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17 - 第12章
淡墨青衫.QD
別家鋪行肯定是實力遠不如行頭,加在一起也湊不出多少銀子來,還得和裕升把他們逼到破產才行,而且和買銀子肯定拿不到,還得大捧的銀子拿出來賄賂清軍廳上下,不然的話,送一次貨說一次不合格,或是乾脆說你怠慢公事,枷到清軍廳外枷號示眾,再不然打一通板子,一年時間,其中苦楚無數,這些事都是各人親眼得見,一時間所有人都面色如土,常氏兩眼一紅,不是怕兒子出門不吉利,恐怕又要哭出聲來。
只有兩個喇虎是一臉無所謂,他們都是貧門小戶出身,甚至可能是孤兒,反正不是正常家族出身,這年頭不是說死了父母就沒有人管的,強力的宗族會對家族每個子弟負責,管吃管住或是強行過繼,一定要養大成人,如果遇到不爭氣的子弟,家法伺候,甚至直接打死沉塘也是有的,不能拿後世的經驗來套大明現在的情形。
「娘,我走了。」
張瀚沒有多說,這單子是預料之中的事,歷次都是這樣,到了大門前,拜別母親,翻身上馬後,又向周逢吉拱手道:「周叔,這陣子店裡的事情就靠你多張羅了。」
「份內之事。」周逢吉勉強穩着道:「店裡少東不必擔心,最少這陣子不會出什麼麻煩,這一點我還是能打包票的。」
「成,那我就走了。」
張瀚和梁宏等人均是上了馬,各人的包裹也捆在馬身上,這年月出門能全部騎馬的也是少有,除了張瀚和梁宏的馬是張府自有的外,另外兩匹卻是在騾馬行里租的,看到四人一起出行,把守的兵士倒也沒有來阻攔,只要張家在,金銀細軟房契地契還有和裕升在,也就不怕張瀚不回來。
真要幾個人就這般走了,自也是由他,畢竟和買又不是犯罪,沒有道理看着人不准出門。
「老劉家出事了。」
將行欲行之時,巷口那裡傳來叫聲,接着是各種呼喊聲,不少人從家裡跑出來,趕到巷口去看熱鬧。
老劉家是去年的行頭,怎麼也沒有完成數額,被催逼壓迫甚慘,去年家主老劉頭已經仰藥自盡了,不料還是在這年尾時出了事。
「去看看。」
張瀚打馬先行,回頭吩咐道:「張春閉了門戶,沒事不准出門。」
張春答應着,趕緊閉了府門,張瀚看着門戶緊閉,這才放下心來,打馬前行。
劉家那裡已經擠滿了人,總甲和百戶官都趕了來,還有衙役仵作也趕了來,劉家人的屍身被簡單驗看之後就抬了出來,一家七口全部上吊自殺,家裡人已經死絕了,這些官吏也不知如何處理,就站在劉家門前等着後命,估計也是多數送到堡外的化人場,燒化了事了。
「慘,真慘……」
梁宏面色十分難看,連兩個喇虎也面露同情,畢竟人心是肉長的,這般慘事發生在眼前,能無動於衷的畢竟是少數了。
「聽說劉家是行頭數額未完,清軍廳還在催促,家產敗光,還倒欠了人不少,無奈之下只能走這一條路。」
「這事情落在誰家頭上,不是這個下場也差不多。」
「唉,聽說新行頭是定了和裕升張家?」
「是啊,張家平安了幾十年,終於禍事臨頭。」
「鋪行之事也罷了,當了行頭可是……」
說話的人,終於一扭頭看到了騎馬在一旁的張瀚。
眾人臉上都有些尷尬,自然也免不了同情。
在場的十有九個都是商戶,有正經市籍在身的買賣人,少數是這個軍堡的原住民,也就是軍戶,不過現在多半也是和各家商戶有關,所謂兔死狐悲,眾人原本就同情老劉家的遭遇,再又看到新被點了行頭的張家少東,十五六歲的年紀就在這臘月初的大寒天氣騎馬出門,不問可知,必定是出堡去找強援求救,各人不好多說什麼,只是一個個向張瀚這個少年人拱了拱手,一切就盡在不言中了。
張瀚一行人就此直奔東門,新平堡只有兩個門,北門為新遠門,東門拱化門,整個軍堡方廣三里有奇接近四里,是一個中心堡,遠比普通的小型軍堡要大的多,比一般的縣城要小些,這般面積才能住下過萬人。
從拱化門出來,張瀚還是第一次出堡門,策馬向前騎了一陣後,忍不住停住跨下坐騎的腳步,極目眺望着。
