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 - 第12章
月關
吉祥回眸一笑,揚手道:「放心,人家賺錢了呢。娘見了歡喜,絕不會罵我。」
吉祥窈窕可愛的身影漸漸消失了,李魚嗅着空氣中淡淡的流香,卻不禁忽然站住了腳步。
以吉祥的家境和處境,從前不可能用得上哪怕最普通的胭脂水粉,而現在她所用的香粉品流極高,價錢只怕不扉。天色已經這麼晚了,她又是個溫婉可人的姑娘,她……賺的是什麼錢?敷脂抹粉的,可別是……淪落了風塵?
一想到這一點,李魚心裡忽然說不出的難受。
「但願是我猜錯了!」李魚仰望着無比璀璨的星空,暗暗祈禱。雖然在這個時代,女人所能從事的職業不多,需要她們工作到很晚的還需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工作更少,但他還是由衷的企盼着。
她像鮮花一樣芬芳而美麗,李魚不希望她像被牲口蹂躪的草一樣活着。雖然李魚從未奢望自己能夠採擷得到她這朵美麗的花,但依舊不想看到她淪落風塵,李魚,一直有顆憐花惜玉的心。
※※※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
利州朝天峽,明月閣內,正有一朵曇花也似的俏美靈動的女子,燈下撫琴。
風拂遮幔,幔律如水。紗幔後一燭搖曳,一襲白衣的她,盤膝而坐,猶如一朵出水清蓮,身前橫置着一具古琴。
薄幔給簾內美人兒增加了些許朦朧的美感,她輕垂着又彎又翹的烏黑濃睫,玉指比琴上的玉制琴軫還要玲瓏剔透。一襲潔淨的素白袍子,緊貼胸前的衣袍起伏褶皺中隱隱現出胸前柔美的峰壑。
琴韻流動,與琴前一壇薰香裊裊而起,水一般流瀉出去,鋪滿了白的岩、青的山、亮的水,為那奇峰怪石都浸染上了一層詩意。這撫琴的女子,正是此前曾在袁天罡南下途中試圖一見的白衣少女。
纖纖十指若玉蔥,往古金色的琴弦上微微一搭,琴聲頓隱,帷幔外出現一道人影,正是當時俯身於地,請這少女踏其背而乘馬的那個六旬老者。
老者端着後來被茶聖陸羽譽為「天下第四泉」的蛤蟆碚取來的清泉水烹就的香茗,腳下沉穩而輕快地走來,手中所捧茶盤中的剔透茶湯竟然連一絲漣漪搖晃都沒有,這份功夫看似簡單,卻足見此人的不簡單,若是沒有極高深的一身武功,斷然達不到這樣的效果。
老者一身灰衣,到了白衣少女身邊,跪坐下來,把茶放在了棋架旁邊的矮几上。白衣少女雙袖左右一分,端然而坐,宛如冉冉於池中水上的一朵素淨白蓮:「墨師辛苦,此等事叫二止他們做就好了。」
老者垂首,畢恭畢敬地道:「二止他們粗手粗腳的,怎麼侍候得了尊貴的殿下。殿下是老奴侍奉長大的,只要老奴還走得動,這些粗活兒,還是老奴侍奉,得心應手一些。」
白衣少女眸光一黯,輕嘆道:「往事已矣,皇朝不再。這殿下之稱……」
老者左手墊於右手之上,拱手於地,以頭觸之,行了個臣見君的鄭重大禮,激動地說道:「公主猶在,則大隋不死!我們還有機會!就算大隋真的亡了,殿下也永遠都是老奴的公主殿下!」說到激動處,老者的聲音不禁哽咽起來。
白衣少女柔聲道:「墨師,不要難過。我們竭盡所能,努力去做就是了。就算不能復國……」
白衣少女眸光漸轉冷厲,恨聲道:「也得殺了李淵那老狗,方消心頭之恨!」
老者頓首道:「老奴誓死追隨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一主一仆,究竟何等樣人,竟然這麼大的口氣?原來,這白衣少女竟是隋煬帝楊廣之幼女,閨名千葉。而被她稱為墨師的這個人,則是當年隋宮大內副總管墨白焰。換作當年,李淵還是楊家的臣子,在大隋皇室遺族眼中,自然不會高看了他。
楊千葉緩緩地吁了口氣,白玉似的素手輕輕一伸,羽袖滑開,露出一管皓腕,她將那霜雪般晶瑩的茶盞拈在手中,呷一口琥珀色的茶湯,低聲問道:「可聯繫到紇干承基了?」
