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17 - 第2章

淡墨青衫.QD

  「嗯?」

  常氏有些意外,眼前這兒子,自小聰慧,然而性恪卻有不小的缺陷,太過自傲和固執,向來是油鹽不進的脾氣,今日這般坦然認錯,在她的憶記中,實在是並不多見。

  「孩兒不該這般賭氣,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你能這麼說,當娘的十分欣慰,也不必多說,只要你懂事了,我們張家就有指望,和裕升也就有指望。」

  常氏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她坐在床邊,用自己的手握着張瀚的手,母子二人血肉連心,這一刻真的不必再多說。

  張瀚一邊感受着自己向來渴盼的母子之情,心中卻也是一凜。

  看起來,常氏的臉色難看,並不純粹是因為自己的身體,而是和裕升這個商號,還有商號支撐着的張家已經有了一些麻煩和問題,而此前的張瀚甩手大掌柜,一心聖賢書,是個標準的書呆子,家中的情形,竟是一概不知。

  「娘,商號近來怎麼樣,家裡用度可還夠?」

  常氏微微一征,眼神上下打量了張瀚一番。

  張瀚面色如常,只露出關切的神情。

  「你先養着,」常氏淡淡的道:「不管商號還是家裡怎樣,又不會短了你的吃穿用度。」

  「嗯,娘說的是……」張瀚先應一聲,接着卻又道:「兒子經此一事,自覺以前太過糊塗,有心到鋪子裡去張羅外頭的事,家裡沒有成年的男子,兒子自當去頂門立戶。家裡什麼情形,也該真真切切的問清楚了才是啊。」

  常氏臉上露出驚容,又再仔細看了看張瀚,終是點頭道:「不成想,你一番大病之後,人倒是真的懂事多了。」

  她想了想,知道手頭這一攤子事遲早要交給兒子,以前張瀚只是個書呆子,現在看來,竟不妨慢慢透些實底給兒子知道,也好給自己幫一把手。

  拿定主意,常氏便思索着道:「咱們和裕升說是販賣雜貨,茶葉,油,紙,棉布,南貨,什麼都賣,其實主營還是糧食。這兩年,天時漸漸不好起來,咱們山西,陝西,直隸,這一帶這兩年都是欠收,有些府縣,竟是差不多絕收。糧食一少,價格騰貴,咱這糧主要是賣給那些韃子,人家卻不認咱這邊減產,還是壓着價買,一來一去,利自是薄了許多,這兩年,咱和裕升委實吃了不少的虧空。」

  「吃虧空」,其實就是說在賠錢,在吃老本。

  張瀚聽的一皺眉,原本他看房間的擺設,院落的面積,還有張家有着十幾個僕人,且又是名臣之後,想必家底厚實,不料想這商號生意竟是在虧本。

  「商號是你祖父一手創辦,當時從蒲州帶了不到五千兩銀子出來,算是和那邊分了家。幾十年下來,咱家地窖里銀子有兩萬多,鋪子和存貨值得一萬一千,在天成衛那邊還有近萬畝地,值得三四千兩,其餘一些器物,騾馬,車輛,還有咱家這院子,加起來也不值兩千,這幾年,大約已經賠了三四千,賠的是還不多,但這般賠下去,那便只有關門歇業……」常氏面露愧色,最後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原想守着祖業就好,怎料守也守不住……若是瀚兒你能守住這份家業,為娘將來地底下也好向你祖父和父親交代了!」

  張瀚趿了棉鞋,掀開厚實的棉布帘子,從暖和的房間裡踱了出來。

  張春早就拿着大毛衣服在外等着,見張瀚出來,趕緊過來替少東主披上。

  張瀚的病已經痊癒,人也從冰冷的書房搬到了砌了火坑的東屋來住……這個時代的天氣,真的是冷到後人難以想象,平均零下三十度的極寒天氣不說,還隔幾日就下一場大雪,張瀚養病攏共五六天時間,連接下了兩場大雪,現在院中的雪雖然掃淨了,但屋頂上還是堆滿積雪,放眼看去,目光所及之處,到處都是一片雪白。

