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之城 - 第5章
茂林修竹
等所有的客人都離開之後,米夏終於沒必要再維持笑容。
「你究竟還想讓我做什麼?!」
「只是向你通報一下最新進展,讓你心裡有點準備。」雷公事公辦的說。
他走到櫃檯前面,問一旁幫工的小學徒,「她下班了嗎?」
小學徒還處在崇拜英雄的年紀上,有這麼儀表整潔,面容英俊的軍官老爺跟他搭話,他感到莫大的榮幸,立刻就端正的站直了身子,「是的,長官!麵包賣完了,只要再把店裡打掃乾淨就可以休息了!店裡我和哈倫會負責打掃,您可以帶大姐離開了!」
胳膊肘往外拐……怎麼會有這麼不會看眼色的學徒!米夏都想拿扇子扇他。
而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儘管看上去面無表情,他的目光卻仿佛很柔和,「那麼就麻煩你們了。」
小學徒從來沒有被貴族這麼溫和的對待過。一直到雷帶着米夏走出很遠,他還激動不已。
米夏也十分驚詫。她確定雷是個貴族——他說羅馬口音的拉丁語,措辭典雅,斷句如詩,聽他說話你就知道他接受過多麼規範的語法教育。而且他甚至連一杯茶都沒有親自倒過,全部都是身邊人在合適的時候沏好了端給他。他們為他服務,甚至不用他開口吩咐。他就只需要端正的坐着,把玩自己帶了白手套的手指,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
在翡冷翠,事實上在整個教
皇國,貴族和平民之間都存在着不可逾越的溝壑。貴族們或許會踩着平民僕役的脊背上下車,但他們甚至不會允許平民親吻他們帶了白手套的手指。更不用說像雷這樣,親切的去拍一個孩子的肩膀……除非他在性騷擾。
「別這麼看我。」雷冷漠的說,「我不是個變態。」
「別草木皆兵,」米夏解釋,「這是讚許的眼光。」
「那可真是榮幸。」雷半垂下睫毛。米夏這才注意到,他的睫毛也很長,就像落了雪一樣的銀白色。這讓他的眼睛顯得更清冷,不能說好看,但也挺別致的。
雷垂着寒冰似的眸子,「如果只是因為我拍了那少年的肩膀,那你可表錯情了。我出身並不比他高貴。」
「哦。」米夏鬆了肩膀,微笑起來。她想,不是貴族——他總算還有點可愛之處。
他們在大聖堂前的廣場上找了個座位。
幾個巡法使在附近逡巡,替他們放哨。
那龐大的建築在他們身後矗立,每一扇門窗都超出人類的尺寸很多倍,連照明用的蠟燭都得爬到扶手梯子上用火炬來點,簡直就像是巨人的居所。但那裡不屬於巨人,屬於教皇國唯一的神。那神明如此的輝煌莊嚴,連墮落的妓_女也可以拯救。此刻妓_女們正赤着腳跪在廣場前祈禱,成群結隊。最盛大的慶典上也見不到這麼多美麗而年輕的面孔。
可惜這個白天她們不接客。她們臉上帶着虔誠,那虔誠讓她們聖潔如聖女。她們在為死去的同伴祝禱,大概也在為自己的未來祈願。
米夏確定,雷是故意帶她來看這景象。但她猜不出他的目的,而他也沒有提。
他只是在長椅上坐下來,靜默的望了一會兒跪着祈禱的妓_女,眼睛裡無喜無悲。
然後才轉向米夏,「你運氣很好,確實有東西絆住了他。他才沒能對你下手。」
「東西?」
「是,東西。大概2尺到3尺高,腿骨有力。它從至少一丈遠的地方跳起來攻擊疑犯,並且擊中了。但疑犯沒有受什麼傷,他回手反擊,砍傷了它——疑犯是成年人,也許有4尺或者更高。但是那東西大概很可怕,疑犯退避了兩步之後,就跳到水裡逃跑了。」
他們用的尺是肘尺,米夏不知道確切長度,但估計在45公分左右。而一丈等於四尺,大概是180公分。
2尺到3尺,這麼大的野獸在翡冷翠這樣繁華的城市裡是不可能潛藏的。何況他救了她。米夏傾向於相信他的人性。
「他受了傷?」
「橋柱上濺了一大灘血。」
就
是說他受了很重的傷,米夏的心情微微沉重下來。
「你怎麼知道就不是疑犯的?」
「因為顏色。」雷說,「它始終保持着鮮艷的紅色,人類的污血滴上去就會被它化掉,簡直就跟活物似的。那不是人類的血……」他停頓了片刻,「而我知道,兇手是人類。」
雷的目光一瞬間凌厲如冰刃,他對兇手的痛恨顯然已經超出了職權需要,米夏懷疑他們有什麼私仇。
