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17 - 第3章
淡墨青衫.QD
張瀚只在店中坐了五六天,大致的情形已經基本上摸清楚了。
從經營上來說,張瀚的祖父張耘是個有天份的,幾千兩的本金在新平堡這裡不算什麼,馬市分官市私市,也分大市小市,一次大市的交易額有十幾萬兩之多,鎮守新平堡的參將會帶兵到市場戒備,蒙古那邊也會過來台吉之類,一共維持秩序。
大市是國家層面,每年一次,每月一開的小市才是商人們的天堂。
各種各樣的物資,油茶糧食布匹是最要緊的,當時的商人記錄經常提起韃子有多窮,幾斗米就換隻羊,一石兩石糧換一匹馬,牧民們只要手頭有的,都會拿出來交易,因為對物品的價值並沒有明確的認識,在開市之初的那些年,大明的商人們算是狠狠宰了這些騷韃子們一刀。
除了主要貨物,各種物品蒙古人均要,甚至當年出產的新鮮蔬菜,各類醃肉,醃菜,凡是大明這邊出產的東西,草原上的那些牧民就沒有不要的。
一罈子酸菜就能換匹馬,你敢信嗎?
當年的邊市貿易,就象是美國西部的淘金潮,膽大的弄潮兒最容易掘的第一桶金。
張耘老爺子就是其中一個,當年從蒲州老家出來,帶得幾千銀子和幾個夥計,在北街開了和裕升,幾十年間,賺到四萬兩銀的家業。
在後人聽來,幾萬銀子的身家似乎不算什麼,確實也有不少家產百萬甚至數百萬的豪富人家,但那只是少數,在萬曆早年,幾萬銀子的身家大約和後世的千萬富翁也差不多了。
三兩銀子一頭牛,七兩銀子一匹馬,一畝水田不過五六兩銀子,旱田三兩銀也不值。
幾萬兩是什麼概念?
到酒樓每天吃上等八珍席夠吃幾十年了。
老太爺算是抓住了機會,將身家增加了十倍以上,這是了不起的成就。到了張瀚父親張誠這一輩就只能守成,新平堡的大鱷越來越多,和裕升越來越不起眼,生意也是越來越難做。
張瀚這幾日看下來,店裡的生意十分平常,糧食是大頭,卻是賠錢在賣,其餘的小宗貨物買賣很少,只有等下個月的小市開市時才會賣的多些,靠着賣其餘貨物的利潤,貼補糧食生意的虧損。
如果不做糧食,店裡的夥計就得開掉一多半,商號就更加門可羅雀,連帶着其餘貨物的出脫也會減少。
看了幾天,張瀚心中就是明白,和裕升的情形,委實不容樂觀。
張春每日都跟着張瀚前來,他的身份不同,打聽的消息倒是比張瀚還多。
「周掌柜是老人了,做事也盡心盡力,平時也不喜歡和人說公事以外的事。」
「李掌柜脾性不大好,不過咱在天成衛和鎮虜衛那邊的地租是他幫着收,收租的同時還管着收糧,收賬的事也是他跑。店裡管庫的和賬房李先生都是李掌柜的親戚,平素響午吃飯也一起吃。」
「梁掌柜管店裡日常的事,進貨發貨,每月小市,均是他管着。這人為人豪爽,店裡大半的夥計都和他交情好,聽說梁掌柜還有當喇虎的侄兒,在咱堡里也是有名的人物。」
張瀚坐在櫃裡,張春站在櫃檯一邊,小聲說話。
張春年紀不大,一臉模糊樣,這幾日在店裡閒轉,估計也沒有幾個人當他是盤菜,越是這樣,打聽的事情還真是不少。
「各人每月的月錢多少?」
「小夥計沒月錢,只到年底隨意賞些,最多幾百個大錢。大夥計每月三百二百錢不等,掌柜們當然是周大櫃拿的最多,每月三兩,二櫃和三櫃都是二兩。賬房和管庫先生都是拿一兩。」
「這錢不多啊……」
「是不多……」張春小聲道:「這幾日我到別家商號打聽過,夥計們的錢比咱這多三四成,年底還是有年賞,掌柜的月錢也比別家商號少,這幾年還沒有年賞,各人說起來都不大高興,心氣都不足。」
張瀚用手指敲着櫃面,沉吟道:「這不消你說,我看的着。」
店裡上上下下確實都有點消沉,活力少,笑聲也少,一個店有沒有向心力,是不是奔上走,看夥計和掌柜們的模樣也就知道了。
