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之城 - 第17章

茂林修竹

  所以他是米夏的。可米夏不是他的。就算他在米夏心裡排第一位又怎麼樣,她隨時可能把他丟在一旁,讓他在靜默里無邊無際的等待。

  梅伊厭惡這種感覺。他想如果他也能像米夏擁有他一樣擁有米夏就好了,如果他像米夏撿回了他一樣把米夏撿回去,他一定會每時每刻都把她抱在懷裡,永遠不讓她感到寂寞和無望。

  「你應該跟她說。光想有什麼用?如果她不喜歡你,沉默只會遂她所願。就算她明白你的想法,她也只會假裝不知道。這樣她就可以享受你的喜愛,卻不用付出對等的感情。女人就是這麼逃避責任的的生物啊。」

  比雷斯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旁,依舊說着蠱惑人又招人厭的話。

  這個男人看上去跟梅伊一樣漂泊無依,可是他從不為此悲傷。他俯看人類,並且視他們如螻蟻。他不關切螻蟻的人生,也不會因為不被他們接納而感到寂寞。

  他抬手一揮,百弦魯特琴出現在他的面前,胡桃木的琴槌自動敲響,琴音如山泉叮咚的從弦線間流淌出來。

  他在悅耳的琴聲里坐下來,悠然支起畫板,拿炭筆開始作畫。

  梅伊厭惡他總是纏着自己,可是他沒有開口驅逐。這種時候能有個人讓他厭惡也是好的。空蕩蕩的世界才是最難以忍受的。

  翡冷翠是藝術家的天堂,英俊的畫家在這裡就像吟遊詩人在克里特一樣受歡迎。比雷斯一個人坐下來,

  全世界的聲音和色彩都匯聚過來。風裡飄蕩着悠揚的樂曲,花朵由近及遠的盛放。飛鳥停落在他的身旁,啄食他用力當橡皮的麵包屑。撐着陽傘的小船從遠處開過來,船上蕾絲白紗裙的少婦回眸嫣然微笑。

  可是他根本不把這些放在眼裡。

  他一邊用黑白的線條描繪燎原的烈火,一面對梅伊說着,「如果你真的想要她的愛,我可以幫助你。」

  梅伊想他為什麼就不能老老實實的閉上嘴,陪他坐着。

  「她愛我。」他回答,「我才不用你幫助。」

  比雷斯嘖嘖的搖着頭,「她愛不愛你,你比我更清楚。你躲在這裡,甚至不知道她會不會過來找你。」

  梅伊抱着自己的膝蓋,輕聲說:「她會的。」

  「就算她來了又怎麼樣?等下次她遇到旁的男人,還是會把你丟在一邊,歡喜的撲過去。」

  魯特琴的琴弦一根根繃斷了。整個琴箱一層層爆裂,變成碎木片的煙塵。風裡的聲音驟然間暗啞。梅伊像一隻被觸怒的小獅子,他站在比雷斯的面前,金色的眼睛火一樣注視着他。

  「您生氣了……」比雷斯灑掉手裡碎成粉的炭筆,不閃不避的回望梅伊,「什麼時候真話也會觸怒您了?」

  「滾開。」梅伊說。

  「我無意冒犯。」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輕聲辯解着,「可是你也需要自己的世界。女人不可能愛上純然依賴她的男人。她們同情弱小,卻只會愛慕強者。」

  梅伊注視着他,「——滾開。」

  短暫的對峙之後,比雷斯終於開始收拾自己的畫架。

  「我很抱歉。」等他終於收拾完畢,他在梅伊面前單膝跪下來,「請原諒我的口不擇言,我本該愛您所愛……可是我已經等待了足足1200年。」他嘆了口氣,沒有再辯解下去,「請相信我,我的王。不論何時,我都恭候您的歸來。」

  。

  米夏回到公寓裡,叫着梅伊的名字推開每一扇門,卻只看到空蕩蕩的房間。

  恐慌在她心裡不可遏止的蔓延開來。她告訴自己梅伊可能只是一個人出去玩了,他不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肯定知道在翡冷翠這樣的城市該怎麼保護自己,等到午飯時間他一定會回來。可是她的腦海中卻不停的浮現出人群憤怒的衝進屋裡,梅伊抱着膝蓋躲在碗櫥里的場景。這個孩子總是被人群仇視和排斥,哪怕他懂得保護自己又怎麼樣?那些人根本就不會跟他講道理。

  她懊惱自己為什麼要把梅伊丟在一旁,她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今天一整天都陪着他嗎?