  張瀚看着眼前情形,微微搖頭,低聲嘀咕道:「這就是小冰期的開始了吧?」

  張瀚雖然是從底層一路搏殺上來的商人,但穿越前兩年已經洗白上岸,每日都看一些政經歷史類方面的書籍,他人很聰明,不能說過目不忘,一些重要的東西還是記得住的。

  明末時天下災荒不斷,就是所謂的小冰期作祟,時間持續大約近七十年,從萬曆到天啟再到崇禎,可巧到了順治之後,小冰期結束,加上有南美作物進入中國,叫滿清韃虜們撞了大運,以拙劣的統治還弄了個「康乾盛世」出來。

  前幾日常氏說的糧價大漲,各地災荒,張瀚心中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或許旁人會指望過兩年天時轉變,糧價下跌,張瀚心中卻知道絕無可能。

  糧價只會一漲再漲,絕沒有可能下降,或許小範圍會有微調,大半地方卻是一年不如一年。

  常氏說是自己沒用,婦道人家守不住這家業,張瀚心裡明白,這事和自己這娘親毫無關係,大勢之下,就算老太爺張耘重生,也還是要賠。

  不賠的就是那些壟斷了糧食收購,能夠掌握糧價的大鱷們。

  張瀚一聲哀嘆,又是嘀咕道:「做生意,就得壟斷,不然只能吃人家掉下來的餅渣子,能不能吃到嘴,還得看人家的臉色和心情。」

  若是張耘太爺在此,恐怕得向自己這個乖孫猛伸大拇哥……張瀚嘀咕這話,才算真正說到關竅之處,說到點子上了!

  可惜眼前只有一個掛着熊貓眼的張春,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張瀚看看自己的伴當,撫慰道:「張春,我那日懵懵懂懂的打了你一拳,莫要記恨啊。」

  說來也是好笑,成為穿越者伸手就打人的,怕也只有張瀚一人了……

  「哥兒說的甚話,俺怎麼會。」張春縮了縮脖子,還是有點害怕。

  說起來,張瀚這幾天給他的感覺就是變了個人,對着張瀚,張春有些莫名的緊張。

  「莫叫我哥兒了,要到商號里去做事,哥兒長哥兒短的聽着不象話。」

  「中,那俺叫你少東家。」

  「好吧,就這樣。」

第3章

三個掌柜

  主僕二人逶迤而行,張家的宅邸住在北街西巷,巷子有近里許長,穿出巷子,就到北街。不到二里長的街道上滿滿的全是商人家族和他們開設的商號,招牌林立,幌子甚多。

  新平堡是大同鎮和山西鎮兩鎮若干個對外貿易的馬市之一,特別是新平堡,地理十分要緊,屬於大同鎮東路最要緊的軍堡之一,不論是經濟還是軍事地位都十分重要,距離張家口這個關貿重鎮也十分接近,在後世,是河北,山西,內蒙三省交界處,有句俗語叫「雞鳴三省」,便是新平堡地理位置的最好說明。

  因為地理位置的重要,還有新平堡擁有貿易馬市,在很久之前就會有大量商人前來參與貿易,後來漸漸有不少商人選擇在新平堡安家落戶,使得這個方圓數里大的軍堡漸漸成為一個商業十分繁榮的大同鎮東路的商業中心。

  「鼎盛豐、大盛裕、豐字行、順字行、常裕升、大德通、大德恆、大升余、大美余……」

  從北街一路走過來,張瀚兩眼所見,只有這些取名寓意美好,門頭招幌高高飄揚的各家商號了。

  這些商號都是建築高大,一色的青磚藍瓦,屋檐上雕飾着鳥獸圖案,窗欞也是精工雕制,用料考究,木製的通頭門板都取了下來,門首因此顯的特別闊大,內里擺放着林林總總的各色貨物,夥計掌柜們在其中忙碌,穿過店面往裡,總得還有十幾二十間的庫房,那裡存儲着更多的貨物。

