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之城 - 第18章

茂林修竹

  他沒有把米夏當一件物品。可是他確實想要把她圈在自己能守衛的領域裡,不允許任何人覬覦。也不希望她的眼睛和心裡有其他人的身影。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那個人進了米夏心裡,就都是他的敵人。

  梅伊在陽光下閉上了眼睛。純然的黑暗讓他稍稍感到平靜。

  這是黑暗裡滋生的情緒,他想,他對米夏愛里也有這麼自私邪惡的東西。他甚至有些渴望米夏也能這麼自私邪惡的來愛他。

  他不會這麼做。可只有設想這樣的結果,他才能在內心那個煩躁孤寂的龐大荒原里感到一絲滿足和安穩。這麼久的空洞的遊蕩之後,那裡終於走進了另一個人。他是多麼想永久的困住她,讓她再也不能回到那個溫暖幸福的世界。

  這樣他們就只能別無選擇的、完全徹底的擁有對方了。

  是的,他就是想要完全徹底的霸占着她。

  但那個人是米夏啊,她一定會想盡辦法帶着他也回到那個溫暖幸福的世界的。她不會願意被霸占,反而想要他也被很多人環繞。梅伊難過的想。

  陽光曬得皮膚暖洋洋的。他用熱烘烘的手心捂住自己的胸口,那裡有一顆心在冰冷、沉寂的跳動,無論怎麼做都暖不過來似的。

  他不能這麼做,梅伊想。哪怕他對自己說一百萬次,最後也還是會忍不住的吧。

  。

  一整個下午米夏都在收拾屋子,直到屋裡每一個角落都纖塵不染。

  她走到陽台上望了一眼街口的拐角。

  陽光下一切東西都浸染了輝煌的金色,連長長的影子也格外溫暖似的。風吹過去的時候,樹蔭搖曳的聲音就像一大片海浪。翡冷翠的傍晚悠長而寧馨,就連孩子們追逐時的叫喊聲也浸透了令人懷念的味道。

  天越來越長了。離天黑還有很長時間,大聖堂的鐘聲就已經響起來。

  米夏靠在陽台的護欄上,默默的數着鐘聲。她想等鐘聲敲完了,梅伊還不回來,她就出去找他。哪怕他不肯認錯,她也不對他發脾氣了。

  而門就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

  房子這么小,米夏一眼就看到了他。她恍然有一種錯覺,以往的這個時候,梅伊坐在陽台上等他回來的心情,是不是也這樣?

  她從陽台上站起身,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跟梅伊打招呼。而梅伊垂着頭站在外面,風從過廊穿過房子吹出陽台,鼓滿了米夏的衣袖。鐘聲落下去的時候,她抬手抿了一下耳鬢的頭髮。

  ——梅伊在最後一刻示弱了。

  米夏覺得自己該像個正常的家長那樣嚴肅問他反省得怎麼樣了,以確定自己的教育效果。可是話說出口卻成了一聲輕輕的嘆息,「進來吧,晚飯已經做好了。」

  梅伊愣了那麼片刻,飛快的從門口撲過來,把自己投進她的懷裡。

  米夏扶住他的背,「餓了吧……」

  梅伊用力的搖了搖頭,而米夏的肚子在這個時候叫了起來。

  她無奈的笑着,「我可餓了……一直都在等你回來吃飯。」

  午飯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拖成了晚飯。她確實很餓了。

  「對不起……」梅伊小聲說。

  「道什麼歉啊……」米夏說,「心裡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就不要道歉啊。不然你還是會忍不住為同樣的理由發脾氣,而我就會認為你沒完沒了。」

  梅伊的肩膀僵硬起來。他抬頭望着米夏,米夏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先吃飯吧,這次我們要坦率徹底的,好好談一談。」

  設定了這樣的前提,晚飯梅伊就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直垂着頭迴避米夏的目光,滿肚子心事似的。米夏覺得他大概也是在思考,便不打擾他。