四野茫茫,新平堡還算平原地區,整個新平路到大同鎮都屬大同東路,有洋河等幾條大河流淌而過,地形屬於山地中的小平原地帶,山地和丘陵平原地區夾雜。
在張瀚眼光極處就是大梁山脈,有一條小型道路蜿蜒曲折,直通入山,隱約似有少數人家在山澗兩側居住,張瀚知道,裡頭有一個倚山而建的叫樺門堡的小型軍堡,這個軍堡是新平堡的屏障,賴同心這個參將負責着十八里路的沿長城防線,有邊墩二十六個,烽火台十六個,還有四個軍堡,分別是新平堡,平遠堡,保平堡,樺門堡,其中樺門堡最小,地勢也最險要,就算是後世重修公路,要進堡仍然十分艱苦難行。
往西北方向看去,那裡是綿延不絕的長城防線,那裡就是大明內陸和蒙古草原的分界線,越過長城就是蒙古人的地界,也是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分界線。
這條巍峨縱橫,蜿蜒曲折似長蛇般的長城,庇護着身後的萬千生民,不僅是大明在此修築長城,趙,秦,漢,均是在這裡修築長城,國初時,成祖皇帝曾經在此和瓦刺首領順寧王馬哈木決戰,並在此擊敗對方,成就赫赫武功。
此時正是隆冬,沿長城一線,積雪皚皚,灰色的長城,黑色的土地和殘留的白色積雪,構成了藍天之下的凝重色塊,在長城之內,有一些漢民在小路上經過,他們的身影在長城之下猶如一隻只小小的螞蟻。
張瀚心中,不知道怎地就有一股蒼涼和凝重兼具的感覺,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感湧上心頭。
這片大地,這一片山脈,還有在前方的急湍河流,還有保護這片土地的長城,所有一切,都是由何等偉力和決心之下才能構築而成,自己就是這個民族的後裔,難道不應該為此而感覺自豪麼?
「少東主,趕緊走吧。」
天氣冷的邪乎,梁宏穿着厚厚的棉襖,披着兔毛的大衣,仍然感覺手足冰冷,特別是住馬在此空曠地方一動不動,更是感覺身上快麻木了。
張瀚這才回過神來,感覺自己的情緒有些可笑……不論天地之間多麼廣闊,自己身處的這個民族如何偉大,最少自己身處的這個大明肯定是病入膏肓了,看官場和駐軍腐朽不堪,還有搜刮民間的這副德性,真正是亡國有期,而且從自己現在的心理來說,明朝的滅亡簡直是一件叫他覺得暢快的事……這個鳥國不亡才是活見鬼!
他用馬鞭打了一下馬,然後彎下腰去,貼在馬脖子上擋着寒風,其餘各人也是用這樣的姿式騎馬前行,零下幾十度的天氣,不管裹的多厚,禦寒的衣服多麼保暖,這麼策馬前行,也是實在太冷了啊!
……
當日傍晚時分,各人在天城衛城歇腳,這個衛城比新平堡大一倍不到,人口卻還不如新平堡稠密,商號也少的可憐,畢竟沒有馬市之便,有限的商號都是帶着中轉性質,人們從新平堡一類的馬市買來貨物,一路再販賣到內陸,從中賺取利潤。
距離小市時間很近,天成衛的商人數量增加了不少,城門口客棧多的地方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幾家騾馬大店都是趕着大批牧群的商人,吵嚷的特別厲害,張瀚就是在一家騾馬店歇腳,整個店裡,多是擠滿了這樣的人群。
梁宏和騾馬店的掌柜買了油,又到附近菜場買了肉和面,借着店家大堂的鍋灶,烙餅燒肉,飯好之後,四人坐在店堂吃飯。
店堂中點着油燈,不少客人均是自己做菜,很少有人到飯館或酒樓去浪費錢,不少人長途千里,賺的就是轉運的辛苦錢,要是路上靡費等於減薄了利潤,對商人來說這是不可容忍的行徑。
有些人早早吃過了飯,但不回自己房間,就坐在大堂借着鍋灶起火的熱氣取暖,同時也坐着閒聊。
張瀚幾人奔波一天,中午就在馬上嚼了幾口乾餅子,各人都餓的狠了,都是一陣狼吞虎咽,只有張瀚心裡有事,草草吃了些,就找了一處商人多的地方,坐着和人攀談。
各人看他小郎君模樣,倒也不怎防他,只是有人奇怪他在這樣時間和天氣出遠門,不免問上幾句,張瀚臉上帶着笑,隨便編造個理由,也就瞞騙了過去。
