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 - 第3章
茂林修竹
寢殿裡落了帳子,至夜兩人仍未出來。宮人們將小几子抬入內室,又點起了燈。天子就在床上餵着徐思,將晚膳服用了。
如意吃不慣乳母的奶,喝了幾口便不肯再喝。咿咿呀呀的找徐思,因總不能如願,到底還是嚎哭起來。乳母們使盡渾身力氣哄逗她都不管用。直到她自己哭累了,帶着眼淚睡過去。入更的時候餓醒過來,又哭了一陣。如是兩三回,才終於乖乖的喝乳母的奶水。吃飽了,又睡過去。
徐思半夜的時候醒過來,便再睡不着。這三四個月里她半夜起更餵如意已習慣了,此刻用不着她來餵了,心裡便空落落的。就睜着眼睛望着燭火映照的帳子。
不知什麼時候,天子將右髀壓在她身上,伸手將她箍進懷裡,親吻她的脖頸和鎖骨。
徐思才回過神來,輕輕推了一下,低嗔道,「您還不累啊。」天子懶洋洋的道,「嗯。」
不過他到底已不年輕了,也只親了親罷了。過了一會兒才低緩的道,「這些年朕無時無刻不想着你。」
徐思沒有動——她只打從心底里感到倦怠。
天子等了許久,徐思都沒回應。他便自嘲的笑了一聲,又俯下身去親她,道,「如今你到底是我的了。給我生個兒子吧,」他就在她耳邊誘惑她,「朕把皇位傳給他。」
徐思這才有了些回應,她道,「您喝醉了。」
天子久無回聲,待徐思小心翼翼的看過去時,才發現他已沉沉睡了過去。那一句話仿佛真就是酒後胡言罷了。
第三章
徐思又有了身孕。
這一次她害喜害得凶,幾乎是吃什麼吐什麼。嗅到孩子身上的奶味,胃裡便洶湧翻滾起來。算起來她分娩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體質尚未回復過來,懷得也十分辛苦,日常疲乏嗜睡,少有精神。便不得不暫且同如意疏遠起來,更多的令乳母們帶着她。
如意才八個月大,也就剛剛會咿咿呀呀揮着小手叫着「娘娘」要徐思抱,還是半點都離不了人的時候。每日醒來被抱到徐思跟前,興沖沖的伸着手臂要抱時,徐思因為孕吐不令她近前,她那雙大眼睛裡便會流露出無措和孤單來。
小孩子情緒簡單直率,大人們怎會看不見?可天大地大,比不上徐思肚子裡的孩子大。
——畢竟這一個可是天子的親骨肉,說不定還是一個小皇子。
因此乳母們都想方設法的令如意離徐思遠一些,免得衝撞到徐思。
如意在殿外木板長廊下玩耍時,便常常看到一群人簇擁着徐思走出來。可當她開開心心的向徐思爬過去時,便會被乳母們撈住小胖腰抱起來。乳母們自然是面向徐思行禮得,她卻要背對着徐思。如意便不滿的抗議掙扎,可她能有什麼力氣?頂多小手推着乳母的鼻子或是下頜,迫使乳母鼻孔朝天罷了。待終於能推着乳母令自己艱難的回過頭來,往往就已看不到徐思的身影了。
她也不哭,只一個人茫然的張望一陣子,疑惑徐思怎麼不見了。疑惑中,也就任由乳母抱着她去旁處玩耍了。
大約也因為這個緣故,她同乳母一直不大親近。每每被乳母抱起來,就不悅的扭捏掙扎。待乳母將她放下了,才一個人坐着專心玩耍起來。
這樣倔強不討喜的孩子,也難令人生出憐惜來。乳母們帶着她,心中也都暗暗叫苦。
轉眼便是六月里,天氣渥熱,蟬鳴再起。
天子因怕蟬鳴聲吵了徐思的午休,命宮人們四處驅蟬。台城柳樹千百株,樹樹合圍粗細,這驅蟬的工程便頗為浩大。因人手不足,不少平日進不得內宮的雜役宮人們,也借着這個由頭得以入內宮走動。
雜人多了,瑣事也多。近來宮中頗丟失了些小財小物,掌管後宮事務的張貴妃,也就十分不得清閒。
大夏天的,鎮日裡處置官司,張貴妃心中不少有怨言。便是宮人中也有替她抱不平的。
宮裡同張貴妃交好的嬪妃便規勸她,「娘娘何不將事由告訴徐姐姐,令她規勸規勸天子。說句僭越的話,還沒到那個位分上呢就折騰出這麼多事來,也損口碑、折福分。」
