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絕新漢朝 - 第4章
戰袍染血
第5章
不在對錯在喜惡
許志擔着三老之職,哪怕只是鄉官,也有實權。相比之下,陳邊不過陳家老二,陳家雖大,可在彭城並非一家獨大。
其他家族的人與三老相交,無論從威望還是風評考慮,都要揣摩他的想法,不說曲意逢迎,至少也得表達善意。
陳邊倒好,不事先打聽一下自己的喜好,當面詆毀韓子!
許志的不滿是顯而易見的。
實際上,許志是冤枉陳邊了,有道是利令智昏,陳邊滿腦子都是即將到手的肥田,是十幾戶傭農,是白花花的銀子,很多細節都顧不上了。
但既然開口了,許志當然不會愣着,也不理陳邊,朝陳止問道:「聽你的話,對韓子的學說頗為熟悉,貴靜書院上承法家之說,雜糅先師聖人之言,你有心想做奉書奉典之人,熟讀經典是必不可少的,更得觸類旁通,能言善辯,這樣吧,我問你幾個問題,能答上來,才有資格參加競爭。」
「謝長者厚愛!」陳止露出恰到好處的喜意,恭敬行禮,禮數周到,不卑不亢,這也是他前世見過太多名人,參與了眾多事件,早就習慣了。
但這番態度落在陳邊、許志眼裡,就有點榮辱不驚的味道了,在原本的歷史上,現在正是兩晉時期,雖然歷史改變,漢朝再起,但趨勢難改,一樣是講究風度、品狀的時代,一個人有風度,做的荒唐事就是風流逸聞,反之,才叫有辱門第。
連陳邊都忍不住對陳止略有改觀,只是他志在奪田,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到手的鴨子怎麼能讓他飛了?他可不認為陳止這不學無術之徒,有辦法應對三老的詢問。
「聽說這小子平時沾都不沾學堂,肚裡能有多少貨?剛才兩句,興許已將腦袋掏空了,再問必然露餡。」
如今,以桑皮、滕皮、楮皮製造的紙張,基本替代了簡牘、縑帛,但印刷術沒什麼發展,知識的傳承限於抄寫、言傳身教,很難廣泛傳播,因而被大門大戶壟斷,高門、寒門、布衣之間差距明顯,學識世襲。
知識都在書上,就算大族子弟要為學念書,也得有途徑,學了什麼、學得如何,族中常有傳聞。
陳邊要謀陳止家的田,適當了解是免不了的,知道陳止前往學堂、書閣的次數有限,那陳家書閣也有幾本法家著作,可照陳止這個去法,除非記憶超群、過目不忘,否則最多知道點表面文章。
「投三老所好,有一定風險,事後得找個理由解釋學識來歷,可也得先度過眼前的難關才行。」陳止同樣清楚這些。
實際上,前世作為謀士,陳止也沒看過幾本法家著作,兵荒馬亂的時代,多看兵書、策本才是生存之道,不過,許志要出題,他心裡先要有答案,才能問出口,所以吞了藥丸的陳止是半點也不怵,這等於一邊看參考書一邊答題,開卷考試。
就聽許志問道:「我看你對懲處一道有些認知,懲處之道,出於言,遵於法,不知你是怎麼看言與法的?」
陳止立刻不假思索的道:「《韓非子》問辯一篇說過,明主之國,令者,言最貴者也;法者,事最適者也。言無二貴,法不兩適,故言行而不軌於法令者必禁。」
「咦?」許志一愣,驚訝於陳止的回答速度,接着就暗自感嘆起來,要知道,這個問題並不是他臨時想出來的,這個時代,你想多學點知識是很難的,往往只能學到有限的內容,然後反覆鑽研,這言與法的關係,本是許志精心鑽研的,就算陳止剛才沒說懲治之道,他也會想辦法將問題拉到「言與法」的上面。
實際上,這位三老先後去過幾個大家,都問出了類似問題,一聽陳止回答,就有了比較。
「先前幾次提問,彭家小子答得最快,劉家小子說的最多,王家答得最得體,現在一看,這陳家小子回答的速度超過了彭家子,說的雖不如劉家子多,卻格外精準,區區幾字,就抓住了精髓,比王家子還要精彩,和我這多年鑽研不謀而合!」
當然不謀而合,這是陳止直接讀取許志的念頭,做出的回答。
「這問題,放在後世就是主觀題,再標準答案都比不上考官心裡的看法,我直接讀心,還能有錯?」
果然,沉吟片刻,許志滿意的點點頭,撫須笑道:「確實是言無二貴、法不兩適,你讀韓子是用心了的,那我再考你一個。」他沉思了一下,把精心準備的第二題拋了出來:「既然你有心加入貴靜書院,可知這書院的名字從何而來?」
「出自《韓非子.解老》,原文是『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