不過雷沒有再解釋下去,他只是說,「我已經給主教送了血樣,估計不久之後就會有結論。如果我沒猜錯,我們大概遇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他余怒未消,米夏怕被波及,便不招惹他。只是說,「又不是疑犯,這麼在意他做什麼?」
「因為它見過兇手的臉。」
米夏笑起來,「你指望一隻野獸能幫你指認兇手?」
「我可沒說它是野獸。」雷的目光緩和下來,甚至透出淺淡的俏皮來,他壓低了聲音,「你沒聽人說嗎?翡冷翠的下水道里,潛伏着魔鬼。」
他對魔鬼的興趣顯然也超出了一個教徒的本分。米夏下意識的遠離他,雷注意到了她的防備,但是並不在意。
有過不止一個愛慕他的女人在成功的靠近他之後又畏懼的逃走。而米夏甚至算不上其中的一員——她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親近他。
「魔鬼披着人類的皮,」雷說,「它不會無緣無故的救你。也許你認識它,只是沒有意識到。為了自己的安全,」他那雙極冰一樣冷的眼睛裡有深沉期待的光芒,簡直就像一種咒語,「想起它,找到它。」他說。
米夏的腦海中閃過梅伊的身影。但一晃他就消失了——米夏憎惡有人把她的孩子想象成魔鬼。
她平靜的搖頭,「我不認識,也不記得。」
雷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眼神變得可怕。有那麼一瞬間米夏甚至懷疑,如果他能做到,也許他會真的剖開米夏的頭顱,把寫着答案的腦漿拽出來看。
但是他什麼也沒做,他顯然也為自己的暴怒而懊惱。迅速站起身,背對着米夏整理他的手套。
「什麼時候想起來,我隨時恭候。」他對一旁逡巡的大塊頭巡法使揮了揮手,「佐伊,你來跟他說。」
便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留言!留言!留言!
☆、chapter
6
爭執
大塊頭看上去有些拘謹,看米夏的時候渾身不自在,顯然他和雷的搭檔里負責說話的那個不是他,「他沒有惡意,只是……發生了很多事,」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的目光也有一瞬飄遠,悲傷像灰塵一樣蒙上他麥黑色的臉,「……他急於找到兇手——我們都恨不能立刻抓到那個混蛋。」他的肌肉不受控制的虬結起來,卻不知該對什麼用力。等他終於平復了憤怒,便又用一種很複雜的,同時摻雜着憐憫和篤信的目光望着走遠的雷。
「最近小心一些,」他平靜、溫和的說,「你看到了兇手,他可能還會來找你。雷想提醒你的,其實是這件事。」
從藥店裡出來的時候,米夏就覺得有人在跟着她。
不過這沒什麼好怕的,十有□是雷還不死心,派人跟着她看能不能找到「魔鬼」的線索。如果兇手也再次來找她,那他就更稱心如意了。而對米夏來說,有一個保鏢也能稍稍安心一點,所以沒什麼不好。
她在城南的下水道入口前停了下來。
翡冷翠的下水道蜘蛛網一樣交織密布,最寬的地方可以跑三輛兩匹馬拉的車,最窄的地方大概只能讓人爬着通行。下水道主路上有檢修通道,污水一般流不到那裡,可以在上面鋪蓆子,搭草棚。裡面通風還好,也並不總是臭烘烘的,至少在下雨天和刮寒風的夜裡,它是個還不錯的容身之地。因此翡冷翠的流浪漢大都聚居在這裡。
不過現在還是白天,沒人願意待在陰濕腐臭的下水道,他們大都外出曬太陽或者覓食,下面只雜亂丟着各種髒兮兮的禦寒衣物。
米夏一直走到下水道的盡頭,挑了個還算大的分支,把一小瓶止血藥和一塊麵包留在哪裡。輕聲說:「魔鬼先生,謝謝你。」
她出來的時候和跟着她的那個人擦身而過。不出所料,是她在雷身邊見過的面孔。他用不能理解的眼神望着她,卻並不開口問她。他對附近玩耍的孩子說了些什麼,孩子收了他兩個銅板和一張紙條,便歡喜的跑去幫他傳信了。
佐伊收了孩子給他的紙條,付給了他另外兩枚銅板。然後把消息稟告給雷。
「她真的去了下水道。」
「那就派個人去守着。」雷頭也不抬的說。
片刻之後,他握着羽毛筆的手停了下來,又問道:「她帶了什麼去?」
「一小瓶止血藥,一小塊培根,還有一塊麵包。」佐伊說着便微笑起來,「也許她真的不認識魔鬼——她相信是下水道里的魔鬼救了她,所以就去感謝它。真是個……呃,這也算知
