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 - 第7章

月關

  妙這個姓比較罕見,卻也不是沒有。這個世界李魚的記憶里,坊里以前就有過一位姓妙的老伯,據說是羌人。如果這姓氏為羌人所獨有的話,那麼眼前這一家人應該也是羌人了,難怪那綠裳女如此俊俏,古羌可是出美女的。

  李魚和那妙大叔沒什麼好聊的,當着人家老子的面,也不好老是偷瞄他們家姑娘,李魚在院子裡胡亂走動了一陣,老是被那妙大叔當賊似的防着,只好轉身回了屋。

  潘氏剛剛洗淨了碗,正在刷着鍋。李魚在堂屋一個馬札上坐下,想了一想,問道:「娘,咱們隔壁,這是住了家什麼人吶?」

  潘氏一邊幹活,一邊道:「哦,你還記得小時候常去前邊巷子裡偷棗吃的那位妙老伯家麼?租下咱們家房子的,就是妙伯的侄兒,叫妙策,從外地趕來投親的。」

  李魚思索了一下,道:「妙伯不是七八年前就過世了麼?」

  潘氏道:「是啊!可是他這侄子不知道啊,大老遠的跑來投親了,結果妙伯已經病死了,房子也早被裡正幫他抵了棺材本兒,妙策沒了主意,好在還有一手做馬鞍的好手藝,就租了咱家的房子,在這兒住下了。」

  「哦!妙策……」

  李魚想到這名字,就忍不住想笑,核計了一下,他又問道:「妙大叔家還有什麼人吶?」

  潘氏道:「還有他娘子余氏,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妙吉祥,小女兒叫妙齡……」

  潘氏說到這裡,忽然住了手,瞟了兒子一眼:「小魚兒,你打聽人家這事幹嘛,莫不是……」

  潘氏丟下涮鍋的絲瓜絡,興致勃勃地湊到兒子面前:「兒啊,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李魚一呆,乾笑道:「娘!你說什麼呢?」

  潘氏用濕淋淋的手指頭在兒子腦門兒上戳了一下,笑道:「妙家兩個姑娘,可都俊着呢,不信你小子不動心!」

  李魚道:「我才沒有。就是……覺得妙家的人,對那大女兒……哦!妙吉祥,好像不太好啊!」

  潘氏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又開始掃地,一邊掃一邊道:「嗨!還不是因為沒有娘。吉祥啊,八歲時沒了親娘,現在這個娘是後的,妹妹也是後的,可不就受人欺負唄。」

  潘氏說到這裡,馬上就借題發揮,對兒子進行了一番孝道教育:「以前啊,娘想給你說門親,可你呢,不務正業,每日裡就是出去找人學些打打殺殺的本事,誰家閨女敢給你?」

  「現在,咱們家的大仇人石三已經死了,你爹的仇也報了,你該尋思找個正經營生做了。這樣,娘也好給你說門親事,趕緊成親,趕緊給娘生個大胖孫子,要不然啊,你就是大不孝!哎,你說前門老何家那孩子,十四就成親了,現在都兩兒一女了,我們老李家……」

  潘氏痛心疾首地數落起來,李魚吃不消了,趕緊又往屋外溜:「好了好了,娘!我知道了,我一定儘快找份工做,好好過日子!」

  潘氏追在後面叮囑:「有中意的姑娘你就跟娘說,得趕緊成家立業生孩子啦!」

  李魚不好在院子裡繼續打轉,乾脆出去在坊里轉悠了一陣。他有着今世這個李魚的全部記憶,倒是不至於迷路。在外轉悠了一陣兒,還見了幾個老鄰居,沒多久,李家大郎殺人得以赦免的消息就在坊裡頭傳開了。

  李魚受不了人家問這問那的,乾脆不再轉悠,直接回了家。等他進了院子,天色已近昏黃,李魚隱約注意到房東頭原本儲放皮貨的小倉房門口兒有一角綠衣裳。

  李魚下意識地探頭往那邊一看,發現那綠裳的妙吉祥正蹲在倉房門口,手裡捧着一碗飯,因為倉房裡沒有窗戶,太過黑暗,在門口借着夕陽最後一抹餘光正在吃飯。

  李魚怔了一怔,又往堂屋裡一瞅,妙策和一個婦人以及一個姑娘正圍坐在堂屋小飯桌上吃飯。李魚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旁人家的事他自然不好過問,可是因此一來,對妙策一家,他卻是沒有半點好印象了。