張貴妃喝着茶茗,杏眼輕蔑的一垂,諷刺道,「我可不敢說——這些話你也少提,她如今可是天子的心肝寶貝兒。」恰三公主琉璃追着一隻兔子,搖搖晃晃的從她面前奔跑過去,張貴妃不由便想起往事來,「去年琉璃滿月時,我也向天子求過封號,天子是怎麼答的?」
『也不要貪心太過』,張貴妃至今也還記着原話。彼時宮裡有不少據此取笑她的,張貴妃一度灰頭土臉。
「結果今年怎麼着?二話沒說就給了她一個舞陽公主——如今誰不知道琉璃這個沭陽公主的封號,是跟着她沾的光?嫁過來六個月就生出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誰的種,竟把正經的金枝玉葉給比下去了。」張貴妃便嘲諷道,「日後我們母女都得仰仗着她們母女過日子呢,怎麼敢得罪她?」
「娘娘也別這麼說。」李美人便笑道,「娘娘不還有皇長子嗎?任她再怎麼得勢,就算這一遭生下皇子來,又能越過長幼去?」
張貴妃抿了抿唇,片刻後才垂着眼睛淡淡道,「他哪裡算是我的兒子。」
李美人垂下頭,眼中略過一抹輕笑,沒有再追問下去。只轉而笑道,「說起舞陽公主來——娘娘可聽過一件蹊蹺事?」見張貴妃確實是有些好奇的,李美人便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道,「據說徐姐姐把孩子生下來時,產房裡確實有人瞧見,孩子下頭是帶把的。不知怎麼的,抱到天子跟前時,就成了個女嬰……」
待李美人走後,張貴妃進屋卸妝。見琉璃揮舞着玉如意敲打兔子玩,那兔子被她追打得四下里逃竄,滿殿宮娥都在替她堵截兔子。張貴妃便惱火起來。把女兒收拾整潔了,又耐心教導她為什麼不可以追兔子玩,才命人帶她下去背詩。
琉璃也才一歲半罷了,聽聞又要背詩,為難得一步三回頭,小眼神哀求得滿殿宮娥都不忍了,張貴妃依舊不肯心軟。終是令教養姑姑將她抱走了——她教導琉璃十分的急於求成,簡直恨不得立刻就令琉璃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
宮人們早就見怪不怪,都不說什麼。
待將琉璃抱走了,張貴妃身旁的掌事姑姑才上前去,說的卻是,「李美人的話,娘娘聽一聽就罷了,可千萬別受了她的慫恿。」
張貴妃輕笑道,「我曉得,她這是想拿我當棒槌使,根本就沒安什麼好心。嬤嬤放心——這宮裡誰是敵是友,我心知肚明。」可想到皇長子的處境,她卻不能不動一份心思,到底還是又吩咐,「你也去給我查一查,當初徐妃生下來的到底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掌事姑姑應喏,又道,「當日產房裡伺候的都是天子和辭秋殿裡的人,怕是不好查。」
張貴妃自然也明白。就她看來此事誅心為多,說是捕風捉影、刻意編排來陷害徐思的都不為過。不過長點心也總沒錯,便道,「你只管打聽着。」過了一會兒她又感嘆道,「若這次她生下的還是個女孩兒也就罷了……」
掌事姑姑望向張貴妃,等着下文。然而張貴妃心事重重,到底是沒將後半句話說出口。
時近八月。
這一日午後,徐思又沉沉睡過去。
如意因平日裡睡得多了,午後反而精神起來。她已經開始學走路,雖兩三步就要摔一回,但也一路摔一路走,爬得更是飛快。旁的不說,在長期同乳母們鬥爭的過程中,逃脫躲閃的才能已充分顯現出來。奮力逃路時,乳母們頗要小跑一陣子才能追得上她。她又善於躲藏,爬着爬着忽然停下來往犄角旮旯里一坐,就夠乳母們手忙腳亂、膽戰心驚的找上小半晌了。
因她不肯午睡,乳母們弄不住她,只得帶她到殿外長廊下的陰涼里玩耍。
午後寂靜,陽光舒緩,庭院裡蜀葵花開似錦。乳母們打着哈欠勉強陪如意玩耍着,為省力氣,便拿了九連環給她玩。如意果然就被吸引住了——一會兒把小手指塞進圈子裡,一會兒又松鼠似的拽着連環往地上敲,敲了一會兒見連環還沒開,便要往嘴裡塞。乳母們忙從昏沉中驚醒過來,將連環從她手中搶過來,親手拆給她看。
如意哪裡看得懂?