各人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從皮毛價格到趕着騾馬牛羊回家的耗費,當然還有其餘各種貨品,從新平堡等馬市販賣貨物,其中的辛苦和艱險真是言說不盡。
第20章
蒲州張氏
「以我看,」張瀚適時插話道:「帶銀子買貨怕銀子被搶被偷,帶貨往回時,怕被人敲詐勒索,住城裡住店還好,在城外頭住,搶啊偷啊的這些事,太常見了。」
「這小哥不愧是商號家裡出身,說的太對了。」
「上次我從新平堡往開封去,帶着三百多張皮貨,到開封時,只剩下二百張不到。偷的搶的,被人訛去的,拿出來打點稅卡老爺們的……」一個中年商人面帶激憤,大搖其頭道:「總之,咱們這行當不易!」
「誰叫咱山西和河南王爺都多?」
「山西還算好了,河南才是真多。」
這裡的商人,倒還真有不少往河南和山東去的,北地特產其實到江南湖廣更貴,只是普通的行腳商來回行千里就是十分不易,山東的商人都是往遼東和京師的多,往山西的少,更多的是河南商人,而山西和河南都有多位親王和郡王,官府的稅卡是不多,可這些王府還有各地大士紳豪強私設的稅卡就多了,再加上這些商人所在牙行收的牙稅,各種雜費,差役,鋪行,張瀚隨便聽聽,就知道明朝商人賺錢有多麼不容易。
還有官道失修,道路難行,水患流民土匪加上喇虎,那些良善村民敲詐起過路商人來也毫不手軟,如果不是明朝和蒙古的雙邊貿易明朝屬於優勢一方,利潤豐厚,恐怕這些商人真的未必有利可圖。
當時的商道,最好的就是海洋貿易,江南福建廣東都已經大賺特賺,特別是江南,利潤尤其豐厚,再有的就是由南至北,從漕運水道一路將南貨販賣到北方,其中還有湖廣至江南與河南的商路,也是十分繁華。
至於北方的商業,晉商崛起靠的是壟斷的鹽茶和糧食販運,現在就是靠的馬市了。
在眾人的閒談中,張瀚也漸漸對這個時代的商業脈落越摸越清楚,很多在新平堡看不到的東西,只能是在這樣遊歷之中得來,而他腦海中若有若無的一些東西,也就漸漸的越來越清晰了起來。
「多咱時候,」張瀚笑眯眯的道:「銀子能到地頭再取,買了貨,有人幫着發運回家,到家提貨,這樣做生意就好做了。」
剛剛那個販皮貨的中年商人失笑道:「小哥兒真是會說笑,要是這樣做生意法,豈不是和在家看買賣一樣?」
「也還是有不同。」張瀚笑道:「到底要去地頭看貨,各人眼光不同,買的貨也不同,消息不同,利也不同。」
「然則想做到小哥你說的那樣,也是絕無可能。」
張瀚笑而不語,倒是另外有人接話道:「銀子匯兌的事,倒是已經有些人在做,只是規模不大,少數地方可行,而且都是熟人之間信的過才會拿銀子兌成匯票,到了地方,再拿匯票換銀子。」
「我可不敢這般做法。」
「是啊,聽着太玄乎了。」
眾商人都是搖頭,張瀚對此情形也是不意外,其實唐時就有「飛錢」,當時天下戰亂的厲害,金銀少,多是用銅錢,帶上幾萬串甚至幾十萬串錢去貿易實在太冒險,而且太費事,當時各地節度使在京師長安都有進奏院,也就是駐京單位,有這種官方保證,商人們就在當地存錢,到京師取錢,這樣做法省了不少費用,也沒有被打劫的危險,十分便利。
可惜到了大明這種制度就消失了,明末時才又出現少量的匯票,但這個行當從出現到成熟還需百年以上,而且通行不久之後歐洲勢力進來,人家的銀行業更成熟,服務更好,資本更雄厚,中國的民間資本迅速被打擊到慘敗,晉商八大家也就是在清末民國時紛紛敗落,諸多傳奇商號關門歇業了。
說來說去,歐洲的銀行業發展是有猶太人和強力的商業行會,資本替自己代言,中國這邊商人算是肥羊屬性的,能整出錢莊來就算不錯了。
聊到起更,各人自都返回房間休息,張瀚等人一夜好睡後,也是起身繼續趕路。
天成衛再到陽和衛,進入陽和衛城,再到大同鎮城,然後直往西南,風塵僕僕抵達蒲州時,已經是在路上走了六天。
後世幾個小時的火車路程,在此時卻是格外的漫長和辛苦。
