黑鐵之城 - 第12章

茂林修竹

  被信仰的感覺令梅伊厭惡。

  他將匕首收回去,對比雷斯說,「你起來。我不是你在找的人,更不是什麼御座。」

  比雷斯僵硬的從命起身,仿佛還沒從震驚中悔過神來。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說,「……梅伊。

  」

  「是,這是我的名字。」

  「您以前不曾給自己起過名字。」

  「不久前才起的。」梅伊望了一眼東方的天空,他被比雷斯耽誤了過多的時間,米夏也許已經到麵包店了,在正午之前她都不會回家。梅伊感到消沉。他將匕首歸鞘,轉身離開。

  「您是不是什麼都不記得了?」身後傳來比雷斯的質問聲。

  梅伊感到厭煩,這個人根本就不聽他說什麼,「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別再煩我。」

  夜風驟然間鼓滿,灰塵和草木的殘枝颳得地面沙沙作響。烏雲從天邊湧起,晨星隱沒,夜空沉甸甸的低壓下來。

  比雷斯的憤怒像是風暴席捲而來。

  「那些人類對您做了什麼?」他的聲音像雷鳴一樣壓抑的轟響。

  他向着梅伊走過來,落下的每一步都有風激起沙塵。黑暗再一次顫慄起來,電火在空氣中激盪,就像千鳥齊鳴,那聲音尖銳得要鼓破人的耳膜,「為什麼不憤怒,為什麼不降罪,為什麼不在我的面前,展現您無與倫比的威能?您是唯一的王座,爵位的授予者,規則的制定者。是什麼讓您變得愚昧和軟弱?竟連您的御座也拋棄了!」

  無數道閃電從天而降,雷聲轟然作響。電光擊穿了青石板的地面,碎石漂浮在翡冷翠的街道上。憤怒的魔鬼在閃電中向着梅伊走過來。黑髮狂亂的飄在風裡。

  四面一片狼藉,臨河民居的窗子和屋頂盡數被震碎,睡夢中被驚醒的人點燃油燈探看究竟。沿着亞諾河亮起長城似的燈火。

  而梅伊好整以暇,閃電的網從他的身旁繞開了,沒有一道傷害到他。他沒有為這壓倒性的力量感到害怕和防備,反而覺得滑稽和疑惑。他不理解比雷斯的憤怒,於是問道,「你想跟我打架?」

  激盪的閃電在一瞬間消散了。大顆的雨水從天而降,由疏到密。

  暴雨傾瀉而下,瀰漫在街道上的灰塵和碎石在雨中沉澱。比雷斯站在雨里,像一隻被淋透了的喪家犬,黑色的頭髮垂落在他臉上,雨水順着流淌。怒火已經燃盡了,他的眼睛遮掩在厚重的黑暗裡。

  他走到梅伊的面前,蹲跪下來,在泥濘的雨水中凝望他乾淨的面龐,「我不可能跟您對抗,就算您放棄了御座。是啊,我為什麼要憤怒?那不過是您的意志。」他嘆了口氣,長久的沉默之後,他問道,「你喜歡那個女人嗎?」

  梅伊點了點頭,「是。」

  「真好……」比雷斯說,「你還願意對我吐露心情。」

  梅伊不置可否。

  「可是你得不到她,」比雷斯說,「她不

  會愛你的。」

  梅伊感到不悅,但那是米夏決定的事,這個人說了不算,他不打算跟他討論。

  「要不要跟我打賭?」比雷斯說道,「你有機會贏的。只要伸出手去,將她關進你的牢籠里,殺死一切敢覬覦她的人。」他的聲音里透着蠱惑,「聽我說,梅伊我的王。人類是不配得到自由的生物,寬容令他們背叛,強權才能使人臣服。軟弱是沒有用的,哭泣也沒有用。憐憫淺薄又廉價,你不會滿足。你若想得到什麼,就要去統治,去掠取。」他俯身親吻梅伊的手背,靜靜的消散在暴雨里。