「不錯,」許志露出笑容,順勢把準備好的問題延伸開來,「你該知道,當年商君變法,秦國強盛,可見法家崇尚變法,為何這裡又說不重變法?」他的一言一行,看似隨性而為,但都是苦心編排,為的就是表現出一個名士的派頭,信手拈來,就是一題。
風流、風采,有的時候還在人為,關鍵就在一個裝字。
當然,這效果也是很明顯的,陳邊就聽得一愣一愣的,既驚訝於三老的博學,但更震驚陳止的應對。
「此法非彼法,」陳止沒有見好就收的意思,面對新問題,神色如常的回答起來,「韓子本人也崇尚變法,認為變法能富國強兵,但這裡推崇的變法,是說列國紛爭時,依循世事變遷、勢力消長,進行相應改革,可如果天下一統,承平日久,是不可以輕易變法的,或者說,不可以『數變法』,因為一個律法貫穿全國,億兆子民遵從,若是隨意變更,比朝令夕改還要嚴重,必須深思熟慮,反覆權衡,方可施行。」
這個答案放在後世,也許還有異議,可陳止很清楚,眼下看似答題,實際上是投三老所好,答案不在對錯,在喜惡。
「不錯,」許志露出滿意神態,眼睛都亮了,「你對韓子的生平了解如何?連他老人家對變法的看法都知道,想來是十分熟悉的了。」
「不敢,略知、略知。」陳止口中謙遜,可話中卻絲毫也不客氣,侃侃而談,言及韓非的生平和光榮事跡,說的許志越發欣喜,大有遇見知音之感,連本來目的都給忘了。
這也正常,許志本就崇拜韓非,提問的時候,不自覺的會想起韓非的生平,被陳止臨時記憶下來,一言一話、一句一詞,無不正中靶心,簡直是心中蛔蟲,貼心無比,哪還有半點惡念,感慨知己難遇還來不及呢。
這卻讓陳邊看得焦急,照着這節奏發展下去,那幾畝田地還如何下手?
「咳!」輕咳一聲,陳邊試圖將許志的注意力喚回來,可後者如無所覺,依舊和陳止聊得熱火朝天,從韓非子的事跡衍生到變法得失了。
「竟弄巧成拙了!」
看着滿臉笑容的許志,陳邊懊悔無比,只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陳止不學無術,別說用功讀書,連字都不見寫幾個,更別提什麼法家之說、韓子生平,簡直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難道有人和他通風報信,讓他提前做準備?不對,就算有人報信,許志臨時起意問出來的問題,陳止怎麼事先準備?無論如何,不能放任下去了。」
眼看局勢失控,陳邊的怒火越發高漲,直接出聲打斷:「陳止,你口口聲聲韓子之法,自己卻不能做到,惹了多少麻煩,你心裡也很清楚,今天……」
未料,這話未說完,卻被許志打斷了。
「在庭,按理說你教育後輩,老夫不該多嘴,只是現在有些不合時宜了。」
這位長者皺着眉頭,陳止的話句句撓到了他的癢處,很多結論與他不謀而合,平時和旁人聊天,哪裡這麼舒暢過?結果卻被陳邊掃興,如何能夠舒心?不得盡興啊!
陳邊也是不快,不由反問:「哪裡不合時宜?以家法懲治晚輩,還要聽外人置喙?」這話一出口,他猛然醒悟過來,知道氣急攻心之下,失言了。
果然,許志愣了一下,立刻作勢嘆息:「陳府的事,老夫管不了,這話是不錯,不過老夫給你透個底,即將到來的那位貴客,身份尊貴,事關彭城郡、乃至整個徐州的大運,貴靜先生都將要親自迎接,裡面的輕重,您自己掂量吧。」
「貴靜先生親自迎接?這……沒有人跟我說過啊。」突然的爆料,讓陳邊慌亂起來,那位貴靜先生的鄉品可比他高得多,是陳家得罪不起的人。
許志冷笑一聲,低語道:「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缺幾個能拿上檯面的小輩撐場面,王家、劉家的後輩雖然優秀,但學的是儒,那位貴人卻崇法,貴人身邊還有些少年郎,於法家一道研究頗深,深得器重,每到一處,這些少年郎就與人論法,闡述所知,若有人能答上來,就可得垂青,正因如此,貴靜先生才讓我等四處聯絡,廣納英才,以做準備。」
這消息又讓陳邊大吃一驚:「帶着這樣的少年郎,莫非那位貴人是諸葛……」
許志立刻撫須打斷:「在庭你想,若能得到那位青睞,無論哪家子弟,都是前途光明,老夫一路聯繫過來,也見了幾家俊傑,卻不得不說,貴府陳止實乃翹楚,對韓子研究精湛,貴人到來之時,他如能有所表現,對陳府有莫大好處!」
第6章
峰迴路轉為哪般?