張瀚想了想,吩咐道:「把三位掌柜請過來。」
張春答着應,準備往裡間去,張瀚一擺手,道:「算了,還是我進去吧。」
他這幾日就在外間柜上坐着,幾個掌柜除了在內院就是躲在裡間靜室,不怎出來,只有周逢吉出來點撥過張瀚幾句,見張瀚不多事,每日只坐着看店中情形,老周放了心,也就不怎麼出來多事。
但這樣的情形還是不對,沒聽說干坐就能上手的東主,張瀚不打算再等下去,時不我待,他有的是時間,可和裕升再耽擱下去怕要倒閉了。
三個掌柜正在裡間坐着說話,房間不大,四周柜子上全放着賬冊一類的東西,算盤就好幾把,桌子只一張,椅子倒是不少,這是張耘當年算賬辦事的地方,也是見人說話吩咐事的所在。
見張瀚進來,三個掌柜均站了起來,梁宏搶着笑道:「少東主有事吩咐,叫我們一聲便是。」
張瀚笑道:「談不上吩咐,有點事,想和三位商量。」
周逢吉皺皺眉,將自己的位子讓出來,伸手道:「少東坐下說。」
「嗯,謝周叔。」
不知不覺間,張瀚將稱呼變了一下,語氣也親熱的多。
周逢吉還是少年時被太爺從蒲州帶出來,算是太爺的晚輩,張瀚父親張誠的同輩,這聲周叔,倒也合適。
周逢吉聽了,臉色果然和緩許多,在張家效力三十年,這一聲周叔他還算當得。
李遇春和梁宏對視一眼,眼神都有些複雜。
張瀚坐下,不再客套,開門見山的道:「各位的月錢,還有店裡夥計的月錢,最少有十年沒漲了吧?」
「是有不少年沒漲了。」周逢吉有些訝異,想了想才答道:「自太爺身故後,大爺走的也早,大『奶奶』當家,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咱們當掌柜的心裡有愧,哪好意思說漲月錢的事。」
「年底原本有分紅,這幾年怕也沒有了?」
「嗯,都在賠本,哪還有分紅這一說。」
「分紅是得等等……不過從周叔幾位到管帳的先生,再到大小夥計,月錢還是漲一下吧,咱沒法拔尖,不能和那幾家大商號比,最少也不能虧待剋扣了各位。從上到下,每人均漲三成,這樣也差不多和各家持平,周叔,你看如何?」
張瀚的神情淡淡的,從容篤定,不象是說什麼大事,就象是在談一件家常小事一樣。
張瀚淡定,三個掌柜可不淡定了。
周逢吉先是吃了一驚,接着臉上倒沒有太多的表情,只眉頭緊皺,似乎在思索什麼。
李遇春忍不住連聲咳嗽,似乎沒想到怎麼說。
梁宏則是看着各人眼色,眼珠子直轉,一時半會的也沒開腔。
最後還是周逢吉道:「雖說這家業都是東主的,只是生意不順,再叫東家這般賠累,咱們這些人也是於心不忍。況且這事,少東主有沒有和大『奶奶』商量好?這般大事,還是不要隨意拿主意,這話說出來,要想圓場可是有些難……」
「周叔放心,這事我當得家,就這樣辦了,不要為難。」張瀚聽着周逢吉的話,幾句就琢磨出來味道,他知道眼前這面冷的老人倒是真的心熱,話不怎麼好聽,內里意思倒是好的。
「唉,就照少東主說的辦吧。」
雖說自己的薪資漲了,周逢吉臉上倒沒有什麼高興的神色,倒是嘆了口氣。
「這事還是周叔出去說吧,」張瀚道:「我初來乍到,又年輕,凡事還是周叔掌個總的好。」
「嗯,我去說。」
說到底漲錢是好事,眾人魚貫而出,待店中上下人等聚齊了,周逢吉將漲月錢這事說了,各人自是歡聲雷動。
「這事還是少東的主張,各人都謝過了。」
這一下不少人露出恍然的神情來,怪不得多少年不曾漲錢,少東主來了幾日就漲。
不論如何,這是一個大好消息,所有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氣,來往時走路都快了幾分。不少人響午不在店中吃飯,而是選擇回家去,顯是要將這好消息告訴給自己家人。
第5章
好人?