恩圖報吧?」
雷冰藍色的眼睛裡光芒淡漠,他沒有回答佐伊的提問。
「她認識,並且十有□想起了什麼。但是她想保護它,所以什麼都不說。去下水道也只是為了分散我們的注意力……」他略頓了頓,「隨便是什麼都好,總之讓人去下水道守着,但我並不認為會有什麼收穫。」
「這還真是矛盾的指令。」佐伊笑道。
「是啊,矛盾……」雷的目光一時有些迷茫,就像冰面上泛起了霧氣。但那霧氣很快就散去了,「我該學會懷疑自己,」他說,「必須得學會。」
米夏的腳步很趕,她急着回家去看梅伊怎麼樣了。
亞諾河上有好幾座橋,聖三一橋是離她家最近的一座。不到半天之前,她差一點在這裡被殺。哪怕只是想起它,她身上都會發抖,但她並沒有刻意避開它。
她必須要儘快從陰影里走出來。她可以容許遺憾、思念甚至悲傷糾纏自己一輩子,但恐懼不行。恐懼令人卑怯,她已經在物質上貧窮了,不想在精神上也被俯視。
這個點翡冷翠的人已經都起床了,亞諾河上也熱鬧起來。
美第奇家的僱傭兵正在橋上偵查,他們心情很不好,因為昨晚的兇殺案,他們不止沒有抓到兇手的影子,甚至連第一手資料都沒有弄到。巡法局把現場打掃得很乾淨,一點線索都沒有留給他們。
而翡冷翠人聚集在聖三一橋和亞諾河兩岸指指點點的圍觀。米夏跑過去的時候聽到他們在議論。
連續殺人犯再度現身的消息已經傳揚開來,魔鬼阻止了他的消息卻無人知道。人們感到不安,宗教裁判所不管這些事,而巡法局徒勞無功,現在連僱傭兵也保護不了這個城市了。那殺人犯無往不利,聽說這次他下手的對象已經不再是□。
不安的情緒迅速傳染,終于波及到了貧民區。
其實貧民區經常死人,亞諾河裡每個月都有新的浮屍,打撈上來的屍體有時甚至都沒有人去認領。但是因為死人而不安,還是頭一次。
因為兇手的手法實在太恐怖了。只要想象一下那邪教祭祀似的血腥情形,再不懼生死的人也要從心底里顫慄起來。
不安引發煩躁。米夏一路到家,沿途遇見好幾個輸光錢回家打孩子的醉漢。
然後等她到家,發現自己的孩子也在被人打。
梅伊抱頭蜷縮着。那胖女人又糙又硬的手掌接連拍在他背上,她的身後還站着那個髒兮兮的混球。小混球假裝抹着眼淚,實際上偷偷對梅伊做了幾個鬼臉,炫耀自己
的勝利。
梅伊心裡沒有什麼情緒,反正他已經搶回了自己的哨子。被打雖然很疼,但不會真正傷到他。等那個胖女人累了,自然就會離開。
聽到米夏腳步聲的時候,梅伊下意識的把臉藏起來,祈禱胖女人趕緊覺得累——在米夏的面前被打,他感到無地自容。他希望米夏能轉身離開,如果她沒發現他,那就再好不過了。
但是米夏加快了腳步。她攔在他身前,一把握住了胖女人的手腕。
她沉緩的呼吸,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米夏不是個愛惹事的,但也絕不是個怕事的。她是個異族人,還給一個猥瑣的異教徒當情婦,鄰裡間口碑確實說不上好,但也絕對不差。
胖女人對上她怒火中燒的黑眼睛,毫無緣由就覺得理虧。下意識狡辯,「這是誰家野孩子,敢欺負我們家約拿!」
而米夏說,「我家的。」她另一手輕輕拍了拍梅伊,說,「站起來,梅伊。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你欺負他了嗎?」
梅伊站起來,胖女人又對他露出兇狠的表情,作勢要打他。梅伊無動於衷,但是米夏先一步把他拉到身後護着,她忍無可忍,「你再動手,我就不客氣了。」
胖女人立刻就將炮火轉向了米夏,「你這個野女人養了個野孩子,得意個狗屁!我就打野種,怎麼了?」
她伸手來撕米夏的頭髮,可惜她自己的頭髮更長更好撕一些。米夏避開她肥壯的身軀,踩住她的腳,抓緊她的髮根用力把她扽倒,借力敲在她後頸上,輕鬆就讓她摔了個狗啃泥。然後就站在一旁厭煩的看着她費力爬起來。
胖女人摔得不輕,她惱羞成怒,還想再撲上來。但看到米夏把梅伊緊緊護在身後,不知怎麼的就愣住了。她盯着梅伊,毫無預兆的就捂着臉委屈的哭起來。她拉着她家孩子回家,一面哭一面罵她家男人沒用,「就看着我們被欺負,喔,上帝……你就看着,你就看着!」
一直到胖女人走遠了,梅伊還緊繃的抱着米夏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