不多時,如意昏昏欲睡,反倒是乳母們拆連環拆上癮來了,湊在一起爭論這一扣該往上還是往下解。
暖風吹來,樹影斑駁。
如意四下打量,見有貓咪翹着尾巴自護欄上走過,那尾巴尖兒上一簇白毛晃得有趣。她眼睛不覺就又一亮,那貓下意識一抖,回頭對上如意的目光,寒毛就從脖子豎到尾巴尖兒。如意抬起一隻手,邊爬着就站起身跑去摘那尾巴尖兒。那黑貓嗷嗚一叫,跳着後退了一步。
……
待乳母們稍稍從連環上回過神來,便已不見了她們四公主。
如意一路追着那隻貓咪。
她盡其所學的跋涉着,又跑又摔又爬的,遇着台階便手腳並用的當小山來翻,雖弄得滿身泥塵,興致卻不稍減。那貓咪初時還怕她,到後來察覺到這小姑娘也沒多厲害,便不怎麼將她放在心上了。
那貓的性子同嬰兒一樣難捉摸,明明已將如意甩開老遠了,卻又不時賤賤的跑回去招惹她一下。它一撩撥,如意便就又樂呵呵的繼續追過去。這一人一貓就這麼你逗我追,漸漸離內殿遠了。
辭秋殿裡草木繁盛,又多的是蜀葵、錦葵一類高且茂密的花叢。如意邊在花叢中穿行邊找她那隻貓。待她自蜀葵花牆間穿過去,便看到那黑貓高高的蹲坐在承露台上。
這一日晌覺徐思驚夢連連。一時被海陵王逼迫着觀賞酷刑,一時又被李斛撕扯着頭髮強迫抬頭。一時又回到十四歲那年,金陵微雨時節牡丹花開,蕭守業對她說「我會護着你一生一世」。可那聲音灌入耳中,她聽見的分明是李斛的嘲諷,「這衣冠望族家的娘子,睡起來也沒什麼不同」……
醒來時徐思只覺得頭痛欲裂,冷汗浸透了衣衫。
天色還早,日光斜過南窗。外頭宮娥們似乎在為什麼事忙碌着,腳步匆匆。不多時有宮娥神色驚慌的進屋來,湊在徐思的乳母翟姑姑的耳邊說了些什麼。翟姑姑也跟着變了臉色,她回身查看徐思醒來了沒有,卻正對上徐思望過來的目光。
徐思看得出來翟姑姑是想瞞着她。她精力不濟,也確實不想多問,便示意翟姑姑只管去,又吩咐,「把如意抱過來吧。」
——這會兒她只想看到女兒。
翟姑姑同那宮女俱都一顫,徐思見她們的神色,腦中便嗡的一響,不安的追問道,「……出什麼事了?」
辭秋殿裡的承露台有兩丈高,幾與屋檐齊平。繞着承露台有盤旋而上的台階,卻不過才一尺來寬。
誰都不知道如意是怎麼攀爬上去的,但等徐思帶着宮人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扶着承露台上立着的仙人柱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想去拽那蹲在盤子裡的黑貓垂下來的尾巴尖。
她本來就站不大穩,又是在狹小得幾乎不容轉身的高處,一抬頭,身子便往後一仰。
徐思驚悸不已,也不敢喚如意的名字,只不管不顧的排開蜀葵花牆,往承露台下奔跑。
承露台上那黑貓見了人,終於不肯再逗如意玩耍,便從仙人柱上往下一躍,踩着假山石鑽進了花木叢中。如意沒拽住那貓尾巴尖兒,便扶着柱子往假山上張望了一會兒——她只以為那貓又逗她,便蹲下來,想從承露台上攀下去。
然而上來容易下去難,她笨拙的試了好幾個角度,都沒法再回到那台階上。因把握不住平衡,身子就往下一斜,幾乎從柱子上翻落下去。她這才往柱子底下看了看,見竟然這麼高,就露出被驚到了的表情來。有些無措的張望起來。
徐思這才叫她的名字,「如意……」
如意看到了徐思,復又喜悅歡快起來,更急着要攀援下去。徐思心裡被火煎熬一般,忙喝止她,「別動,好孩子……別動,阿娘這就去救你。」
她匆忙排布人手——既要令人去承露台上抱下如意,又得有人在下面接着,免得如意摔落下來。她忽而想起些什麼,忙就抬手解裙子。幸而翟姑姑立刻便看透她的心思,趕緊按住她的手,命人即刻取毯子來。
