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之城 - 第3章

茂林修竹

  教皇國喜愛假髮。這時尚源自於羅馬的教廷,是奢華的標誌,翡冷翠的貴婦人們趨之若鶩。她們盤越來越高的髮髻,佩戴越來越多的飾品。這流行導致頭髮供不應求,工匠們甚至用牛馬的長毛來製作假髮。

  因此頭髮總是能賣不錯的價錢。

  可這只是已婚的婦女賺取外快的不體面方式。未婚的少女寶貝她們的長辮子,就像寶貝她們的貞操。因為這是她們嫁個好男人的前提。

  米夏把自己麵包里那片午餐肉省下了,這樣晚上梅伊就可以再吃到一塊。

  她其實也沒打算委屈自己。因

  為如果她總是把好的留給梅伊,她心裡也許就會對他有過多的期待。如果他不能滿足她的期待,她的耐性和母性就會被消耗。當她最終覺得他是個累贅或者廢物時,他們之間就不容易愉快的相處下去了。

  只不過現在梅伊在生病,他需要更好的營養。

  她吃飽了,就去給梅伊沖退燒藥。這個世界的藥貴得殺人,她賣頭髮的錢還抵不上兩份退燒藥。

  她沖了半份,放在柜子上,「一會兒記得過來喝。」

  然後起身去把窗子支開,對着外面伸了個懶腰。

  貧民區的視野很好。天氣晴朗時,城裡每一棟紅屋頂的房子都能看清,有時甚至能望見城市另一面的山丘。街道就像參差的溝壑一樣切割整個城市。平民區的溝壑間搭着竹竿,竹竿上挑着晾曬的衣服,有豐滿的婦人從閣樓窗上探出身子潑水。而富人居住的城區綠茵掩映,一切秘密都被樹蔭遮蓋了。

  外面一片雲彩也沒有。事實上溫暖的日子裡,翡冷翠少有陰雨的天氣。地中海的晴天總是明媚得讓人心曠神怡。

  「一會兒你可以去曬曬太陽,」米夏饜足的說,「外面天氣很好。」

  她開始出出進進,把家裡一切能抱出去抖開的東西都弄到院子裡去曬。

  她灰青色的大裙子被風吹開,白雲從她頭頂的藍天上飄過。她心情很好,笑容輕快明媚的就像金色的陽光。

  梅伊一直用那雙仿佛在黑夜中也能散發光芒的金色眼睛望着她。那雙眼睛很美麗,但不像是人類,被他盯久了總是有些彆扭。

  米夏晾好了床單,就趴在窗子上,對他勾了勾手指頭,「你總是這麼看人嗎?」

  梅伊誠實的搖頭,「我只這麼看你。」他說,「我直視別人,他們會打我,罵我是魔鬼。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看一個人了。」

  米夏笑道:「你可不是魔鬼。我沒見過像你這麼慘的魔鬼。」

  梅伊半垂着眼睛,小聲說:「我本來就不是。」

  他終於就着退燒藥吃完了他的午餐,那苦味讓他銘記這一餐。

  米夏看時間還早,就翻出剪刀來,對梅伊揮了揮手,「過來。」

  ——她想給他剪指甲。

  米夏給他剪第一刀的時候,他就用力的抽回手去,金色的眼睛危險而又戒備的望着她。

  米夏就把自己的指甲亮給他,「指甲長了不乾淨,泥灰全部吃到嘴裡去了。而且……」她又翻開袖子給他看,「你抓壞了我的衣袖,看到這條紅線了沒,就是被你抓傷的。」

  梅伊臉上遲疑的浮現出了歉意。

  米夏說:「伸出手來,我幫你剪掉。」

  但是梅伊沒有立即遵從,他死盯着米夏,「如果我不剪,你就把我丟掉嗎?」

  到底是多沒安全感啊你……米夏無奈了。

  「不會。」她說,「既然撿了你,就沒打算再把你丟掉。當然你自己想走那就另當別論了。不過如果你不剪指甲,我就什麼都不讓你碰,衣服、食物……我還要讓你自己洗澡、洗頭,你有沒有用爪子撓過自己試試?」

  事實上他臉上的傷痕米夏懷疑就是他自己撓的。不過小孩子恢復能力真好,昨天還清晰可見,今天掉痂了,就幾乎看不出來了。

  他思量了很久,望着米夏齊耳的短髮,終於還是把手伸了出來,「剪快一點,我怕疼。」

  米夏揉了揉他的頭髮,「我不會剪到肉的,別怕。」

  給他剪指甲的時候米夏有一種錯覺——仿佛她是在給一隻怕人的小獸卸甲,這孩子也許把指甲當作保護自己的武器了。米夏給他修剪的時候他一直在發抖,不大會兒就出了一身汗。等米夏剪完了,他才終於鬆了口氣。仰頭望着米夏,金色的眼睛裡頭一次露出小孩子依賴人的目光來。