  吃完最後一勺湯,米夏收拾好去洗碗。而梅伊安靜的把桌子收拾乾淨,在屋裡等她。

  其實米夏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跟梅伊說什麼,關於她為什麼要去工作,為什麼不能只屬於梅伊,為什麼想讓梅伊交到旁的朋友,所有的道理她都已經跟梅伊說過了。她覺得梅伊也不是不能明白,他只是不肯接受。

  收拾好之後她擦乾手,在梅伊的對面坐下,想不好從哪裡說起。

  而這一次梅伊先開口了。

  「你喜歡那個檢察官嗎?」

  真是犀利啊這孩子,米夏想。好吧,這一次就按着他的節奏來吧。

  她點了點頭,「他人不錯,你不覺得嗎?」

  梅伊積攢的氣勢一瞬間全泄光了。他只是難以置信、不知所措的望着米夏。儘管他犀利的逼問,卻沒料到答案這麼粗暴直接。

  「不覺得,他很糟糕,我討厭他!」他語氣激烈的反抗着,「他還拿刀指着我,他把我當敵人,就算這樣你也要喜歡他?」

  米夏在梅伊跳起來對她吼叫之前,伸手按住他柔軟的黑頭髮,明亮的眼睛溫柔的凝視着他。

  「嗯……如果他真是這樣的,那我就不喜歡他了。」她很平靜的說。

  梅伊睜大眼睛望着她。

  米夏再一次確認,「如果他不肯喜歡你、善待你,那我也不喜歡他了,我向你保證。」

  梅伊終於平復了下來,他有些茫然不解,「真的嗎?」

  「真的。」

  「可是……」

  「可是,」米夏嘆了一口氣,認真的望着他,「如果以後出現了這麼一個人,他喜歡你、善待你。而我也喜歡他,你可以接納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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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巨大的鐘聲在腦中敲響,有那麼一瞬間所有的感情和理智都像是鴿子一樣普啦啦全部飛走了,梅伊的心裡只剩下空茫的燥亂。她就非要喜歡什麼人,梅伊想。為什麼啊,只有他一個還不夠嗎?非要有旁的男人不可嗎?

「我會殺了他。」腦海中有這麼一個聲音在替梅伊回答。而他本人則閉緊了嘴唇面色蒼白的瞪着米夏,他知道他絕對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口他就連原本米夏肯給他的那部分也要失去了。

「……不可以。」很長時間之後,他才再次發出聲音,「別喜歡旁人。米夏。你還想要什麼,我也可以做到。」

米夏無奈的笑起來,「不會有人搶走你的東西,我給你的愛不會變少的。」她說,「梅伊,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一個正常的家庭有父親、母親,還有好幾個孩子。他們都是彼此相愛的。母親對父親和孩子的愛是不同的,你不能要求她只愛其中一個,不愛其他的。」

「我沒有,也不明白!」梅伊向她吼叫着,金色的瞳仁兇狠又委屈,「我出生就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你不能要求我憑空就理解了!」

「嗯,不要着急,」米夏憐惜的揉了揉他的頭髮,「慢慢的你就會明白。我向你保證,在你明白之前不會逼你接受。」

他不會明白的。梅伊想,他就只有米夏,可是米夏還要他親口答應,把她分出去讓給別人。

真想把她鎖起來啊,鎖在只有他的世界裡,這樣她就不能三心二意了。比雷斯說的是對的,他想得到什麼,就只能去掠奪去統治,她不會心甘情願給他的。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透過皮膚他可以感到鮮美的血液在米夏的體內流淌。它們發出優美輕靈的聲響,像是一首和諧優美的樂曲。她的靈魂閃耀着純淨溫暖的光芒,毫無防備的站在他的面前,等着他去標記,去占有。只要伸出手他就可以扼住她,再不能逃脫。