  雨一直沒有停。

  翡冷翠的夏天少有這樣令人煩悶的陰雨。雨水乏味而綿長,整個世界仿佛都被厚厚的烏雲遮住了,天空一直一直往下沉。

  米夏坐在麵包店的櫃檯前,望着櫥窗外面的街道。之前的暴雨太大了,城內到處都是積水,野鴨子帶着小鴨子從池塘里游出來,在街道上游過。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倒是有發烏的煙氣從樓道口和煙囪里冒出來——婦人們已經開始生火做飯了。

  今天的麵包沒賣出去多少。波斯人很不開心,正在訓斥兩個小學徒。

  米夏已經聽了一上午,稍微有些煩,「雨快倒灌進來了,讓馬薩和哈倫去麵粉間看看,小心別進水。」

  波斯人這才放過他們,點了旱煙在門邊蹲下,望着外面的雨幕。

  「伊萬走了多久了?」他磕煙鍋的時候,忽然問道。

  「快兩個月了。」

  「快兩個月了啊……」波斯人望了望街道上狹窄、灰暗的天空,有些失神,「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了。」

  誰知道。伊萬性格陰沉,高傲刻薄。波斯人像猴子似的上竄下跳的討好他,可他遇到更有錢的金主,拋棄波斯人就像丟掉一塊髒抹布。他是沒有心的,就算過得不好,大概他自己也不會覺得難過。

  米夏不搭話,波斯人就自言自語,「我就是在這樣的雨里撿到伊萬的。他坐在橋頭上看雨,渾身濕的透透的……那個時候他又瘦又小,就像個小姑娘。」他大概也意識到他跟米夏的關係還沒友好到可以討論往事,說了兩句就含住他的煙杆,對着外面吐了口煙氣。

  雨水瀝瀝淅淅的淋着,臨近中午的時候,積水退下去,店裡終於來了客人。

  「香草培根麵包,先來20個……30個。」大塊頭巡法使佐伊走進店裡,在門口抖了抖傘上的雨水。

  米夏打起精神來微笑,給他分裝麵包。

  佐伊默不作聲的打量着她,在米夏遞麵包過來的時候,提了提手

  上的傘,「拿不了了,能不能幫我送一下?」

  米夏回頭叫馬薩,佐伊只好承認,「我有話跟你說……是關於雷的。」

  「……雷讓你來的?」

  「不是。」佐伊拘謹的搔了搔他的光頭,他在米夏這種姑娘面前總是欠缺自信,「他想等你不那麼生氣了再親自來道歉。呃……你真的那麼生他的氣?」

  米夏搖了搖頭。

  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難免就有些自我中心,等事後想明白了,也就不覺得那麼生氣了。她既然答應了雷要幫他當誘餌,那個時候就應該敬業一些。雷指責的其實也沒錯。

  她只是覺得有些難過,因為她以為自己在雷的心裡就算沒那麼重要,至少也不僅僅是一個「誘餌」。她希望雷能把她放在工作的前面。在本質上這就是自作多情,和小姑娘總以為自己在冰山王子眼裡格外與眾不同是一樣的。

  她暗戀雷,而雷對她一視同仁,於是她惱羞成怒。他們之間的爭執就這麼簡單。

  想想就覺得又悲慘又丟人。

  「沒什麼好生氣的。」米夏說。

  「不對,你生氣了。老大做得確實不對。」大塊頭立刻就改口,「你有充足的理由生他的氣。」

  米夏有些哭笑不得,「你是來給雷拆台的嗎?」

  佐伊嘿嘿的笑了笑,「我就是覺得,你們兩個目前的情況,不生氣了比生氣更難辦。」

  米夏不做聲。

  佐伊就收了笑容,認真的看着米夏,「如果你覺得老大還不錯,沒壞得不可救藥,就聽聽吧。這些事也跟你有關。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米夏終於點了點頭,「稍等一下,我去換衣服。」

