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之城 - 第13章
茂林修竹
「其實就算他找不出犯人又怎麼樣?他敢來到翡冷翠,就已經完成了陛下給他的任務。他只需要安穩的等到任期結束就夠了。可是他身上背負了卡羅的性命。那個姑娘那麼傻,那麼仰慕他、信任他,他卻讓她死了。雷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卻比所有人都悲憤。所以哪怕跟整個城池對抗,他也要找出兇手。」
「我不是讓你諒解他,」佐伊緩緩的說道,「我只是想,如果你不知道這些事。對雷來說就太不公平了。」
巡法局已經近在眼前,佐伊對米夏行了個軍禮,從她手
上接過麵包袋,安靜的轉身離開了。
米夏在巡法局外站了很久。
跟旁的姑娘不一樣,她從一開始看到的就不是雷光鮮亮麗的一面。他們碰面不到一刻鐘,他就開始像提審犯人似的審問她。認識不到半天,他已經在自作聰明的刁難她。熟悉不到兩個月,他就想把她當釣餌送到窮凶極惡的罪犯嘴邊。她清楚雷最不堪的性格缺陷,知道他就是個生冷的、嘴賤的,壞心眼的軍官、刑警、檢察官。
可是她還是喜歡上他了。因為她同時也看到了他真誠、可靠、高貴的一面,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更謹守一個騎士的道義。比誰都更可交託和依賴。
而現在她就站在這兩面的中間,她想要後者就必須得接受前者,這就是喜歡雷?羅曼諾這個男人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那些姑娘要甩掉雷了。想必她們也曾站在這個臨界點上取捨不定,怨恨雷為什麼就不能像個普通的好男人一樣只有些普通的缺點。可是她們以為雷是誰啊?他可是個會為了認定的道義同時對抗宗教的和世俗的權力,提着劍在千萬人中殺進殺出的男人。怎麼能拿那些平庸的男人來衡量。
當然,她和她們都是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女人是不需要男人殺一條血路進去把她救出來的。雷的不平庸之處根本不能給他加分。所以她不用給自己找那麼多藉口。
喜歡就是喜歡了。就算這註定是不會有結果的單戀。
米夏回到麵包店的時候,店裡的氣氛很微妙。
波斯人用殺人的目光望着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而那個男人面容含笑,文質彬彬,眼睛裡卻冷漠如冰,全是對這個簡陋的店鋪和眼前
一看就不體面的店主的輕蔑——並且輕蔑到不屑於說出來。
難怪波斯人會暴跳如雷。
男人穿着黑色的禮服,領口掛着繡花精緻的白領巾,從拗向天空的胸口你就能判斷出他是個為主人尊貴的地位而驕傲的貼身男僕。
米夏四面一望,果然看到殿內核桃木的椅子上坐着另一個男人。他正在閱讀米夏記在紙上的新品麵包定價和宣傳語。
他柔軟的黑色頭髮低垂着,唇角自然帶笑,漆黑的長睫毛下眼睛蔚藍如月光照拂的深海。他很安靜,氣質典雅而含蓄,半點也不誇耀。然而只是隨意的坐在哪裡,就是一副令人瞻仰的名畫,令整個店面蓬蓽生輝。
很尊貴,米夏想,也很高傲——並且是含而不露的高傲。
「歡迎光臨。」
米夏換上職業性的微笑,說
道。
首先噴過來的是波斯人的怒罵,「我要扣你工錢!工作時間誰准你隨便離開了?」
真該讓他被鄙視死算了,米夏心想。這個猥瑣的老頭以為罵她就能找回場子嗎?他以為坐在藤椅上的男人什麼段數啊!
貼身男僕輕不可聞的哼笑了一聲,轉身對米夏折了大概5°的腰,「是米夏小姐嗎?」
米夏不理會波斯人的暴怒,微笑着答道,「我是,客人想要什麼麵包?」
男僕像一隻高傲的公雞,「我們從來都不吃外面的東西。」
「哦……」難怪波斯人看上去想掐死他,米夏想,這隻大公雞確實很讓人火大,「那麼您是來——」推銷麵包的?收稅的?秀優越的?