一瞬間連風都止息了,世界沉沒在絕對的寂靜里。只有悶悶的雷聲翻滾在遙遠的東方。

有什麼東西在純然的黑暗中劇烈的鼓動,就像一隻沉睡的惡魔悄然甦醒的心臟。力量就如溫暖甜蜜的脈流般隨着這鼓動溢滿了梅伊的全身,很舒服,仿佛可以隨心所欲。

——為什麼不能隨心所欲啊,她這麼弱小,可以輕易的支配和占有。只要伸出手,她就是他的了。



就在乍然之間,初夏的溫暖被凌厲的切開,米夏感到刺骨的寒冷。

梅伊面色晦暗的站在她的面前,金色的眸子低垂着,遮蓋在長長的睫毛下,像是熔化的黃金在低緩流淌。有風悄無聲息的在他的周身匯聚,空氣流過米夏的身體,緩慢、陰冷,刀刃般割疼了皮膚。寒氣滲入,流竄在四肢百骸。

空間沉重而寂靜,仿佛有猛獸在暗處睜開了眼睛。恐懼像是泥沼般沉重、寒冰般陰冷,而她身陷其中,被攫住了心神。她的手還搭在梅伊的肩膀上,沒有理由她就知道這壓抑和恐怖來源於眼前的孩子,她克制不住的產生了逃離他的衝動。

可她的手才離開梅伊的肩膀,就感到了內臟被劇烈的重擊,連眼前的視野都隨之模糊。她捂住嘴退了一步,失力的坐倒在地上。眼前漆黑而耳中只有嗡嗡的噪音,她找不回感官,就只有指縫間感受到粘稠的溫熱。她知道鮮血不停的從口中流出來,可痛覺已被剝離了身體。

她操控不了自己,仿佛被流放在荒蕪的曠野,又仿佛身體已成失感的牢籠。

她在極度的慌亂和恐懼中試圖喚回自己的心神。

冷靜,冷靜!她大聲的告訴自己。她已從殘暴的連續殺人犯手中逃脫了,她有一份月薪一個金幣的工作,有一個與她相依為命的孩子,她還喜歡上一個名叫雷?羅曼諾的檢察官——一切都在變好不是嗎?沒什麼可怕的。

撿回梅伊的時候她就知道他不同於人類,那個時候她對他沒有了解也沒有信任,可她還是決定要收養他。現在她已經知道這孩子對她而言意味着什麼,她對他又意味着什麼,為什麼反而害怕了?

她輕輕叫着梅伊的名字,在黑暗中摩挲着——無論如何都要讓那孩子醒過來,她想,如果她註定要遭受苦難,她寧願當初被伊萬虐殺也不願梅伊手上沾她的血。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嘶啞的呼吸,像是野獸匍匐在她的耳邊。那呼吸聲驅散了不停歇的嗡鳴,卻令恐怖更加的鮮活生動。她幾乎可以想象這野獸撕裂她的脖頸時鮮血四濺的場景。她就像一隻將要被獻祭的羔羊。

她揮舞着手臂掙扎,手上的觸覺也在飛速的流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碰到了梅伊。但確實有那麼一瞬間,黑暗扭曲,她從一閃而逝的縫隙里看見了梅伊的面容。她的血濺在他的臉上,那雙黃金的瞳子也被玷污般,發出不詳的紅光。他低覷着她,倨傲、冷酷、高高在上。那尖銳的獠牙恰到好處的邪惡着,令他的唇角帶上了殘酷的笑容。

米夏就在那短暫的間隙里伸出手去,用盡全力扇了他一巴掌。這是她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打他。多麼奇怪,在極度的恐懼和慌亂中,她竟然還能感到那微弱的憤怒和失望——哪怕被他撕爛,她也不甘心就這麼溫順的被這樣的梅伊殺死。

那一巴掌扇過去之後,她已經有些不能思考了,像是就要沉睡入夢。可是她不甘心就這麼睡過去——怎麼可以這樣啊!她將他撿回家,不是為了將他養成一隻失控的野獸。難道他們所一起經歷的這些時光,就只給了他這樣的衝動嗎?

