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 - 第11章
月關
李魚的記憶力變得出奇的好,牢牢記住了各桌在昨日同一時刻的輸贏大小或者底牌的底細,現在他已經需要用到懷裡的那隻褡鏈了。褡鏈裝着大半袋銅錢,他來到了護心毛的那一桌。
咧着懷、長滿護心毛的魁梧大漢一隻腳踏在板凳兒上,手裡高舉着搖盅大喊:「買定離手,買定離手啦,買大還是買小,快點!快點!」
「咚!」地一聲,李魚把一褡褳沉重的大錢都砸到了桌子上。
第024章
人屠郭怒
撇着嘴角兒的護心毛看着砸在桌上的沉重的褡褳,嘴巴慢慢張大,吃驚地看着李魚。
李魚淡定地一笑:「我沒數,就這一褡褳,我壓大!」
護心毛吞了口唾沫,艱澀地道:「全壓上?」
李魚緩緩點了點頭,道:「對!全壓上!」
旁邊已經圍滿了賭客,今日李魚運似長虹,戰無不勝。而賭徒最相信運氣,一見李魚賭大,所有的賭徒都撲上來,將他們全部的錢都堆到了「大」上。
護心毛額頭的汗都慢慢地滲了出來,李魚微微一笑:「怎麼,你坐莊,不敢接麼?」
護心毛看了看四周,賭徒們都瘋狂地吼了起來:「開!快開!快開啊!」
護心毛咬了咬牙,將搖盅猛烈地搖晃了起來,所以押上了全部賭注的人都緊張地看着他舉在空中的搖盅,只有李魚老神在在,無比的淡定。
終於,護心毛將搖盅重重地往桌上一頓,鼻腔里發出沉重的喘息。
「開!快開!開啊開啊……」
賭徒們瘋狂地叫了起來,護心毛伸出顫抖的手,將搖盅緩緩地打開,歡呼聲陡地戛然而止,李魚臉上淡定的笑容也陡然僵住。
小!居然是小!
賭坊里安靜了那麼一剎,賭徒們都瘋狂地咒罵起來,有人甚至想要衝到李魚面前對他動手,護心毛髮出一陣瘮人的狂笑:「贏啦!老子贏啦!哈哈哈哈……」
護心毛狂笑着張開雙臂,向桌上大堆的錢物攏去,賭徒們咒罵着,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護心毛把錢攏向他的懷裡。
李魚呆在那裡,怎麼可能不一樣?這是他倒退十二時辰前親自賭過的最後一盤,明明開的是大,他今日用來做本錢的十文錢就是當時賺的,怎麼可能開出來的是小?
眼見護心毛將他那沉重的一褡褳銅錢攏向他的懷裡,李魚一股熱血衝上頭腦,猛地大喝道:「住手!」
護心毛一呆,抬頭看向李魚,李魚猛地一伸手,將他的搖盅抓在手裡,李魚將搖盅翻過來,里外仔細看了看,伸手叩了叩盅底,突地恍然大悟,發現了其中的玄妙之處。
李魚大呼道:「不對!你這搖盅……」
「有假」二字還沒喊出口,護心毛目光一沉,向人群中幾個賭客遞了個眼色,幾個賭客突然「暴怒」起來,惡狠狠地撲向李魚,紛紛叫罵着,掩蓋了李魚的聲音。
「你他麼的,沒本事裝什麼賭神,害老子輸錢!」
「揍他!揍他個狗娘養的!」
「往死里打!」
幾個人的叫罵咆哮聲徹底激起了剛輸了錢的眾賭客,所有的人都把憤怒發泄在了李魚的身上,叫罵着揮舞着拳頭,撲向李魚。
「願賭服輸,又沒人逼着你們下注,如今遷怒於人,何等物流(什麼東西)?」
一個冷冷的、平淡的聲音突然響起,那些張牙舞爪的、叫罵踴躍的賭徒突然就如十二時辰前院中匍匐的那隻大黃狗,突然沒了聲音。那些攘動的手臂也都被抽了筋兒似的軟軟地垂下來。
眾人慢慢地讓開一條道路,就見一個看着灰布衣衫,貌不驚人,腰扎一條寬寬的紅腰帶的魁梧漢子慢騰騰地走了過來。
李魚看到此人先是一呆,腦海中關於此人的記憶迅速湧上了心頭,郭怒!他是撈陰行的郭怒,李魚在利州拜過的十八個師傅之一,職業是撈陰行四大行之首的郭怒。
李魚又驚又喜,還沒等他叫出口,郭怒已經走到他面前,搡了他一拳,笑罵道:「你小子,大難不死,回了利州,也不說來見見我,怎麼,鬼門關上轉了一圈兒,就覺得了不起啦?被我親手送進鬼門關的人,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了,在老子面前,你可擺不起譜兒!」
郭怒笑罵着,一攬李魚的肩膀便向外走,大聲道:「走!陪老子篩幾碗酒吃去!」
郭怒攬着李魚大步往外走,竟無一人敢上前阻攔,有人被郭怒淡淡地看上一眼,還會下意識地地一驚,趕緊退開兩步。
動物的第六感遠比人類要敏銳的多,牛馬豬狗,見到一個幹了一輩子屠宰業的屠夫,無論它平時是何等的兇悍,都會嚇得四肢發軟、匍匐在地,仿佛遇到了天敵克星,就是因為它們能夠感覺到這個人身上的那種氣場。
而人的第六感是不及動物敏銳的,但撈陰四大行,為首的就是劊子手。一個劊子手,手上只要沾了幾十條人命,氣場就會發生微妙難言的變化,他瞟上旁人一眼,都會令人心生戰慄,更何況是已經殺過幾百條人命的郭人屠!
