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 - 第6章

月關

  可是,誰曉得那孩子居然始終記着他爹的仇恨,居然去向石三兒復仇啊!石三兒已經投靠了官府,搖身一變成了朝廷的官兵,還當上了執戟長,那傻孩子怎麼就敢去刺殺他?

  這父子倆,一樣的犟啊!

  潘嬌嬌咬着牙根兒,恨恨地罵了句她死去的男人。那個死鬼,明知道李孝常反了,明知道石三是李孝常手下無法無天的兵,那雙靴子就白送了他唄,怎還就不值他那一條命啊,害得兒子也隨他而去。

  如今潘娘子也不過才三十四五的年紀,可那精氣神兒,卻像是六七十歲的老太婆,人沒了奔頭,活着也就只是活着了。

  「站住!」

  都督府門口的執戟兵突然將戟一橫,擋在了她的面前。

  執戟手瞪着潘娘子道:「你腰間鼓鼓囊囊的,塞了什麼,停下檢查!」

  「肉!那是肉!我自己的!」

  潘娘子怒了,掐起腰間一砣肉,衝着執戟手大吼:「老娘也不是第一天在都督府做事了,你小子沒見過嘛?啊!你說我腰裡藏了什麼!來來來,你摸摸!」

  潘娘子步步緊逼,那執戟手不過十七八歲,哪裡是她對手,被她唬得連連後退。

  「好了好了,潘娘子,小丁也是奉行公事嘛!」

  執戟長喬二郎趕過來,沖那執戟手狠狠瞪了一眼,又轉向潘娘子:「小丁新來的,府上出出進進的人又多,他不認得,哈哈,莫怪!莫怪!」

  潘娘子狠狠瞪了小丁一眼:「你小子,以後長點眼睛,別以為老娘死了男人沒了兒子就好欺負,哼!」

  潘娘子恨恨地出了府門,隱約地聽到後邊喬二郎責罵小丁:「你小子,惹那婦人作甚,那女人死了丈夫,兒子也剛被朝廷砍了,絕戶一人,可是誰都不怕的!」

  潘娘子哼了一聲,急急走出幾步,忽然那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那死鬼,為了雙靴子被人殺了,那蠢兒子又為了給他爹報仇讓朝廷砍了,撇下她孤苦伶仃一個人,這一輩子,可怎麼熬啊。

  潘娘子一路走,一路哭,兩隻眼珠腫得都跟胡桃似的。到了自家門前,潘娘子忽然瞧見籬笆門兒是開着的,不由心頭一緊,院子裡可還養着幾隻老母雞呢,可別是招了賊了?

  潘娘子緊趕幾步進了院子,一瞧柿子樹下,正睡着一個破衣襤衫的乞兒。潘娘子丟下針線籃子,從牆角抄起一根棍子,就怒瞪雙目沖了過去,人未曾到,呼天搶地的哭聲先自響起來:「蒼天吶,這是何等狼心狗肺沒了心肝的乞索兒,欺負到我一個……」

  哭叫聲戛然而止,潘娘子舉着棍子,驚愕地看着那睡在柿樹下的乞丐的臉龐,渾身跟犯了瘧疾似的打起了擺子:「你……你……」

  李魚已經被她那一聲哭嚎給叫醒了,睜眼一看,面前站着一個中年婦人,一瞬間,那屬於李魚的記憶便潮水般湧上心頭。

  六七年前,潘娘子還是這坊巷間聞名的一個美人兒,雖然年過三十,卻也是姿容嫵媚、風韻猶存。可自打死了丈夫,她獨自一人拉扯兒子,哪還顧得上形容打扮。

  十二三歲的少年,正是最能吃的時候。後世的人可是絕對想像,就憑正長身體的少年人飯量大、能吃,就足以把一戶窮人家吃得捉襟見肘、困頓不堪。

  而窮苦人家的孩子,十二三歲就該出來做工,幫襯家裡了,偏這李魚不知撞了哪路邪,只管四處打聽,但凡聽說誰拳腳厲害,便去巴結着學習武藝。除此之外什麼都不干,如此一來可就更能吃了。

  偏這潘娘子寵兒子,絕不肯讓兒子受一點饑寒,她賣了妝鏡、當了首飾,布衣釵裙,打工賺錢,硬是把兒子拉扯成了一個大小伙子,自己卻是容顏漸老,體態臃腫起來。

  街坊都說潘娘子苦日子總算熬到了頭,誰曉得李魚長大成人,第一件事就是去殺人。他是為盡孝道而殺人,可他被押解進府獄的時候,卻不知道有多少街坊指着他的鼻子罵他不孝順,罵他不當人子。

