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之城 - 第6章

茂林修竹

  米夏蹲下來揉了揉他的腦袋,他的頭髮那麼軟,就像某種毛髮蓬鬆的小型犬。仿佛連咬人的牙都沒長全。不止威脅性,大概連自保能力都沒有。

  是啊,如果他真那麼厲害,就不會倒在污水裡等她把他撿回來了。

  她輕聲說,「別怕。她打疼你了嗎?」

  梅伊垂下他金色的眼睛,避開了米夏的目光,「……有一點。」他低聲說。

  米夏在大木盆里兌好熱水,把梅伊整個兒剝光了按進去給他擦洗。她仔細的檢查過,他身上沒有一丁點

  傷口。

  不過他的衣袖又撕破了。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在哪裡弄的。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上竄下跳,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實在讓人不能放心。

  「你跟人打架了?」米夏給他擦洗脊背的時候問道。

  梅伊垂着頭,就像一隻受了委屈的小狗。

  「……他搶了我的哨子。但我沒打他,我只是把哨子拿回來。」他低聲分辨着,又補充道,「……我也沒有還手。」

  「他打你了?」

  梅伊垂着頭不說話。米夏就嘆了口氣,心裡難過起來。

  「你可以還手。」她說。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她依稀聽見遙遠的鐘聲響起,有龐大的門自黑暗中轟然洞開。這幻覺令她恍惚了片刻,對上梅伊金色的眼瞳,她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你還可以揍他,打不過你就跑。」她接着說,「我不是教你打人。但你得學會保護自己。不能讓人隨便欺負。」

  「可是他是人……」

  「你也是人,」米夏說,「你被人打不還手,我會很難過。」那個胖女人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抽在他的脊背上,米夏看到的時候氣憤,回想的時候卻心酸,「我愛你,你也要愛自己。孩子打你,你就打回去。大人打你,你就逃跑,等我回來替你打回去。」

  梅伊低頭撥弄着水花,「那我打傷了他們怎麼辦?」

  米夏噗的笑出來。她想,她家孩子就是覺悟低,起點還是挺高的。也許她不用那麼操心。

  她拍了拍他的脊背,「儘量不要打傷他們,因為我賠不起。只要打倒就可以了——等他們哭着跟你說對不起,你就把他們扶起來。」

  米夏起身去拿毛巾,梅伊拽住了她的裙角。他仰着頭,金色的眼睛認真的望着她,「我比其他人都重要,對不對?」

  「對我來說,是的。」

  「所以你不會把我丟掉……對吧?」

  米夏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腦袋,微笑道,「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開始更太子妃,這邊暫停

☆、chapter

7

  美夢

  胖女人死了。

  她歇斯底里的哭鬧了一整夜,她的丈夫以為她只是跟往常一樣發瘋,心裡還偷偷慶幸她沒動手打他。然後等清晨他醒來的時候,她就已經不見了。

  兩天之後人們在亞諾河裡發現了她,那個時候她已經死了有些時候,屍體都已經泡壞了。身上還穿着失蹤時的衣服。

  老橋上賣肉的屠夫作證說,兩天前他曾見過她,她看上去精神消沉,在橋上徘徊了好一會兒。他還想跟她打個招呼,可等他給客人切完肉,再抬頭時她就已經不見了。

  她死的時機比較敏感,巡法局的驗屍官解剖了她的屍體。結果證實她死於溺水,並且基本認定是自殺。

  但是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不相信她會自殺,這個彪悍的女人只會按着男人的領子讓他們在亞諾河裡灌飽髒水。事實上在她自殺前一天她還真這麼做過,因為賣布的貨郎昧了她一指布頭,還不肯退錢給她。這樣的人怎麼會脆弱到自尋短見?

  人們開始在米夏的背後竊竊私語。

  「那天莉亞跟她爭執過,還打了她家小野種。」「我聽說她還遇到過那個變態殺手……」「天吶,她怎麼逃出來的,難道她跟兇手……」「有人說是魔鬼救了她。」「約拿說他媽媽就是被魔鬼殺死的!」「你看他們的眼睛,人類怎麼可能有那種顏色的眼睛。」……

  米夏出門時聽到大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沒有理會。然後等她回家時,就看到孩子們對着梅伊丟石頭。儘管米夏跟梅伊說過要還手,他還是只蜷縮着抱住頭,不聲不響。

  他的情緒低沉到極點,米夏氣憤的把那些孩子轟走,上前抱住他。他仰頭望着米夏,努力的辯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米夏只能抱緊他的脊背,說,「我知道。不是你的錯。」

