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617 - 第9章
淡墨青衫.QD
張瀚剛剛還在心裡誇讚張春沉穩,此時一聽常氏暈倒,自己卻是沉不住氣了。
張春看他一臉緊張,趕緊道:「藥婆子來看過,說是沒有大礙,主母身子很硬朗,只是一時急火攻心……」
「好,好,這就好。」
張瀚稍稍放了點心,可接着還是感受到了一陣巨大的壓力。
這種壓力,是他兩世為人都沒有過的。
如果不是今天見識到了駐守參將悍然枷死十幾個走私商人的事情,張瀚可能還不會這麼緊張,可見識之後,他才明白,自己過往的經驗並不完全適應於明朝,最少,明朝的規則完全不能和後世相比,後世也有貪官,也有種種不公,但最少還有一個底線和大家認可的規則,而在大明,權力就是一切,別的全是虛的,假的,權勢高的人,就算為惡也不會被徹底清算,何況張春說的事,還是在明朝規則之內的行為,甚至可以說,強編鋪行,鋪戶買辦這種事,就是明朝皇帝自己帶頭搞起來的!
所謂「鋪行官買」其實是兩個意思的拼接。
鋪行制度,可以上朔到唐宋時的行會組織,與明朝情形不一,不必多說。在大明,則是朝廷和官府將各行各業強行編行,朝廷將城市中的商家全部編造在戶,正德年間,設「牌甲法」,將鋪戶分為上中下三等,「編成牌甲,協力湊辦。」
湊辦何為?當然是鋪戶向朝廷供給物資,人力,服各種差役。
只有勛貴,太監,士紳之家可以免鋪,免役。
「官買」,就是官府把應役的各行編戶之後,然後上到朝廷,下到官府,可以到各行里去徵調和買賣物資。
說是「買」這當然是笑話,向來是沒有人給錢的,不僅不給,還一定得賄賂經手的人,不然的話,你應辦的差事,永遠不合格,供給的商品,一定是殘次貨,每次大老爺一發脾氣,逮了去打板子,舊傷未好,再拿去打,如在地獄之中,永遠脫身的可能。
只要被點了和買,已經是極慘之事,再當上「行頭」,那就沒有翻身的可能。
行頭是記錄在官府案上的承役正戶,衙門派出人手「協助」行頭,行頭則負責將和買各家應供之物和各種差役服完,有的人家,咬牙破家,好歹能把和買一事給抵擋過去,雖然傷筋動骨,好歹熬過去還有將來,當了行頭,那就永遠超生的機會,只能等死。
當了行頭,最好的辦法就是趕緊舉家逃走!
對商戶的這種編行造戶,定期和買,強迫服役的行為,是對工商業的嚴重催殘。大明中早期,無數大商人動輒破產破家,就是因為這些政策的隨意性很強,商人毫無政治地位,任人揉捏所致。
至於這混蛋政策的由頭,卻是來自明成祖,明成祖有一道聖旨是這般寫的:「那軍家每在街市開張鋪面做買賣,官府要些物料,他怎不肯買辦?你部里行文書,着應天府知道:今後若有買辦,但是開張鋪面之家,不分軍民人等,一體着他買辦,敢有違了的,拿來不饒。」
這是成祖的話,日後這二百來年,上到朝廷,下到官府,果然也是按成祖這道聖旨的精神來辦的。
直到崇禎七年,有鋪行不停罷。市,朝廷一再下詔不准再徵調行戶物資,發給現銀購買,到隆武時,隆武帝說道:「府州縣之行戶,實地方害民之惡政。官之稍有良心者,尚以官價買之,比市價十去五六;全無良心者,直票取如寄。胥吏緣之,奸孔百出。朕昔潛邸,久知此弊,宜行永革。」
可惜,到隆武時,明朝已經覆亡了。
張瀚這陣子已經警醒,自己的家族太過弱小,沒有任何保護。傘,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曾經感嘆過的這種惡政,就這麼突如其來的降臨到了他的頭上。
張瀚的惶恐和震驚只有一瞬間,以他的性格和定力,眼前這點事還不至於叫他手足無措。想了想,吩咐張春道:「你進去,不要露形跡,悄悄把周掌柜和梁掌柜都請出來。」
「是,我這就去。」
張瀚鎮靜,張春也是鎮定下來,瘦小的身影很快掩入人群之中。
過不多時,臉色通紅和走路都虛浮的周逢吉和梁宏一起走了出來。看到張瀚在外頭站着,兩人一征,酒意都消了一些。
