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17 - 第4章

淡墨青衫.QD

  「那梁宏為什麼跑來通風報信?」

  張春簡直如一張白紙,張瀚的話如濃墨一般在他小小的心靈上塗滿了暗色,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東西還有很多。

  「這就更簡單了。」張瀚笑眯眯的,眼神卻是無比凌厲。象他這樣從最底層混到開上市公司的人,其實對商業上的一些事未必比一個商會院畢業的學生精通,但如他這樣的成功的商人,最最要緊的就是對人心和陰謀傾軋的感覺和把握。

  沒這一套本事,絕混不了商場,也根本成不了成功的商人。

  「你想,」張瀚循循善誘的道:「他們三人,說動老周叔還有一些把握,但股本也不會很足,況且還沒有說動。那麼這事成不成就很難說,成了,梁宏原本就有一份,少不得他的。不成,他提前在我這裡有一個伏筆,還暗中擺了老周叔和李二櫃兩人一道,提了自己,損了別人,事情不妥當,我一個沒經驗的少東主,不倚仗他卻又倚仗誰去?這就叫一件事,兩手準備,又紅又黑,好人壞人他都當了,真是好人心,好算計。」

  張春聽的大怒,臘黃臉真接成了關公臉,氣哼哼的道:「少東主,咱回家稟報給奶奶知道,攆了梁宏這廝滾蛋。」

  「這又何必?」張瀚笑道:「你還真是眼裡容不得沙子。咱家這景況,別人有點異心咋了?月錢十來年沒漲,這幾年賠錢,分紅也沒有,各家都要養活妻兒老小,誰能沒有自己的算計。張春,當東主的最要緊的是帶着眾人發財,說別的全是虛的。這梁宏有江湖氣,會籠絡人,只要安心做事,其實是把好手。」

  「這倒是。」張春眼中已經滿是崇拜,他十分敬畏的道:「少東主,你可真厲害,將來和裕升在你手裡,一定比太爺在時還賺錢。」

  「哈哈,你也不學好了,別的不咋地,倒先學會拍馬逢迎了。」

  此時天色已經黃昏,北街各家商號都上了板,在門首處插了燈籠,有身份的坐車或是坐轎子回家,也有安步當車走回家的,路上行人不算多,畢竟離開市還有一陣子,那些外來的客商多半是一大早就離開,大客商會在開市前後趕過來,不論是往內地販賣毛皮騾馬,或是往新平堡這些地方運糧食貨物,開市前後才是最忙碌的時候。

  沿途也有不少人向張瀚打着招呼,畢竟和裕升在新平堡也是幾十年的老商號了,張瀚到商號主事的消息也傳遍了北街,雖然新平堡這裡有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商號,可畢竟北街才三里長不到,別看那些山西爺們一個個深沉寡言的模樣,八卦起來也不比婦道人家好什麼。

  商人寶典里就有一條,少說多聽,一定要多聽各種消息,分析利弊,一條不起眼的消息可能就是商機。各人話雖不多,然而積少成多,和裕升的這個變化,還是在北街形成了小小的漩渦。

  從張瀚身邊路過的一輛馬車上,就有幾道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坐在正中的是一個三四十歲模樣的中年人,倚在車窗處,身子在車上盤腿坐着,兩輪板車十分顛簸,這人也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模樣,兩眼掃視人時,顯的格外有神。

  打量了張瀚一番後,這個中年人點點頭,說道:「看着還算是個穩重的少年郎。」

  車上還有兩人,穿着比說話的中年人華貴的多,但臉上的表情十分恭謹,聽着中年人的話,有個人答道:「東主說的是,聽說這張瀚每日在店裡看着生意,不焦不燥的。老周幾個滑頭,竟似把這少東主晾在那裡。」

  另一人道:「聽說他們想自己單幹,我那遠房侄兒李遇春最起勁。」

  「沒有用。」被稱為東主的這位揉了揉臉,說道:「和裕升要完了。」

  另外兩人面面相覷,和裕升近來生意不好,不過新平堡在內的各堡生意均不好做,反而是那些小堡要好些,整個邊境,大同有六處大市,山西一處,宣府一處,延綏一處,寧夏有三處,甘肅也有兩處,除了不和蒙古東翼貿易外,朝廷從宣大到甘肅,數千里的邊境線上均開設大型馬市,新平堡就是一處,近年來天時一年比一年不好,糧價猛漲,這裡頭當然還有人操控,不僅是天氣的事,眼前這東主就是其中一個,大堡的商號生意均直線下跌,更多的利益被各路豪強壟斷,反而是那些有資格互市的小堡好過一些。而邊境漫長,真正能賺大錢的其實是走私!