  對很多人來說道理都不是講出來的。你必須得一拳打在他的鼻子,把他揍得揮不動拳頭也發不出噪音,見到你就怕得發抖,你講的道理他才會好好的聽。

  米夏來這個世界之後,早已經深切的體會到這一點。

  何況自證的代價是慘重的。就算她剖開自己的胸口給他們看,裡面跳動的確實是人類的心臟,他們承認了她不是一個魔鬼,也可以繼續指證她是魔鬼的爪牙。

  所以米夏壓根不試圖分辨自己的無辜,她只在孩子欺負梅伊的時候揮舞掃帚攆着把他們轟走。她打定了主意,如果有人敢過來打她她就一嘴巴子扇回去,有人敢過來罵她她就更大聲的罵回去。她必須得成為一個潑婦,才能保護好她和梅伊。

  可惜小市民總是圓滑的。他們在米夏的背後竊竊私語,在她瞪過來的時候散夥回家,關緊大門。他們連當潑婦的機會也不給她。

  而孩子們根本就不怕米夏,因為米夏從來沒真正動手打過他們,梅伊則連反抗都不會。

  米夏不能把梅伊帶在身邊,波斯人根本抗拒不了漂亮的男孩子,他絕對會忍不住摸他的屁股。

  她就只能每天忐忑不安的出門,叮囑梅伊不要亂跑,然後一有空就狂奔回家來看他。

  僱傭兵組成的護衛隊去麵包店找過她,問的是連續殺人犯的事。

  這些人比雷好應付多了。米夏把那天凌晨自己看到的、經歷過的事全說出來,護衛隊長脫掉頭盔搔了搔他棕色捲毛的頭髮,就放她離開了。

  並且那之後再沒來騷擾過她。

  麵包師的工作漸漸進入正軌。客源也逐步穩定下來。雷還來買過兩次麵包,不過他拒絕排隊而米夏拒絕他插隊。沉默的對峙過兩次,面癱冰山就將現買改成了叫外賣。儘管店裡沒有這項服務,但馬薩很樂意為偶像跑腿。

  米夏忍受一切不順利,焦躁的等着發薪日。

  ——她能感覺到梅伊的消沉,這孩子似乎真的以為胖女人的死是他造成的。

  之前他根本不把貧民區的野孩子們放在眼裡,被約拿污衊他也只皺了皺眉頭。但現在那些孩子有一點動靜,他就受驚一樣躲起來。他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陰暗的角落,抱着腿一縮就是小半天。直到聽到米夏開門的動靜,才歡跑着過來迎接。

  米夏越來越覺得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她把梅伊撿回來,不是為了把他養成一條怕人的寵物犬。她還沒脆弱到要靠養寵物來派遣寂寞的程度。

  她想要讓他過上安定、正常的生活。她不能讓他一直生活在那種環境下。

  因此拿到錢的這一天,米夏就抽出一個下午,輾轉到內城房租最便宜的城區,打探哪裡有她能負擔得起的房子。

  房子並不難選。最後談下來的價錢是3個銀幣每月,但是要預交半年房租。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來,米夏稍微有些吃不消,她打算再考慮考慮。

  討價還價的時間有些長,她從陰濕的高牆間走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正午。大聖堂的鐘聲轟然作響,廣場上數不清的鴿子咕咕叫着高飛上藍天。

  米夏在陽光下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看到翡冷翠的紫衣主教笑容可掬的陪着雷羅曼諾從大聖堂里走出來。

  附近的市民情緒激動,紛紛簇擁上去親吻主教的戒指,仿佛他手上有吃不

  完的鴿子食。而雷羅曼諾淡定的等在一旁,依舊是那副拓下來就可以直接當模版用的冰山臉。這畫面讓人想起一句名言,「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米夏不得不承認羅曼諾的英俊,他利劍般的氣質就算在位高權重的主教面前也不落下成。儘管他說自己不是貴族,但在權與位面前,他比幾乎所有的貴族都更加從容不迫。這樣的男人就算壞得沒邊,也依舊魅力非凡。

  在被人際關係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在陽光下望見這種男人,總是會忍不住加倍羨慕。米夏忽然就有些疲憊了。

