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 - 第2章
月關
李世民臨朝,將當日重要大事處理一番,便罷了早朝,轉到紫宸殿,太監呈上御膳,李世民用罷早膳,安公公便捧來厚厚一摞奏章,畢恭畢敬地道:「聖人,這是刑部呈來的大理、京兆、萬年、長安等獄疏決人犯的名單,還請聖人勾決!」
李世民點點頭,接過奏章慢慢打開,右手一伸,安公公趕緊取了硃筆雙手遞到他的手上,又捧了硃砂站在一旁侍奉。
李世民提起硃筆蘸了蘸硃砂,翻看那份長長的錄囚名單,神情忽轉凝重,他迅速翻到囚犯名單的最末處,盯着上邊「共計死囚三百九十人」一行字,輕輕搖了搖頭。
李世民喃喃道:「三百九十人,僅僅一年,便是三百九十名死囚啊!」
李世民將硃筆輕輕擱在筆山上,幽幽一嘆。
安公公見皇帝似乎心情鬱結,小心翼翼地問道:「聖人?」
李世民緩緩起身,龍袍明黃色的上好絲綢料子摩擦着發出沙沙的聲音:「擺駕萬年縣,朕想去看看!」
……
長安縣令何善光提着袍裾,一溜小跑兒地跟在李世民旁邊。九月九,天清氣朗,已見秋涼,何縣令的額頭卻是熱汗滾滾,老天爺,皇帝怎麼突然興之所至,跑到他長安縣來了。
要說這何縣令官兒可不小,下縣縣令正八品,中下縣縣令從七品,中縣縣令正七品,諸州上縣縣令為從六品,京兆、河南、太原三府所管諸縣謂之鎮縣,縣令為正六品。
而長安縣可是京縣,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界,為分東西兩縣,一曰長安,一曰萬年。這兩縣與河南、洛陽、太原、晉陽共五阜的直轄大縣均稱京縣,那可是正五品的官員,他可是每日都要參加朝參,日日得以仰瞻龍顏的官兒。
可問題是,他去金殿看皇帝沒關係,那麼多的文武官員,他往人堆里一站,根本看不見他,如今可是皇帝屈尊到了他的縣衙門,這要是看到哪兒有點不滿意,他十年寒窗苦讀、十年兢兢業業的辛苦可就全白費了。
一大早的,他就在等皇帝的勾決,誰曉得勾決的判旨不曾等到,卻把活生生的皇帝給等來了,真是造孽啊!
李世民三十五歲正當壯年,一身赤黃袍衫,折上頭巾、九環帶、六合靴,風度翩翩,英姿挺拔,有何大縣令的小碎步兒襯着,走起路來當真是龍行虎步,威儀不凡。
李世民睨了何善光一眼,瞧這位縣太爺汗水涔涔,也不敢擦,不禁一笑,安慰道:「何明府不必緊張,朕此來只是往獄中走一走,瞧瞧那些待決的死囚。」
「是是是!死囚都關在這邊,陛下,這邊請!」
何善光心頭怦怦亂跳,也不知這皇帝突然駕到是禍是福,如今也顧不得有所安排了,只得硬着頭皮,側着身子螃蟹一般向前竄跑,為皇帝引路。
大牢里靜悄悄的,換作平時這時候還沒送飯來,有些性急的囚犯早就大呼小叫了,可今天要吃的是斷頭飯,吃罷斷頭飯,他們將在法場授首,時當正午,從此陰陽兩隔。所以,他們巴不得那斷頭飯送來的越晚越好,最好永遠也別送來。
「嗆啷啷啷~~~」
鐵牢門慢悠悠地打開了,因為牢中靜寂一片,所以聲音悠遠,顯得極其空曠。牢中犯人一陣騷動,斷頭飯終於送來了,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向牢門口望去,就連瘸子馬渾兒也拖着殘腿,掙扎到柵欄邊。
陽光從牢門外傾瀉進來,拖曳出一道長長的斜梯形光影,旋即一道身影出現,一個身着赤黃色袍衫的英武中年人慢慢走了進來。
黃色?
死囚們頓時騷動起來,黃色從漢代起,就漸漸成為皇室袍服的主流色,但當時並不禁民用。可是到了隋唐時期,黃色已經成了皇室的專用服色,此人居然穿着赤黃袍衫,他是皇室中人?