  忙碌着的人群熙熙攘攘來自邊鎮各處,此時距離西馬市大市時間已經過去近半年,這個月的小市也已經開過,街道上看不到什麼蒙古人,來往貿易的多以直隸和山西陝西各地的商人為主,各人口裡的口音也是千奇百怪,好在這年月北方官話漸漸成型,大家遇着聽不懂的,就大着舌頭說官話,好歹也能成功溝通,實在不行,就是打手式,討價還價,也是足夠了。

  眼前種種情形,看在張瀚眼中也是十分的新奇有趣。

  他是一個自小做生意的人,商人的血脈浸在了骨子裡頭,眼前這種情形對性格恬淡的人來說是受罪,對他來說,卻是魚兒入水一樣的自在舒服。

  「和裕升……嗯,到了。」

  張瀚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店門上高掛着的牌匾。

  一般闊大的門頭,青磚砌的房舍,門店在前,後頭是二三十間的庫房,一些小夥計正將糧包自庫房裡搬運着貨物,接着裝在驢車上頭,買賣貨物的人就在店中,結算貨款後幾個掌柜親自將這大買主送出來,彼此作了揖,十來輛車的驢車隊漸次起行,往北門方向去了。

  「這一趟貨,又賠了多少?」

  三個掌柜沒有第一時間看到張瀚,說話的是大櫃周逢吉,今年五十來歲,年紀大了,頭髮花白,人發了福,臉上笑呵呵的,只是在說話時,面色一收,顯的極不好看。

  二櫃李遇春個子矮小,黑黑瘦瘦,透着精明外露,他冷笑一聲,沒答話。

  三櫃梁宏身形高大壯碩,臉上也頗有些江湖氣,搓了搓手,答道:「咱這糧四錢來的,不計給腳頭的佣錢,腳夫錢,租用騾馬的錢,草料錢,還有折耗,賣出去的價還是四錢,賠多少,大櫃一算就知道了。」

  「咦?少東主來了!」周逢吉臉色發苦,一轉臉,卻是正巧看見正凝神聽着三人說話的張瀚。

  「嗯,三位掌柜辛苦。」

  張瀚向三人點點頭,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張瀚要來,自是常氏已經提前打過招呼,柜上忙碌,這三人在張瀚病重時曾經分別去探望過,待張瀚醒轉後三人不及去看,宅中就傳出少東不再讀書,來鋪子裡掌管和裕升的消息。

  對三個掌柜來說,這實在不算是好消息。

  少東太年輕了些。

  一般晉商家族,很注重子弟的培養和教育,家裡設有私塾,延請名師教導,子弟有出息能應試的就大力培養,張家先祖鳳磐公,也就是名相張四維,便是這般培養出來。

  若不能應試,讀書識字之後就是學經商,先學做人,說話,在店裡當小夥計,學着打算盤,算賬目,然後跟着出門跑生意,增長見識,這些功夫下來,沒有十年八年是斷然不成的。

  若是張瀚的父、祖都還在,或是尚存一位,三個掌柜一定會將張瀚安排在店堂里當小夥計,從頭學起,可主家無人,只有這一位東主,這般安排就不合適了,會有奴大欺主的嫌疑。

  三人過來見禮,周逢吉有些矜持,畢竟他是和老東主張耘一起開創局面的老人,就算張瀚的父親張誠在他面前也是子侄輩。

  李遇春看上去更加冷淡,似乎對張瀚有些不滿。

  只有梁宏大大咧咧的,他也是最年輕一個,剛滿三十,在店中是小夥計干到掌柜,他對張瀚笑道:「少東主來是好事,早早上手,我等肩膀上的責任也小些。」

  彼此見了禮,卻又有些尷尬。

  周逢吉想了想,伸手讓道:「少東往店裡來,在外頭太冷。」

  張瀚點點頭,大步在前而行。

  三個掌柜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外。

  要說以前的張瀚是標準的書呆子,只知道在家裡讀書,見人說話都有些迂腐味道了,而且性子有些怯生,遇到場面上的事就有些退縮。

  可能也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缺陷,也知道張家暗伏的危機,原本的張瀚才會選擇讀書應考……他已經是童生,如果考中秀才,地位就有不同,再中舉人,就算不中進士,張家在新平堡的地位也就穩了。