  街道上沒什麼人,就只有從下水道里逃出來的流浪漢遊蕩在大聖堂前的廣場上。

  黎明前突如其來的雷暴令河堤附近一片狼藉,雷聲震碎了大聖堂的門窗和彩繪玻璃。往常遇到這種天氣,教會都會開放門廳和迴廊收容無家可歸者。今天卻特地調撥了裁判所的騎士來驅趕人群——大聖堂里收藏了太多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也要防備有人順手牽羊。

  每次看到這樣的情形,米夏都會發一陣子呆。她想,她哪裡有資格為戀愛傷神,她現在最需要保住的是穩定的生計。

  不淪落到無家可歸,才是最重要的。

  佐伊沒有察覺到米夏走神,他醞釀了一路,這個時候終於打算開口了。

  「雷很受歡迎。」他說,「我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有很多女人追他。每次我們都會開盤下注,賭那個女人能堅持到最後。這種賭盤大概不到

  一個月就能出結果,因為雷實在是太不解風情了,很少有女人能靠近他。真正靠近了,又很少有女人能受得了他。不過在男人這裡他卻很受歡迎,尤其是各種社交舞會,我們都會搶着跟他搭檔……呃,你知道為什麼吧?」

  「誘餌?」

  「嘿嘿……」佐伊不好意思的笑起來,「是啊,誘餌,你看他又英俊又聰明,還是我們的老大,投下去肯定就吸引一大堆姑娘。但是他在女人堆里根本就周轉不開,所以最後就都便宜了我們。有時候我們看中了追他的姑娘,還會特地去拜託他對那個姑娘凶一點,好給我們製造趁虛而入的機會。」

  米夏對男人的世界感到很無語,「真壞啊你們,雷也太可憐了。」

  「是啊,很慘很可憐。」佐伊哈哈的笑起來,看上去很憨厚,但米夏總覺得他是幸災樂禍,「不過也確實有些姑娘,喜歡的就是壞男人。你越對她不好,她就越愛你愛得不可開交。雷已經27歲了,遇到糾纏不休的女人,他也試着交往過。但每次都會被甩掉,你都沒法想象,他遇到了那麼多女人,怎麼就一個都留不住。背地裡我們都說,他一定是太完美了被魔鬼嫉妒,下了詛咒。」

  「……」米夏覺得這根本就不是詛咒,而是雷的性格缺陷。他秉性太惡劣了。

  「來到翡冷翠之後,雷就遇到了朱利安諾。美第奇家的次子也是頭一回參加社交。我們就賭他們誰更受歡迎。反正雷最後肯定會被甩,根本就沒什麼懸念。我們就是想調侃雷找樂子。結果賭盤還沒開起來,就被雷給抓了現成。我們都嚇壞了,你懂的……」佐伊又搔了搔他的光腦袋,「他這個人有些小壞,不動聲色就整得你有口難言……結果雷給自己下了一注。」

  「真……可憐啊。」沒女人愛的單身壞男人什麼的。

  「呃,你不會以為就只有他一個人押他贏吧?」

  「還有旁人?」

  「嗯,還有卡羅?羅西。隊裡唯一的女人,我們的書記員。」

  作者有話要說:然後要留言要收藏啦T__T別等我沒動力了才知道要催文啊T__T

☆、chapter

15

  Chapter

15

  公平

  米夏仔細的回想了一遍,她確實沒有在巡法局看到過女人,「她……」

  「她已經死了。」佐伊的笑容沉寂了下來,他望着雨傘外面灰濛濛的天,「這就是我今天想要告訴你的故事。」

  「我們在塞迪卡任期里,跟拜占庭人打了一仗。死了很多人。卡羅的家就在邊境線上,她的父母為了保護她被拜占庭騎兵殺死。拜占庭人對她施暴的時候,雷救了她。那些騎兵信奉魔鬼,他們在自己身上紋六芒星,用人的內臟和血獻祭。塞迪卡人認定魔鬼的信徒沾染了卡羅,她已經不潔,就要把她燒死。是雷再一次把她救了出來。」

  這姑娘要栽在雷手上了,米夏想,這樣一個於千萬人中殺出一條血路的去救你的男人,哪個姑娘不願像花一樣被他摘取?可是讓雷殺進去的只是他的騎士道,他救你並不是因為他愛你。這才是最可悲的。因為他讓你見了最好的男人,你心裡怎麼可能還會愛慕旁人?