墨白焰答道:「老奴已經找到他了,他在利州城雲棧坊,約殿下明日巳時見面。」
楊千葉一怔,訝然道:「朝廷正在通緝他,他居然還敢待在利州城裡?」
墨白焰答道:「藝高人膽大!」
墨白焰語氣頓了頓,眼中露出一抹譏誚之意,又道:「這是他說的,老奴以為,他這麼做,未嘗不是想向殿下證明,他並未落魄如喪家之犬。」
楊千葉莞爾一笑,緩緩點頭道:「好,那我明日便往利州一行,會一會這位尚未末路的末路英雄!」
第027章
兀那痴漢,焉何不行
楊廣駕崩的那一年,小公主千葉才三歲,到今年也就是貞觀六年,她芳齡也不過十八歲。十五年前,宇文化及與裴虔通、元禮、馬文舉等人舉兵叛亂,楊廣當時一無所止,正在宮中逗弄着他最寵愛的小公主千葉。
驚聞兵變後,楊廣馬上把千葉公主交給了當時就在身邊的四名內侍太監,命他們帶小公主逃離。面對着蜂擁而入的大隊叛軍,楊廣坦然坐下,只提出一個要求:「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怎麼能對天子動刀?取鴆酒來!」
誰料馬文舉等人對這樣一個小要求也不肯答應,他們讓大將令狐行達活活勒死了楊廣,只給他留了一具全屍。楊廣年方十二歲的兒子趙王當時也在行宮,被亂軍給當場斬殺了。
內侍副總管墨白焰率領馮二止等三名近侍保護着年方三歲的小公主楊千葉倉惶逃離行宮。當時天下正亂,楊廣遇弒的消息一傳出,洛陽群臣便擁立楊廣之孫越王楊侗為帝了,而太原李淵則攻入長安,立楊廣之孫楊侑為傀儡皇帝。
沒過多久,李淵便逼楊侑禪位,自立為帝。洛陽權臣王世充則逼楊侗禪位。當時墨總管率三大侍衛高手保護着小公主正一路逃亡,還未確定究竟該投奔何方,天下已經不姓楊了,只好就此隱匿下來。
因此,楊千葉身邊這四名心腹,其實都是當初隋宮內宦太監。四人是受皇命逃離行宮的,當時楊廣雖不知兵變,卻已預感到大廈將傾,也提前做了一些準備,包括將大量財寶封匿於各地的秘密寶庫以備不測。
楊廣命墨總管護送他甚為寵愛的小公主離開時,曾將一處寶庫的地點告訴他們。當年大隋國力何等昌盛,僅只那一處寶庫的財富,就足以用來養百萬兵而綽綽有餘。
因此,這許多年來,小公主楊千葉在生活上倒是不曾遭遇過什麼苦難。四個太監將她視為大隋猶在的象徵,侍奉起居坐臥甚至超過了一個正常的公主該有的待遇,排場自然不小。
楊廣之死其實並不能算在李淵頭上,但大隋滅亡,最終獲利者卻是李淵,墨白焰等四內侍武功雖深不可測,畢竟只是侍候人的奴婢,怎麼可能有多麼高遠的眼光和才幹,因此認定了李淵是他們的大仇人,他們也是從小這樣灌輸理念給楊千葉的,是以楊千葉才對李淵恨意深深。
涼月秋風,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楊千葉便整肅行裝,準備進城。
只要條件允許,墨總管是絕對不允許輕慢了公主殿下的,好在今日進城本就不需要張揚,饒是如此,過程也極繁瑣。楊千葉自小受他們如此教誨,也早習慣了,任由擺布便是。
雖然只是一身尋常裝束,可是等楊千葉整束停當,也是頗為驚艷。蠻靴短裾、緊袖小襦,羊脂美玉般的肌膚甚至微微透出青絡,仿佛一朵出水曇蓮,美而不妖,極盡靈動。
尤其是她自幼受到墨公公等人嚴瑾的宮廷教語,一顰一睨、一舉一動,極盡優雅高貴。可惜,一頂「淺露」很快就戴到了她的頭上,遮住了她美麗的容顏,只能看到那優美動人的身段和舉止間高貴優雅的韻致。
為了避免聲勢過大,墨白焰只帶了馮二止一人,二人扮作僕從,陪侍於楊千葉左右,三人乘了一架牛車,緩緩趕向利州城。
唐初時候馬匹多用於跑遠程以及軍事之用,尋常人家代步行路只能用騾馬。而富有尊貴人家,則依舊秉持漢晉遺風,喜歡以牛馭車,一則走得平穩,二則雍容而不急促。
※※※