第6章

堵路

  每日都有人到新平堡買糧,新平堡的糧又是從內地販賣來的,這些買糧的難道運回內地去?當然是運去走私,這一層大家心裡都明白,只是無人說透。

  至於走私鐵鍋一類的鐵器,那才是暴利,只是朝廷管的嚴,尋常人不敢做這樣的生意。

  眼前這東主就是范永斗,赫赫有名的大商家之一。

  范家每年儲備的糧食過百萬石,可以說大同和山西兩鎮掌握的糧食也未必有他多,糧價上浮或下調,都在范永斗的方寸之間。

  當然也不是范家一家獨吞,和另外幾家一聯手,那就是幾百萬石的規模,這樣的商號東主,跺跺腳整個宣大都要抖三抖。

  既然東主說和裕升要完,另外兩人也不多問,東主說完就必定完了。

  「東主,」其中一人請示道:「今日快天黑了,是不是在新平堡這裡歇下?」

  「不。」范永斗道:「往天城衛城去,我在那裡還要見人。」

  「是,東主。」

  兩人都是畢恭畢敬,雖然他們是地位很高的掌柜,但在范永斗面前,永遠都沒有人敢駁回一個字。

  而這位東主,從薊鎮到宣府,再又一路到大同,巡行了范家十幾個分號,旁人早就累的不想動彈,他卻沒有一點疲憊和休息的打算,這種精力和自制力,當然也遠非普通人能比。

  馬車又是繼續向前,天色暗下來,各人都沒有說話,車夫在打馬趕路,距離天城衛還有幾十里,車馬兩邊燃起了火把,車夫還是希望能早點趕到地方。

  說「遠房侄兒」李遇春的那位叫李明達,李遇春之所以想頂下商號自己做,最要緊的原因就是他能找到李明達,攀上范家的路子,買到便宜些的糧食,這樣他們的新商號就可以有利潤可圖,不象和裕升一直在賠錢。

  至於李明達這頭,不過是將利潤稍讓一些,范家原本就有不少關係戶,李明達是大掌柜,這一點小事還當得了家。

  李遇春可能還有別的想法,李明達也沒多問,不過現在想來,既然范東主說和裕升完了,李遇春再能,也蹦躂不了幾天了。

  「可惜嘍……」車身一震,李明達在車上顛了一下,趁機低低發聲感慨,也不知道是說剛剛看到的張瀚,還是自己那個野心勃勃的遠房侄兒。

  張瀚一路和人打着招呼,臉上掛着人畜無害的笑容,甚至還有意帶着青澀的感覺。只是他一輩子精明,舉手投足那種感覺怎麼遮掩也是帶了點出來,這也使得不少人對他印象深刻,覺得和裕升這小東主氣質不凡。

  等走出北街,轉入西巷,兩旁的人家有不少在路旁掛着燈籠,天色雖黑,路上倒還明亮。

  腳下也是鋪設的青石板,走起來很舒服,只路邊有些髒,這時代的人都是隨手亂丟垃圾,根本不講究衛生。

  其實這還是新平堡是富裕地方,這個時代的普通城市,論起市容來比新平堡差的多,強的少。最少兩邊這些燈籠,普通地方的人家可是不捨得點的,尋常百姓人家,天黑前就吃了晚飯,天黑後點燈不會超過半個時辰,早早就上床歇息,只有讀書應考的人家才會點着臘燭,讀書到半夜。

  天空掛着殘月,星光也是隱約可見,已經快月底,再過一陣子,小市便又要開了。

  張瀚背着手走路,張春提着燈籠在一旁照路,其實是一水的青石板路,一條直巷,想走錯也難。

  走路的時候,最好想事情,張瀚就是在思索着下一步的發展。

  穿越就穿越,張瀚已經面對現實。

  好在不是穿成什麼乞丐或是流民,那就真慘,想擺脫身份,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都得費盡心力,現在還好,自己手頭有幾萬銀子的本錢,幾十號人,起步的基礎是有了。

  張瀚看過一些研究晉商的書籍,知道如亢家,喬家,范家那樣的大晉商家族,身家千萬,幾百萬兩白銀,家族富貴綿長几百年,喬家大院除了規制不如皇宮,其餘地方也真不比皇宮差什麼,張家雖然是官商一體的世家,但張四維之後就不行了,清季更無人知曉,他穿越到張家,自是想在自己的手中使家族富貴,世無不敗之家,但能大富大貴幾百年,也值了。

  要緊的是,到底怎麼做,從哪一步開始?

