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 - 第3章
月關
李世民點了點頭,道:「朕繼承大寶已有六載,夙興夜寐,未嘗有所懈怠。然自去歲秋決人犯,迄今不過一年,牢獄之中又有死囚三百九十人,或因困頓、或因愚昧,是朕教化無方,不能百姓安居樂業啊!」
何善光欠身道:「以威刑肅天下,固不可取。然恩威並用,不可惑缺。人有七情六慾,縱然富足安樂,難免還有人不知滿足,觸犯國法,此非陛下之過!」
李世民輕輕搖了搖頭:「今日朕審錄死囚,見秋決人犯人數,較之去年猶有過之,心中甚是不安,所以才往你這長安縣獄走這一遭。」
李世民轉向何善光,道:「何明府!」
何善光趕緊欠身拱手:「臣在!」
李世民道:「國法雖然不容,朕心卻有不忍。朕想延他們一年壽命,將三百九十名死囚縱放回家,使他們可以與親人小聚,限以來年秋決之日,再自歸京師受刑。如何?」
何善光吃了一驚,趕緊拱手道:「陛下口含天憲,生殺任情。若要寬赦死囚,臣自然不敢阻止。但,這些囚犯都是死罪,一旦縱放,又無人督管,誰不貪生?誰不畏死?來年秋決,他們豈肯束手待斃?」
李世民搖頭道:「自古為化,唯舉大體。王政本於仁恩,所以愛民厚俗。朕對他們推心置腹,他們對朕又豈能不知感恩?朕之此舉,是為了教化天下,朕相信,就算其中有貪生畏死者,會逃避山林,不肯伏法,但重然喏、明是非者,終是多數!」
何善光心想:「皇帝說的輕鬆,如今把他們放跑了,叫他們來年秋決自己回京送死?誰還肯來?還說什麼大多數死囚都會遵照承諾回來,這也太想當然了。」
何善光還想勸諫,李世民已經眉鋒一挑,斷然道:「朕意已決!宣旨吧!」
第005章
九月九,一起出走
長安縣令何善光木然站在大牢中央,身後站着幾個牢頭兒和兩隊獄卒。
何縣令高聲道:「方才的聖諭,你們都聽清楚了吧?陛下仁慈,延爾等一年壽命,各自歸家,親人團聚,有什麼未了之遺願,亦可趁機完成。只是明年今日,爾等須得遵循律法,回到這長安縣獄受死!明白了嗎?」
所有的死囚全都緊緊抓着柵欄,仿佛剛才李魚抓李世民足踝時一樣拼命地向外擠着臉龐,把臉都擠得變了形,一雙雙眼睛裡放出熾熱的光芒。
「何明府,你說什麼?剛剛……剛剛那位赤黃衫子的貴人,就是當今皇帝?」
「是的!」
「皇帝下旨,把我們統統放了?要我們明年九月九,再自回京師受刑?」
「是的!」
「我……我們離開監獄的話,沒有人監視督領麼?」
「沒有!」
「我們需要戴着死栲死枷離開嗎?」
「不用!」
「那……那麼,如果我們來年九月九不回來的話,會連累親鄰連坐嗎?」
何縣令的臉頰猛烈地抽搐了幾下:「這就思量一去不回了麼?陛下他真是……哎!」
何縣令咬着牙根,搖了搖頭:「也不會!」
「萬歲!萬歲!吾皇仁恕、吾皇萬歲呀!」
初時,是一個人嘶啞着嗓子吼起來,緊接着,整個大牢各監房的人不約而同地吶喊起來。
許多人跪在地上,放聲大哭。就連一向對上法場表現得滿不在乎的竊賊金萬兩都是嘴唇顫抖,熱淚盈眶。不怕死不等於想去死,當他們都以為死亡將來臨的時候,無論是善是惡,恐怕思想最多的就是對於一生的反思、對於生存和親人的留戀,還有這樣那樣無盡的遺憾。
如今,他們居然可以緩刑一年,可以離開大牢與親人團聚,可以把他們來不及去彌補的憾事一一完成,就算再如何漠視生的人,都已止不住他們的眼淚。
「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仁慈啊!」
「皇帝隆恩,草民沒齒難忘啊!」
一間間監房內,無數的人叩頭如搗蒜,號啕聲此起彼伏。
何善光深深地吸了口氣,咬着牙根兒吩咐:「開牢門!」
兩隊獄卒大步走上去,一間間牢房的門紛紛打開,犯人們驚怔地看着洞開的牢門,有人試探着小心翼翼地向外邁出去,獄卒們站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沒有看見。
犯人們的驚疑不定變成了驚喜激動,他們撒開腳丫子向牢外狂奔而去,越來越多的犯人衝出牢房,匯聚到沖向牢外的隊伍,從縣太爺何善光的身旁洪水般涌過,何大老爺站在那兒,肩膀不時被忘形的犯人刮碰得,身子搖搖晃晃,臉上卻是木無表情。
「天子糊塗啊!今日走脫這些人,明年九月九,還會回來幾人呢?」
二號監的犯人也都歡呼雀躍着,仿佛瘋了似的往外跑,只有李魚呆呆地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