  他抬手想碰米夏的頭髮,抬到一半又彎手指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指甲,然後才輕輕的摸了一下。

  「反正遲早會丟掉我吧。」他低聲咕噥着。

  米夏就裝沒聽見——她估計他還會這麼自我催眠很多次,直到他確信就算真被丟掉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話又說回來,米夏是真覺得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反正她這麼窮,根本沒法讓他過上好日子。

  「我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家裡等你。」他心裡建設完畢,又用那雙金色的眼睛望着她。

  而米夏回答,「你可以跟附近的孩子一起玩。」

  「他們一直在玩哨子……」梅伊低聲抱怨着,「不會有人願意跟我一起玩的。」

  整個下午米夏都陪着他在外面曬太陽。直到梅伊懶洋洋的又睡着了。

  他醒來的時候米夏正在脫鞋子。她肩膀上還披着那條巨大的格子布領巾,顯然是剛剛回來。

  梅伊揉着眼睛坐起來,他對自己居然沒覺察到米夏離開感到恐慌。腦子裡混亂的思索了一陣,才確定應該是退燒藥的緣故。它讓他變得疲倦、嗜睡,警覺性大大的降低了。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好一會兒才終於能平靜下來,面無表情的望着米夏。

  這個時候他的肚子咕嚕嚕的叫起來。

  米夏收拾完畢,抱着懷裡的大紙袋子走過來。她從裡面掏出兩塊麵包,那麵包看上

  去很軟,上面的蜂蜜金黃髮亮,味道香得讓他流口水。他怕自己再露出牙齒來,就用力抿了抿嘴唇。

  米夏終於從紙袋子底下掏出自己想要的東西。她把它遞過去,「給你的。」

  那是一隻嶄新的竹哨子。

  她說:「明天你可以邀請他們跟你一起吹哨子。」

  梅伊有些不敢伸手。但當他從米夏的眼睛裡確認,那確實是給他的之後,他飛快的把它搶到了手裡。可是他沒有地方藏,所以就用力的攥着,背過身去偷偷的咬了一口。現在它沾上他的味道了,他感到輕微的放心。腦袋裡轟隆隆翻滾的喜悅讓他持續保持着亢奮。

  米夏以為他是想試試哨子的聲音。結果他並沒有吹出聲音來。

  她本可以讓他慢慢的摸索。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總要有些東西轉移注意力,才不會淘人。但望了望外面轉暗的晚霞,她還是決定破壞他某些樂趣。

  她抬手去拿那隻哨子,一瞬間梅伊對她露出了兇狠的目光,他幾乎要揮手來撓他。米夏很慶幸她提前剪掉了他的指甲。

  但她才不怕他。反正他就算是只野獸,也已經被她卸甲了。何況他不是。

  梅伊果真控制住了自己的攻擊欲望。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那隻哨子,那是他的東西,他不曾跟人分享過。但如果是米夏的話……他准許她拿走它。

  米夏把哨孔指給他看,「不要堵住這裡,」她說,然後她輕輕含住哨頭,吹響了它。清揚的聲音從窗口流出,飛上了翡冷翠的天空。梅伊甚至能看見那些音符,怎樣歡快的從她唇齒間飛出來。

  她把哨子還給梅伊,「試試看。」

  梅伊握住他的哨子。那上面沾着米夏的味道,可是這味道他並不排斥,反而令他感到朦朧的喜悅。

  米夏拍了拍他的脊背,微笑道:「趕緊吹響試試,然後下床洗手吃飯。」

  作者有話要說:第三章……慣例求收藏,求冒泡,求鼓勵……

☆、chapter

4

  極夜

  凌晨3點40分,翡冷翠還沉浸在一片夜的黑暗裡。

  街道上寂靜無比,沒有蟲鳴,也沒有車輪壓在大理石路面上的沙沙聲。這時間連最勤勞的妓_女也早已經入睡,就只有橋畔路燈柱上油燈還在靜靜的燃燒。這路燈會燒一整夜,直到黎明時跛足的守夜人爬上燈柱,用銅罩子將燈芯扣住。