  種種記憶,紛紛湧上心頭,雖然主導着這具軀體的人是楊冰的記憶,可是潘氏娘子對兒子涓滴不遺的母愛,卻不能不影響到他。李魚頓時鼻子一酸,情不自禁地翻身跪倒,顫聲道:「娘!不孝兒,回來了!」

  潘娘子顫抖着退了一步,手中的木棒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潘娘子跟失了魂兒似的盯着兒子,嘴唇哆嗦着,哆嗦了半晌,忽然悽厲地一聲哭嚎:「小魚兒!我的兒啊~~~」

  潘娘子號啕大哭,撲上去一把抱住了李魚,哭得天崩地裂:「我的兒啊,你回來看娘來了啦!你個不孝的小畜牲啊!怎麼就為了那死鬼去殺人,你丟下老娘一個人可怎麼活呀~~」

  潘娘子抱着李魚哭天抹淚,一雙手臂卻是緊緊地抱着,唯恐一撒手,她的兒子就不翼而飛。

  自打兒子被解送京城,那九月九秋決之日,就像懸在她心頭的一口刀,無時不刻不割得她的心鮮血淋漓。九月九那天,她失魂落魄,獨坐家中,待到正午行刑時刻,突然就忍不住地哭了起來,哭得直至暈厥。她知道,她的兒、她身上掉下來的那塊肉,從這一刻起,就再也不復存在了。

  如今,她的兒子回來看她了,他投胎轉世之前,猶自惦記着她這個娘,他回來看她了。

  潘娘子又是心酸,又是歡喜,抱着兒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李魚先是有些驚愕,聽了潘娘子這一番話,方才明白她以為自己只是魂魄歸來。李魚既覺好笑,又覺心酸,如果說他意識之中屬於楊冰的那份記憶對潘氏娘子還有那麼一分的不自在和疏離,這一刻也全都不翼而飛了。

  李魚感動地在潘娘子的耳邊道:「娘!兒沒死!兒活着回來了!」

  潘娘子如遭雷擊,迅速放開李魚,上下仔細看着他,不敢置信地道:「我的兒,你……你說什麼?你沒死?你真沒死?」

  李魚鼻子發酸,對潘娘子道:「當然沒死!娘,這天還沒黑呢,我要是鬼魂,怎現得了身?」

  「沒死?沒死!我兒沒死!」

  潘娘子驚喜若狂地捏捏李魚的肩膀,又摸摸他的臉頰,忽然臉色一變,驚恐地四下看了幾眼,推着李魚道:「兒啊,你越獄了是不是?你快走,能逃多遠逃多遠,娘只要你活着就好,你快走!快走!」

  潘娘子滿眼恐懼,唯恐遲了一分,就有官府差人撲進來再捉了她兒子似的。李魚哭笑不得,用力抓住潘娘子的雙手,認真地道:「娘!你別擔心!我沒死!我也不是越獄而逃!我是……」

  李魚猶豫了一下,接着道:「我是……因為為父殺人,是為了盡孝道!所以皇帝開恩,赦免了我的罪!娘,兒現在是無罪之身,兒活着,沒罪了,你明白麼?」

  「活着?沒罪了?我兒,活着?」潘娘子直勾勾地看着李魚,喃喃地重複着。

  眼見李魚含笑用力點一點頭,潘娘子兩眼一翻,喜極而昏。

第013章

祖宗吃罷我再吃

  李魚對潘氏撒了一個謊,一個善意的謊言。他實在不想看到潘氏呼天搶地號啕大哭了。他甫一來到大唐世界,就蹲在監獄裡等死,他知道等死的煎熬是何等滋味,如果告訴潘氏真相,他感覺真不如就此不再出現,就讓她當兒子已經死掉,那樣的話一年的時間,怎麼也能撫平她大半的創傷了。

  所以,他告訴潘氏,因為他是為了盡孝道,所以皇帝赦免了他的罪。三綱五常,人倫大道,乃是朝廷最為重視的維繫社會穩定的基本道德,就從船老大劉雲濤口不擇言罵了祖父一句,就被判絞刑就可見一斑。

  自古以來因為盡孝道而犯罪者,也大多獲得減刑或直接赦免,他又確實是活生生地回來的,潘氏自然相信了兒子的話。

  「就憑這時代的信息傳遞速度,老娘應該還要很久才能獲悉真相。在那之前,我已經可以做很多事,說不定已經賺了一大筆錢,可以帶着她跑路了!」

  李魚暗暗地想,他原本想的是安頓好潘氏,讓她後半生無生活之憂,便逃之夭夭,但是當他來到利州,在明白想讓潘氏後半生無憂,只有讓她的兒子好生生地活着,那是她幸福的源泉。

