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 - 第2章
茂林修竹
然而天子並沒有為難徐思。
也許是自知這許多年他虧待了她,天子待徐思幾乎是予取予求。
徐思已很不年輕,二十七八的年紀,擱在後宮那就叫人老珠黃。明明她最晚入宮,論年歲卻又她最大,除了已過世的皇后,人人都要喚她一聲姐姐。但要說天子最喜愛者,依舊非她莫屬。
他們兩個之間,不像皇帝與寵妃,倒有些民間夫妻過日子的意思。
每日皇帝處置完政務便去她殿裡,縱然不能敦倫,也愛枕着她的膝頭小憩一會兒。十幾年前她愛吃的東西,皇帝都還記着。偶爾記起當年的飲食來,會特地命御廚做了同她一道品嘗,吃着便會親自夾了餵她一口。
皇帝雅善辭令,通詩畫、精騎射、善弈棋……天下凡男人會的技藝他無所不通,是個頂頂風流蘊藉之人。這樣的人,縱然勤政,可也愛玩、會玩。早些年多麼喜歡遊玩宴飲?可自得了徐思,便也成了妻奴,除了偶爾調調音律、同徐思彈琴聽曲子互相作詩調戲,竟連歌舞都少觀賞了。因徐思重身子不方便出遊,皇帝幾個月都沒出宮一次。
誰都看得出來,他這是終於得到真愛了。
至於徐思腹中胎兒,天子也只對她說,「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只管安心生產,日後我們好好教養他。」他說,「以往是我虧待了你,可從今而後,我再不會令你受半分委屈。」
徐思含笑聽着,柔婉的道一聲,「嗯。」但心裡究竟信了幾分,她自己清楚。
九月,徐思臨盆。
她是初次生產,骨盆總也打不開,頗受了一些罪。自凌晨時破了羊水,一直疼到傍晚。幾近虛脫時,胎兒才將將露出頭頂來。
徐思咬着牙,幾次眼前發黑,將要昏厥過去。可朦朧中聽見穩婆問保大還是保小,還是又激靈着清醒過來,強迫自己用力。
她很清楚,這孩子壓根兒就不是天子的,若沒有她天子都不會容這孩子活着。這次生產根本就沒有保大或者保小的餘裕,她死,這孩子也不能活。
四面說話的聲響盡數都成了雜音。徐思用力得幾近耳鳴,眼眶都仿佛要裂開一般,汗水將頭髮盡數粘連在頭皮、脖頸、額頭上。她想抓着個人大哭大罵,哪怕咬他一口呢……可腦海中就只是空白。她生命中有過三個男人,但沒有一個讓她覺着可以依靠。
但哪怕經歷了那麼多人、那麼多事,她也依舊想要好好的活下去。想要把孩子生下來,將他教導成人。
李斛總是說,若有了孩子,他實現不了的野心就可以讓孩子去實現。彼時她嗤之以鼻——孩子就是孩子,憑什麼要去背負這惡棍的野心。可其實她也不能免俗。她希望這個孩子成人,再不經歷她一生的遭遇,去過她想過而沒能得到的人生。
她也將心愿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
所以不將這孩子生下來,不親眼看着她長大成人,她怎麼能甘心!怎麼能甘心啊!