既見人屠郭替李魚出頭,那些躍躍欲試的賭徒都住了手,靜靜地看着郭怒攬着李魚懶洋洋地往外走。
市井之間有一句老話,形容專門撈陰行的職業,劊子手的刀,仵作的眼,扎紙人的手藝,二皮匠的針線。
劊子手的刀好理解,就是有一把鬼頭大刀吃斬頭飯的行刑人。仵作的眼睛,就是驗屍法醫,據說真正的忤作久而久之會生出一雙陰陽眼,溝通兩界。扎紙人的手藝就是辦喪的紙匠。二皮匠的針線,就是縫屍體,古時講究死有全屍,才能投胎輪迴,可以說跟後世的入殮師差不多。
幹這四種職業的人因為經常和陰物打交道,在常人眼中看來就覺得很邪門,其實就算是一千多年後的現代,在殯儀館工作的人,還不是受到許多人的偏見岐視,何況是那個年代,所以郭怒一出面,眾賭徒立即噤若寒蟬,倒不全是因為他掩飾不住的殺氣,也有這種心理上的原因。
郭怒用他肌肉賁張、足有尋常男子大腿粗的手臂攬着李魚肩膀晃晃悠悠地走出賭坊外的羊腸小巷,放開李魚,臉色一沉,冷哼道:「回來幾天了?怎地都不說來看看師傅?」
李魚被他攬着走出小巷的時候,就已將有關郭怒與自己之間的一切經歷回想了起來,知道兩人其實情同父子,可以無話不談,而且郭怒此人常與陰物打交道,思維、做法,與尋常人都大為不同。
因此李魚開誠布公道:「郭師勿怪!坊間都說弟子是蒙大赦出獄,其實不然!」
郭怒一怔,沉聲道:「你越獄了?」
李魚搖搖頭,把來龍去脈對他講了一遍,道:「所以徒兒回來,首先就想賺一筆錢,先安頓了家母,介時也就了無牽掛了。」
郭怒冷笑道:「妄想從賭坊里賺錢,你是不是昏了頭,難道你的千術比他們還要高明?」
李魚此時業已想通,他之所以逆轉時空提前看到了結局,為何自己依舊失敗?原因就是:那個護心毛顯然是個老千,從他一聲吆喝,許多賭徒就馬上應和來看,恐怕同黨還不少,根本就是賭坊的託兒。
那護心毛既然身懷賭技,他就是重看過一萬次事情結局都沒有用,只要他的賭注太大,對方一定會出千吃下。李魚不禁苦笑一聲道:「是!弟子知錯了!」
郭怒眸中露出一絲暖意,點點頭道:「為了盡孝,偶爾蠢上一次,也沒什麼。走!陪師父喝幾杯去,咱們爺兒倆好好聊聊!」
李魚對他講,一年之後自己還要重返京師受死,郭怒竟然渾不在意,果然是見慣了生死的人。李魚早已知他性情,也不以為奇,便跟着郭怒向他的家走去。
第025章
不再「想入非非」
李魚跟着郭怒是着實學過些真功夫的。劊子手這一行其實並不簡單,他們手中那一口沉重的鬼頭刀,要做到乾淨俐地一刀斷頭,需要鍛練的技能極多:眼力,臂力,腰力,還有心理素質。
光是拔刀、揚刀、揮刀、收刀這四式動作,他們每日裡就不知要練上多少次,夜晚練習砍『香火』的時候,隨手一刀,要不上不下地切准一排火炭頭子。這份腕力、臂力、眼力和準頭,縱然是身手一流的遊俠兒,也未必都能做得到。
所以,一個出色的劊子手,也許在技擊之術上算不上一流高手,甚至一個二流高手也能輕易擊倒他,但是若論運刀、用刀、使力的基本功法,一個出色的劊子手的刀法造詣卻可能超過許多江湖一流高手。