她在那黑暗裡奮力而又無力,固執而又茫然的掙扎着。

仿佛經過了漫長的時光,又仿佛只是一瞬間。

雲層破開,紅色的滿月掩映在雲藹間,輝光自穹頂灑落。米夏倒在傾頹的牆壁之間,她的面前梅伊失措的站着,尖利的指甲上有鮮血汩汩流淌。那血來自米夏的肩頭。她像破敗的傀儡般掌控在他五指間,雙目渙散,白淨的脖頸□在他獠牙下。

梅伊感到心底有什麼在崩潰,悄無聲息的、無可挽回的。他僵硬得連鬆開手指將米夏抱在懷裡都不能——他的世界已被他親手摧毀,他連悲哀都已不能體會。

一聲輕輕的咳嗽打破了絕對的寂靜。

梅伊的目光劇烈的震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渴望什麼。他望向米夏。她渙散的目光里凝起了微弱的神采,她跌跌撞撞的從梅伊五指間掙脫開來,肩頭鮮血淋漓。她在他的面前逃跑,曲折的、艱難的,幾次摔倒,又幾次爬起。她也許並沒有恢復意識、乃至感官,她就只是本能的要逃跑,逃開傷害她的野獸。

而梅伊動也不能動,他就眼睜睜的看她離開。他只是在這個時候記起米夏說,「只要你不咬我,我就不會丟掉你」,她說,「這是我的家,我哪裡都不去」,她說,「如果你傷害了我,我就狠狠的打你的屁股,打到你認錯道歉為止」。

那孤零零佇立的牆壁上,破碎的木門被吱呀的推開。米夏搖搖晃晃的從那扇門裡逃出去,破碎不堪的,一步一步遠離梅伊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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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諾推開庭院的門,大理石雕成的精美水法裡,泉水鳴動的聲音一瞬間流瀉而出。陽光照耀整個庭院,每一片樹葉和花瓣都閃耀着明亮的光芒,然而朱利安諾還是一眼就看到了比雷斯。他正站在庭院裡作畫,象牙一樣的手指握着畫筆,光與影在他筆端生成。

明明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邪惡的生物,卻比朱利安諾見過的任何人都更適合站在陽光下。朱利安諾曾經想見神創世的威儀,然而這個魔鬼一定不會是神的造物。他尊貴得就像是他自己的國王,靈魂在自由的國度里嘲笑神許諾的天堂。

是不是所有的魔鬼都和他一樣?若果真如此,那麼地獄還真是個令人神往的地方。

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一般,比雷斯輕輕的笑了一聲。

「你不會喜歡的,朱利安諾。」他說。

朱利安諾回過神來,笑着反問:「你怎麼知道?」

「像現在這樣多好?你是美第奇家族的次子,住在奢華的夏宮裡,吃松露吊味的美食,睡天鵝絨鋪成的床褥,有無數僕役供你差遣。不論貴族還是平民,都艷羨你的年輕、尊貴和富有,誰都知道羅馬的教廷給你留了位子,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梵蒂岡的新貴。連皇帝都不敢輕視你。」

「可是這並不讓我感到快樂。」朱利安諾說。

比雷斯停下了手中的畫筆,凝望着畫面上的女人,「是啊,」他心不在焉的笑道,「這並不讓你感到快樂。可是失去它卻會讓你恐懼。你打從心眼裡憎惡貧窮和卑賤,害怕自己落到那種境地。你連個亡命徒都算不上,怎麼會有膽量下地獄?」

朱利安諾笑起來,「你還真是嚴苛啊,我的朋友。」

比雷斯輕笑了一聲,沒有作答。

朱利安諾當然不會真的想要下地獄。正如比雷斯所說,他年輕、富貴,有美妙的前途。而如今他連健康也得到了,他感到世界就握在他的手裡,他迫不及待想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到來。擁有這樣的人生,誰都渴望長命百歲。

「我要舉辦一場宴會,」朱利安諾說,「會邀請全翡冷翠的名流和貴族。比雷斯我的朋友,你有沒有特別想邀請的人?只要是你的相識,不論她是富貴還是貧賤,我都願意在我的宴會上為她保留一個特別席位。」

他仔細觀察着比雷斯,可是惡魔蔚藍色的眼睛依舊凝視着畫布,不理會朱利安諾的示好。他就像個真正的藝術家一樣對他的作品飽含了愛意。他細密的挑剔着自己的筆跡,想要用更完美的技法展現她的美貌。

朱利安諾不由也跟着望向那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