長州城裡,人們業已早起,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潘嬌嬌給兒子做好早餐,一同用過飯食,便挎着她的針線籃子去了都督府。不出所料的話,晚上回來還會藏些掖些肉食回來,李魚懷疑以自己老娘這麼猖狂的偷法,很可能那位可憐的武都督從就不知道豬還有耳朵和腦袋。
李魚依舊無所事事沒有工作,潘嬌嬌既不在意也不追問,說起來她溺愛兒子確實已經到了非常過份的程度,好在不管是之前的李魚還是現在的李魚,都還挺爭氣,並未被她的溺愛養成米蟲。
李魚和郭怒約定的時間是中午,上午無事他便想提前出去,先到城中逛逛,說不定看到什麼事情,運用他的後世思維、先進理念,便能找到發財之法。邁步出了房門,忽見柿子樹下蹲了一人,正在洗滌青菜。
那人背對着他,青蘿裙兒捋掖在膝彎里,以致臀部繃得緊緊的,仿佛是用圓規畫出來的似的,盈盈圓圓。
李魚一面痛斥某人的下流,一面用某人的眼睛在那「八月十五」上狠狠地剜了幾眼,這才舉步走過去。
吉祥低頭洗着青菜,頸後幾綹青絲隨着微風拂動,露出她白皙纖秀的後頸。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地回了下頭。
李魚訝然站住,他本以為這姑娘是妙齡呢。其實昨兒晚上母親就跟他說過,隔壁妙家的託了她帶妙齡去武都督府當針娘,但是在李魚看來,妙吉祥更不可能此時在家。
妙吉祥回眸見是李魚,不禁甜甜一笑:「李大哥!」
李魚摸了摸鼻子,訕然道:「今天怎麼……不是又被人辭了工吧?」
吉祥噗嗤一笑,嗔道:「才沒有呢,我這份工啊,午後才去,放工晚了些,但上午可以歇歇。」
李魚啊了一聲,心中愈發地不舒坦了。真相越來越接近他的猜想了,眼前這一棵俏生生、水靈靈的小白菜啊,嫩得都還掛着露珠兒呢,卻不知每日裡要被幾頭豬拱來拱去,李魚心中很不痛快、極其不痛快。
李魚強抑心頭不快,淡淡地道:「原來如此,我約了人,這就要出去了,回聊!」
不等吉祥姑娘答應,李魚就加快腳步走了出去,一路疾行出了巷弄,這才長長吁出一口濁氣。可是仔細想想,其實他的悶氣生得毫無道理,吉祥姑娘的任何選擇,他有什麼資格評斷?
「哎,只是可惜了她!如果我有錢……」
想到這裡,李魚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頸間:「這逆轉時空的東西,多少也算一件寶物吧,可要究竟如何運用,才能讓老子大發其財,賺得盆滿缽滿放屁流油呢?」
李魚想着,腳下不免慢了,後邊一輛牛車吱吱嘎嘎的居然就追了上來。馮二止坐在車頭把大鞭甩出一個噼啪驚人的炸響兒,大聲吆喝道:「兀那痴漢,滾去路邊,沒得擋了爺的道路!」
第028章
此女不易欺
李魚聽人吆喝,本欲讓路,但是聽他說的難聽,卻不禁生起反感。李魚停住腳步,不悅地回頭瞪了一眼。馮二止一手提着韁繩,一手操着大鞭,瞪起眼道:「瞪我作甚,你待怎地?」
牛車簾兒一掀,現出楊千葉和墨白焰的身影。楊千葉雙手扶膝,端坐錦緞榻上,頭戴「淺露」,身姿端莊。墨白焰側方跪坐於氈毯之上,同樣雙手扶膝,向外睨了一眼。
李魚被他睨了一眼,只覺他目光鋒利如刀,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楊千葉淡淡地道:「二止,出門在外,少生是非!」
李魚聽她聲音好聽,不覺仔細望了一眼,恰好此時一縷清風拂過,拂動楊千葉臉上淺露輕紗,露出一片雪白的頸項和圓潤俏美的一個下巴,雖只冰山一角,便覺一抹清麗如冰雪消融後的第一抹新綠,撲面而來。
李魚心中不由一動,暗道:「由此一斑,便可見是個一等一的美人兒了。不過,若說美貌,怕她也未必就能勝得過吉祥吧。只是,看人家這尊貴氣派,卻不是吉祥這等貧家女可以比擬的了,縱然姿色差堪比擬,可這身份地位……
想到這裡,李魚對吉祥不免又起了一絲憐憫之意,不過一想到她竟自甘墜落,淪落風塵,那剛剛軟下來的心又硬了起來:不可原諒!絕對不可原諒啊!好白菜怎麼能讓豬拱了,而且還是一群野豬,實在不可原諒。
