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媚生 - 第3章

明月璫

  玉髓兒等人一聽有茶寮,仿佛望梅止渴,頓時也來了精神,她們已經一晝夜都沒吃過任何東西了。

  下山的路好走一些,緊趕慢趕,姬央等人終於在午後趕到了茶寮。

  茶寮簡陋無比,只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子守着,一日也等不到兩、三個客人。

  茶碗暗黃,茶垢淤積,還有不少缺口,玉髓兒等人雖然是宮人,但何嘗受過這等苦,爛着一張臉實在喝不下去。

  姬央卻是無所謂,不是不嫌髒,只是她見李鶴等將士一口就將熱茶喝了下去,她便也不沾碗沿地喝了幾口。

  茶是極差,但水卻是上好的山泉,熱氣騰騰的茶水將趕路的辛勞驅除了一些。

  只要一靜下來,李鶴就忍不住又往姬央看去,只見她絲毫沒有疲態,行姿坐態無不優雅端儀。再看玉髓兒幾個,雖然極力端着,可是一看就是努力裝出來的,不像安樂公主,仿佛一切的美好都融入了她的骨血,一言一態,即使在最狼狽的時候,看起來也令人賞心悅目。

  而最讓李鶴傾心的卻是安樂公主處變不驚的氣度。悍匪出現的時候,李鶴雖然在姬央身上看到了短暫的驚慌,但後來她一直表現得非常冷靜,身上絲毫沒有一般貴女的嬌柔之氣,反過來還去安慰身邊的侍女,着實替李鶴他們省了不少麻煩。

  而那些宮女並不因為表現得嬌氣就叫人覺得尊貴,反而一句苦也不曾叫過的安樂公主,一看便知道她才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不是不嬌弱,卻硬是撐着一股氣,絲毫不墮皇家公主的風儀。

  李鶴從不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今日他不得不承認天家氣度,的確非凡。

  旋即李鶴又不由想,若自己是皇帝,大約也會像當今天子一樣,傾盡所有,只為捧在她面前,博她一笑。思及此,少不得連對妖后蘇姜的惡感都去了不少。

  沒過多久,李鶴派出去尋船的兵丁回來稟到船已找好。

  姬央跟着李鶴去到水邊,那船是當地漁民用來捕魚的小舟,狀如樹葉,她只在畫裡見過。

  「公主,這船一次只能載三人,卑職先護送公主過去吧。」李鶴道。

  「我還要玉髓兒。」姬央指了指身邊的侍女,李鶴點了點頭,笑了笑,安樂公主畢竟年紀小,還是個女孩兒的心性。

  李鶴先跳上船,朝姬央伸出手,他心裡有些緊張地看着她,姬央卻像是不在乎尊卑之別一般,將手遞到了李鶴的手心裡,借着他的力道輕輕一跳就上了船。

  身體輕盈得像只蝴蝶。

  李鶴只覺得自己的手心像是被火燙了一般,燒得他的心、肝、肺都滾燙了起來,心如擂鼓,他緊張地看向四周,生怕別人聽見他的心跳聲,而泄露了他不該有的綺思。李鶴斷然沒想到自己一個血戰沙場的男兒,竟然會因為一隻柔荑給緊張得連呼吸都不會了。

  姬央可不知道李鶴心裡的這一番糾結,她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坐在被風一吹就像要翻的小舟上,眺望遠處的山水,心裡想着,嫁得遠也挺好的,至少這樣驚心動魄的經歷,還有眼前悠然淡泊的景色就是宮裡沒法兒想象的。

  還挺有趣的,姬央的嘴角微微翹起。刺激!好玩!

  這是千真萬確嬌寵大的公主,連危險都拿來當有趣,只因為她從來就沒意識到,她真的會死。

  船至河中,姬央興致來了,忍不住摸了摸腰上掛着的玉簫,此情此景,此山此水,不能歌一曲,實在有些遺憾。

  「李將軍,此次多謝你捨命相護,安樂無以為謝,就為將軍吹奏一曲吧。」姬央看着李鶴道,「只是不知會不會引來追兵?」

  李鶴痴痴地看着姬央露在面紗外的一雙湖光山色也不及她眼波瀲灩的美目,心裡想着,便是有再多的追兵來,只要他的命在,他就斷然會護她周全。而他又何其有幸,能得佳人獨奏一曲呢?