「放了?皇帝居然把我們放了?剛剛聽我說故事的那個人……就是大唐天子李世民!我居然看到了歷史書上的唐太宗啊!厲害了我的哥!」
李魚正胡思亂想着,已經跑出牢門的屠夫老范突然又沖回來,一把握住了李魚的手,用力搖了搖。
李魚愕然道:「你幹嘛?」
屠夫老范笑容可掬:「你這隻手,抓過龍足啊!我沾點喜氣!沾點喜氣!」
屠夫老范說完,傻笑着跑了出去。
一聽老范這話,劉老大、大弘和尚、康班主、馬瘸子等人紛紛衝過來和李魚握手,然後狂笑着離去。
李魚站在牢房門口,跟接見來賓似的跟同監所有人握完手,等所有人都跑光了,才迷迷瞪瞪地向外走去,仿佛做夢一般。
※※※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
大唐,長安。
東西長十千米,南北長九千米,十倍於明朝時候的西安。城牆高六米,全是干打壘的黃土夯成,不用城磚。每一面城牆三座城門,尤以城南的明德門最為宏偉壯觀。
李魚站在長五千米,寬一百五十五米,比後世北京的長安街還要寬上一倍的朱雀大街上,茫然地看着頭戴白帽,面黑而髯的大食人牽着駱駝,大紅石榴裙、同色繡花抹腰、臉上蒙着乳白色薄紗,扭着圓潤柔軟小蠻腰的波絲胡姬熙攘來去。
要不是還有許多長安百姓、妓女伶人、文人雅士、出家僧道長着和他一樣的面孔,和他操着一樣的語言,李魚還以為一腳踏進了異域他國。
從大理寺獄、京兆府獄、長安縣獄、萬年縣獄放出來的死囚,一出牢門第一件事就是奔向自己的家,家在外地的也都馬上尋找適用的水陸工具,都想立刻回家,去見他們的親人,而李魚竟無處可去。
百千家似圍棋局,而他,是不該出現在這副棋盤上的那枚棋子。
李魚隱約記起曾經看到一則新聞,說是有人從小坐牢,坐了一輩子牢,結果終於得以釋放時,他竟然想要回去,因為他已完全不適應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在外面該如何生活。
現在,李魚就是這樣的感覺,天大地大,但他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這時,朱雀大街上,正有一輛黃牛車緩緩而來,車上端坐兩個道服秀士,一個年近三旬,面如冠玉,劍眉星目。一個弱冠之年,唇紅齒白,眉眼俊朗。兩人時而低頭談笑幾句,時而左顧右盼。
那唇紅齒白的弱冠少年忽然一眼看到了李魚,目光本已從他臉上掠過,忽又收回,重新投注在他臉上,仔細一端詳,頓時來了興致,他急急一拉那中年秀士,興沖沖喚道:「天罡兄,你看那人,快看那人!」
中年秀士轉過頭來,懶洋洋地瞟了一眼李魚,不以為然地道:「我說淳風啊,你如今口味如此之重麼?又不是百媚千嬌的妙齡女子,我看他作甚?」
唇紅齒白的弱冠少年鼓掌大笑:「哈哈!師兄,你這一番可眼拙了吧,你再仔細瞧瞧那人,面相可有異處?」
第006章
朱雀可生,蒼龍必死
弱冠少年抬腳踏了兩記地板,車把式便勒住了黃牛。車上二人一起把目光投向茫然站在朱雀大街上,面南背北,一臉戚色的李魚。
牛車上這兩個人,年長的叫袁天罡,年少的叫李淳風。這袁天罡本儒家弟子,後來卻在峨眉山拜一位高僧學習武藝,後又隨藥王孫思邈學習醫術,之後再隨李淳風之父李播學習道術,學兼釋儒道三家所長,十分了得。
此前任劍南道邛州下縣火井縣的縣令,此番是任職期滿,李世民也久聞其知天文、識地理、道法高深,所以命其進京述職,親作考評,以資任用。而李淳風乃袁天罡師父李播的親生兒子,自然就是他的小師弟了。
李淳風倒是比他師兄發達的更早,唐初行用的曆法是《戊寅元歷》,這部曆法存在一定的缺陷,李淳風對之做了詳細研究,提出修改意見,進行了完善。曆法編撰是專門之學,一般學者很難問津,而李淳風年紀輕輕,對天文學就有如此高深造詣,自然引起了求才若渴的李世民注意,因此授予將仕郎,任職太史局。
師兄進京,李淳風歡喜不禁,自番是往城南十里亭去接師兄的。
袁天罡聽了李淳風的話,又往李魚身上仔細打量了幾眼,微微一笑,道:「此子面相,有何異處?」
李淳風可不相信師兄如此眼拙,他父親李播修書進京時,可是不止一次對他誇獎過,說他師兄的道法遠勝於他。李淳風知道這是師兄在考較他,便道:「此子似乎是早夭之相,多災多桀,一生坎坷。而且,細看其面理,他現在就應該死了,可他依舊好生生地活着,可不古怪?」