陳邊沉默,表情複雜。
許志和陳府交涉,他其實不是正主,等陳家大爺陳遲過來,就要讓出主導權,這次出面招待許志,陳邊真正的目的,是要借勢謀奪陳止家的田產,結果弄巧成拙,反讓陳止得了許志青睞。
不過,平心而論,陳邊雖心懷他意,但不是瞎子、聾子,陳止和許志的交談,都被他聽在耳中,知道陳止的話中不乏真知灼見,表現出了一定的學識修養,單只看法家學說的造詣,在陳家小輩中足以居於前列。
「這小子從哪學的這些?」
陳邊也掌握了些情報,上面有關於陳止學問水平的部分,評價慘不忍睹,還着重提及,說陳止看書的時間一隻手能數的過來。
「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精通法家典籍?」
要知道,在這個年代想獲得知識,只能通過看書或者師長傳授,陳邊以此作為基礎,推理開來,所得到的答案,實在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情報上說,陳止幾乎未在人前展露過學問,所以推測他不學無術,可從眼前的情況來看,他很可能是靠着有限幾次出入書閣的機會,隨便看了幾眼,就記憶了不少法家學問,而且還融會貫通了,才能有這樣的表現,不然根本解釋不通,因為就算是事先準備,也無法和許志說的這麼熱火朝天啊。」
想到這裡,陳邊猛的打了個哆嗦。
「若真是這樣,那陳止的天賦就太可怕,有這等天賦,就算一時頑劣,但終有出頭之日,我……我是否不該逼迫過甚?」
有道是利令智昏,一個人利慾薰心的時候,是怎麼都勸不了的,但許志剛潑了冷水,又點明了利害關係,陳邊在惱怒之餘,原來的想法也不由動搖起來。
「如果陳止和過去那些大智若愚的人一樣,早晚能成大器,那我就得改變應對策略了,可也不能被他矇混過去!」
想着想着,陳邊有了新的想法,也不再堅持,順水推舟的對陳止說道:「既然許公看重你,處罰的事就暫時押後,但這不代表既往不咎了,你要明白這點!」
儘管有了顧忌,但陳邊的態度不可能一下子大轉彎,另一方面,他也擔心過去的所作所為,會讓陳止對自己心存惡念,萬一陳止成長起來,難保不會報復自己,因此舉棋不定。如果不是陳止與他同屬一族,怕是一看出潛力,陳邊就會毫不猶豫的打壓了。
「多謝二伯,」歷經兩世,陳止察言觀色的本事當然是有的,加上藥丸在腹,洞悉人心,知道陳邊的心思,「我一定會抓住這次機會,給咱們陳府增光的。」
恰到好處的提到陳府,暗示雙方利益一致,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陳邊的擔憂,雖不治本,至少讓陳邊情緒稍有緩解。
「有點眼色,還知道說兩句場面話,和情報上描述的不同,看他進退有據,氣度也算上乘,難道是突然開竅了?或者從前都在偽裝?」越想,陳邊越覺得陳止有點不一般了。
許志撫須而笑:「既然事定下來了,在庭也答應延後懲戒,守一你就回去準備一下,估計還要等上幾天,老夫是會推薦你,但茲事體大,不是一人可決,奉書奉典的位置,那是僧多粥少,多少青年才俊盯着呢,還要經歷一番龍爭虎鬥,你心裡得有數。」他連陳止的字都叫上了,親近之意毫無遮掩。
陳止連連點頭:「晚輩謹記在心,定不讓長者失望。」
「對了,」許志又想到了什麼,撫須囑咐,「你惹的麻煩老夫也有耳聞,就算胸有錦繡,也不該恃才傲物,要平和待人才對,不能忘了韓子的教誨,除非能戴罪立功,否則懲戒不可免,」轉頭看向陳邊,「但事急從權,最好先不要為難守一,讓他能安心溫習,能多看幾本典藏,準備周全,陳府書閣在咱們彭城縣也是數一數二的,如果能在裡面為學,肯定是事半功倍。」
「許公開口了,我自然不能拂了這個面,但涉及家風,不能輕易決定,總歸還要讓其他分家的人沒有閒話,不然就亂了規矩,」陳邊故作為難,看了陳止一眼,見後者神色平靜,眼皮子一跳,話鋒一轉,「這樣吧,入書閣看書這沒什麼,但懲戒只是押後,可如果貴靜書院收了他,那我就向大兄求個情,讓他從輕發落,算是陳止戴罪立功,若是不成,就不能怪我不講情面了。」