「我是美第奇先生的貼身男僕安東尼,奉命來探望你。」他回身從小跟班手裡接過禮物——禮物包裝得很整齊,上面還附了一隻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米夏的目光再度望向坐在藤椅上的男人,而那個男人也懶洋洋的抬起頭望向米夏,給了她一個微笑。
「孔蒂醫生。」男僕在一旁解釋,目光里隱隱透着嫉恨,「是奉命來為你診治的醫生,公爵之子,朱利安諾爵士新更換的私人醫生。」
米夏恍然大悟——是朱利安諾派來的。美第奇家的這位貴公子,該說他瑣碎平易呢,還是擅長收買人心?總之,如果不是聽了佐伊的話,先對他生出戒心來,真的很難拒絕他的好意。
米夏沉默了片刻,微笑着將禮物接過來,「替我謝謝朱利安諾爵士。」
她回頭望了一眼波斯人——美第奇這個姓氏果然擊敗了他,只要他還想在翡冷翠做生意,這家人他就得罪不起。波斯人憤恨的低聲咒罵,將手上的東西一甩,指着米夏,「等他們走了,你要好好的向我解釋下是怎麼回事!」他瞪了馬薩和哈倫一眼,便轉身上樓了。
貼身男僕和米夏一道目送他。
「他可真是粗鄙。你這麼有修養的姑娘真不該在他手下工作。」
「這年頭工作很難找的。」米夏微笑道,她摸着口袋裡那枚孤零零的金幣,在心裡微微嘆了口氣——那是凌晨的時候朱利安諾丟給她的,有錢人真大方啊,出手就是她一個月的工資,「想試一試我們店裡的麵包嗎?呃……對了,你們不吃外面的東西。」她握住男僕的手,將那枚金幣悄悄塞進他手裡,微笑道,「那麼,請務必向朱利安諾爵士轉達我的謝意。」
作者有話要說:補完~~
求留言、收藏嗷嗷嗷嗷
☆、chapter
16
Chapter
16
審查
米夏聽到了聲輕笑,就像風從耳邊吹過。
她下意識的望向坐在藤椅上的孔蒂醫生。他已經把店裡的報價單放下,正起身向米夏走過來。他的一舉一動都高雅如畫,那尊貴的氣質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米夏從美第奇家的次子身上都沒有感受到。
「我沒有受傷,不需要看醫生。」米夏說。
「我知道。」孔蒂不甚在意的回答,「我只是想看。伸出你的手。」
男僕已經收了米夏的金幣,他該給米夏一個回應,便說,「這是爵士的好意,讓他給你看看吧。府上正需要一個健康能幹的廚娘,說不定孔蒂醫生還能幫你說上話。」他言辭泛酸,「醫生出入爵士的臥室,可比貼身男僕還容易。」
這句話的暗示意味太明顯,米夏幾乎沒立刻噴出來。
但孔蒂只是淡薄的瞟了男僕一眼,男僕就下意識的退了兩步。他似乎也震驚於自己為什麼會怕孔蒂,但當他再想靠上去的時候,尚未平復的心跳和發軟的手腳提醒他,剛剛他有多麼畏懼。
「你叫米夏?」
「……是。」
孔蒂醫生握着米夏的手,在她手心裡劃了個三角。仿佛那個三角就能告訴他米夏的身體狀況似的——米夏早就知道這個世界的醫術就像巫術,但當孔蒂行巫術的時候,她卻仿佛能感受到他周身涌動的魔力。她下意識的要抽回手去,可是她的手腳不聽使喚。
「女人真是見異思遷的輕浮生物。」她仿佛聽到孔蒂在這麼說,但是他分明連嘴都沒有張開。他只是垂着蔚藍的眸子望那個三角。
「原來如此。」仿佛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看出了什麼?」米夏逆反的問道?
「很多東西,」孔蒂回答,「金色的、銀色的、紅色的,自以為是的、猶豫不決的、飛蛾撲火的。」他忽然抬起目光對米夏微笑,「你該離死氣遠一些,你的命盤太脆弱,輕輕一敲就會碎掉,命中不該有的震盪和恩賞會讓你萬劫不復。你平庸卑弱,但是健康安樂。而他們都殺過很多人,背負你無法想像的罪。不是你該接近的。他們能給你帶來的,只有痛楚和厄運。」
他的聲音令米夏感到混沌,就像大聖堂的鐘聲敲響在她腦海里,渾濁的轟鳴讓人腦子都要炸開了。
「你是個巫師還是個醫生?」
「都不是。」他笑着說,眼睛裡瀰漫着妖嬈的霧氣。他低聲公布他的秘密,「我只是一個魔鬼。」
那聲音造就的深淵令米夏不由
自主的向後躲。
雨不知何時開始落,米夏茫然的發現自己站在大聖堂的廣場上,四面都是圍觀的人群。他們的眼睛遮擋在黑暗裡,米夏只能看到他們露着尖尖的牙齒在竊竊私語,就像無數準備食人的魔鬼。她想要逃,卻發現自己的手腳被束縛在十字架上。人們往她的腳下堆柴火,在柴火上澆油,米夏感到無法遏制的恐慌,她想要大喊,可是那些人在她的心口鑿進鍍銀的長釘,他們在她的傷口上塗抹沒藥。抹藥麻痹了她全身的感官。
大火燃燒起來,她在火焰里無聲的哭喊。她望見雷自人群外殺進來,他大聲的喊着她的名字,所過之處血流成河。可是他離她那麼遠,火苗已經舔上了她的頭髮。他來不及了,她會死的!
