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之城 - 第8章
茂林修竹
雷靜默的望着主教,等他解釋。
他記得那血如火焰一般鮮艷,在黑暗裡仿佛能發出金色的光芒。裡面有無數氣泡一樣的東西在上升,但雷知道那不是氣泡,而是一種匪夷所思的生命力。它有強大的吞噬能力,把人類的血倒進去,你甚至能看到那氣泡怎樣一點點將它吞掉。
「濾取檸檬汁。」主教說,「兌入一點小蘇打,把這種東西加進血液里,血液就會一直保持鮮紅,不會凝固。加的足夠多,就算你把污血倒進去,也會化掉。血液與靈魂都是神的賜予,我們不會拿人的血做實驗。不過這種方法早就在異
教徒的國家裡流行開。他們用它保存血液,灑在案發現場,誤導檢察官他受了傷或者旁的——據說這種手法並不新鮮。」
主教打開他手裡的箱子,取出一隻小鉛瓶,放在桌子上,「這是配好的試劑,據說是從拜占庭的異教徒手裡繳獲的。你可以拿回去檢驗一下。」
雷並沒有推脫。
他將瓶子收好了,起身對主教行禮,「那麼,今天就打擾您了。」
「再坐一會兒,我的孩子。」主教叫住了他,「聽一聽一個可憐的母親對遠行不歸的兒子的懺悔吧。仁慈的主在上,我沒有辦法拒絕這樣一位夫人的託付。」他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加洛林夫人——你的母親,她非常的思念你。」
「我也很思念她。」但是雷並沒有與他促膝長談的興致,「謝謝您的轉告。」
主教沒有勉強他,「既然思念她,那麼就回去看看她吧。人們總是覺得日子足夠用,直到一切不可挽回時,才會懊悔自己錯過的時光。你需得記得,我的孩子,神並沒有給我們太多的時間。」
雷獨自走在大聖堂的走廊里。大理石的地面平滑如鏡,人就仿佛是走在水面上。
走廊兩側掛滿了巨大的油畫。
翡冷翠是藝術家的天堂,無數天才的畫家在這裡留下了他們的筆跡,而聖母聖子和顯聖圖是永恆的題材。這個時代的畫家在這個狹窄的領域裡取得了高山仰止的成就,很少有人相信後來的藝術家能在這個領域超越他們。因為他們滿懷虔誠的創作,這世上也許會有一座大聖堂比翡冷翠的更華麗和恢宏,卻再不能像她這麼美麗和厚重。
雷在走廊盡頭的神子受難圖前停了下來。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一度體弱多病。沒有父母去探望的病床前,就只有教他希伯來語的高大男人坐在那裡。陽光從爬滿薔薇花的陽台落進來,他的嗓音低緩就像魯特琴奏的歌。他給他講過很多故事——紅鬍子的海盜搶掠領主的貨船,異教徒的駝隊橫穿阿拉伯沙漠,維京人的王子戰死在不列顛……但是雷記憶中最深刻的卻是神子的罹難。
他說神子和強盜們一起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的肉身遭受了沉重的苦楚。當太陽西沉,大地被黑暗所吞沒的時候,神子向神呼喊。可是神背過身去,不聽他的話,不看他的臉。神子感到了神對他的厭憎,內心痛苦不堪。
那個男人用希伯來文緩緩的複述神子的悲呼,「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要背棄我……」黑夜在他的身後悄然降臨。
雷陷在柔軟的羽毛枕頭裡,感受到了神子巨大的悲傷。他輕聲問
道:「神也會厭憎自己的孩子嗎?」
「神不會。神是愛他的,」他溫暖的大手蓋在雷的額頭上,藍眼睛裡有燭火金紅色的光芒在緩慢的流淌,「神所厭憎的,是他身上背負的,全人類的罪。」
原來連神也會因為罪而厭憎自己的孩子。雷想。
可是神子還是將全人類的罪都背負在身上,替他們去贖。
他望着巨大的油畫上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神子。他的身體乾瘦、枯槁,面容卻如此的平和和神聖,沒有流露出一絲悲傷和痛苦來。而三個瑪麗亞親見了他的受刑,她們心如刀絞,伏在地上,伸手仰頭向着天上,她們替他悲呼和痛哭。