下身一墜,徐思隱約感到輕鬆。周圍似乎有人在說,「生了,生了!」但她已有些意識昏沉,腦海中最後留下的聲響是一聲清亮的啼哭。徐思想讓人將孩子抱過來給她看看,但再也支撐不住,昏睡過去。
產婆將孩子抱出產房去。
皇帝正等在外間,徐思的慘叫聲讓他焦慮不安。見人出來說「生了」,他忙就要闖進去。
所幸內侍太監及時替他發問,「徐娘娘可好?」產婆道,「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徐娘娘只是太累了,一時昏睡過去,不礙。」
皇帝才忽然意識到什麼一般,停住了腳步。
他看了看產婆,隨即目光轉向嬰兒。嬰兒才剛剛吐完穢物,沐浴完畢,用小小的襁褓包裹着。新生兒胎皮未退,紅皺得猴子一般,壓根分辨不出性別、美醜來。皇帝看了一會兒,皺着眉掀開了襁褓一角。
男孩。清清楚楚的,那是一個男孩兒。
確認了性別的瞬間,皇帝忽就覺出嬰兒眉眼肖似李斛來,厭惡感油然而生。他丟開襁褓,示意產婆將孩子抱開。
雖對張貴妃說,「占卜結果是女兒」,但若盡信卜筮之說,皇帝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對於徐思可能會生下李斛的兒子一事,他也早有準備。
「東西準備好了?」
內侍太監忙道,「是。」便回頭對一個小侍輕聲吩咐了幾句。
不多時,便有個年輕的女人抱着一個嬰兒,垂頭匆匆進門來跪下。皇帝吩咐人掀開襁褓看了一眼,方點了點頭。
只是看到嬰兒肩頭紅痕時,又多問了一句,「她肩膀上是什麼?」
女人忙將嬰兒肩頭露給皇帝看,「是胎記。」那胎記輪廓清晰,竟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
皇帝心下便有些不喜,道,「沒旁的了?」
女人忙道,「提前尋好的那些產婦,就只一個趕巧在今日生下女嬰來——並沒這麼好找的。」
皇帝還要再說什麼,屋裡已傳出細微的呻吟聲來,片刻後便有宮娥迎出,屏息低聲向皇帝稟道,「娘娘想要看一看孩子。」
皇帝才厭惡的看了產婆懷裡的男嬰一眼,道,「處理掉。」
隨即接過女嬰抱在懷裡,快步進屋去了。
徐思悠悠轉醒,雖依舊頭腦昏沉,卻還是立刻強打起精神來,讓人將孩子抱到她身旁。
皇帝將胎兒抱到她的身旁,徐思掙扎着起身查看,手指輕輕撫摸孩子的面頰,臉上已不覺掛了清淺的笑意。她疲倦又憐惜道,「像我。」
皇帝便柔聲道,「是啊,看這眉毛,清晰姣好,真和你一模一樣。」
徐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皇帝便道,「是個女孩兒。」
徐思才終於放下心一般,欣慰的點了點頭,道,「是女孩兒就好……女孩兒比男孩兒好。」
第二章
景瑞十一年九月,辭秋殿徐妃誕下皇四女,天子賜字婆娑,乳名喚作如意娘。
這是天子第五個孩子——她前頭有三個公主一個皇子,大公主妙法與二公主妙音是先皇后所出,皇長子維摩與三公主琉璃是張貴妃所出。天子年過不惑,後宮也不少有佳麗,卻只生養了這幾個孩子。子嗣之單薄,可見一斑。
因母親受寵,四公主剛出百日,便在第二年的元旦慶典上被冊封為舞陽公主。
徐思入宮七個月便生下女兒,宮中多疑心如意不是天子親生。偏偏天子待她勝過親生。眾人不敢明着議論,然而私底下的非議和嘲諷卻不少。徐思心知肚明,正月里乾脆稱病不出,也不同宮人們往來,只一心照料如意。
也許是餵得太多的緣故,比起剛出生那會兒,如意着實胖了不少。小胳膊小腿圓滾滾如藕節一般,臉蛋肉得捏一捏小嘴巴就能陷進去——她又喜見人,一逗就笑,往往臉蛋被徐思捏着,如嗷嗷待哺的雛鳥般合不攏小嘴巴,也還是笑得桃花眼彎彎。
徐思每每看着她,就覺得什麼心事都沒了一般,日子也過得有滋味起來。
雖宮裡給如意配了乳母,徐思能做到時也還是親自哺乳,如意身上衣衫也有不少是她親手縫製。將女兒照料得無微不至。
但她心裡清楚,這孩子同旁的公主不一樣。縱然皇帝已將如意冊封為公主,可她並不打算將女兒當公主養育,日後也不會讓女兒以公主自居。
——人最大的災禍,無過於認不清自己的處境。
正月里,皇帝特許徐思的家人入宮探望。
徐思的長嫂便帶着才三歲大的小兒子入宮來探視徐思。
家裡是不願她將如意生下來的——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畢竟李斛犯下的是要誅滅九族的大罪,徐家未受牽連,純是皇帝自己心中有愧、法外開恩罷了。徐家哪裡還敢再讓徐思生下李斛的孩子?