恐懼令米夏腦海中一片混沌。她用力的告訴自己這不合邏輯,她不在這裡。她終於想起佐伊告訴她的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想,難道這是卡羅羅西心裡的恐懼。她努力扭頭去看自己的手腳,想要確認這不是她的身體。
而這個時候孔蒂的面孔出現在她面前。
他輕輕推了她一把。
米夏猛然間驚醒過來。
她依舊站在麵包店裡,外面還在落雨,細如遊絲。而裡面一切如初。
孔蒂醫生正在撐着她的眼皮,在查看她的瞳孔。他的表情也像最初一樣淡然平靜,他診治的手法看上去很正常,米夏甚至覺得她一開始腹誹他行巫術太草率了。
「很健康。」孔蒂醫生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氣血很好……毋寧說,有些過於好了。」
米夏仔細的想要從他目光里看出些別的來,可是沒有。他依舊是那個含蓄的尊貴着的私人醫生。
「別總是看我。」他微笑着,眼睛裡帶着淡薄的惱怒。
米夏很長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美第奇家的貼身男僕和私人醫生終於走了。
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街道上有小孩子歡呼着跑過,外面漸漸熱鬧起來。
米夏回到櫃檯前,打開朱利安諾送給她的禮物,裡面放的是一條嶄新的長裙。柔軟,潔白。上面還用銀線繡着暗花。
這是一份曖昧的禮物。他說是給米夏的賠禮,因為他弄髒了她的裙子。可是送女人衣服難免會別有深意。
米夏仔細揣摩着朱利安諾的心思——他在試探她,不管是想試探什麼,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
如果雷還想繼續他的計劃,她一定會幫助他。米夏沉默的想了一會兒,還是把裙子仔細的收了起來。
臨近傍晚的時候,米夏才回去。
> 她回去的時候梅伊沒有像往常一樣迎過來,他坐在陽台上望着西方的群山,小小的身體映照在晚霞里。那晚霞絢爛的鋪遍整個天空,夕陽在黑或紅的雲隙里投射出金光,像一副巨大的波瀾壯闊的油畫。整個大地都被映照得溫暖、赤紅。
米夏叫了梅伊的名字,梅伊回頭靜靜的望着她。
米夏嘆了口氣,這個孩子又跟她鬧彆扭了。
她換好鞋子走到陽台上,抱住梅伊小小的身體,梅伊把頭埋進她的胸口,片刻後又扭開頭。
「怎麼了?」
「味道……」
「味道?」
梅伊沮喪的把頭埋進膝蓋里,他沒有再解釋。
「好吧好吧,我的小王子。」米夏無奈了,她想她今天確實挺髒的,在路上摔了一跤,然後又在泥濘的街道上走了大半天,也許污水的味道沾在了他身上,「我去洗澡。」
她進屋去換衣服的時候,看到梅伊的早飯還擱在櫥柜上,她出去時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
「你沒有吃飯?」
「不太想吃。」
「不舒服?」
「……沒有。」
米夏的面容嚴肅起來,「袋子裡有熱麵包。我現在去洗澡,而你,在我洗完之前把袋子裡的東西吃完。如果還有剩下的時間……」她望着梅伊,「想好理由,給我一個能接受的解釋。」
回答她的是袋子摔在地上的響聲。
把他領回來兩個月,梅伊終於第一次對她發了脾氣,「我不想在家裡等你?」他對她吼着,「為什麼你就不能在家裡陪我?要出去見那麼多的人。你身上沾滿了別人的味道,各種人的味道!你究竟是出去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