三個瑪麗亞令他再一次想起那個叫他老大的女人,於是他全力清空令自己軟弱的傷感。握緊了手裡的鉛瓶,大步回頭,走出了大聖堂。
紫衣主教依舊坐在長椅上,望着陽光照耀的布道台。他曾經很多次站在台上給信徒布道,陶醉於他們虔誠崇拜的目光。像個信徒一樣仰望高處卻還是頭一次。
但是這種感覺對他而言並不陌生。他曾經數次朝覲羅馬城裡的教皇,教皇身旁每一個樞機主教都是他仰望的人。儘管他從來不覺得那些人比他更高尚和虔誠,但是他們確實比他掌握更大的權力。而權力猶如美女,每一個男人都想得到更多。
照明的蠟燭已經熄滅了。黑暗凝固在聖堂里,整個空間亮着的就只有穹頂光柱照耀的圓台。
「用檸檬汁和小蘇打,真的能得到讓血液保持新鮮的東西?」光柱下不知什麼時候走出一個年輕人,金色的捲髮松松的綁在腦後,蒼白柔弱卻又溫和優雅,就像個情調悠閒貴族詩人。
「當然能,」主教對他的出現毫不意外,當他遞酒給他的時候,主教嫻熟的品嘗,露出了讚嘆的表情,「真是個會享受的人……」他把酒被放回鎏金的盤子裡,往椅子上靠了靠,「只要能找到足夠嫻熟的煉金師,不厭其煩的提煉和萃取……總有那麼一兩次能成功吧。」
「成品很昂貴?」
「不知道——誰會特地求購這種東西呢?配出這藥劑的煉金師也隨手把它丟在一旁,要不是教會收繳了他的筆記,這種偶然所得,大概早就失傳了。」主教不以為意的說道,「連那煉金師也早已經被裁判所處刑了,成品就只有那麼一份而已。」
年輕人嘆了口氣。
「……黎塞留,黎塞留。」他用花腔直呼主教的名字,輕輕的搖頭,「你為什麼要騙那個可憐的檢察官?他嗅着血味找了足足三個月,才終於得到這麼點線索。」
「比起梵蒂岡的
大人物,我可是規矩多了啊。」主教懶散的眯起望着穹頂上落下來的金色陽光,手指輕輕摩擦着紅酒杯纖細的杯腳,「你絕對想象不出,他們弄來了什麼東西……我拿到那血樣的時候,手都在發抖——那可真是,」在黑暗中,他棕色眼睛裡露出了幽深的目光,「了不起的力量……」
雷從聖堂里出來,佐伊迅速的跟了上來。
「怎麼樣?」
雷腳步不停,直接把鉛瓶遞給佐伊,將主教的話一字不差的轉述給他,然後說,「去試試看吧,我想他並沒有騙我——至少在這東西的效用上。」
「但是你並不相信他的話?」
「相信——就算我相信,你覺得犯人——或者阻止了犯人的『人』,他們是出於什麼動機,在現場留這麼一份不會凝固的血樣給我們?還是在倉皇逃跑時!」雷的眼睛裡罕見的帶上了煩躁——他知道主教在對他說謊,但他毫無辦法。因為這甚至不是犯人留下的東西,而他能逼主教開口的手段十分有限。
又一份線索中斷了。
「不過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至少我們有了一個新的突破口。」他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這種煉金師專用的鉛瓶里裝的東西,肯定不是隨便誰用檸檬汁和小蘇打就能配出來的。我們儘管鎖定養得起煉金師的大人物。」
佐伊還想安慰他,可是他越走越急,佐伊不得不加緊腳步跟上去,「現在就回巡法局?」
「不回。」雷不經思考,「我要去買兩個麵包吃,不用跟着我。」
當麵包店的客人漸漸少起來的時候,米夏意外發現了排在隊伍後面的雷。
他依舊穿着標準配置的黑色長衣,不過這一次銀色排扣沒有扣上,露出了裡面的白襯衫,襯衫領口上帶着蕾絲領巾。米夏一直覺得這種衣服很有王子風,但顯然就算王子也穿不出雷這麼清涼的氣質。他吸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但同時他全身上下仿佛都寫着,「非熟人勿擾」。
不過也沒什麼好挑剔的,在他第二次——並且很可能是刻意的——幫過她之後。