  >  她明明就在梅伊的身邊,為什麼還是讓他走丟了。

  她從公寓裡衝出來的時候,佐伊還等在樓下。看米夏的神色他就知道結果。

  他相信雷的判斷——梅伊就是那個小魔鬼,他比翡冷翠生存的每一種生物都要強大,根本沒什麼好為他擔心的。但是在米夏眼裡他顯然只是個需要保護的小男孩兒,她像一個普通的母親愛孩子一樣愛他。佐伊都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真相。

  「我們分頭去找。」他只好這麼安慰米夏,「你不要太擔心,梅伊不是普通的孩子……」

  米夏面色蒼白的點頭。

  梅伊總覺得自己的安慰好像讓她更擔心了,正要再說些什麼,米夏已經叫着梅伊的名字跑走了。

  她強作鎮定,腳步卻已經有些亂了。

  佐伊愣了片刻,很快向另一個方向找去。

  米夏站在大聖堂的街道前茫然無措。她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找梅伊。

  這個時候她腦中設想的全是最壞的可能:黑夜裡狩獵的連續殺人犯,亞諾河上來歷不明的浮屍,被裁判所以莫須有的罪名燒死的異端……這座龐大繁華的城市頭一次讓她感到恐懼。

  她曾經那麼努力剔除自己性格中的軟弱,好單槍匹馬的在翡冷翠生存下去。可是梅伊把它們全部都帶回來了。米夏從沒那一刻覺得自己這麼沒有用,明明什麼都還沒發生,她就已經自亂陣腳。

  無論如何,她想,一定要冷靜下來。先去亞諾河上看看,那裡是唯一可能有危險的地方。

  她面色蒼白的攬着裙子往河岸的方向跑。

  風從她耳邊流過,路過某一個路燈柱的時候,她忽然聽到有人叫道:「女人。」

  這個稱呼可以指代那麼多路人,可是米夏莫名其妙覺得那個人叫的就是她。

  她不由自主會回過頭去,搜尋着停下了腳步。

  她跑過去的時候還空無一人的路燈柱下正站着一個男人,復古而典雅的打扮,絕對不是會被忽略的路人甲。米夏疑惑她剛才為什麼沒看到他。她飛快的打量他——漆黑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明明是在這麼晴朗的白日,米夏卻又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們……應該不認識吧。

  他對着米夏抬起手指。他手上空無一物,米夏卻下意識的護住自己的脖頸退了一步。

  她屏息注視着他,戒備的等待。

  下一刻那個男人抬起頭來,蔚藍如大海的眼睛裡有溫和的笑容,就像修養上佳的王子殿下。

  「他在那邊。」他微笑着,和善的說。

  是個讓

  人過目不忘的角色。米夏昨天才認識的孔蒂醫生。

  「誰?」

  「你要找的人。」

  問題是他怎麼知道米夏要找的是誰?

  米夏沒有問——有些東西就是這個世界的設定,你接受不接受它都在那裡。孔蒂醫生就是個神棍,而這一刻米夏慶幸她遇到他。

  她飛快的攬裙,「謝謝。」

  孔蒂醫生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順着孔蒂醫生指點的方向,鑽過幾條狹窄潮濕的胡同,米夏終於望見了梅伊的身影。

  她靠在牆上輕輕的鬆了口氣——那個孩子抱着膝蓋坐在河堤上,似乎只是在安靜的看風景。風裡飽含着喧囂的氣息,可是吹過他身旁的時候,所有的聲音都沉澱了。

  米夏忽然就有些想哭了。

  你看梅伊就是想到河邊來坐坐,她緊張什麼呢?

  從一開始把梅伊撿回去,米夏就知道,這個孩子對她的意義將遠遠勝過她對這個孩子的意義。但她還是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這麼害怕失去他。當你開始找人的時候你才發現這個城市這麼大。這麼大的城市裡居住着這麼多的人,可是所有這些人里就只有那一個是跟你有關聯的。如果找不到他,其他的一切對你而言就都沒有意義。

  一無所有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得到,而後失去。

  並不只是梅伊對她依賴過度,她也把梅伊當成了溺水時抓住的那棵草。

  ——她需要被人依賴。

  但這是不對的,米夏想。她和梅伊的關係,不該是兩團互相糾纏攀援的菟絲草。他們都需要成長而後獨立,而後各自活得更好

  作者有話要說:……補全

☆、chapter

22

  這是翡冷翠六月最好的一個晴天。雲朵潔白,陽光明媚,城市鮮艷得像一幅油畫。

  米夏從陰暗的胡同里出來,一瞬間溫暖的陽光讓她有些睜不開眼睛。

  她走過去的時候,梅伊抱住膝蓋輕輕的蜷起身體。

  「你該告訴我的,」米夏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旁坐下,「這麼不聲不響的走掉,我很擔心。」