周逢吉道:「少東不在裡頭,怎麼站在這外頭?天這般冷,需小心再受了涼。」
梁宏倒是沒出聲,他對張瀚已經有些了解,人不大,心思沉靜,遇大事有主意,在這樣的場合將自己和周逢吉請出來,必定是有要緊事情。
「有件事,需得知會兩位知道。」
張瀚很沉穩,先將這兩人帶到靜室,然後才把行頭和買的事說了。
「完了,完了……」
周逢吉面部抽搐着,人無力的癱軟在椅子上,梁宏也好不到哪去,兩眼變的無比呆滯,原本身上的那種豪氣和江湖氣息,眨眼消失的無影無蹤。
「跑,趕緊跑吧少東。」
兩人呆滯了好一陣子,梁宏突然才醒悟過來,對着張瀚道:「連夜走,起出家裡的金銀細軟,也不要往天成衛的莊上去,大同也不能去,直接往太原去,要麼回蒲州!」
張春在一旁,忍不住道:「梁三爺,有這麼可怕麼?咱拼着賠一半家產,完不了這事?」
梁興慘然道:「若是光一個和買,咱們多方設法,賠掉一半本錢,可能還有機會完了此事。還有一個行頭在身上……沒機會的,清軍廳那幫子人我清楚的很,不把咱們肉吃光,皮剝掉,骨頭敲碎熬出油來是不會完的,少東,你不知道他們這些人的厲害,積年累世為吏,心黑透了的,只要能搞到銀子是不會管別人死活的,別人家上吊投河,賣兒賣女,這些人只當是笑談,那心,不止是黑,是在糞坑裡泡過的石頭,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兒人味……」
梁宏語氣深沉,燭光搖曳,簡直象是從地底里爬出來的鬼,張春被徹底嚇着了。
周逢吉抹一把臉,斷然道:「咱立刻去少東家裡,看看怎樣……少東,三櫃的話是正辦,能跑趕緊跑,我在京里都見過大商行攤了這事舉家就跑的,跑掉的,算是老天開眼!」
……
新平路參將賴同心住在堡中的南街,北街幾乎全部是商號,包括毗鄰北街的幾條寬窄長短不一的巷子也是以商人家宅為主,北街之外,還有不少商人的庫房,塌鋪,錢莊一類,零散分布在城中各處。
南街則是以衙門為主,也有一些士紳家族住着,最有名的就是當年多次任職總兵,官至左都督的大明名將馬芳的住所,宅邸綿延方廣十幾畝地方,朱門儼然,照壁華美,馬家現在還有馬棟和馬林兩個總兵,孫輩也有已經做到參將的,可謂累世總兵的高級將門,馬家,麻家,都是西北的第一等將門,賴同心所在的賴家,相比之下就遜色的多了。
賴同心已經無望再升,賴家的資源也有限,不可能將他扶到總兵的位子上。這兩年,賴同心已經把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了發財上頭。
從市場回來,賴同心就叫人計算今日的得失。
朝廷的撫賞銀,他一文錢也沒發,自己全留了下來,一次的撫賞不多,只有一千三百多兩,不過歷次迭加也就很可觀。
抽分的商稅,朝廷有一定之規,但除了應收額數外,賴同心當然也是叫下頭的人多收了不少,除掉要分潤出去的,到手的仍是不少。
白花花的銀子就擺在堂屋,賴同心換了舒服的襖服,半躺在羅漢床上,看着家下人把銀子清點好,一一裝箱,再搬到地窖中藏好,眼前這景像,是他感覺最舒服的時候,這一天的辛苦,終是沒有白費。
第15章
宰肥羊
「下官見過大人。」
「實齋來了,坐吧。」
「謝大人賜座。」
掌燈不久,銀子搬抬乾淨了,賴同玉喝了碗參湯,精力恢復了不少。
他平時都是起居八座,在堡中去哪兒都是坐轎,在家裡也懶怠動彈,他這樣的身份,穿衣洗臉都不要自己動手,吃飯也是人家布好菜請他,說難聽點,也就是出恭別人沒法代,不然的話賴參將也懶得自己親自去做。
人懶的動彈,自是發福的厲害,今日為了在韃子面前撐場面,穿鐵甲,來回騎馬,可是把賴參將累的夠嗆,過來問好說話的是寧以誠,清軍廳同知,同時還是馬市斷事官,諸多職責在身,此時來訪,當然也不是和賴同心說閒話的。
賴同心掙扎着坐起來,寧以誠態度恭謹,他也不能過於拿大,他是三品參將,對方卻也是六品文官,雖說只是舉人出身,又是佐雜官,但文官畢竟是文官,寧以誠直屬陽和道,賴同心對他沒有太大的約束力,雙方更象是盟友。