雷終於排到了她面前。他沒跟米夏搭閒話,事實上單看表情,米夏甚至懷疑他是不是還記得自己。
她給他裝好了麵包,又另外包了兩個給他。
雷的目光這才望向她,「什麼意思?」
米夏用專業的微笑回應,「贈品。香草培根麵包,推出之前,我想找人試吃看看。」
馬薩在一旁給她拆台,「我覺得已經足夠好吃了,可是大姐非要讓您也嘗嘗。」
就算是雷,忽然把這種
令人想誤會都誤會不了的說法砸過來,他也會有些措手不及。但是短暫的沉默之後,他還是伸手接了過來,「我會把試吃意見反饋給你。」
米夏笑起來,「嗯,期待您的下次光臨。」
那笑容誠懇真摯,就像五月里最明媚的一縷陽光。雷緊繃的神經就在那笑容里微微的鬆懈下來,他不由就想,果然麵包還是有用的。
作者有話要說:不到天明……什麼的!
☆、chapter
10
力量
石砌的階梯盤旋向下,黑暗向着地底無限蔓延。
儘管已經是六月初夏,地底的溫度卻涼的像是新化開的冰。水珠凝結在青石的牆壁上,又被油燈的黑色煙氣沾染,渾濁的在昏暗的光芒里旋轉。
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回聲悠長的拉扯着。
翡冷翠的紫衣主教黎塞留走在前面。他已經漸漸步入老年。年輕時高大的身形已經有些乾瘦了,可是歲月曆練出的沉穩,卻讓他比過去更具有掌控力。
朱利安諾德美第奇跟在他的身後。
在教皇國,次子是沒有繼承權的,但是貴族們自然有維繫子弟富貴的方法。除了擁有整個翡冷翠城,美第奇家也從未放鬆在梵蒂岡的經營。長子繼承俗世的權力和財富,而次子投身於神,在羅馬教會謀求更高尚的地位,已經是這個家族的傳統。朱麗安諾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成為黎塞留的學生。他的父親期待他能成為一名教士,但是這個孩子身體太柔弱了,根本負擔不了繁重的神學課程。因此直到二十四歲,他還沒有發下永願,侍奉上帝。
他的起步比大多數教士都要晚,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旦宣誓,必然會平步青雲。
黎塞留在他的面前從來不以師長自居,他們兩個更像是趣味相投的忘年交。
但是當這個孩子走上歧路的時候,黎塞留還是會盡責的教導他——他已經不指望自己能當上樞機卿,但是他的學生卻有足夠的潛力。
「我從來不知道教堂下面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朱利安諾打破了空寂。
「你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很多,」黎塞留說,「關於教會、關於梵蒂岡,關於神。你在這裡看到的不過是滄海一粟。」
他伸手推開面前鏽跡斑斑的鐵門。熱氣從一個龐大的空間裡一涌而出,就像放出了一條飛速遊走的長蛇。暖風吹過之後,朱利安諾的眼前豁然開朗。
十二根巨大的愛奧尼克柱支撐起不亞於大聖堂穹頂的半圓形天棚。石柱古樸而威嚴的造型屬於古早的羅馬人,而風化痕跡明顯的大理石證明這建築的年頭確實已經不短了。原先的用途早已經看不出來,但現在它毫無疑問被改造成一座地下的煉金室。
風在看不見孔空洞裡流淌着,在石板鋪成的地面上有水渠彎曲流過。中央台座上安放着種類齊全的煉金裝置,透明的石英管被吹製成封印陣的形狀鑲嵌在地面上,有水銀在裡面緩慢的流淌——煉金師們相信這種法陣可以汲取神秘的力量,成為煉金的動力。
每兩根石柱之間有手臂粗的鐵筋製成的護欄,護欄的那一側依稀
可以看到猛獸——甚至是人的身影。朱利安諾對面石柱間的鐵門開着,裡面立着一個有些發黑的十字架。有六個煉金師們在專注的忙碌,其中兩個正在把一個奄奄一息的人類綁在十字架上。
羅馬的教會宣稱鍊金術是惡魔崇拜的延伸,翡冷翠的裁判所不知燒死了多少煉金師,可它最輝煌的大聖堂下,居然有一個龐大而完善的煉金室!