  「多謝公主。」李鶴有些激動地道,「此處已是無妨,渡過漳水就是冀州的地界,那些人不敢追過來的。」

  姬央聞言,解下腰上的玉簫,對着漳水,徐徐吹奏起來。

第4章

冀州沈

  簫音沉肅,先是凜冽寒冬,雪舞銀蛇,冰封萬里,忽而春風過境,青山返綠,溪水暢音,繼而山寺桃花,緩慢綻放,粉瓣吐蕊,群蝶振翅。有小溪潺潺,游魚其間,扁舟直上,轉溝壑,過岩穴,忽而闊朗,萬紫千紅,繁花似錦,有臨溪垂釣翁,撲蝶浣花女。

  心往而神駐,其不知外物也。

  「李將軍,李將軍。」玉髓兒在李鶴眼前晃了晃手,這才將李鶴的魂招了回來。

  李鶴的耳根子都紅了,為了掩飾尷尬,匆忙地跳下船,哪知道那船翁也被簫聲所震,船尚未靠穩,李鶴一腳踏入了河邊的泥灘里,靴筒里便進了水。

  玉髓兒不由笑出聲來,只覺得李鶴原來是個呆子。

  姬央瞪了玉髓兒一眼,李鶴看入眼裡,卻恨不能那萬種風情是向自己嗔來。李鶴也是官宦子弟,否則入不了宿衛宮廷的虎賁軍,幼時也曾略習音律,但他素來喜武厭文,只覺得絲竹皆是靡靡之音,消磨人志氣之物,加之那些彈奏之人裝模作樣,講什麼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其實彈的都是狗屁,讓人根本聽不懂。

  至今日李鶴方才發現,最能打動人心的音樂,並非高超的技藝和晦澀難懂的音意,而是安樂公主所奏之曲,走馬章台的貴族公子能懂,沙場拼殺的將士能聽,連只會撐篙的船翁也能明,那才是真正動人的音樂。

  李鶴待臉上的熱度退了下去,這才伸出手將姬央接下船,當她越過他時,微風裡送來她發梢的一縷香氣,李鶴這一生便再也沒從那香氣里回過神來。

  「公主剛才所奏的是何曲?」李鶴問道。

  「曲名『桃花源』。」姬央道。

  「卻是未曾聽過。」李鶴道。

  「沒聽過就對了,這是我們公主自己譜的曲,你又哪裡去聽呢?」玉髓兒笑道。

  不一會兒那船翁又在漳水上來回將對岸剩下的人都接了過來,姬央一行正要離開,卻聽見林中有馬蹄聲傳來。

  李鶴臉色一肅,右跨一步將姬央擋在身後,手中長槍已經蓄勢。

  但見林中奔出一馬。

  馬上之人見李鶴一身盔甲,帶着幾個女眷,其中一位白紗蒙面,通身的氣派一看便絕非普通閨秀,因而抱拳道:「前面可是安樂公主?」

  李鶴一面警惕地護住姬央,一面道:「你是何人?」

  那人翻身下馬,向前走了幾步停下,「在下冀州李涼。」

  李涼者,冀州沈家旗下的一員驍將,說起來李鶴還同他有些轉折親,倒也聽說過這麼個人。

  「在下虎賁軍李鶴。」李鶴也自報家門道。

  既然李鶴表明了身份,李涼便能肯定他身後那女子就是安樂公主,因而快步上前單膝跪下,「末將李涼拜見公主。」

  此時姬央已從李鶴身後走出,「李將軍請起。」

  李涼起身後道:「主公聞得公主遇襲,命末將火速渡江營救,可惜還是晚了一步,不過那些悍匪已經被盡數剿滅,公主的鑾駕、妝奩俱已找回。」

  玉髓兒聞之面有喜色,蘇皇后為姬央可是準備了價值連城的嫁妝,被那些悍匪劫了去,玉髓兒一直心痛得滴血,可憐堂堂太祖公主落得一身換洗的衣裳都沒有,如今所有的難題迎刃而解,怎不叫玉髓兒喜形於色,因而對那位信陽侯未見面便生了幾分好感。

  「主公猜想建威將軍護着公主肯定會選擇從其他津口渡江,便分派將士於各渡口候着,果然叫末將尋着了公主。」李涼繼續道:「公主,請容末將給主公報個信,主公的駐地離此不遠。」