而李魚跟郭人屠學的就是用刀之法。李魚拜過十八位師傅,沒有一個是什麼武林高手,但李魚各取其所長,卻築下了極堅實的武功基礎,更從平凡簡單的招式中悟出了獨到的武學真義。
真正的技擊高手由簡入繁,再由繁至簡的過程,何嘗不是一種反樸歸真。李魚算是直指本質了,只是他畢竟缺少名師指點,也缺少歷練,閉門造車式的練法使他距離真正的技擊之術,始終還隔着一層捅不破的窗戶紙。
郭家離雲棧賭坊不遠,走出羊腸巷,再穿過兩條巷子,拐進一條比較荒僻的巷弄,越過幾家大戶人家的後院門兒,到了盡頭便有一處門戶,大門左右各植一棵高大的樹木,上邊盤着幾個老鴰窩,這就是郭怒的家了。
推開門兒,一片蕭索之氣撲面而來。老郭一生未娶,沒有子嗣,家裡也沒養任何活物,自然毫無生氣。待他們進了屋,一股子檀香味兒卻是撲面而來,迎面一堵牆,架子上全是各種模樣、各種材質的佛像。
佛牆前一架香案,一隻香爐,郭怒上前,拈起三柱香點燃,先虔誠地拜了拜,把香插進香爐,這才招呼李魚落座。李魚早已知他習慣,一見他進門先燒香,下意識地問道:「今天又砍人了?」
彼時死囚並不全部解送京城,有些地方過於偏遠,是沒辦法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解送人犯的,那樣的只會把卷宗遞送京城,收到批覆再做處置,這樣有的犯人今年秋決,可能他是去年將卷宗遞京的。還有一種犯人,就是斬立決的。
有一種人犯,因罪大惡極、影響惡劣,死判之判決無可爭議,為了達到懲誡效果,是不會經過曠日持久的審理和判決過程的,而是地方官擁有即時處死的權利,所以劊子手的生意也不必全都等到每年秋決,他們開張與否,取決於地方上的治安程度。
郭怒顯然不想多談此事,劊子手雖殺人不眨眼,其實心裡對此也是頗為忌諱的。郭家供了一面牆的佛像,顯然是為了驅除他心底的陰影。郭怒重重地嗯了一聲,抬眼看向李魚:「明年秋決,你會回去?」
李魚通過與船老大劉雲濤的一番對答,已經大概清楚了如今時代的風氣。世人對於信義是非常在意的,一然一喏,重逾泰山。言而無信者當然也是有的,但那不是如今世界普世價值觀所認可的行為,說出來做出來是會遭人鄙視的。
所以李魚學了個乖,臉色一正,正氣凜然地道:「皇帝仁德,緩我一年壽命,當利用此短暫生年,了些未盡之遺憾。待明年秋冰,弟子自該重返京師,接受懲處!」
郭怒點了點頭,讚許道:「然諾重於生死,這才是真男兒,好樣的!」
郭怒沉吟了一聲,嘆道:「你一死,李家無後,何止大憾,亦是大不孝啊!」
李魚呆了一呆,什麼明年秋決自己趕去京城送死,他才不像古人這麼「愚腐」,早就做好開溜的打算了。至於說未了之遺憾,也只是隨口敷衍郭怒的,不過臨「走」之前,他確實想做一件事,就是發筆小財,給母親潘嬌嬌留一筆財產。怎麼扯到無後上去了?