朱利安諾溫和的藍眼睛一瞬間便明亮起來,柔弱的身軀里仿佛被注入的活力,「這可真是……」
「先不要急着驚嘆。」黎塞留說,「我想給你看的,不是這些。」他帶着朱利安諾走下石階,來到十字架的前面。
十字架上的人轉動着渾濁的灰眼睛望他,宛若枯木。
黎塞留在他的耳邊輕聲問道:「神的羔羊,我的孩子,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麼?」
他張了張嘴,低啞的聲音像是從地下傳來,「……死。」
「很好,我的孩子,很好。」黎塞留撫摸着他的頭髮,握住自己的十字架,貼上他的額頭,「神會賜你安息,你只需靜待那一刻的降臨。」
然後黎塞留轉向朱利安諾,「別看他的眼睛。」隨即對煉金師說,「五十倍稀釋液。」
鍊金術士將銀制的活塞管□他的靜脈里,往裡推入了兩份液體,然後把活塞管堵住。他們飛快的遠離他,鎖上了石柱間的鐵門,將他一個人關在了裡面。
巨大的鋼鐵滑輪被推開了,鐵鏈子嘩啦啦的流淌起來。朱利安諾這才注意到,鐵門那一側還有一個籠子,籠子裡鎖着白額的野狼,那野獸潛伏時悄無聲息。可現在它被放出來了,當它撲向獵物的時候,兇殘的殺氣一瞬間釋放了。
可是它並沒有咬上去。
因為當它撲到一半的時候,它的身體像氣球一樣膨脹,並迅速炸裂成一灘血肉。一直到血從鐵欄的縫隙里濺落到朱利安諾的臉上,他才猛的退了一步,全身發寒的打了個冷顫。
煉金師們已經打開了鐵門。十字架上人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沒了氣息。這個可憐人全身黑紫,連手指上最末梢的血管也爆裂了。污血從他的眼角流淌下來,有金色的光芒像是燈火一樣在他的灰眼睛裡慢慢熄滅。
「這種液體被稱為『背約者』,煉金師們常用它來暫時解除契約帶來的禁制。」黎塞留拿起其中一份液體,它就像水銀一樣不透明,閃耀着不詳而冰冷的光芒,「但不是真正的解除,而是將背約的懲罰延後。等時效過後,受用者將加倍承受背約的惡果。」
「而這一份,」黎塞留拿起另一隻石英管。裡面盛着金紅
色的液體,像是流淌的寶石光芒,「是稀釋了五十倍的血樣。它被強大而古老的契約禁錮着,一旦用背約者將契約『覆蓋』,就會顯現出匪夷所思的能力。」
朱利安諾的聲音到此刻依舊不能平靜下來,「那究竟是什麼力量?」
他沒有聽到聲音,甚至沒有看到十字架上的人動一動手指頭,那隻狼就整個的炸碎了,不,不是「炸」,而是像全身的血肉在一瞬間爆沸一樣——像是有誰命令它「去死」,於是它就從內里被毀滅了一樣。
黎塞留棕色的眼睛靜靜的注視着朱利安諾,「這正是我想告訴你的,朱利安諾,我親愛的教子」他在胸口劃了個十字,「——那是魔鬼的力量。」
「在神子誕生前一千年,曾有一位賢明的王君臨迦南之地。」黎塞留說,「你該聽過他的名字。」
「是。」朱利安諾說,「以色列的王,大衛之子,智慧的所羅門。」他略停頓了片刻,又補充道,「傳說可以役使魔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