  李魚回了屋,潘氏正在堂屋併攏了兩條長凳,往上鋪着被褥,瞧見兒子回來,潘氏道:「兒啊,你的床鋪已經鋪好了,這一路勞頓的,快回房睡吧。」

  李魚一呆,奇道:「我睡屋裡?那娘睡哪兒?」

  潘氏回頭笑道:「娘在這兒對付一下就成。」

  「那可不行!」李魚急忙趕了過去,雖說控制他這副身體的靈魂是現代人楊冰,可現代人一樣懂得尊老敬賢、孝敬父母。自己去睡床鋪,讓老娘睡板凳兒?那和披着人皮的畜牲有什麼區別?可問題是就是算畜牲,還有烏鴉反哺、羔羊跪乳之說呢,人豈能連個畜牲都不如。

  潘氏惱了,道:「你這孩子,你長途跋涉的剛回來,睡在凳子上如何解乏兒,快進屋去,聽話!」

  李魚哪裡肯聽,好說歹說,總算硬把潘氏推回裡屋去了,李魚在板凳上躺下試了試,果然不甚舒服。

  潘氏在屋裡不放心,揚聲問道:「兒啊!你在凳子上能睡得着嗎?」

  李魚趕緊停止翻身,免得又出動靜,揚聲回答道:「娘,你就別嘮叼了,兒子都快睡着了,被你一吵,又醒了。」

  潘氏嘟囔道:「這孩子!真是累着了,睡吧睡吧,快睡吧!」

  李魚不敢再出動靜,一時卻也沒有睡意。輕輕摸挲着頸間所掛的宙輪,他滿腦子想得都是兩天之後的穿越試驗,以及如何利用這個本事狠狠賺上一大筆錢。

  過了良久,李魚仍無睡意,倒是有了些尿意。這屋裡只有一個馬桶,還有裡屋里,李魚也沒驚動娘親,便起了身,躡手躡腳地出了屋,想到隔壁同院裡還住着別人,人家還有兩個大姑娘,李魚也不好在院中便溺,便繞過房子,走向後邊的竹林。

  好在今夜月色如霜,竹林中倒也並不黑暗。李魚在竹林中解手方便了一下,系好腰帶正要回去,忽然一想,又停下來,撿起一塊石頭,在竹子上用力刻下一道痕跡。

  李魚摸了摸刻痕,正想丟了石頭回去睡覺,忽然聽到一陣嚶嚶的哭泣聲,嚇得李魚一個激靈,汗毛都豎了起來:「這什麼動靜?莫非有鬼?」

  就算他不信鬼的時候,也難免會感到心裡發毛,何況經歷了天外來客那件事後,他還真不敢太過絕對了。李魚僵立在那兒,豎起耳朵聽了一陣,那哭泣聲仍是若有若無,倒也沒有別的變化,李魚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便放輕了腳步,緩緩走了過去……

第015章

月夜竹林,那隻「鵪鶉」

  李魚扶着一管青竹站住了,前方竹枝疏間,月光灑下,正照在一叢竹下。竹下地上坐着一個少女,一襲青裳在夜色下有些發暗,與竹林顏色相仿,所以李魚很難注意到,但她正仰着臉龐,清冷的月光映在她的臉上,白皙俏美的容顏,熠熠閃光的淚痕,卻被李魚一眼看個正着。