  而李魚本身記憶的融合,再加上潘氏對兒子那種無冤無悔的愛,讓他很自然地認下了這個母親。

  潘氏歡喜的不知所以,解開拴系房門的草繩時,手不停地哆嗦着,好半晌才把門打開。屋裡也沒甚麼值錢的物件兒,若說是家徒四壁卻也並不過分。

  一進去是隔斷開來的一個堂屋,擺着飯桌、門邊有灶台,門帘兒掀開進到裡間,右手一鋪坑,左手一排低矮的櫃桌,家中看起來最完整、最光鮮的一件家具,卻是頂面房頭貼牆擺着的一張貢桌。

  貢桌上放着李家父祖的靈位,李老實的靈位也在其上,包括李魚的。靈位前邊擺着一個陶製的香爐。潘氏進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快步搶到供桌前,將李魚的靈位撤了下來。

  「我兒沒死,這靈位可不能供着了。哎呀,這都供了好多天了,真是折壽啊!」潘氏一邊自責地說着,一邊拿起菜刀,用力地刮着請先生用毛筆寫在上面的名字。

  李魚打量着室內的模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記憶需要不斷地找回才行。他記起,他的房間在隔壁,李家當初家境還不錯,一進三間的房子,三間房蓋完,還剩了些材料,在房頭還蓋了個狹窄的皮料倉房。

  潘氏把靈位上的字刮乾淨,又尋到菜刀,將那靈牌劈成了柴禾,這才踏實下來,仿佛做完了這一步,她的兒子才真的回來了。

  潘氏喜氣洋洋地回到貢桌前雙手合什拜了拜,嘴裡嘟囔着:「列祖列宗保佑,小魚兒回來了,李家香火未絕,多謝列祖列宗!」

  潘氏說完,扭頭見兒子還在東張西望,急忙過去把他拉到近面,急切道:「快!快向列祖列宗叩頭謝恩吶!哎喲,等等!」

  潘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扭身子,對李魚道:「兒啊,且等等。你活着回來,這可是大事,得上供!」

  潘氏說着,探手入襦裙,噌地一下從褲腰裡拽出油紙包裹,貼身緊藏的一件東西。潘氏把東西放在桌上,又往另一側一摸,又摸出一塊東西,系好了裙子,喜孜孜地將那幾層的油紙打開,赫然是兩隻鹵豬耳朵,一大塊醬豬頭肉。

  李魚看得目瞪口呆,潘氏卻是渾不在意,忙忙活活的去外間屋裡拿來兩個陶碟兒,盛了肉擺在香案前,對李魚道:「看什麼看,娘從都督府里順出來的,瞧你這樣兒,以前也沒見你少吃了。」

  潘氏娘子擺好了香案,便催促兒子趕緊跪下,給老祖宗們叩頭,包括他那死去的父親李老實。

  看着潘氏娘子殷切的目光,李魚聽話地跪下了,雙手合什,默默祈禱,他說些什麼,並無別人知道。等他重新張開眼睛,外間屋裡已經響起了舀水聲,李魚鼻端還嗅到一股柴火燃燒的味道。

  潘氏娘子燒上水,便里里外外地忙活起來,那嘴巴卻也不曾閒着。

  潘氏娘子從櫃底翻找出兒子的衣服,告訴他以為兒子撇下她去了之後,這衣服沒捨得當,除了九月九那天燒了幾件給他,還留下兩套,想留個念想。說到這裡,潘娘子心疼的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可惜了那燒掉的衣服。

  接着,潘氏娘子又翻箱倒櫃地找被褥,告訴李魚,隔壁房子租出去了。那邊房子原就打算給兒子將來娶媳婦用的,以為兒子已經死去後,也就只好租了出去,現如今租期未到,只得委屈兒子,先跟娘共住一間房。

  接着,潘氏娘子又端了個大木盆,盛上滾熱的開水端進屋,再提了一木桶涼水進來,就要侍候兒子洗澡。

  李魚嚇了一跳,面紅耳赤地非要自己洗不可,潘氏娘子拗不過他,只得一邊囑咐他要洗個乾淨,後背要用毛巾擦個乾淨,一邊笑着走出去,說兒子真的是大了,知道害臊了。

  等這位喜歡嘮叼、卻把兒子寶貝得眼珠子似的老娘哄出去了,門帘子放下,李魚才鬆了口氣。嗅嗅自己身上,幾個月的牢獄生活,都有餿味兒了,也確實該洗個澡,李魚便脫下那一身乞丐服,用心地洗了起來。