眾人都驚愕地看着步入大牢的李世民,真正識得此人就是大唐天子的,卻是一個也無。何善光亦步亦趨地跟在李世民後邊,後邊陸陸續續又跟進五六個牢頭兒和獄卒,全跟患了佝僂病似的彎着腰。
所有的死囚都摒着呼吸看着這個身着赤黃袍,頭戴折上巾,腰系九環帶的英武中年人,看着他那雙手工縫製小鹿皮的六合靴在袍裾下穩穩地一步步向前。
突然,一隻手從柵欄中探出,一把抓住了那小鹿皮六合靴的足踝,大叫聲在空曠靜寂的大牢中驟然響起,把死囚們嚇了一跳。
李魚拼命抓着柵欄,臉在柵欄上擠得仿佛掛在網眼上的一尾魚,用盡全身之力吶喊道:「壯士留步!我有話說!我有話要說啊~~」
第003章
高蟬只用一枝鳴
在深深的地下,有一種蟲,叫爬叉子,爬叉子需要經過五次蛻變,歷時五到十二年,才能由地下爬至地表,展開翅膀,蛻變為蟬。
數年的韜光養晦,無盡的黑暗之後,終於迎來短暫的光明。可它振翅高歌的過程,最多兩個月,然後就要徹底完成一次生命的輪迴。然而,當它能夠爬出地面的那一天,仍舊是義無反顧。
李魚此時就像一隻剛剛爬出坑的蟬,拼命地叫着,自來到這個世上,所經歷的孤獨、惶惑、寂寞、悲傷與恐懼,交織在一起,一時百感交集,讓他的眼淚也不禁滾滾而落。
「壯士留步!我有話說!我有話說啊!」
「刁民,大膽!」何縣令唬得變了臉色,一提袍裾,衝上來就要拿腳踹向李魚的手腕,有那機敏的獄卒反應迅速,已經抽出了明晃晃的刀子,想要斬斷他的手。這個死囚,要是驚了聖駕,那可如何得了?
李世民可不是個長在深宮婦人手的皇帝,他戎馬一生,久歷戰陣,又豈會在乎這點小場面。李世民淡然揚手,制止了何縣令和獄卒的蠢動,慢慢地蹲了下來,凝視着李魚:「你,可是喊冤?」
死囚喊冤,即便已經上了刑場,也是要發回重審的。這是為了避免冤假錯案,當然,一般來說,再怕死的死囚,一旦證據確鑿,也不敢在法場喊冤。發回重審並不能讓他開釋,還要多經歷一番等死的煎熬,何苦來哉?
何況,雖然法有明文,可刑獄之地素來黑暗,任何一個明君在位,也不能將這種地方照耀的一片通明。若是因為喊冤發回重審的,少不得要被獄中卒吏一番折騰,弄得生不如死。
但,律法如此,李世民自然重視,他也擔心出現官吏草菅人命、冤殺良民的情況。
李魚猶豫了一下,喊冤?船老大劉雲濤的一句話提醒了他,無論如何,他占據的這個身子是確確實實殺了人的,如今官府要砍了這個身子的腦袋,他真冤枉麼?
何況,他的理由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即便眼前這個赤黃短衫的中年人看起來很精明的樣子,可他會相信自己的話嗎?但,李魚還是決定,要把他的事情都說出來。
從眼前此人的儀態威風來看,此人定然是個大人物,把自己的經歷說給他聽,就算仍被砍了頭,說不定此事就在外間傳揚開來,如果這人有記筆札的習慣,說不定還會把他的事跡記載下來。
那麼來日「唐傳奇」的系列小說中,就會多上那麼一篇,有關一個穿越者的悲慘故事。後世會有許多人談起他,以他為原型創作戲劇、影視。說不定,他未來的家人也會因此知道他的下落。
想到這裡,李魚的神情變得更加急切,急記點頭:「這位壯士,我冤,但又不冤……」
何善光不敢點破皇帝的身份,可是聽他一口一個「壯士」,心裡頭實在彆扭,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斥道:「什麼壯士,叫貴人!」
李世民睨了李魚一眼,微笑着點點頭:「你放開手,慢慢說!」
此時已經有那機靈的獄卒急匆匆端了把椅子過來,李魚見狀,便放開了手。李世民在椅上坦然坐了,望着李魚:「你有什麼冤屈,現在可以說了。」