  這少女正是他剛進利州城時,在一家酒鋪子裡扮卓文君的那個女孩兒,當時她正扮着一個少婦,髮髻、衣着,都是婦人打扮,看着成熟嫵媚,而此時的她看起來卻特別的稚嫩。

  兩行眼淚靜靜地滑下她的臉頰,她的肩頭還一抽一抽的,就像一朵被雨打着的春花,孱弱嬌嫩,精緻可憐。

  李魚怕嚇着了她,猶豫了一下,才輕輕叩了叩身旁的修竹,待那少女聞聲扭過頭來,才咳嗽一聲道:「吉祥姑娘?」

  那女孩子果然嚇了一跳,不過畢竟先被他的叩竹聲提醒了,又聽他喚起自己的名字,倒也不是非常害怕,只把雙腿蜷攏了些,急急拭去眼淚:「你是誰?」

  因為李魚背對着月光朝着她的方向,妙吉祥看不到他的模樣。

  李魚微笑了一下,道:「我……是你家的房東!」

  妙吉祥微微睜大了眼睛:「你是李家大郎?」

  李魚有些意外:「你知道我?」

  妙吉祥道:「今日傍晚,聽潘大娘和我爹爹說起過你的事情。」

  李魚恍然,沉默了一下道:「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妙吉祥微微地垂下頭,輕聲道:「奴家是不是吵了你睡覺?對不住。」

  李魚忙道:「沒有沒有,我是……到林下散心,聽到哭泣聲。吉祥姑娘,快出來吧!」

  妙吉祥道:「我不出去!」

  她的本音很稚嫩、很清脆,因為哭泣還帶着點兒哭音,顯得像個負氣的孩子。李魚不禁好笑:「這深更半夜的,躲在那兒做什麼,快出來!」

  「我不!」

  李魚試探地問道:「在家裡受了委屈?」

  妙吉祥飛快地看了李魚一眼,眼神楚楚,仿佛一隻受驚的鵪鶉,李魚注意到她的肩膀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奴家的事與李家大郎毫無關係,請你不要再問了。」

  李魚看了一下周圍環境,妙吉祥所坐處雖然空曠,但四周卻有細小竹枝環繞,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小空間,他要進去的話,得找個合適的位置從斜枝亂葉間彎腰鑽進去,於是李魚放棄了這個打算,嚇唬她道:「這林中雖不見得有野獸,卻難保沒有竹鼠青蛇,咬你屁屁,還不出來?」

  妙吉祥被他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這一笑,似乎便覺得自己有點怪不好意思的,便扭過了頭不看李魚,清脆稚嫩頗顯孩子氣的聲音道:「你少嚇唬我,我才不怕呢。真要有竹鼠青蛇,我還能開開葷。」

  李魚嘆了口氣,軟的硬的都不行,若說就此離去,也真不放心一個小姑娘獨處幽林竹徑之中,乾脆耍賴吧。李魚便也就地坐下,學着妙吉祥,雙手抱了膝。

  妙吉祥聽到悉索聲,扭頭看他一眼,一雙杏眼不禁瞪大了:「你做什麼呀?」

  李魚道:「若我撇下你獨自離去,便不夠朋友了,只好陪你呀。」

  妙吉祥的唇角撇了撇,有種孩子氣的可愛:「人家只是你家的房客,誰跟你是朋友呀,李家大郎莫套近乎!」

  李魚往懷裡一摸,掏出了那半塊胡餅,舉在手裡,亮在月光下,向妙吉祥笑道:「喏!你看!你只一塊餅,還分我一半,我當你是朋友!」

  「呀!」

  妙吉祥的眼睛瞪得更圓了,臉上露出一絲驚訝與不敢置信的歡喜:「你……你是……」

  李魚笑道:「我就是下午被你當成乞丐,分了我半塊餅的那個人。」

  妙吉祥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未說出話來。

  李魚收斂了笑容,認真地道:「半塊餅,不貴重,卻是我從長安一路回來,唯一一件不用我腆着臉皮向人討要就有人給我的東西,謝謝你。」

  妙吉祥無聲地笑起來,李魚發現她笑的時候和哭泣的時候截然不同。她只一笑,唇的兩沿便向上微微翹起,露出月牙狀的雪白的牙齒,而一雙杏眼,也弦月似地彎起,那種甜直入人的心底。

  「就半塊餅罷了,李家大郎可別這麼說,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李魚打斷她的話:「李魚!魚呢,就是水裡游的大鯉魚的那個魚。我的名字,你叫我名字就好,一口一個大郎的,我也是渾身不自在啊!」

  妙吉祥有些詫異:「大郎這稱呼很正常啊,有什麼不自在?」

  李魚嘴角抽動了幾下,現今這世界,一戶人家的長子被人稱作大郎確實再正常不過,直到了宋元時期,也沒什麼不正常。可自從《金瓶梅》問世,大郎這個稱呼就算是毀了,聽着怪怪的,被人呼作大郎總有種頭頂綠油油的感覺。

