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之城 - 第4章

茂林修竹

  米夏幾近崩潰。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路清晰的組織着語言。她知道自己一旦被擊倒,她岌岌可危的自我就會徹底坍塌,任人擺布。

  「一隻貓,」她說,「我只看到一隻貓。它很小,大概還沒斷奶。盛在編織精緻的籃子裡,身子下還鋪了條蕾絲邊的白手帕。我沒有看到那個男人,只看到有人躲在橋柱後面……」

  「既然沒看到,你為什麼認定是男人?從你的描述看,貓的主人更應該

  是個女人。」

  「手……」米夏說,「他的手露出來了,手很大,手毛很長。那不是女人的手,也不是雕像的手。」

  「你事先知道有人躲在橋柱後?」

  真是夠了,米夏想,「我不知道。」她說,「但是我知道最近有人被殺。夜路很不安全,需要提高警惕。」

  「這跟貓有什麼關係?」

  「那隻貓讓我警覺,它的出現不自然,就像一個陷阱……」

  「一隻貓就會讓你驚覺。但是在凌晨3點50分,大多數人都絕對不會出門的時候,你卻出現在頻繁案發的亞諾河附近。告訴我,這又是為什麼?」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米夏壓抑着自己的聲音,「我新得到一份工作,要在4點鐘前到店裡做麵包。你可以派人去問!」

  「我會的。」他說。

  她儘量詳盡的回答他的問題,就算同一個問題他變着角度問了好幾遍。

  他不斷找茬似的從米夏的「供詞」里挑刺,簡直在故意逼着米夏情緒失控。但米夏不停的告訴自己:冷靜。她沒有讓他如願。

  貼近屋頂的小窗子裡,天色已經泛白。

  米夏可以想象工作第一天就遲到,波斯人會怎樣大發雷霆。但她毫無辦法。

  「我知道的已經都告訴你了。」她說,「我要遲到了,請放我走。我很窮,不能丟掉工作。」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得到准許之後,湊到他耳邊低語了些什麼。

  自始至終他都面無表情。直到他揮退了那個人,再一次望向米夏。

  「最後一個問題,」他的面色越發的冷峻,幽深的藍眼睛在燈火映照下,仿佛是冰在燃燒,「你是怎麼逃走的。對方是個男人,熟練的殺害過五個女人,從無失手——而你只是個柔弱的,矮小的,無力的東方女人。你甚至還摔了一跤。那麼,你是怎麼從他手裡,毫髮無傷的逃走的?」

  「我不知道!」米夏終於克制不住自己的憤怒了,「我驚慌失措,甚至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和聽到的是不是真的。他沒有追過來,也許有旁人絆住了他?我不知道!倒是你怎麼知道我摔了一跤的,難道當時你也在那裡嗎?!」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他逼供的生涯里從來都沒一個女人敢反過來質問他。

  他沉默了片刻,「膝蓋。」他說。米夏莫名其妙的望着他,而他指了指米夏的膝蓋,「你裙子上有泥。你是個很整潔的女人,連指甲縫、連耳朵後都是纖塵不染的。如果不是驚慌失措的逃跑,不是逃跑路上摔了一跤,你不可能穿一條這麼髒的裙子出來。」他略

  頓了頓,聲音裡頭一次出現疑似柔和的語調,「所以當時我令他們住手,不要傷害你。因為我能看出來,你是真的需要幫助。」

  米夏啞然。她不太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麼突然肯相信她了。他把她當嫌犯逼問了這麼久是閒的嗎?

  但那個男人沒有解釋,他只是站起來,安靜的理了理袖口。背對着米夏揮了揮手,「送她出去吧。」

  米夏出門前回望了他一眼。

  黑色的軍服包裹住他的全身,筆挺得沒有一絲褶皺。銀扣子一絲不苟的扣到脖子,硬質的圓領上有銀線繡成的利劍天枰和百合花——百合代表翡冷翠而利劍天枰代表巡迴法庭,他並不是宗教裁判所的騎士或者美第奇家的僱傭兵。

  米夏遲到了兩個半小時。她到的時候波斯人早已經起床,他披着一件袍子,露出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正氣急敗壞的往門上掛「暫不營業」的牌子。