  糧食生意,據張瀚的了解都掌控在大勢力手中,有官府和鎮軍層面的,也有大商號參與其中,和裕升的實力差的太遠,隨張瀚怎麼折騰,沒有幾十萬的本錢,想也不要想這事。

  除了糧食,就是茶葉,布匹。

  山西這邊的茶,多半是從四川過來,產地不在手中,利潤大頭當然是四川那邊的,而且物流費用很高。

  布匹棉花,那是江南松江和山東兗州的特產,山西這邊只有少量土布,自己用都不足,更不必說賣,和茶一樣,從別人產地進來的貨,利潤高低,完全看別人的臉色。

  況且,張瀚和他的和裕升也沒有到和產地爭利的層次,說白了,規模太小,摻合不到這種事裡頭。

  去掉這幾個大頭,其餘的貨品當然也賺錢,不過,終究沒有大宗買賣來錢快,也不多。

  正常的買低賣高,這是當年太爺張耘的發家之路,但當年是新平堡開市不久,大鱷們控制力不強,不少勤勉精明的商人都是在那時發達起來。

  以張瀚的手腕和眼光,就算在夾縫裡倒騰,將來也準定不差,只是可能需要幾十年的光陰,他忍不了,也等不了。

  現在張瀚想做的,就是在夾縫裡找到一個空擋,真正壟斷一個行當,積累起資本來,自然也就能和大鱷們掰腕子了。

  但這空檔,哪怕是精明聰慧如張瀚,這一時半會的,仍然是想不到啊……

  「少東主,情形不對……」

  張春一直提着燈籠跟着走,沒有打擾張瀚的思緒,這幾日每天都是一樣,張春也習慣了張瀚一路無語想事的狀態。

  但今日張春卻是打斷了張瀚,而且語氣十分緊張。

  張瀚心思動的很快,立刻從迷糊狀態中回復過來,他暗中責怪自己,身後一直有沙沙的腳步聲,從遠而近,自己怎麼這麼大意?

  西巷也不長,一里半左右,張瀚主僕已經走了一半,再往前一百步,拐個三十步的彎,就是家的所在,可這麼一點距離,卻是難走了。

  前頭兩個漢子,後頭兩個,四個人橫排站着,把巷子堵的嚴嚴實實。

  借着燈籠的光亮,看的出這四個人都是年紀不大,二十來歲,甚至不到二十,這年頭的人不興刮鬍子,看着一臉絡腮鬍子的,沒準才二十出頭,眼前這幾年,看臉的話歲數並不大。

  打扮是典型的北方喇虎模樣,歪戴着毛皮暖帽,穿着髒兮兮的棉襖,胸前用皮帶勒着,人人均是一臉橫肉,目光不善。

  「張少東,你可是大財東啊,每天大魚大肉,身上大毛衣服,吃的飽飽的,穿的暖暖的,咱們兄弟卻是嗑風吃冰……人比人,氣死人,沒辦法,只好找你打個秋風,借幾十兩銀子給咱兄弟們使使。」

  打頭說話的是一個面相最年輕的後生,估摸着不一定有二十,年紀很輕,臉上邪氣卻是最足,一開口說話,就是要銀子。

  說完一句,那後生一歪嘴,笑道:「二虎,告訴東主咱們的名頭。」

  後生邊上一個絡腮鬍子的漢子向前一步,大聲道:「坐不改名,行不更姓,咱們是新平會的人。」

  張春雖然害怕,還是上前一步,怒道:「你們這不是公然搶劫,報上清軍廳,打一通板子,攆到堡外去。」

  新平堡和後世的整個天鎮縣,包括宣大的張家口,西到殺胡口,整個山西一半地方全部歸屬軍鎮,而且是實土衛所,這是邊境地方,和那些內地衛所不同,地方民政也是衛所下的清軍廳管轄,包括商戶在內都是一樣,這年景不同以前,若是百年前,喇虎被鎮守參將拿下砍頭的,也不在少數。

  只是當年砍頭也管不了的喇虎,打板子和流放這些人又豈能放在心上?