  這個緣由李魚自然不便說給她聽,只道:「大郎這稱呼,旁人用着都沒什麼。只我聽着不甚舒坦,吉祥姑娘切記,永遠莫如此稱呼與我就是。你叫我李大哥就好。」

  妙吉祥睇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極了斜睇視人的小鳥,靈動,可愛:「真是個怪人呢!」

  妙吉祥嘀咕了一聲,道:「李大哥,我聽說過你的事呢,你為父復仇,殺死了一個大官兒,很了不起。吉祥很佩服你。」

  李魚搖頭笑道:「不過是一個執戟長罷了,也不是什麼大官。」

  李魚頓了一頓,道:「你小小年紀,這麼勤快,我也很佩服你。」

  妙吉祥又向他露出一個笑臉,有些甜,有些憨態可掬,她真實的神情舉止,和她的真實年紀似乎確實有着一定的差距,經常很自然地露出孩子氣的動作。

  李魚安慰道:「我知道,你在家裡受了委屈,別太傷心了。你生得這麼美,以後一定會嫁去一個好人家,有一個疼你的好郎君,到時候就脫離苦海了。」

  「委屈?沒有啊!」妙吉祥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突又恍然,一雙眼睛又笑彎起來,開朗地搖頭道:「阿爹養活一家人不容易,娘親又有了身孕,妹妹年紀還小,奴幫家裡多分擔一些,是應該的。」

  李魚看她神情不似偽飾,不禁驚訝道:「你不是在家裡受了委屈?那……你一個人躲在竹林里哭什麼?」

  妙吉祥的笑容黯淡了下來,雙腿蜷了蜷,下巴擱在膝蓋上,幽幽地道:「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

  李魚輕啊一聲,忽然想到了自己遠在異時空的父母雙親,雖然這段記憶變得極其模糊,幾乎完全想不起來,但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父母雙親失去他後,一定會非常傷心。

  李魚忽覺酸楚,眼睛不覺濕潤起來。他抬起頭,仰望着天空一輪明白,沉默良久,忽然道:「如果,你的母親正在天上看着你,你說,她最希望你怎麼樣?」

  妙吉祥挺直了脊樑,振作了一下,望着天空的明月,臉上漾起甜美的笑容:「娘一定希望我開心、快樂!」

  李魚呆了一呆,他下一句話已經準備好了,就等妙吉祥開口,以便繼續解勸,誰料妙吉祥居然把他準備好的台詞給搶了。

  妙吉祥感激地看了李魚一眼,站起來,拍了拍臀後的土:「我一直很努力,努力讓自己活得開心、快樂。今晚只是太想我娘……李大哥,謝謝你!」

  妙吉祥彎着腰,從竹林間鑽出來,輕盈得像一隻牝鹿。兩個人在竹間月下,並肩走去,一路上各有所思,並沒有再說一句話,但相近的思緒與情感,卻分明讓他們感覺到,彼此親近了許多。

  李魚和妙吉祥回到院子裡,李魚站住了腳步,妙吉祥向他輕盈地福了一禮:「李大哥好眠!」

  李魚點了點頭:「晚安!」

  李魚就站在門口,看着妙吉祥踏着清霜似的月色,裊裊婷婷地走去,她一直走到房東頭,在那原本放皮貨雜物的小倉房前停下,又回眸望了他一眼,便走了進去。她走進去時,腰杆兒,依舊十分挺拔。

  李魚輕輕嘆了口氣,愁緒頓時減輕了許多,卻隱隱地有了種憤怒之意:她是睡在倉房裡的麼?就算是生身的父母,也不是都會那般疼愛自己的兒女的啊!難得她能如此樂觀,一顆心始終剔透明亮得仿佛那邊那輪月亮。

  李魚又想到了正睡在房中的潘氏,一種孺慕之情油然而生,那是一個可敬的母親,也是他這一世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

  李魚下意識地又摸了下頸間的宙輪項墜,驀然興奮起來,還有一天半,這個項墜兒似的小玩意兒,究竟會給他什麼驚喜呢?李魚的心中無比期待!

第016章

吾往巴蜀望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