  這短短的兩個半小時裡,米夏遭受了太多,此刻手上還是軟的。

  她任由波斯人劈頭蓋臉的把她罵了一頓,然後努力發出聲音來,對他說,「給我半個小時,七點之前麵包就能出爐。今天必須要營業。」

  波斯人不相信,但是他不介意看米夏出醜。他天性里就對女人懷抱着惡意,不會放過一切羞辱她們的機會。

  「好啊,如果七點之前麵包沒有做好,今天所有損失都從你工錢里扣!」

  米夏只進屋去脫掉那身髒兮兮的大裙子,就在襯裙外面套上麵包師的白袍子,挽着袖子開工了。

  「讓馬薩和哈倫進來。」她唯一的要求是,「我需要兩個打雜的。」

  上午八點鐘,麵包店前還排着長隊。

  波斯人連早餐都沒吃,下樓看見只增不減的客人,面色稍微有些陰鬱。

  「平時有這麼多人嗎?」他問。

  米夏微笑着給客人分裝麵包——她的微笑只是服務態度,整個人從精神到肉體依舊是虛脫的。

  還是她身旁負責找零的小學徒馬薩接口,「平時還不到今天的一半。」小學徒沒見過這麼多客人,精神亢奮,「我們已經賣出兩倍的麵包了!我就知道大姐的麵包一定比伊萬的賣得好。」

  波斯人狐疑的望着米夏。而米夏抽空回頭,對打雜的哈倫說,「你過來替我一下,我要進去看看爐子。」

  波斯人跟着米夏進了烤麵包房。他確信麵包賣得比平時好肯定有什麼秘密,十有□他要為這些多賣出的麵包付更多的成本。他極需遷怒對象,不到鐵板釘釘,是不會承認米夏的才能的。

  他是老闆,

  米夏任他檢視。她帶上手套,從烤箱裡取出下一爐麵包,掰了一個丟給波斯人,「嘗嘗看怎麼樣。」

  麵包金黃飽滿,熱騰騰的白氣里仿佛有一隻手在勾搭波斯人的胃袋。他的肚子叫的更厲害,臉上卻是越發刻薄的表情,「你用了多少蜂蜜?」

  「不比之前多。」米夏回答,「你可以核對。」

  波斯人死命找茬的表情令她稍稍找回了自我。她端着麵包屜往外走時,刻意回頭嫵媚的微笑——她知道自己看上去越漂亮越受歡迎,波斯人就會越嫉恨。

  「趁熱嘗嘗。」她說。

  波斯人惱怒的攥緊了手上的麵包,那暄軟的手感嚇了他一跳。他趕緊把麵包掰開,當他發現暄軟的秘密時,驚詫的抬頭望向米夏,「你往裡面吹了泡泡?」

  米夏差點就真的笑出來。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能體會到到身為穿越者的優越感——至少她受過良好的教育,懂得基本的禮儀和常識。而在這個時代,受教育是貴族才享有的特權。貧民,甚至包括大部分富有的小商人,都還是文盲。

  不過她知道這不好笑。萬一客人也這麼想,她就要倒大霉了。

  「我昨晚走之前就和好面,放在地窖里了。」她說,「葡萄汁放在地窖里,兩個月就能變成葡萄酒。麵團也是一樣的——基本一樣。」

  波斯人將信將疑。

  直到米夏出了烤麵包房,他才想起另一個破綻來,追到前台,「就算你的麵包比伊萬的香軟,也不可能忽然多這麼些客人!」

  「可不是忽然。」米夏微笑着回答他,「昨天我可是跑遍整個翡冷翠,送出了足足三百個麵包。一個麵包怎麼也有三個人嘗過吧?這樣算下來,起碼有九百個人知道我們店裡麵包好吃。他們今天都可能來光顧店裡。」