  翡冷翠一年到頭都是交際月,貴婦人們的沙龍一場接着一場。詩人、藝術家、軍官、伯爵、甚至大主教……一切你能想象到的角色出現在交際場上。他們徹夜歡鬧,常常睡得比妓_女還晚。這些油燈就是為他們而點的,免得他們散場回府時,睏倦的馬車夫不小心把車子趕下亞諾河。

  可是因為接二連三的兇殺案,最近連沙龍也變少了。

  米夏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富人們有足夠的護衛,他們不會害怕一個殺人犯的襲擊。也許翡冷翠真的有魔鬼那麼可怕的東西出沒。

  走上聖三一橋的時候,米夏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大圍巾。

  風從亞諾河上吹過來,濕氣令夜晚變得陰冷。

  她在油燈下停住腳步,四面張望了一會兒。接到這份工作的時候她太高興,忽視了很重要的事——凌晨3點半,這並不是一個單身女性出門的好時候。何況上個月才有妓_女被殺害,血腥的手法充分表明了兇手的凌虐欲,想要從容的作案,他就只能在夜晚捕捉獵物。

  也許她應該在內城租一間房子,房租可能會貴一點,但總比單身走夜路要好得多。

  米夏垂下頭去,加緊了腳步。

  這時候她聽到幼貓「喵嗚」的叫聲。

  那確實是一隻幼貓,用籃子裝着,就放在她腳邊不遠。那裡路燈的光芒已經很微弱,但還是能看清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上那雙無辜濕潤的大眼睛。

  任何一個女人在這樣恐怖的夜晚看見這麼楚楚可憐的小東西,只怕心腸都會柔軟下來。

  米夏的心情卻驟然沉入了深淵。

  這是不正常的,她想,一切異常背後必有陰謀。

  她僵硬的轉動脖子。目光停下來的時候,她正盯着聖三一橋橋柱後露出來的一雙毛髮厚密的手。

  米夏腦中嗡的一聲響,那一瞬間她看到橋柱後的男人動了起來。也許他的眼神跟她對上了,但誰知道呢。那時她正調動全部的神經拔腿飛奔。

  她甚至連尖叫都發不出來。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確信那個男人追過來了。一個女人在腳力上是絕對比不過男人的,米夏想,也許她跑不了兩步就會被追上,也許

  她該立刻跳下亞諾河去。至少水裡面視野不好,夠小心的話,那個男人會弄丟她的行蹤。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腿。

  必須要冷靜下來,冷靜,冷靜。她家裡還有一隻小野貓,等着她回去餵……

  她一邊跑一邊哆嗦,耳朵里全是風聲而眼睛裡全是風裡的水汽。路上本來就黑,這下更看不清了。

  摔倒的時候她就覺得,她完了。但奇怪的是,那個男人並沒有趁機逼上來。米夏哆哆嗦嗦的從地上爬起來。有那麼一陣子她連手指都僵得動不了,但是視野里始終沒有第二個人出現。

  她壓抑着呼吸望着四周,脊背貼在潮濕的牆面上,拖着僵硬的身體一步步挪動。四面一片漆黑,唯一亮着的只是天上的星星。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那短短的一堵牆才終於到達盡頭。米夏拐進翡冷翠中央的奎恰大街,看到巡視的護衛隊提着燈從她面前走過。那一刻她的手腳終於再一次回到自己的身體裡,眼淚洶湧而出,她全力向着安全奔跑。

  護衛隊員們下意識拔出長劍來對着米夏,而領頭的男人喝令,「放下!」

  米夏一頭撞進了他的懷裡。他扶住她的肩膀強硬的把她推開,用清冷而沉穩的聲音問道:「夫人,您遇到什麼了?」

  只點着一盞油燈,擺着一條長桌和一個椅子的狹窄屋子裡,那個男人還在審問米夏。

  他並不是個很高壯的男人,沒有賁張的肌肉,也沒有滿臉的橫肉。事實上他的容貌稱得上俊秀,身形挺拔筆直,就像一棵白杉樹。如果面容再溫和一些,絕對會是翡冷翠貴婦人沙龍里最受歡迎的角色。

  但是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冰冷深邃的藍眼睛逼視着米夏。整個人身上都散發出充滿壓迫的氣勢,就像一柄出鞘的長劍,凌厲而且無情。

  那長劍現在就架在米夏的喉嚨上,仿佛她再不說出什麼,他就要飲血了。

  米夏憎惡這種感覺。

  她明明是受害人,差點被殘虐的殺死,在這個男人手下的待遇卻像一個惡貫滿盈的罪犯。她甚至要被人押着回答他的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