  她的手腳依舊沒暖過來,在陽光照耀下像一塊剛剛開始融化的冰。她並不只是擔心這麼簡單。但何必要告訴孩子她究竟有多慌亂呢?他沒出事比什麼都好。

  「反正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放在心上。」梅伊小聲說。

  他又在抱怨她了……米夏稍微感覺有些無奈,「所以你就用偷偷走掉來報復我?你知道一回頭發現你不見了,我有多擔心嗎?」

  「我感到很抱歉……那個討厭的檢察官呢?」梅伊問,「你不是跟他在一起嗎?怎麼還會想起我?」

  他的語氣很不對勁。米夏想,這個孩子吃醋了。你真的很難明白孩子的占有欲,他們總是在無關緊要的地方敏感起來,像只剛長牙的小獸一樣一往無前的守衛自己的地盤,驅逐他們假象中的侵入者。卻意識不到他們能傷害到的只有最愛他們的人。

  米夏嘆了口氣,她已經跟這個孩子說過足夠多的道理了,「梅伊……」

  「反正我肯定會回去的——」梅伊揮舞着手臂打斷了米夏的話,金色的眼睛裡有兇狠的委屈,「你明明知道我就只有你,除了你在的地方我根本無處可去。所以你才根本不在乎吧!你想要回頭就能看見我,不停的把我丟在角落裡等你。我乖乖的等了,可是你自己呢?我也想抬頭就可以看見你,為什麼你就不能陪在我身邊?」

  「因為我要工作,我得養活我們兩個。」

  「我才不用你養活!你根本就不聽我說什麼,不管我想要什麼,就只知道讓我等等等。我在各種地方等你,可是他甚至不用招手,你就已經向他跑過去了!」

  米夏感到頭痛。這個孩子發起脾氣來簡直不可理喻。他根本就沒意識到,這種說法就好像在罵米夏是個犯賤的盪_婦。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我覺得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

  「米夏!」梅伊飛快的追上去,叫着她的名字攔在了她的面前。他伸着手臂仰頭望着她,金色的眼睛焦躁不安的盯着她——他害怕被米夏丟掉。可他還是忍不住要觸怒她,對她發脾氣。就像一隻死命招惹獅子的小狗,從一開始就已經輸光了,卻還虛張聲勢的呲着牙。

  說他敏銳,可他總在這麼關鍵的問題上會錯意,把自己弄得可憐兮兮的,讓人都發不出脾氣來。

  「冷靜好了就回家吃飯。」米夏說。

  他緊繃的肩膀這才放鬆下來。

  卻還不死心的接着問,「……冷靜不好呢?」

  「那就吃完飯接着冷靜!」

  梅伊垂着頭不說話,一直到米夏走出去很遠,才回過頭大聲的質問,「你就非要我認錯嗎?為什麼就不能聽聽我的想法?」

  米夏的腳步頓了頓,終究沒有回答他。

  梅伊憤恨的踢向石質的護欄。他感到難過和煩躁,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他想也許比雷斯說的對,對米夏而言他什麼都不是。他們之間是不平等的,米夏同情他,可她並不愛他。可是心裡又有一個清晰而溫和的聲音在反駁他,提醒她米夏為他做過的一切。

  梅伊在草地上躺下,讓溫暖的陽光照遍自己的全身,就像被米夏溫柔的擁抱。

  米夏是愛他的,梅伊想,這一點不需要質疑。可她愛他的方式並不是他想要的。

  這真是奇怪啊,怎麼會連愛都分成這一種和那一種?明明他想要的就是米夏的愛,為什麼她給了他,他卻加倍的煩躁起來?

  他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米夏跑向雷羅曼諾的場景。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心裡不可遏止的暴動起來。但其實米夏已經做過選擇了不是?當雷羅曼諾向他拔刀的時候,她毫不猶豫的擋在了他面前,為保護他而反抗雷。在她的心裡,他比一百個雷羅曼諾還要重要。

  為什麼他還是會感到來自雷羅曼諾的威脅?而且這威脅讓他躁動不安,仿佛不把雷挫骨揚灰的消滅掉就永遠也不能平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