「大人今日行事十分果決。」寧以誠抿了口茶,笑道:「重責加站籠,其中有兩個范家商行的人,我想,這件事會給不少人警覺。」
「哼,實齋你說的很是,」賴同心冷哼一聲,搖頭晃腦的道:「他們一心謀劃着要賺大錢,卻勒掯着不給咱好處,真當他們能到處通吃不成?」
「這是自然。」寧以誠笑道:「大人的家世說起來也是世代將門,在宣府西路一帶根深蒂固,在大同也有一定的勢力,這些人想繞過咱們,真真是狗眼看人低。」
提起銀子,賴同心真的是不勝憤慨,草原上風雲突變,未來對糧食等各類物資的需求簡直是成倍增加,原本的官市月市加起來也滿足不了這麼大的需求量,何況戰事一起的話,必定會關閉或收縮馬市。需求增加,自然有不少人盤算着做走私,以前大商家不做是因為驅動不足,除了沿邊的窮牧民,也沒有多少人到邊境購買貨物,現在需求量大增,走私的利潤十倍百倍的增加,這生意當然不能再給那些小商販去做了,一定要統合在一起才行。
賴同心知道,范家的東主范永斗前一陣已經在宣府到薊鎮一帶走了很多地方,見人說事,確定範圍,最重要的是把沿邊的守堡官都納在旗下,免得生事,守路的參將和率領游兵的游擊將軍也要打點,最上層的兵備道,巡撫,總兵,再到總督,這些大人物不一定會收這種禮,而且有的人也不是銀子能收買的,范永斗很聰明,他收買的是這些大人物身邊的人,幕僚師爺,管事的小官和吏員,這些人容易收買,這樣的話上下一氣,就算有些大人物知道事情異常,可一管就得罪一大片人,就算總督也得思忖再三,到了這種地步,這樁生意就穩了。
新平堡這裡僅次於張家口堡,范永斗當然也收買了不少人,不過賴同心這個參將比較奇葩,他嫌范永斗給的好處太少,想自己伸手插一槓子,在這樁大生意里多撈些好處。
至於蒙古人為什麼大肆買入各種貨物,需求增加之大需要大量走私,這個自然不在賴參將各人的考慮範圍之內。
寧以誠這個經歷也是和賴同心一樣,貪婪無比,石頭裡榨油的主,只是他畢竟是舉人出身,性格也狡猾,很多事自己不出頭,而是慫恿賴同心擋在前頭。
「一旦有消息,下官會第一時間通知大人知道。」
「嗯,嗯。」賴同心不住點頭,說道:「范永斗那邊,最好說話客氣些,他背後的那些人,說實話咱們得罪太深了也不好。」
「這個下官知道,分寸一定會把握好了。」
范永斗身家數百萬,范家在山西大同也是根深蒂固,幾家最頂尖的將門范家能攀上關係,一些文官也是范家拿銀子餵飽了的,這樣的大商人世家雖然不能和勛貴將門士紳家族比,可也不是隨意動得的,觸一發而動全身,賴同心隨意就能枷死十幾個小商人,可范永斗這樣的大商人他也不會得罪的太狠,打一下,要點好處,大家一起發財最好。
「對了,」寧以誠要起身告辭,臨行前想起一事似的,拍拍官帽下的腦袋,笑着道:「大人交辦的應用軍需,下官已經交辦下去,行頭和官買的鋪子都定好了,一應物資由他們承辦,歸在行頭身上總辦,下官會派人盯着,一定要辦好為止。」
「哦?」賴同心答應一聲,隨口道:「行頭定的哪家?」
「下官選定了和裕升。」
「他家?」賴同心想了一會,道:「和裕升張家,似乎是蒲州張家出身?」
「他們家太爺是從蒲州出來,聽說當年是和家裡鬧了彆扭分家出來,這幾十年過來已經無甚往來,蒲州那邊還認不認都難說,況且……」
說到這,寧以誠笑了笑,道:「蒲州張家,到底也遠不如當年了。」
「這說的也是。」
賴同心也好,寧以誠也罷,和裕升在他們眼裡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螻蟻般的人物,根本不需要太過上心,如果張家不是有蒲州的背景,恐怕連這幾句話的功夫也不必耽擱了。
一般的和買物資,總數加起來也不過幾千兩到萬把兩不等,看着不嚇人,但連一些邊遠縣城沒有商家鋪行的地方都能派役,還能將人弄的家破人亡,這新平堡地方有這麼多商家,大量的肥羊可以宰,駐守和這些官吏怎會輕鬆放過?