  可惜事與願違,張瀚已經考過幾次,都未曾得中,這才賭氣寒冬臘月在書房裡用功,才會受了風寒。

  張瀚進了店面,開始打量內里的情形。

  店面其實很大,五開間的大門,房子也是五間,當時的五間房可不是後世能比的,算算恐怕有過千平米大,這麼大的門面,擺放最多的還是糧食,另外就是茶簍子,油簍,靠南牆放着一些布匹和紙張,還有少量的綢緞一類的貴重貨品,北牆角落裡放着一些鐵鍋,半遮半掩的,沒有明擺在當間……鐵鍋這類物資是官市才有的賣,是各軍鎮用來和韃子交換馬匹的硬通貨,私市和小市是不准販賣鐵器,以防韃子買的多了,拿去熔鑄了打造鎧甲兵器。

  現在的蒙古各部鐵器奇缺,生活用具都不夠用,鐵箭不足,更不必說鐵甲強兵,因為這種限制,韃子各部的戰鬥力持續下降,宣大這邊已經很久沒有大規模的戰事了。

  他看了看,又往庫房去,裡頭有過萬銀子的糧食和茶葉,各庫都堆的滿滿當當的,綢子緞子也有,只是數量很少,這一類的貴重物多是那邊的大小台吉和貴人們要的,普通牧民絕買不起,想也不敢想,出貨量不會太大。

  這時店面中站滿了人,三個掌柜和二十來個夥計都站在店堂中,待張瀚看畢了庫房回來,各人齊齊打躬,向他這個東主見禮。

  若是原本的張瀚,必定會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時張瀚卻是從容自若,向着掌柜和夥計們作揖還禮,起身後,張瀚朗聲道:「各位辛苦,此前我在家讀書,不曾常到此,今後當日日至此,大家還是同心竭力,要把商號之事做好,有了盈利,自也不會虧待了各人,大家均有好處。」

  周逢吉和李遇春微微點頭,李遇春臉上有些驚異,不過隱隱還是藏着一絲不屑,梁宏哈哈一笑,上前道:「少東向來不曾到鋪子裡來,今日頭一回到此,說話卻是暖着人心,着實叫人佩服。」

  周逢吉道:「既這般,各人還散去做自己的事,莫忙莫亂。」

  眾人應諾了散開,各自忙手頭的事,三個掌柜和張瀚卻是面面相覷起來。

  若張瀚是當小夥計,自然也好區處,若張瀚是成年東主,也是好辦,店堂後面隔着有間靜室,當年太爺和張誠大爺都是在裡頭坐着,張瀚這年紀,資歷,上來就到靜室坐着,怕是坐十年八年也摸不着竅門。

  周逢吉道:「少東主就在外間柜上坐着吧,南邊那裡坐着,且看幾日再說?」

  「就按大櫃說的辦。」

  張瀚自是明白,今日初至,不可能也沒辦法給自己回事,也不會有什麼事叫自己決斷,真有什麼要緊大事,當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派人到內宅稟報他的母親常氏來定,這種局面,張瀚沒指望幾天內就會改變。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笑眯眯的坐在南牆櫃下的高椅上,看着店堂之中客人來往,掌柜們怎麼接待客人,商討價格確定種種細節,然後看着夥計們忙忙碌碌的身影打自己眼前經過,張瀚不急,在這個時空,在萬曆四十五年,他還是個不滿十六的少年,他真的不急。

第4章

漲月錢

  店面後院的僻靜處,一顆掉光了葉子的棗樹下頭,三個掌柜站成一個圓圈。

  李遇春看着周逢吉,說道:「老周,到底怎樣,你有沒有個章程出來?」

  周逢吉道:「我還是這話,這事暫時不能做,要做你可以自為,我不摻合。」

  李遇春冷笑道:「想不到你老周倒是忠心耿耿,我反是惡人。其實依我的做法,對大『奶奶』,對瀚哥兒都好。」

  「東主就是東主,」周逢吉只是搖頭,說道:「人各有志,多說無益。」他看了看一直笑而不語的梁宏一眼,背着手離開。

  李遇春冷哼一聲,也看了梁宏一眼,說道:「照我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