「這是正理,守一,你覺得呢?」許志目的達到,笑問陳止,他此時興致極高,因此賣了個人情給陳止。
「全憑長輩做主!」暫時解除了危機,陳止知道見好就收。
「這會倒知道長輩做主了。」陳邊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這次機會你可要抓住了,為我陳家爭光,不要辜負了許公的一片好意。」
「是,小侄謹記。」陳止笑着回答,但這笑容落入陳邊眼中,讓他一陣說不上來的難受,一刻也不想多看,於是擺擺手道:「沒你的事了,出去吧,把陳韻給我叫進來。」
………………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
等候在外的陳韻面露喜色,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看到陳止走出來,立時逼近過去,笑道:「陳止,你……」話剛開口,注意到陳止紅光滿面的樣子,不像是吃了大虧,緊接着又看見陳止身邊的許志,陳韻腦子一暈,將後面的話咽了口下去。
「許公,您怎麼出來了?」
包括陳韻在內,一眾陳家子弟趕緊行禮。
「不用多禮。」許志擺擺手,看也不看其他人,只管和陳止說話,兩人有說有笑的,相見恨晚之意溢於言表。
門口的陳家子弟一臉呆滯,看向陳止的目光急速變幻。
「這是唱得哪一出?」
陳韻一臉錯愕,本以為塵埃落定,未曾想看到的是這樣一幕,不由忐忑起來。
「田地沒能奪成?被許公阻止了?陳止什麼時候和三老有了交情,難道許公成了他的靠山,可就算三老位尊,哪有送小輩出門的道理?委實太過離奇!」
驚愕還未消散,門口的一眾子弟又聽許志對陳止說道:「什麼時候有空,去老夫家中,咱們再好好聊聊,今日不太盡興啊,很久未見你這般後生,不錯……」
這是要聊什麼?還不太盡興?還邀請這個不學無術之徒去家中?三老這是吃錯藥了?
陳韻和身邊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滿臉迷惑,但很快,陳韻眼底多了一絲驚懼和憂慮。
許志和陳止說了兩句,見身旁幾人反應,也回過神來,隨即止步,轉身回屋。
他被陳止騷到心中癢處,生出知己之感,更覺陳止非池中之物,有了愛才結交之心,這才攜手而出,表明態度。退一步說,就算陳止以後泯然眾人,他身為三老也沒多大風險,權當一招閒棋。
不過,門外的陳家子弟都是陳邊心腹,哪個不知道自家二爺的打算,本以為陳止這一房要被吃干抹淨,等着看陳止哭喪着臉的樣子,剛才陳韻斥責陳止,他們雖未開口幫腔,卻也在旁嘲笑,結果峰迴路轉,陳止居然有鹹魚翻身的跡象了,一個個看向陳止的眼神都驚疑不定起來。
「變化也太快了吧?陳止用了什麼妖術不成?」
陳止不管這些,大搖大擺的走着,走到一半,拍了拍腦袋,回頭看着陳韻,笑了起來:「瞧我這記性,陳韻陳四哥,二伯叫你進去呢,別誤了他的事,我先回去了,看你這表情,心裡似不痛快,這可不行,調整一下,別讓長輩看出來了,影響風評。」
「你!」陳韻面色鐵青,本來情況突變,他強行按捺情緒,被這話一刺激,當即劇烈喘息起來,可陳止卻呵呵一笑,揚長而去。
見陳止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陳韻才緩過氣來,恨恨說道:「何等囂張!不知道許公怎麼就讓他誆騙了!既然二伯叫我進去,我定要揭破此人的真面目,讓許公知道他的小人行徑!」
義憤填膺中,陳韻走進房間,朝兩位長輩行禮,正待開口,卻被陳邊止住,就聽這位陳府二爺道:「陳韻,你隨我學習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