然而就在她們手忙腳亂的功夫,熱風拂過,如意仰了仰頭,打了個小噴嚏。她晃了晃腦袋,便丟失了平衡,自高處仰倒下來。
第四章
如意的嚎哭聲傳過來時,徐思才虛脫了一般軟倒下來。
——承露台下恰巧有人,將如意給接住了。只是自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衝力頗有些大。那宮娥接了她卻沒抱住,讓她摔了一下,這才把她弄哭。
眾人也連忙將如意抱到徐思跟前去。
如意已髒得花了臉,身上衣衫也揉搓得不成樣子,衣袖從小胳膊上滑落下來,露出肩頭蝴蝶似的胎記來。
徐思也顧不得給她整理衣衫,先將她抱在懷裡上上下下查看了一邊,落着淚問,「哪裡疼?」
如意見她哭,自己反倒不哭了。打着淚嗝眨了眨眼睛,笨笨的指了指屁股,「娘娘,疼~」
徐思見她頭腦清明,身上也確實沒什麼傷痕,才由悲轉喜,道,「讓你淘氣……」
這一回如意確實是有驚無險,太醫來仔細給她診斷過,也只尋出肚皮上一點小擦傷罷了。
倒是接住她的那個宮女因為手臂脫臼,需要休息幾日。
待哄着如意睡下了,徐思便命人傳那宮娥進來。
徐思對她頗為感激——也惱火如意身旁乳母們不盡心——有心提拔她到如意身邊伺候。畢竟今日多虧了她,如意才沒受傷,徐思心裡隱隱覺着,這人是如意的貴人也不一定。
她也想給如意找一個貼身忠僕,能奮不顧身的護着如意最好。
那宮娥倒是很快便進來了。徐思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那宮娥穿得十分不起眼,一身灰撲撲的舊衣衫,頭上斜簪了根舊木簪子,全身上下竟無半點鮮艷的色彩。身量倒是高瘦勻稱,只是形容枯槁卑弱,垂着頭縮在那兒,便如一把半枯不枯的胡麻。
徐思已找人問過她的底細,知道她並不是辭秋殿裡的人,只在掖庭幫忙做些浣衣搗練的雜役——掖庭浣衣所設在宮外,裡頭做活兒的多是獲罪官員的家眷或是被貶謫的宮娥。因活計繁重,人手常常不夠,便有些家計貧困的婦人被夫家送去做些雜役賺點家用。並不儘是精挑細選的良家子。
這些人平日裡都沒機會到內宮來。只因這婦人擅粘知了,才被派來驅蟬。入秋後知了也少了,這一日也是她最後一趟活計,她心中好奇,才偷偷進院子裡窺看。結果便碰見如意爬上承露台。
徐思對她的貧困已有心理準備,但此刻見了也還是大感失望——倒不是嫌棄她的穿着,而是這婦人由內而外的透出一股子卑賤畏縮的氣息來,令人一見便覺出她的不爭氣。簡直就像一隻怕見光的耗子。
徐思心下頓生憐憫,但憐憫是另一回事——她最害怕的就是日後如意也這麼畏縮,是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人常伴在如意身邊的。
她也就打消了令這婦人伺候如意的心思。
只問道,「你想要什麼賞賜?」
那婦人又縮了一縮,緩緩的抬起頭來看徐思。待看見了又忙垂下頭去,立刻便跪到地上。她顯然是許久不曾和人說過話了,又憋了好一會兒才絆絆磕磕的道,「奴,奴婢能做雜役,什麼活兒都做得好……求娘娘讓我入宮,我再也不願意出去了……只要別讓我出去,我做什麼都願意!」
她爬過來想抱住徐思的腿,辭秋殿裡宮娥們忙上前按住她。
徐思對上她的眼睛,只覺得心口一驚,身上就有些不好。她這一日已透支了心力,此刻疲乏頭痛得厲害,再無力氣應對。
畢竟這婦人救了如意,她無論如何不會令人傷了她,便道,「我應下了——」吩咐人,「先帶她下去歇着吧。」
待宮娥們將那婦人帶下去,她才喚了翟姑姑來,問道,「她是二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