不過試探明白了徐思的心意,家裡知道無可挽回,也就默默的接受了。所幸生下的是個女孩兒,皇帝也視若己出,徐家總算能鬆一口氣。
帶了幼子入宮,也是替徐思着想——如意出身如此,誰知道皇帝真正的心意?徐思有寵時也就罷了,一旦色衰愛弛甚或皇帝要追究徐思的過去,如意的處境便艱難了。萬一嫁進那一等迎高踩低或是膽小怕事的人家,到時受苦還在其次,會不會被逼迫致死都很難說。
還不如返聘回徐家,橫豎是親舅舅、親表哥,以徐茂在叛軍攻破建鄴時也不忘先殺進台城把妹妹救出來再逃命的良心,必然不會虧待了如意。
徐思明白家裡的意思,卻之不恭。便將小侄兒檀郎喚至跟前,抱了如意給他看。
如意才吃完奶,還在打奶咯。一雙桃花眼卻不待閒的滴溜溜四下看。她雖幼小,卻已顯出美人胚子的資質。生得眉清目秀,睫毛卷長,目光又乾淨又有神。徐思的嫂子郗氏看了,心裡先就滿意了三分,便望向自己的兒子。
才三歲的孩子懂什麼美醜?雖家人已提前教過了,可突然見着個全身包在襁褓中,只露了顆小腦袋精神奕奕的望着他的嬰兒,檀郎卻是對陌生事物的畏懼與好奇居多。如意興致勃勃的盯着他看,他不覺就往後傾。如意親人,見檀郎後傾,她便往前湊。嬰兒沒什麼平衡感,這一傾就要撲地。檀郎被她嚇了一跳,趕緊伸手來接她,免得她摔了——待察覺如意被徐思箍在懷裡,撲不過來時,才略鬆懈了些。
此刻他看明白了如意的底細,覺着同自己也差不太多,便不怎麼怕她了。抬頭見姑姑和阿娘都含笑望着他,他讀出鼓勵的意味來,就上前試探着撥了撥如意自襁褓里掙出來的小手。如意下意識的一把攥住了,檀郎一抽手,就拽出一節嫩藕似的小胳膊,嚇得趕緊一把塞回去。心虛的望向阿娘和姑姑。
徐思幾乎沒笑出眼淚來。郗氏也笑道,「怕什麼,妹妹還能吃了你不成?」
檀郎無辜的看向如意——如意好容易能伸展手臂了,又要被她阿娘箍進襁褓里,正十分不仗義又無力的抗爭着——檀郎也不由跟着笑起來,道,「她力氣大。」
徐思就笑道,「抱回你家去好不好?」
檀郎倒是很大方,立刻就點頭道,「好。」
徐思笑道,「你不怕她搶你東西吃?」
大概如意留給他的印象確實是會下手搶東西的,檀郎猶豫了一下,才道,「我少吃,分給她,她不用搶。」
徐思便笑着摸了摸他的頭,道,「姑姑逗你玩呢。」
郗氏便笑着寒磣徐思,「幸而你生在官宦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家裡餓着你了呢。開口就跟侄子說搶東西吃。」
徐思笑而不語——這年歲的孩子,就算她問道德學問,檀郎也聽不懂。可說到吃,孩子的本性也就顯露出來了。
檀郎很不錯。
逗弄過孩子,徐思便令乳母抱了如意去,又命宮人領着檀郎自去玩耍。
她知道家人必定有什麼叮囑,也不能不聽。
果然她嫂子郗氏便說起來,「如今孩子也生下來了,陛下喜愛得緊,這么小便封了公主。你也差不多該安下心來,仔細想想前途了。」
徐思便苦笑道,「宮裡的女人能有什麼前途?無非是爭奪天子的寵愛,早日生下皇子來罷了。」
她說得這麼坦率,倒令郗氏訝異了一番——然而再想想自家小姑的經歷,心頭不由又生憐憫。徐思這是已將人情給看透了。郗氏聲音也不由就低柔下來,「……家裡人也都記掛着你。若有什麼不足的,你只管差人回去說,家裡定然能為你打點出來。」
徐思便點了點頭,「一時還想不到需要什麼……陛下待我還好,你們也無需牽掛。」
為母則強,如今有了如意,徐思也漸漸明白過來——不痴不聾,不做家翁。做女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再怎麼感懷際遇,自苦自傷,又能如何?既已看明白了人之本性,知道自己該把握住什麼,也就夠了。日子總還要繼續,她需得為如意的將來做打算。