  主教安撫好群眾的情緒,又轉向雷說了些什麼。雷單手加胸,像個軍人一樣鏗鏘的對他行禮,毫不眷戀的轉身離去。

  他穿越廣場的時候望見了米夏,他目光漠然而米夏目光茫然。片刻對視之後,雷繼續走他的路,米夏則甩甩頭丟開雜亂的思緒,抓緊時間回家。

  。

  梅伊不喜歡一直一直等着米夏回家。

  這間破舊的房子裡什麼都沒有,很多時候他只能含着哨子吹響,百無聊賴的望着窗外連綿的遠山和洞開雲層的光塵。直到大聖堂的鐘聲恢宏遼遠的響起來,米夏的身影出現在時隱時現的樓梯間。

  其實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習慣了的等待。但是當一個人有所期待之後,等待的時光就變得格外漫長枯燥,不堪忍受。

  何況還有那些總是來招惹他的野孩子。

  他們總以為自己人多勢眾,不依不饒的向他丟石頭,辱罵他,圍攻他。卻不知道在他的眼裡他們脖頸細弱,只要輕輕一掰就會斷掉。如果他的指甲還在,他甚至不用費那點力氣,只要伸手劃斷他們毫無防備的喉管就可以了。

  但是他不會

  米夏跟他說過,他可以還手。可他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沒有一個正常人類會因為這些就擰斷人的脖子。只有野獸才會。

  只是禁語一旦解除了,要克制住不拍死一隻蚊子那麼難。梅伊就只能連哨子也不吹,每天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假裝自己不存在。希望那些孩子能就此放過他。

  效果還算好。這幾天他們找不到他了,就已經不怎麼來他家窗子前張望了。

  梅伊靠在牆角上望了望窗外的藍天。

  太陽已經高高的升起來,米夏差不多該回來了。他的乘法表已經背熟了,他可以在她洗衣服的時候聽她哼歌,然後幫她把衣服抱到院子裡去曬。

  他恍惚了一陣子,便聽到外面有人剝啄的敲門。

  他歡快的跑過去迎接,門打開來,迎接他

  的是迎面飛過來的石塊和一群陰謀得逞的孩子。

  血順着梅伊的額角流下來,那一刻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世界變得無比悄寂。梅伊感到無可遏制的憤怒,他金色的眼睛倨傲的俯視這幫不知好歹的蟲子。只要伸手他就可以碾死他們。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正抓着約拿的脖子把他提起來,那孩子在他手裡驚恐的掙扎,灰色的眼睛幾乎要暴突出來。他聽到他喉嚨里咔咔的響聲。

  胖女人的面容在這一刻跟約拿重疊,梅伊忽然有些一些迷茫。腦海中,米夏俯身抱住了他,她懷裡有陽光一樣溫暖的馨香,她說,「不是你的錯。」

  但那就是他的錯。

  梅伊猛然把手收回去。四面的孩子尖叫着奔逃,約拿在地上蠕動了兩下,吐出血沫來。後來他終於爬起來,口裡含着他的含混的哭聲,跌跌撞撞的爬走了。

  陽光依舊明媚得耀眼,梅伊卻感到徹骨的寒冷。

  他聽到孩子們驚恐的哭着回家告狀,大人拿起鐮刀和錘子,聚集在一起,向着他的家來。

  他的指甲在伸長,只要他願意,那武器就會回到他手上,然後這些人一個也不能活。

  但是這個時候,他腦海中浮現出無數人的聲音,他們叫他「魔鬼」。那聲音雜亂的疊加,就像一千隻鳥同時扇動了翅膀。無數人的面孔拼湊在一起,變成胖女人的被亞諾河水泡腫的臉。她那雙沒有閉上的眼睛還在望着他,空洞的,無聲的。恐懼和絕望鴉群一樣,撲稜稜的從那眼睛裡向他撲面飛過來。有乾枯的手從泥沼中伸出,握住他的腳踝,想將他拖下深淵。

  他忍不住發抖,連牙根都在響。他知道一旦自己克制不住,等待他的就是永不能回頭的黑暗。

  可是他喜歡當一個人。他喜歡蜷縮在米夏溫暖馨香的懷抱里,仿佛沐浴着陽光般安穩的入睡。她美好的就像一個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

  梅伊退了兩步。

  他進屋用力的鎖上門,四面尋找能夠躲藏的角落。他顫慄的爬進碗櫥里,把櫥門用力關緊。陽光和聲音和人群都被阻隔在外面了。

  他在無聲的黑暗裡,用力的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埋進去。「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他不停的自我催眠着。

  他聽着外面的摔打和翻找聲,害怕有一雙手伸過來打開碗櫥門。那麼,那溫暖馨香的美好夢境,就再也找不回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起暫停更新,長則一周,短則三天

  請不要拋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