一路上,也遇到無賴攔路,倒沒見着土匪,畢竟是一路從大道上走,沒有走什么小路山道,但也頗有幾次驚險,在過太原時,梁宏受了風寒,差點病倒,各人停了半日,在路邊一個小店煮了一大鍋薑湯,各人喝出了汗,梁宏臉色從臘黃變成紅潤後,休整過後才又繼續上路。
這個時代,在路途中水土不服,或是感了傷寒,一般最少得休息多日才能繼續前行,不然很可能命喪於途。
梁宏還好是身體壯健,又想着有張瀚和梁興等人照料,再加上事情緊急,不好耽擱太久,終究還是上馬趕路,還好途中沒有再出什麼意外,眾人終於平安抵達蒲州。
蒲州張氏是當地的第一望族,張四維就是蒲州張家的最高高度,但蒲州張家並不止張四維一人,這個家族已經傳承數百年,只是張四維這一支最為顯赫而已。
「張家大宅就在落馬巷,那一片好幾條巷子都是他家的宅邸,你們到了那兒,要找哪一支,打聽清楚了再上門。」
傳承幾百年的家族,開枝散葉之後宗族茂盛,張瀚等人得了指點,到了地方之後才知道張家本宗有多麼顯赫。
縱然這二三十年張家沒有出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底蘊卻還不是普通的士紳家族能比的,更不是純粹的商人家族能比了。
整個落馬巷附近全部是張氏家族居住,一個個院落都是氣度不凡,整條街好幾條巷子,除了少數人家之外,幾乎全部是蒲州張氏的族人聚居着。
街道之上,也沒有商鋪和礙眼的建築,在街道正中卻有一個祠堂,那是蒲州張氏的宗祠,能將祠堂修在城中,並且坐落堂皇,這個家族的底蘊也是盡顯無餘。
更顯眼的,當然是從街口就拔地而起的牌坊。
諸如進士及第的牌坊不必提,好多個,還有什麼府州正堂一類的牌坊,最顯眼的,當然還是大學牌,太子太師,柱國少傅等多個牌坊,這都是張家鳳磐公張四維的成就,到目前為止,整個山西的那些大世家,也很少有哪一家在鬥牌坊這事上能贏過蒲州張家。
對自己這位高祖父,張瀚並沒有太多敬意,張居正是一個成功的改革家和政治家,在張居正在世時,張四維諸多逢迎,張居正一死,就和申時行一起為了迎合萬曆,狠斗一個死人,這只是政治操守差,從實際效應來說,明朝的中興氣象,毀於申時行和張四維之手,這一點是斷然無錯的。
心裡想歸想,蒲州張氏和張四維卻是張瀚此時最大的倚仗,他早早下馬,畢恭畢敬的在牌坊下步行,無論心裡如何,臉上卻是十足的恭謹。
張瀚一行,也是引起人們的注意。
這條街道上住着的除了張氏族人外,多半也是士紳之家,街道上行走的多是彼此熟知,一下子來了幾個騎馬的外鄉客,自是十分引人矚目。
「原來是尋鳳磐公這一支,他這一支住在大本堂,就是正中最大的那處宅邸就是了,他這一支已經只是單傳,最好尋不過。」
張瀚向人打聽時,心中也是一凜。
時隔多年,新平堡張家從蒲州分隔日久,這邊的張家族人,似乎已經忘了新平堡還有一支鳳磐公的後人?
「在下也是鳳磐公的後人。」
說話的男子約有四十來歲,精瘦矮小,戴着純陽巾,穿着青色道袍式樣的襖服,聽了張瀚的話,兩隻小眼眨了眼,想了想,突然一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打新平堡那邊過來的是不是?」
張瀚倒也佩服對方,也就這年頭的人醉心宗族譜系,這麼大宗族裡對各支的情形都能記的這麼清楚。
「是,在下正是……」
「不要稱在下了,你父親是不是張誠?他少年時來過一次,我那時也是年輕,見過他一次,還一起遊玩過,一晃這麼多年了……」
枯瘦男子感慨了一聲,看看張瀚,又道:「我叫張學曾,論譜系是你叔公,你叫我一聲三叔公吧。」
張瀚趕緊拜倒:「晚輩見過三叔公。」
挑這「三叔公」說話,張瀚也是觀察過的,這人衣着是偏於士紳一流,在街上走動時不少人對他拱手行禮,這人也一一答禮,身份地位不低,為人又謙和,張瀚這才挑了他問話,這一問一答,果然效果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