  姬央點了點頭,「有勞將軍了。」

  李鶴聽得沈度要來,想起那才是安樂公主將來正經的夫婿,一時間心裡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堵得胸口難受,他更想如果他不僅僅是虎賁軍的建威將軍,而也是都督一方軍政的公侯的話,那今日安樂公主的夫婿恐怕就未必是冀州沈度了。

  卻說李涼報信的手段讓姬央十分好奇,她見他將胸前的竹哨對着天上吹了三短一長的聲音,再抬頭便見天上一個黑影從雲里露出,在他們頭頂盤旋了一圈,便迅速振翅西去。

  李鶴驚道:「如此神駿,難道是海東青?」雕出東北,最俊者謂之海東青,十萬隻神鷹里也未必能出一隻,是以李鶴不得不驚奇。

  「將軍好眼力,那正是主公馴養的海東青,這東西飛得極快極高,箭也射不下它,用它報信再好不過,主公為了尋找公主的下落,特地派出來的。」李涼與有榮焉地望着天邊那漸漸遠去的黑影。

  玉髓兒和旁邊的露珠兒對了個眼神,心裡都十分歡喜信陽侯如此禮重公主。

  唯獨姬央,見李涼上來便一個勁兒地提信陽侯,言語裡皆是他為自己這個安樂公主做了多少事情,便多了個心眼。

  按理說,如今是中州急於拉攏冀州,否則她母后也不會捨得讓她北嫁冀州,這信陽侯反而如此用心,由不得姬央對這個人不充滿好奇。

  沒過多時,山坳里便響起了整齊的馬蹄聲,一隊黑甲精兵整齊劃一地奔至津口,齊齊勒馬,馬蹄高揚,而上面的人穩如泰山,一張張臉都掩在頭盔面罩之後。

  姬央雖不知兵,卻也聽說過天下赫赫有名,從未有過敗績的冀州黑甲軍的威名。這一列人馬過來,勒馬無聲,揚蹄不鳴,馬蹄一抬一踏的每一個點都整整齊齊,若非訓練有素、武藝高超的黑甲軍,實在不敢做他想。

  姬央雖然看明白了黑甲軍的整齊,可卻從未有機會比較過其他軍隊,因而對眼前這隊人馬的厲害,也僅僅局限在「聽說很厲害」這個層面上。

  這一隊人馬停住後,又整齊劃一地往旁挪動,露出當中一匹眉心一撮淚滴白的黑色駿馬來,那上面坐着的人,直叫人看得忘了心神。

  冀州有謠:一見沈郎終生誤。

  說的便是凡是女子,最好不要遇見這位冀州沈度。

  到後來,姬央回憶起這一幕,也不得不感嘆,沈度這樣出場,白袍銀甲、紫金冠、白玉簪、淚斑馬,氣宏而巍巍,神清而軒軒,旁有黑甲相襯,後有青松相擁,如何能不叫情竇初開的女子一個跟斗就跌入了那無邊情海。

  卻說,姬央從下仰望着沈度,而沈度卻坐在馬背上,低頭俯視着這位安樂公主。

  誇張點兒的說,沈鳳琢迄今睡過的女人恐怕比姬央這輩子見的真男兒還多。當然看官要問那宮中太監,這自然不算真男兒,又問那護送姬央的兩百虎賁軍,這些人等雖列於鸞駕前後,群星般簇擁着車駕,但姬央坐於車中,也不算見得。