  中間淨水用光了,潘氏娘子又依兒子囑咐,換了水來放在門帘子外面,如是者三次,李魚才算是洗乾淨了澡,換回了一套雖然蔽舊卻還乾淨的衣裳。

  等李魚洗完了澡出來,潘氏娘子已經煮好了粥,也不知從哪兒還淘弄來兩張胡餅。那豬頭肉和豬肉朵,也是合什謝過了老祖宗,便切了切端上了飯桌,和兩道醬菜擺在了一起。

  「娘,這個……供奉祖宗的,不好吃掉吧?」

  「嗨!祖宗都享用過了,你吃,你吃,你吃的話,老李家的列祖列宗肯定沒脾氣!」

  潘氏娘子一邊說,一邊笑眯眯地不斷地往兒子碗裡挾着肉,才只一個時辰的功夫,看她容光煥發的,那精氣神兒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竟與下午回家來時的情況判若兩人。

  眼見潘氏娘子只管給他挾肉,最後乾脆把陶碟兒整個端到了他面前,李魚有些不安:「娘,你怎麼不吃?」

  潘氏娘子眉開眼笑地看着兒子吃東西,把手一擺:「嗨!娘都這麼胖了,還吃什麼吃,娘減肥!」

  李魚窒了一窒,哭笑不得地道:「娘,咱唐人風尚好豐腴,你減什麼肥啊!」

  潘氏娘子喜孜孜地白了他一眼,道:「你說的是豐腴,娘這是胖,不是一回事兒!別說廢話了,快吃!」

  李魚低下頭,默默地喝了口粥,抬起頭,認真地看着潘氏娘子,眸中亮閃閃的:「娘!你放心,我一定會賺好多好多的錢,讓娘過上好日子的!」

  「誒!那是,我家魚兒,一定是個有出息的!」

  潘氏娘子眼圈兒一紅,忍不住又是雙手合什:「謝謝老君,謝謝菩薩,我的兒,好生生地回來啦~」

  吃過了晚飯,被母親硬逼着吞下了全部的豬頭肉、豬肉朵的李魚挽起袖子想幫母親涮涮碗,卻被潘氏娘子大驚小怪地轟了出去:「去去去,院裡走走遛遛食兒,哪有大男人幹家務事的,那得多沒出息!」

  於是,一定會有出息的李魚就被望子成龍的潘娘子給趕了出去。李魚邁步出了房門,恰看見一個少女進了隔壁的房門。

  一襲青衫,纖腰一束,身姿說不出的窈窕。就只是剎那的一瞟,一種名為俊俏的滋味就飄進了李魚的心田。咦?看那側臉兒,有些面熟啊!李魚忽然想到了在利州巷弄里見到過的那位當壚賣酒的文君姑娘。

第014章

我是卓文君的房東

  「爹,娘,小妹,我回來了。」

  隔壁房間傳出一個女孩兒的聲音,顯然就是那剛剛走進去的青裳女。

  「怎麼才回來呀,我肚子都餓壞了!」

  另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響起,滿帶着不悅,看來就是她的妹妹。

  男人的聲音響起:「還愣着幹什麼,快去做飯!」

  「哦!我馬上做飯!」青裳女答應了一聲。

  李魚皺了皺眉:「一家三口都在家裡屋裡待着,卻不做飯,只等大女兒回來,看來這大女兒在家裡的處境不是太好啊!」

  隔壁的房門咣叮一聲打開了,出來一個面容清矍、三綹微髯的中年男子,臉上悻悻的一副神色,看到李魚不免微微一怔,露出些警惕神色:「你是……」

  李魚答道:「我是隔壁人家的,這位大叔貴姓?」

  李魚說着,往門裡開了一眼,門開着,那青裳女正蹲在門邊灶前生火做飯。她把一把稻草塞進灶膛,正側着臉上吹火,火苗剛剛升起,映得她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可不正是日間在酒鋪子裡扮「卓文君」的那位姑娘。

  「我居然成了「卓文君」的房東,還蒙她贈了半張餅。」李魚不禁摸了摸懷裡,那裡還有半張胡餅。換衣服的時候,他順手揣到了新衣服里,倒是忘了取出來交給他娘。

  中年男人聽了他的話不禁露出古怪的神氣,卻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上下看他兩眼,答道:「我姓妙。」

  李魚忙笑道:「妙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