李魚根本不敢指望自己的話能讓這位貴人相信,更不敢奢望因此就能免了他的死罪。他只想把自己離奇的經歷說給一個能把它傳揚出去的人,雁過留聲,人過留痕,他不想來得莫名其妙,死得無聲無息,他要在這個世上,留下他的痕跡。
「這位貴人,我叫李魚,其實我不叫李魚。我殺了人,其實卻不是我殺的人。我的故事非常離奇,但我可以保證,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李魚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他才喘息着住口,殷切地望着李世民:「這位貴人,你明白了嗎?」
李世民斜靠在椅上,手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李魚:「你說千百年後,世上處處都是百丈高樓,可極目千里?」
「倒也不是處處都是,反正很多啦。極目千里嘛,那是不可能的。我們那裡經常霧霾昭昭,不見天日。」
李世民摸索着頜下的短髭,興致勃勃:「你說千百年後,百姓出行,都是坐的鐵甲車,可以飛馳往復,一日千里?」
李魚又猶豫了一下,認真地答道:「理論上是這樣。不過實際上,經常車排長龍,寸步難行!」
李世民吁了口氣,轉向何善光道:「似此等患有瘋疾之症的人,怎麼也判了死刑?」
何善光趕緊拱手道:「陛下明鑑,若此人患有瘋疾,地方上必會有所陳述。依臣看來,此人當是畏罪怯死,故作瘋顛。」
李魚聽了二人的對話,抓着欄杆的手一陣無力,不禁緩緩坐倒。果然如此,還是沒人相信他的話。一時間,李魚萬念俱灰,苦笑着搖頭:「殺吧!你們殺了我吧,也許我死了,沒準兒就又能回去了呢……」
李世民聽到李魚的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問道:「此人身犯何罪?」
何善光拱手道:「為父報仇,殺死仇人!」
李世民眉頭一皺:「為父報仇,乃是孝道,為何沒有罪減一等?」
何善光低聲道:「他殺死的,乃是軍中一位執戟長!」
李世民又看了看牢中其他七名死囚,向他們問道:「你等,都身犯何罪?」
屠夫老范垂頭喪氣地回答:「我,我從元皇帝的興寧陵偷了一車磚修房子,犯了謀大逆的死罪!」
元皇帝就是李世民的爺爺李昞,李淵稱帝後追封其為元皇帝,上廟號唐世祖,其墳也擴建了一下,改稱興寧陵,成了皇家陵園。老范蓋房子,居然從李世民他爺爺的墳頭偷磚……
李世民又看向船老大劉雲濤,劉雲濤拍了下大腿,道:「嗨!我該死!我不冤!我爹過世了,該當守孝三年,結果……結果我沒忍住……」
李世民和何善光都瞪大眼睛看着他,沒明白他究竟何事沒忍住。便是李魚、老范等人也不曾問過他為何罪入獄,是以也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一臉的好奇。
劉老大長吁短嘆地道:「守孝期剛過了三個月,我……我的女兒就出生了。祖父大人勸我把孩子悄悄溺死,隱瞞消息,可是看着那小奶娃子的乖巧模樣兒,我不落忍吶……」
何善光蹙起眉頭道:「你守孝期望三個月,女兒出生。也就是說,你未出孝期,就與妻子同房了。不過,此罪只當徒三年,不至於判死刑啊!」
劉老大擦了擦眼淚,哽咽地道:「祖父大人說女娃娃早晚也是潑出去的水,何必冒偌大幹系,不如溺死了往野地里一丟。我不肯,被祖父大人說的煩了,罵了他老人家一句。」
何善光恍然,唐律中對不孝的制裁十分嚴厲,辱罵祖父母或父母者,絞刑!罵一句即判絞刑,對於不孝之人的懲辦可謂嚴厲到了極點。
李世民輕輕搖了搖頭,又看向慈眉善目的和尚大弘,大弘和尚頭上戒疤仍在,顯然就是個出家人,李世民倒是不知,這個看起來眉眼極其和善的出家人,不像會犯罪的人吶,他又是犯了何罪?
第004章
朕欲赦之,卿意如何?