郗氏又道,「如今中宮空缺——天子又喜愛你,你是否有什麼想法?」
徐思的出身並不差——東海徐氏雖不如王謝那一等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豪門,可也書香不絕、幾世簪纓。天下動亂一次,便要割去一茬豪門,王謝兩家不少昔日富貴的支脈都在亂世里被屠戮殆盡,徐家卻因不夠顯赫而得以保全和繁盛。至今日,已是聲望卓著的門第了。
徐思的祖、父、兄都有才名。兄長徐茂才名尤盛。八歲屬文,十二歲通老莊。詩文絢爛綺麗,人稱五色雲所織。徐思「才貌雙絕」的名號不能說虛妄,可多少也沾了兄長的光,七分才華被傳成十分。徐長卿這一雙兒女,外人都說是天上錦麒麟、彩鳳凰投生。
如今徐思得寵,徐茂也受天子重用,家裡會生出些想法來並不奇怪。
可徐思心知肚明,天子固然喜歡她,可更愛江山社稷。莫說她尚無子嗣,就算日後她生下兒子來,天子也不會另立皇后,埋下二子奪嫡的禍患。而她是三嫁之身,如意也非天子親生,一旦成了標的被人集火攻訐,就再無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她搖頭道,「沒有。」便垂了眼眸,規勸道,「家裡也最好不要有——否則我和如意就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
郗氏悚然一驚。她盯着徐思,待要詢問,自己已先明白過來。對天子心性,莫非她還能比徐思更清楚嗎?便將話咽下去,道,「家裡都聽姑娘的。」
徐思又道,「阿兄一直在天子身旁當郎官,固然清貴,也能平流穩進。可不通庶務外事,到底不是正途。如今李斛伏誅,阿兄也差不多該請外任了——出去當幾任別駕刺史的,比在京中有益。」
郗氏便猶豫了片刻,道,「……天子有意令你哥哥掌管秘書省。」
秘書監掌管典檔史籍、機密文書,又是天子近臣,最清貴不過。歷來任秘書監者,只要資歷到了,必然是卿相之選。郗氏捨不得,也是理所應當。徐思便不勉強,只道,「阿嫂回去同阿兄商議吧,我也只是一說。」
天子來辭秋殿時,徐思正逗弄如意玩耍。如意正是學習翻身的時候,午後殿裡溫暖起來,徐思便給如意換上棉襖棉褲,令她在床上玩耍。如意好奇心強,雖還不能四處爬動,眼睛卻一刻不閒的四處打量。看累了便小胳膊小腿一伸,卟嘍一聲翻個身,小蛤蟆似的挺起脖子換個角度,繼續看。
有時徐思想看她翻身,就將她胳膊腿一擺弄,她也卟嘍一翻——最有趣不過。徐思能這麼玩一下午。
天子進屋,看她又在調戲如意,便笑道,「這麼大的人了,還欺負孩子。」
徐思聞聲笑着起身,道,「好玩兒着呢。」便上前服侍皇帝更衣。
乳母很會看眼色的將如意抱下去。如意還不懂事,只知親近母親,路過徐思身旁時便伸手想讓她抱。徐思便對乳母搖了搖頭。如意見離母親越來越遠,目光跟着無措起來。徐思狠心不去看她——所幸如意並沒有哭起來。
天子見徐思垂首斂眉的模樣,便知道她心裡還是惦記着如意。抬手挑起她的下頜,笑道,「分開這麼一會兒罷了,你就捨不得了?」
徐思笑着揮開他的手,「還說我欺負孩子,您就不欺負人了。」
天子便就着抓住了她的手腕,俯下身來親她,啄着她的耳垂,道,「是有些想欺負你了,該怎麼欺負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