張瀚還是一切如常,到了傍晚上門板時才打算離開,周逢吉和李遇春都走了,梁宏在店中轉悠,看到旁人都走了,這才急急趕到張瀚身邊。
梁宏看着似乎有話要說,又是一臉遲疑,張瀚笑道:「三櫃有話直管說,我聽着就是。」
梁宏聽着笑道:「少東這一番病癒,人似乎也變了,直爽多了。」
「人在病中自會思索不少東西,」張瀚道:「自是與以往不同。」
「說的也是。」梁宏搓了搓手,終是道:「這日少東漲了我的月錢,先得謝過大恩。」
「咱這店這麼多年不曾漲錢,也是因為太爺和我父親都不在了,現在我既然出來當家,這事也是份內事,不必言謝。」張瀚看着梁宏,緩緩道:「梁掌柜在店中人緣甚好,若有謝我的心田,不妨多上點心,將店中各事多管一些,這幾日我看庫門前灑着不少糧食,隔很久才有人掃,都踩壞了不少,這是小事,不過以小見大,梁掌柜要多留心。」
梁宏臉上有些尷尬,解釋道:「這事是我的錯,這幾日人心惶惶的,有些亂了。」
張瀚心中一動,看看梁宏,問道:「怎麼人心惶惶的?」
梁宏遲疑着說道:「少東剛到店裡,怕是還不熟悉各人的心性品性,我雖年輕,當初也跟過太爺和大爺,若是有些話不說,怕對不起他們,也對不起少東的一番心意……」
「梁掌柜有說直說就是。」張瀚道:「我雖年幼,還分的清事非黑白。」
「少東主你來店裡,有些人十分不滿,覺得你太年幼,生意上的事只怕一點不懂,是以想找你麻煩,將你趕走,最少到別家商號當幾年夥計,學會怎麼做生意再說……」
張瀚聽着這話,面色還是十分從容,只問道:「那到底是什麼人呢?」
「少東主明鑑,咱們周大櫃在店裡年頭最久,威望也最高,只是有些濫好人,下頭的人指望巴對好他,拋開東家自己另做……」
這個消息,果真是十分重大。
原來這幾個掌柜,看看生意不景氣,果然有重新開張,自立門戶的心思。
「這幾日恐怕還不太平,」梁宏嘆道:「少東主要多加小心才是。」
張瀚一臉平和,點頭道:「大明朝廷在上,凡事還有王法,也有天理人心。再者說,周叔和兩位掌柜在我家多年,難道還真會起什麼異樣心思不成?眼前的事只是暫時,這個坎不高,咱們邁的過去。梁掌柜,今日的事,還是多謝你了。」
梁宏聽着張瀚的話,感覺幾乎是滴水不漏,而且眼前這少年東主也沒有慌亂,預料中的場景一點兒也沒瞧着,他自己心裡反而有些慌亂,當下忙不迭點頭道:「少東主放心,和裕升在一天,我梁宏就替東主效力一天,絕沒有二心。」
……
「梁掌柜還真是好人。」
梁宏鬼鬼祟祟的離開後,張瀚帶着張春一起往家走,張春跟着走了一氣,看看左右無人,才這般輕聲誇讚起來。
「好人?」張瀚臉上似笑非笑,他看着自己這小跟班一眼,心道果然是小孩子。
他想了想,自己身邊沒有個得力的人也不行,張春自幼跟着他,感情上靠的住,也識得字,在當時百分之五不到的識字率來說也難得了……栽培張春一下,似乎很是應該。
想了想措詞,張瀚便點撥道:「剛剛說了半天,梁宏有沒有說自己怎麼知道這些事沒有?」
張春一征,搖頭道:「好象沒說。」
「他在這事裡是什麼角色,也沒有說吧?」
「嗯。」
「具體他們要怎麼趕我走,說了沒有?」
「也沒有。」
「那他是什麼好人?」張瀚笑笑,說道:「說了半天,雲山霧罩,含含糊糊,如果我全聽了他的,現在該怎麼想?」
張春想了想,說道:「似乎梁三櫃才是嚇唬咱的人。」
「對嘍。」張瀚讚許的一笑,又道:「他的話,除了不盡不實,還給你什麼感覺?」
「好象是周大櫃和李二櫃合謀要趕少東你走,主要是周大櫃得人望,少東你壓不住陣……」
「這樣想就正對他的意思。」
張瀚贊了一聲,接着又笑道:「這麼要緊的事,他們三人定然是一起商量,怎會拋開梁宏?梁宏的話,處處指向老周,但實際上一句實的話沒有,可見老周並不曾上他們的道,這事成不成就在兩可之間,李遇春掌握的是買糧的渠道,梁宏人事上占優,老周叔呢卻是老掌柜,客人們都認他,壓的住陣腳,他們三人想拋開咱們家另立門戶,那是缺一不可,非得三人綁在一起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