  張春的話,只惹得眾喇虎一陣曬笑,先頭說話的那後生歪着嘴,笑着上前道:「打板子是咱們的事,張少東主你只管掏錢,若是有本事叫人現在就拿了咱們,打一通皮開肉綻,那是你們的本事。」

  張瀚微微一笑,右手伸到袍子裡頭。

  眾喇虎以為嚇住了這個小財東,看着張瀚要掏銀子,臉上均露出得意笑容。

  豈料張瀚掏出來的卻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尺把多長,張瀚拿出來就取下封套,露出鋒銳的尖頭來。

  「要銀子,可以。」張瀚還是笑眯眯的,他盯着那個年輕的喇虎,一字一頓的道:「人家叫你來,不過是嚇唬我,動起手來,有死有傷,後果你真想好了嗎?」

第7章

決絕

  年輕喇虎一看匕首,臉色就變的陰沉。

  北方的喇虎和南方的打行惡少一樣,都是生存在規則邊緣的人物。打架鬥毆是小事,刀頭見血的事也不是沒做過,諸如敲詐勒索,坑蒙拐騙都是常有的事,南方是打行,北方的喇虎一般是團頭或會頭,大會的會頭可能是某個衙門的書辦或衙役,擁有官方身份掩護,底下多則幾百上千,少則數十人,利用種種手段撈錢,如果犯惡過多,地方官府會清理一批,一殺幾十人甚至幾百人的例子也不是沒有,可既然幹了喇虎,就得有把腦袋別褲腰上的狠勁,不然的話還是種田或是討飯去。

  張瀚的匕首,喇虎們並不怕,憂心的是張瀚那決絕的態度,喇虎是每日和人動手的江湖人,對方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的有一拼的決心一眼就看的出來,眼前的張瀚,臉上神色雖是十分從容,那種骨子裡的狠勁,在場的喇虎都感受到了。

  「張少東主,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扯什麼生啊死的。」年輕喇虎陰陰一笑,上前一步,勸道:「放下攮子,有話好說。」

  張瀚一笑,擺弄着匕首,說道:「你再上前一步,就得流血,只不知道是流你的血還是我的血?實話實說,我從小也和武師學過幾天,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可以任你們揉捏。」

  晉商家族確有叫子弟習武的家風,這年頭的大商家,不僅僱傭武師護院和護送貨物,也教授自己家族的子弟習武,嘉靖年間,因為倭寇橫行,晉商還出過五百人的武師隊伍南下討倭,明末清初時,正經的鏢行開始出現,到清朝中葉,鏢行大盛,北方的習武從鏢之風,一半以上得歸功在晉商們頭上。

  張瀚的架式也是習過武的,兩腿微開,下盤很沉,手中匕首握的很緊,沒有顫抖和慌張,四個喇虎都面露猶豫,不是他們膽怯,只是今天的事弄到出人命,實在是划不來,不值當。

  ……

  隔着不到二里地,在臨行新平堡南街的一處巷子裡,李遇春和梁宏正坐在李家的東偏廂房裡喝酒。

  天黑透了,房裡點着兩隻明燭,往常點的菜油燈倒是沒點,嫌煙火氣太重。桌上擺的蘿蔔條,花生米,兩人喝了三杯之後,李家娘子端了一盤煮的稀爛的小雞上來,熱氣繚繞,肉香味激的在一旁玩耍的幾個小孩一陣猛咽口水。

  梁宏笑道:「嫂子也上來吃一杯酒,叫侄兒侄女們也來吃點。」

  李家娘子當然不吃酒,不過倒還有心叫兒女們上來吃點雞肉,看看李遇春臉色不大好,也是趕緊推辭,帶着小孩到廚房用雞湯泡飯。

  梁宏喝口酒,嘆道:「不成想李哥你現在過的這般儉省了。」

  李遇春看他一眼,道:「你倒是快活,每日大魚大肉,可置起什麼產業了?」

  梁宏放下筷子,笑道:「我倒是想,可這幾年店裡都不見起色,沒有分紅,我拿什麼置產?我可不比李哥你,當年跟着太爺早,早早置下不少田產。」

  李遇春搖頭道:「是置了個莊子不假,可這幾年的年成,不提也罷。」

  當初張耘太爺在時,商號生意好,李遇春當時是三櫃,每年也分得百十兩銀子,積攢了下來,跟着太爺在天成衛和鎮虜衛沿着洋河一帶買了不少地,雖不能和張家那大幾千畝的產業比,好歹也是掙下了世田,自忖對的起祖宗先人,自家的日子也過的十分紅火。

  可惜好景不長,現在店裡生意難做,更要命的是天時不好,田畝出產年年減少,李遇春又不是心狠的人,忍不下心叫佃戶賣兒賣女,這般就只能減租,這樣一來買下的莊子無利可圖,反要賠不少精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