大弘和尚盤膝坐在那裡,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一見李世民向他看來,雙手食指不禁有些羞怩地繞轉起來,清了清嗓子,才忸怩地道:「貧僧……貧僧手藝比較巧,本着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宗旨,時常會幫人做些出門在外所用的『公驗』,驛站所用的『符券』、經商用的『執照』,故而……咳!犯了偽造符印之罪,判了絞刑。」
李世民重重地哼了一聲,看向道德坊勾欄院的美髯公康班主。
康班主一拋美髯,喟然長嘆:「我……教徒弟的時候手重了些,打死過一個不肯用功的藝徒。對面趙家班的人又告我訓養毒蛇,意圖害人,其實老夫只是招募了一個天竺的訓蛇人,想用以表演而已,唉!」
康班主一聲嘆息,搖頭不語。藝徒大多都是窮苦人家養不起孩子,才賣出戲班的,一般都會立下生死文書,打死勿論。但是真要打死了人,官府還是要過問的,只不過一般都會酌情減刑,不會判死。
但康班主別出心裁,居然訓養毒蛇,這就危險了。按大唐律,培養、訓練毒獸毒蟲意圖害人並被認定足以害人的,無須有傷害事實即罪名成立,罪犯以及教習者均處以絞刑。
康班主有訓養毒蛇的事實,趙家班的人又一口咬定康班主意圖加害他們這些競爭對手,而康班主所養的蛇好死不死地又恰有一條曾經爬到過對面趙家班去,康班主也只好自認倒霉了。
瘸子馬渾兒冷着面,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某,本開封府一不良人,因公致殘。縣尉郭雀貪墨某的撫恤,某與他理論不得,就想宰了他這狗官,可惜只割了他一隻耳朵便被他逃了,某腿腳不便,追之不得,至今想來,猶覺可惜!」
馬渾兒仰天長嘆:「可惜!可恨!」
以下犯上,那是不義之罪,以下司而殺上官者,如果只是傷了對方而沒殺死,也要判絞刑。如果是殺死了,那就連全屍都不能保了,要判斬刑。所以那郭雀雖然未死,馬渾兒也是死罪。
身材魁梧的金萬兩大聲道:「咱家是個竊賊,做成了一樁好買賣,可惜失了手,被逮住了。俺盜的那批財貨,價值五匹絲綢,所以,被判了死刑!嘿!」
按唐律,竊賊竊取財物,價值超過三匹綢就得判絞刑,金萬兩盜竊的財物已經達到五匹綢,自然有死無生了。
這時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一直默不作聲的華林。這小伙子年紀與李魚相仿,只是骨架纖弱,娥眉柳肩,五官眉眼比許多女子還要清秀。方才眾人紛紛說起自己罪名聲,他就有些囁嚅不安的模樣,此時眾人紛紛瞧向他,華林一張俏臉簡直就成了一塊大紅布。
見他吱吱唔唔不肯開口,金萬兩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嗨!都他娘馬上要死的人了,還有什麼不好開口的。小林子,你究竟犯了何罪,說來聽聽,瞧你這模樣,比個大閨女還害羞,總不成是殺人搶劫吧?」
華林脹紅着臉兒,低着頭,幾乎要把腦袋藏進了褲襠里,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我……我鬼迷了心竅,與九姨娘有了不倫的關係……」
他那聲音實在太小,不只坐在柵欄外邊的李世民沒聽清,就連旁邊的屠夫老范、船老大劉雲濤等人都沒聽清,瘸子馬渾兒不耐煩地問道:「你說甚麼?大聲些!」
倒是緊挨着華林坐着的金萬兩聽清楚了,金萬兩大聲道:「小林子說,他和他爹的第九房小妾困過覺啦!」
金萬兩嚎了這一嗓子,整個大牢頓時鴉雀無聲。
都說唐時風氣開放,唐朝時候風氣相對開放不假,但官府其實也並不放縱這種行為。就算是和姦,不管對方是未婚還是已婚,一旦捉到,同樣是要嚴懲的,而和姦對象是自家親眷,那就足以致死了。
此等事確實難對人言,也難怪華林如此羞窘。
李世民聽了二房監八個死囚陳述的死因,不由搖了搖頭,默默地站了起來。
李世民舉步向外走去,何縣令立即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
李魚猶不死心,抓着欄杆放聲大呼:「這位貴人,在下所言句句屬實啊!煩你出去之後,一定要把這件事說與別人知道,最好寫成札記,筆錄個逸聞佚事什麼的,拜託、拜託啊……」
皇帝當面,獄卒們不敢放肆,只是狠狠瞪了李魚一言,倒沒揮棍去打。李世民聽了李魚的「瘋言瘋語」,卻只是腳步一停,便快步走了出去。
縣獄外面,花草之間,李世民忽然站住了腳步。何縣令急忙走到他身邊,微微欠身,等候垂詢。
李世民負手望着花間蜂蝶起落飛翔,沉吟半晌,緩緩地道:「人君之道,唯欲寬厚。非但刑戮,乃至鞭撻,亦不欲行。此言可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