袁天罡眯了眯眼睛,微笑道:「若我沒有看錯,此子至今日止,恰受足九九八十一日牢獄之災,眉宇間凶煞之氣已經化解的差不多了。今日是九月初九,又逢數之極日得以釋放,否極泰來,災厄已解。」
李淳風嘿嘿一笑,道:「災厄已解了麼?我看未必,他此時正站在朱雀大街上,舉棋不定,不知去從。朱雀大街貫通南北。乾在北,坤在南,乾坤乃天地、乃日月、乃陰陽,乃生死,他正站在生死關頭呢。」
袁天罡微微一笑,道:「往何處可生,往何處當死呢?」
李淳風道:「南向為朱雀,而他此時正立足於京師的朱雀大街,故而向南,可借朱雀大街之生氣,得一線生機,但這一線生機,也不過延得一年之壽!若他往其他三個方向去,則連這一年之壽都沒有了!尤其是東向,東向為蒼龍,與天子真龍之氣相抵,他若往東去,三日內必定暴死。」
袁天罡微微點頭,目中露出嘉許之色。這個小師弟,果然天資聰穎,方及弱冠,相術方面較他就已毫不遜色。只是還是少年心性,喜歡賣弄,還得磨鍊心性吶。
李淳風見袁天罡點頭,喜孜孜地道:「小弟說對了吧?」
李淳風語氣頓了一頓,有些遺憾地道:「我看此人,有些眼緣,要不要點撥他一下,免得他走錯了路,枉送性命!」
袁天罡馬上道:「且慢!淳風,莽撞了!生死有命,豈可妄加干預?」
袁天罡深深地望了李魚一眼,道:「他立足不定,去向不決,未嘗不是天意,讓他自行抉擇,你我就不要妄加干涉了。走吧!」
袁天罡踢了踢腳踏,車把式甩了一鞭子,老黃牛慢吞吞地邁開了步子。
※※※
李魚心中茫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愁思往事,正自鼻子一酸,雙眼濕潤,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李魚扭頭一看,竟是船老大劉雲濤。劉雲濤喜氣洋洋地對李魚道:「小兄弟,怎麼還不回家?」
李魚詫然道:「劉老大,你還沒走?」
劉老大道:「我去找個朋友借了點盤纏,一會兒就去灞橋,搭一艘船,揚帆東向,回洛陽去。你家在何方,可與我同路麼?」
李魚心中一動,既然無處可去,何不與劉老大同行,先跟着他去蹭幾天吃喝,待熟悉了這個世界,再作打算不遲,說不定,還能找到回到未來世界的辦法呢。
可是話到嘴邊,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那是李魚的母親。在他的囚車被押解進京的那天,才只見過她一面。
那天,正下着滂沱大雨,她在雨中奔跑着、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滿身的泥濘,淚水和着雨水,那悽慘的哭叫聲似乎仍然縈繞在他的耳邊,李魚忽然心中有點堵得慌。
李魚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道:「我的家,在劍獻道利州府,得往南去,不同路!」
劉老大看着他古怪的神氣,不禁笑道:「哈哈!你這模樣,怎生如此古怪,不是真的認為你是一千多年後的人穿越而來吧?」
李魚嚇了一跳,原本以為必死,他巴不得整個天下都知道他是穿越而來,在這短暫停留的時空中留下他的印記,如今得以不死,他又怎會再透露這個秘密。
李魚馬上矢口否認:「當然不是!我在牢里,就是故意那麼說,本指望……」
劉老大指着他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小子是胡說八道。得了,不多說了,我現在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家去呢,明年九月九,咱們兄弟再相聚吧!」
李魚呆了一呆,訝然道:「明年九月九?你……還真打算回來?」
劉老大也是一呆:「當然回來,在牢裡頭,咱們可都是對天發過誓的。皇帝開恩,緩了咱們一年壽命,讓咱們可以了卻許多未了的心愿,咱們豈能豬狗不如,言而無信?」
劉老大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李魚,突然指着他道:「你不會打算就此開溜,不再回來吧?」
「不會不會,當然不會!」李魚被他說破心事,不禁嚇了一跳,急忙搖頭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