  「塞迪卡,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吧?」

  「是,七年前。從那個時候開始,卡羅就一直跟着我們。她是個好姑娘,勤快,會縫補,會做飯,會讀寫——又是個女孩子。我們很快就接納了他。還有人為她爭風吃醋過。」佐伊笑了笑,臉上已經流露出悲傷來,「她有些呆,仰慕雷,又很怕他。在雷面前連話都說不清楚。你知道雷那個人,他根本不知道關照女孩子……他覺得卡羅沒用,就不用她。有一陣子卡羅總是見不到他,就搶着幫追求雷的女人送情書。我們都勸她死心吧。可卡羅說,老大就是老大,沒什麼好死心的。她大概比誰都更希望雷能有個好歸宿。她是隊裡的女僕、廚娘,也是巡法局之花,我們每一個人的兄弟、姊妹……可是我們沒有保護好她。」

  米夏沉默的聽着。從佐伊的話里,她能感受到那姑娘在巡法局裡的分量。

  「巡法局在翡冷翠的處境很尷尬。」佐伊接着說,「美第奇家將翡冷翠獻給教皇,而教皇將它列為陪都。可是法蘭克皇帝依舊堅持這裡是他的土地,為此還派了檢察官來執法——雷就是這個檢察官。」

  法蘭克皇帝得有多恨他啊,米夏默默的吐槽。

  「雷來到翡冷翠,迎接他的就是這樁連續殺人案,那個時候已經死了兩個人。我們在執政官的掣肘下開始查案,進展緩慢。但總算得到了線索,我們從□口中聽說了一個可疑人。雷判斷出那個人是個貴族,信奉魔鬼,住在西北區亞諾河上游。但是在我們開始進一步調查的時候,市政廳尋釁拘捕了5名巡法使。

  」

  「雷親自去市政廳交涉。隊裡每個人都知道,這一次我們舉步維艱,連雷自己的處境很危險。那個時候已經臨近朔日,卡羅就提議,由她扮成妓_女,去風化區打探消息,其餘的人扮成嫖客保護她……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幫到雷。可是,直到雷把被拘捕的同伴救出來了,她也沒有回來。」

  「她……」

  「死了。」佐伊用力的攥緊了拳頭,他的聲音平靜得不可思議,表情僵硬得可怕,「巡法局收到一個包裹……一顆頭。那個混蛋在她臉上刺了字,向雷挑釁。緊接着,第三個妓_女的屍體也被發現了——卡羅不是他的目標。他殺死她,只是為了向我們示威。」

  「……那個可疑人是朱利安諾?」

  「不知道,我們線索太少了。」

  「那麼……那位卡羅小姐,她既然是去做誘餌,應該有相應的警戒心吧。在那麼多巡法使的監視下把她帶走,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啊……」佐伊出了一會兒神,「毋寧說,只有讓她毫無戒心的人才能做到。這種情況下,首先被懷疑的就是自己人。市政廳要求巡法局自查。並以此為藉口,剝奪了我們繼續調查的權力。足足有兩個月,我們既沒有盤查權也沒有搜捕權。中間又死了一個人,可是我們什麼線索也得不到。直到兩個月之後,我們遇到了你。」

  米夏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夜晚籃子裡躺着的貓咪——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那個夜晚雷要威逼着審問她,也許那時他是真的懷疑她。一個接近180公分的陌生男人不可能讓卡羅毫無戒心,如果巡法使內部沒有叛徒,那麼他勢必有一個同伴,那個同伴溫和、弱小,毫無侵略性,也許還充滿了受害者的色彩。能把卡羅從巡法使們眼皮底下騙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