郭怒見他發呆,不禁一笑:「臉嫩了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李家是千頃地里就你一根獨苗苗,趁此一年光景,給李家留個後,也是應該的。」
李魚慢慢張開了嘴巴:「留後?」
郭怒這一說,他倒真想起來了,他在死囚牢時,倒真見過有女人進入監牢,由牢頭兒把那女人和某個死囚帶去私密些的單人囚室,一番雲雨歡愛,女子離去,死囚重入牢房。
當時李魚還以為這是什麼手眼通着天的「大哥」級人物,後來才知道,這是自古以來朝廷仁道的一種體現:如果死囚已經成婚但尚無後代,在待死期間,是允許他的妻子入獄與之歡合,以便留個血脈的。
但這種仁道是建立在完全忽視了女人權益的基礎上的。這女人願不願意?無人理會,迫於宗族和社會風氣,或許表面上她是「願意」的,但是之後所有的重負,都是由她背起來,一力去承擔,誰想過這對她來說公不公平?
而當時女人離異或失去配偶後再婚,都是很尋常的事,這樣一來從很大程度上,也就人為製造了她再婚的障礙。為了讓男方有個血脈的仁道,付出的是毀去這個女子一生的殘忍。
所以兼有後世理念的李魚當時對此就很不以為然,此時聽郭怒一說,就更加地不以為然了。李魚搖了搖頭,正想如何委婉解釋,郭怒已沉吟道:「嗯,我有一個遠房表妹,你見過的,倒是合適的人選。」
「我見過?」李魚馬上搜索起自己的記憶來。
郭怒笑了笑,道:「是啊,曾經就住你那坊里,小時候還是你的玩伴。叫非非,你每次見她,都要打趣說『想入非非』,那傻丫頭,初時以為你是調戲她,追打你不休。待聽你解釋這是一句成語,頗為沾沾自喜。待後來真正明白了你說的意思,又對你追打不休,呵呵……」
李魚唇角抽搐了一下,也不禁有點想笑。
郭怒嘆了口氣,道:「那丫頭去年春上和離了,男人不爭氣,欠了賭債逃之夭夭,留下她拉扯着一兒一女獨自過活,莫如你娶了她,給李家留個後。」
李魚汗都快下來了,急忙拒絕道:「不不不,這不合適。我一個將死之人,何必再給人添負累。」
郭怒不以為然,道:「兩個也是養,三個也是生,多一張嘴巴的事兒,怕甚麼。再說了,現在也就我能接濟她一下,她若真的嫁進李家,有了李家的後,你娘還能不幫襯着?」
李魚大窘,連連搖手:「不不不,多謝師父美意,我不再『想入非非了……」
郭怒打斷他的話道:「就這麼定了,改日我把她領來,你先相一相。哈哈,你放心,她再不是小時候瘦瘦小小雀兒似的乾癟身材了。現如今她是極好生養的一個福相。你想她嫁人三年就生了倆娃兒,還怕你李家無後麼?哈、哈哈……」
第026章
他有一顆護花的心
李魚尷尬道:「這事兒以後再說吧。趁京里消息還沒傳到這裡,我先賺點錢。不然,知悉我仍是死囚,恐怕就不好尋些賺錢營生了。」
郭怒頷首道:「這倒也是!」
郭怒想了想,忽又想起一事,拍手道:「撈偏門不適合你。你從未涉及這一行,難免會被人騙。還是做些正經營生吧,雖說來錢慢、賺得少,總好過坐吃山空,真有賺大錢的機會時再說。」
李魚苦起臉兒來,嘆道:「可惜我當初一心學武負仇,不曾學過別的,能做什麼營生?」
郭怒摸着頜下的短髭想了想,道:「我倒想起個營生來,他正缺人,明日你來,我帶你去,跟他說說,讓他給你找份工做吧。」
李魚瞧他一臉神秘的微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營生,不過瞧他沒有直說,卻也未再追問。反正對他介紹的工作,李魚也不抱多大希望。李魚只含糊答應一聲了事。
二人又閒聊一陣,郭怒從廚下取了幾個冷盤出來,篩了兩大碗酒,師徒對飲,李魚與郭怒吃喝了一陣,直到星光疏朗,與郭人屠約定來日相見的時辰,這才告辭,往家裡趕去。
李魚頂着滿天星光,堪堪趕到自家巷口,卻與一身青裳的妙吉祥不期而遇。李魚一瞧那窈窕的身段兒,便認出了吉祥,不禁吃驚道:「吉祥姑娘,今兒下工這麼晚?」
這巷弄又不可能有路燈,吉祥初見有個男人也是一驚,待聽到他聲音才又一喜,歡歡喜喜上前見禮道:「李大哥,你才回來呀。」
吉祥一臉歡喜地對李魚道:「今兒回來晚啦,就不跟你多說啦。奴先回去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