  因而雖然姬央身似楊柳多婀娜,看在沈度眼裡,卻是那初夏枝頭上掛的果子,青澀得緊。

  且姬央這位安樂公主此時着實有些狼狽,裙有草汁,鞋沾泥水。她在沈度的注視下往後縮了縮腳,卻見沈度此時再也沒看自己,頓時有些喪氣。

  這廂,姬央初逢沈度,一個是胸有千浪層疊起,另一個卻是心如古井不起波。

  沈度和姬央畢竟是未婚夫妻,彼此應該避忌見面,此時沈度身後姬央那剛找回來不久的黃金鸞車也跟了上來,玉髓兒等扶了她上馬車,自一路往冀州去了。

  回程里,沈度早已離了車駕,留下李涼護送姬央,一路平安無險。

  車駕到冀州城外時,城門上已經紮起了彩坊,當時隨姬央出降而到冀州送嫁的皇叔,在遇到悍匪時一看風頭不對,自己就先跑了,這會兒卻不知又從哪裡冒了出來。

  朝廷禮部和宗正府的官員死的死,散的散,這會兒卻也神奇地出現了幾個,只可惜跟隨姬央出降的女史都沒活出來。

  姬央的車駕先駛入了冀州城外給她準備的別館,她要在這裡停留一晚,洗漱整理。而今日姬央的嫁妝會先行送到信陽侯府,同時送去的還有一位試婚的媵妾。

  那位媵妾是此次送嫁的安王的庶女,他逃跑那會兒順手把這個女兒也帶上了,因而也不用難為宗正府另選清白女子去試婚了。

  新姬報回來的試婚結果無異,次日天未亮,姬央就被玉髓兒和露珠兒從軟和的被子裡挖了起來,梳洗打扮,今日是她成親的正日子。

  聽得外面鑼鼓宣揚,樂聲震天,便是新郎踏着吉時到了別館外迎接公主鸞駕。姬央美美地飽餐了一頓,玉髓兒和露珠兒手忙腳亂地替她將九翬四鳳黃金花冠戴上,冠前垂着一面金珠鏈,讓姬央的面容若隱若現地藏在鏈後。

  玉髓兒忍不住落淚道:「公主今日可真美,可惜皇后娘娘不能親自來看公主出嫁。」

  姬央出洛陽城時都沒哭,這會兒聽見玉髓兒的話,卻忍不住落了淚,有點兒不敢置信,自己今日就要嫁為人婦了。想她幼時,母后還曾許過,一輩子也不嫁她的。

第5章

合卺酒

  姬央由玉髓兒扶着上了鸞車,她的車駕會在冀州城繞城一周,才去到信陽侯府舉行昏禮。

  紅袍金帶,白馬雕鞍的沈度於鸞駕前導。

  沈度之後,姬央的鸞駕之前有天文官導路,並公主儀仗,提燈、捧盂、執杖、撐傘,頭插釵子的童子八人,手捧花盆的玉女八人,另有孔雀扇四面,金絲圓扇四面,行障六具,坐障三具。一路浩浩蕩蕩地往城裡行去。

  冀州城中扎彩坊,掛彩帶,張燈結彩,就為慶賀信陽侯迎娶這位天家貴女。為了能在第一排看安樂公主的鸞駕進城,許多百姓半夜就在街上排隊站着了,這一日幾乎整個冀州城的百姓都涌到了街頭。

  姬央今日所乘鸞車,四面無幛,以便讓黎民百姓都能一瞻皇家公主的風采。她直背而坐,卻又是個坐不住的,所以時而向左側微微點頭衝着百姓示意,時而側向右,讓一眾百姓心裡都覺得安樂公主正在看他。

  姬央透過花冠前的金鍊往外看去,冀州城樓宇繁華,軒閣林立,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其富麗繁華比之洛陽也不多遜。街道兩側有石頭砌得整整齊齊的排水溝,每隔百米便有雕刻精美的水瓮,以供灑掃和滅火之用。

  冀州城內的這條南北通衢,並行可容十輛馬車,氣派華遠。街上除了冀州當地的百姓,姬央還看到了藍眼睛的西域人,袒臂的遼東人,戴着白帽子的回回,仿佛天南地北的人都聚集在了冀州。

  街道兩旁,市招林立,有酒肆、醋鋪、紙馬店、饅頭鋪、醫藥鋪、布帛鋪子,甚而還有專門的應診鋪子。

  因着今日是安樂公主下降,信陽侯娶親的日子,街道上格外熱鬧,看準了商機的小販們肩挑背扛,向圍觀的百姓兜售酒漿果脯,片糕炒肝,吆喝聲不絕。

  冀州沈氏數代經營冀北,冀州固若金湯,百姓安居,商賈樂業,四面八方的商人,甚至關外的客商也喜歡到冀州做生意,天下紛擾,唯有冀州還算是樂土。

  穿着艷衣麗服的女子,手中的花籃里盛滿了各色花瓣,見車駕過來,便歡快地向新郎官兒拋灑籃中的花瓣,傳來陣陣爽朗的歡笑聲。

  姬央的耳邊還能聽見,有女子嬌笑「中了,中了。」大約是她的花瓣落到了沈度的衣袍上。

  姬央見那些百姓一臉真誠的喜悅,歡聲陣陣,便知道沈度大概極受冀州百姓的愛戴,這是姬央隨她父皇和母后出巡,在百姓身上所看不到的,他們總是面有菜色,被士卒驅趕,才願意走到前面來叩頭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