  波斯人跳起來憤怒的對米夏揮拳頭,「你敢送我的麵包?」

  「可是我問過您了,您說可以。不信問馬薩和哈倫。」

  小學徒立刻回過頭來幫米夏作證,「她確實問過您,您答應了。」只不過那個時候波斯人正在為戀人的背叛而悲憤,以為米夏只是想把賣剩下的麵包處理掉。

  波斯人試圖對米夏揮拳頭的時候,有人捏住了他的手腕。

  是一個穿着黑軍裝的孔武有力的男人,手臂粗壯,鬍子拉碴。在他面前波斯人就像乾癟的豆芽菜。波斯人顯然認出了他,終於罵罵咧咧的甩手離開了。

  那個男人前面站着銀色頭髮的軍官,俊秀的面孔上毫無表情,藍色的眼睛就像不化的極冰。

  「你還能笑出來,真是難得。」軍官說,「有消息了,你

  聽不聽?」

  米夏靜默的垂着頭,「我在工作,」她說,「後面還有客人在排隊……」

  「局裡多少人在輪班?」軍官忽然回頭問他身後的大塊頭。

  「自己人八個。還有市政廳派來協助的二十四人隊。一共三十二個。」

  「那就來八十個麵包。」軍官面無表情的說,「一會兒帶回去,給大家發福利。」

  作者有話要說:果然西幻就是比較冷啊……

☆、chapter

5

  魔鬼

  一屜麵包也不過才40個,下一屜要10分鐘之後才能出爐。

  原本一爐可以烤3屜麵包,但是因為他把米夏扣在巡法局裡,讓米夏遲到了整整兩個半小時,所以米夏沒時間一次準備好所有的麵包,就只能做好一屜烤一屜。如果客人要的麵包稍微多一點,她很容易就會斷貨。

  何況現在烤箱裡也只剩2屜麵包,而米夏沒有準備下一爐的材料——如果不是終於把所有麵包都做完了,她也不會有空閒出來販售。

  軍官就是看清楚這一點,才故意找她麻煩的。

  米夏真是恨透了這個敏銳又不懷好意的男人,尤其恨的是這個男人還保護過她,所以就算她恨他她也不能報復他。

  「馬薩。」她只能回頭吩咐她身邊的小學徒,「去外面等着,如果有新的客人來排隊,告訴他們今天已經販售完畢,請明天惠顧。」

  然後她才對軍官說:「客人請去排隊。」

  「雷羅曼諾。」軍官面無表情的說。

  米夏不明所以。

  「我的名字。」他低頭整理自己的白手套,而他身後的大塊頭很快便搬過來一張大椅子,用袖子擦乾淨。雷羅維諾從容的坐下來,「你可以叫我雷,如果舌頭不夠用,叫我羅曼諾也行。」

  顫音對米夏來說確實很困難,但她還是倔強的、用標準的拉丁語叫了一聲,「雷。」

  軍官眼睛裡浮現出淡薄的笑意,米夏便知道自己又讓他得逞了。

  梅伊叼着袖子揭開鮮血淋漓的傷口。痛楚讓他冷靜,他金色的眼睛裡閃耀着冷漠而平穩的光芒,就像潛伏中的捕獵者。

  那半片折斷的刀尖卡在他的肉里,他伸手去挖的時候才想到自己的指甲已經被米夏剪掉了——其實他早該想到的,在他一掌揮過他的脖子,而那個男人還能對他揮刀的時候。

  他俯身下去,用舌尖清理掉傷口上的鮮血,探到那半片刀尖的位置,然後用牙齒將它拔了出來。

  傷口不可避免的擴大了。鮮血卻已經不再小溪似的流。

  他的痊癒能力一直很驚人,再慘不忍睹的傷口,最多三天也就長好了。只不過痊癒的過程中他會尤其暴躁,難以克制的渴望鮮血和肉食,得不到滿足的時候會有洶湧燥亂的攻擊欲。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忍不住想,也許那些人說的對,他真的是一隻野獸。

  可是明明知道他是一隻野獸,為什麼還要把他當人類養大?告訴他要保護人類、忠於人類,永遠不背叛人類?

  既然把他當人類養大了,為什麼又要在他認為自己是一

  個人的時候,告訴他他只是一隻野獸?

  不過也許是他自作多情了,或許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把他當人類看。誰會給一個人類取名叫1501號呢?只是他太愚蠢、太自欺欺人,一直不肯認清現實罷了。

  梅伊躲在草垛里,一個人舔着傷口。

  離天亮還有些時候,他有充足的時間抹除自己留下的痕跡。然後他就可以回家了。

  那個女人為他準備的早餐還放在屋子裡的柜子上。裡面有一片午餐肉,是她昨天晚上省下來的。只要她回家晚一些,應該就不會發現他受過傷。

  至少他保護了她。所以這點隱瞞,應該不算什麼吧。

  雷羅曼諾耐心的等了米夏半個小時。不過中間他也沒閒着。有巡法使來向他報告了些什麼,他們低聲討論着,最後他還簽了一份文件。麵包店裡辦公絕對沒有巡法局裡方便,但他因陋就簡,並且毫不介意顧客們投過來的警惕視線。

  米夏介意,可她沒辦法。只能更友好的對顧客微笑,解釋,「他們只是來買麵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