不將人弄的家破人亡,弄慘一些,以後派差役,和買貨物,誰怕你?誰會真的破家給你上貢?
選定的行頭家族,破產幾乎是一定,會不會破家,也是看實際的情形,需要的話,不管是賴同心還是寧以誠,都不會心慈手軟。
……
夜色中,張瀚和張春在前,兩人各提一盞燈籠,身後是失魂落魄的周逢吉和梁宏二人緊緊跟隨。
事關重大,只有兩個掌柜被知會到了,賬房李玉景,管庫楊士明都被瞞着,此時店裡還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情形,各人都心情愉快,感覺店裡前景又變好了,這樣的情形下,也叫張瀚等人很不忍心宣布這樣的噩耗。
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關過不去的話,和裕升就完了,而平安過這一關的可能,也是實在太小太小了。
那些官員,挑選和買店鋪的時候都是綜合權衡考慮過的,稍有背景的都不會去動,免生事端,選定的,多半是殷實之家,油水豐厚,又幾乎毫無背景的純粹的肥羊。
張家也是因為在新平堡這樣的地方才至今平安無事,當然,當年太爺張耘在時也不會有人動張家的手,張耘的祖父是大學士,父親是湖廣參政,叔父是工部郎中張甲征,這樣的背景足夠雄厚,就算張瀚父親張誠在時,也還是有祖先的餘蔭,現在又傳到張瀚,張瀚又是年幼小子,張家這頭肥羊也終於到了可以下鍋的時候了。
張瀚心中,似有熊熊怒火在燃燒着。
他的拇指緊緊扣着自己的手心,指甲已經刺入皮肉,鮮血都流了出來。
到此時,他已經徹底融入這個時代,也徹底融入了和裕升。
不論前世今生如何,最少現在的他是和裕升的主人,和三個掌柜已經熟悉起來,夥計們也漸漸接受了他,家裡有一個疼愛他的母親,這一切都是他最珍愛的東西。
而現在,可能是一個小吏的靈機一動,他的一切都將被毀滅。
張瀚憤怒的還不是強加這些災難給和裕升的人,他更恨的是自己。
為什麼,自己的力量是這麼薄弱,為什麼,自己竟似完全沒有抵抗之力?這麼多天下來,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穿越之後,張瀚也終於感受到了緊張和急迫!
一個小吏橫加之禍,和裕升和張家就有沒頂之災,如果是擁有更強大實力的人向和裕升出手呢?如果戰亂突如其來?大規模的災荒呢?流民湧來呢?
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如巨石一般,死死壓在張恆的身上。
「少東主,走不掉了……」
遠遠看到張家門前的情形時,梁宏的聲音里透着一絲絕望之感。
一小隊兵丁已經扛着長槍,沿着張家住宅的圍牆來回的巡邏着,幾個更夫和火兵模樣的人在張家的牆基下搭着窩棚,看來不僅是這幾個明軍,還會有更夫火兵也住在這裡,這麼多人把守着,張家是肯定走不脫了。
「唉,完了,完了。」
周逢吉也是頹然長嘆,緊接竟是在原地蹲下下去,手捂着臉,嗚咽着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