其實真要說起來,不管是車上這位姑娘還是吉祥,都不算是當下最符合審美潮流的美女。時下大唐風氣,豐腴性感的美女最受歡迎,而楊千葉和吉祥都嫌苗條了些。
不過,她們還是未滿雙十年華的小姑娘,這種體態也屬正常。而且即便如此,她們也是公認的美人兒,雖然喜歡窈窕清瘦還是嫵媚豐腴的潮流有所不同,但基本審美觀可是自古至今從未變過。
真要做個比喻的話,就是大唐如今氣象,瑪麗蓮夢露那種類型的美女最符合審美潮流,而楊千葉和吉祥,屬於奧黛麗赫本那一型的,略顯瘦些,缺了那麼一點點肉感。
馮二止被楊千葉淡淡地教訓了一句,囂張之態頓時收斂,只是一時卻也不好再放下姿態與李魚和氣說話。
李魚不為己甚,往路旁挪了挪,看着他們車駕過去,那輕風拂過,淺露輕紗又緩緩落下,遮住了楊千葉清麗脫俗的容顏。李魚站在側前方,只在那輕紗落下的一剎那,看到楊千葉耳珠上有一顆小小的紅色美人痣。
李魚跟在牛車後邊,牛車拐彎他也拐彎,牛車直行他也直行,一路行去,發現他們恰是同路。直到雲棧坊,那車拐進賭坊旁邊一條巷子去了,李魚徑直前行,雙方才算分手。
李魚到了郭怒的家,郭怒正在院中敞懷而坐,在一塊半月形的磨刀石上磨着他那口據說已經傳了七代,煞氣可避鬼神的鬼頭刀。
「嚓!嚓!嚓!」
郭怒雙臂肌張賁張,磨得十分用力,看到李魚來了,郭怒便從一旁盆中撩起些水來,將那大刀洗淨,又使一塊骯髒的鹿皮將那大刀擦得鋥亮,提刀起身道:「等我片刻!」
郭怒回到堂屋,堂屋滿牆菩薩佛像前面的香案上有一個刀架,郭怒把吃飯傢伙往刀架上一供,拜了三拜,便大步出了房間,緊一緊寬寬的紅腰帶,對李魚道:「那人輕易不肯把自家吃飯本領傳與他人的,我好說歹說,再加上他與石三兒有仇,你殺石三兒,算是幫他報了大仇,才肯答應收你為徒。你去了他身邊,勤學、勤問,有點眼力見兒。」
李魚唯唯稱是,卻仍舊不知道郭怒打算領他去拜何人為師,別也是撈陰行的?卻不知是跟人學打棺材,還是跟個人皮裁縫學縫屍體,想想心裡就瘮得慌。
※※※
雲棧賭坊的正門兒與後門兒分別通往兩個巷子,楊千葉所乘的牛車駛到賭坊後門不遠處,兩個賊眉鼠眼的潑皮正蹲在後門地上耍錢,看到牛車進來,便收了銅錢,懶洋洋站起。
墨總管一掀轎簾兒,從車裡走了出來,站在牛車上往二人一掃,沉聲道:「我家姑娘已經到了!」
一個潑皮「呸」地一聲吐掉口中的草梗兒,肅手道:「我大哥恭候多時了,請!」
墨總管壽眉一軒,微微露出了怒色:「大膽!紇干承基不過是李孝常麾下的一條狗,李孝常之父李圓通見了我家姑娘也要俯首稱臣,區區紇干承基,在我家姑娘面前,安敢如此托大?」
另一個潑皮嘲弄地笑了一聲,懶洋洋地抱起了雙臂:「喲?擺譜兒來啦?我可不知道你們家姑娘是哪一路的神佛,就知道你們既然找上了我大哥,那就是有求於我大哥,這譜兒,就不用擺了吧?」
墨總管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雙手十指微屈如鈎,盯着他道:「你敢再放一句厥詞試試!」
「墨師息怒!」
楊千葉柳腰輕折,從車中姍姍走出,墨白焰立即欠身退到一邊。
楊千葉輕輕瞟向那兩個潑皮,她明明戴着「淺露」,五官眉眼都很朦朧,但兩個潑皮偏就有種被她居高臨下盯着的感覺,站姿也不由自主地恭敬了許多。楊千葉淡淡地道:「你們去,替我向紇干承基問句話。」
一個潑皮下意識地道:「你……你說!」
楊千葉緩緩地道:「你問他,之前他想做什麼,他是什麼人?現在他想做什麼,他是什麼人。之後……他想做什麼,他,是什麼人?我在這裡等他,一盞茶後,他不來,我就走!」
楊千葉的容貌籠在淺露里根本看不見,但她的聲音語氣偏偏就有一種上位者自然而然養成的威嚴,那兩個潑皮聽了她的話,下意識地不斷點頭,楊千葉話音一落,二人已經搶着向院中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