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絕新漢朝 - 第7章
戰袍染血
陳遲的目光沒有咄咄逼人的味道,頗為平和,卻也帶有一種審視氣息,讓人心生壓力,不過他的反應讓陳止有些意外,畢竟事情不小,加上前陣子的風波,按理說該勃然大怒的,可陳遲卻喜怒不形於色。
「不簡單。」
心裡給了個評價,陳止畢竟經歷頗多,死都死過,自然也是處之泰然。
幾息之後,陳遲點點頭,才道:「是不一樣了。」
這話讓陳止心中一凜,意識到自己的表現說不定會讓陳遲瞧出什麼不對,正盤算着,是不是模仿一下前任陳止該有的反應,沒料到陳遲又道:「你少時曾有驚人之語,讓我大為驚異,可惜這些年越發頑劣,本已不抱希望,但許公對你很是看好,你回答許公的話我都知道了,很是得體,是用了心的,如能從此改邪歸正,也不失為一樁美談,但凡事都講究一個規矩,靈堂上的鬧劇不可能輕易翻過,但為了奉書人的篩選,可以先延後,你若能為家族爭光,我才能做主既往不咎,否則不能服眾。」
敲打了兩句,陳遲話鋒一轉:「不過,你也真不讓人省心,如今又惹出新的麻煩,說說你的打算吧,我醜話說在前頭,族裡將你的懲罰延後,已是網開一面了,不要奢求太多。」
「嗯?」
陳止聞言一愣,陳遲的這番話並沒有太多責怪之意,和他預計的不同,但微微思索,就知道原因何在了。
社會風氣。
陳遲的這些話,體現了此時的社會風氣。
這時候,一個人的行為被如何評價,看得往往不是結果,而是此人的風評、身份、背景,以及一些名士對此人的「預言」,這種風氣在東漢末已經初露端倪,而今已然茁壯。
許志的看好,對陳止的影響比他原先預料的還要大很多。
「前任陳止少時的驚人之語,不就是小時候喜歡說大話麼?可惜後來他不學無術,這些就成了黑歷史,可如果能改邪歸正,可不就是『美談』了麼?」
這樣的事並不罕見,就像這新漢的開國之君昭烈帝劉備,小時指着家門口的桑樹說長大要坐羽葆蓋車,如果他一輩子編草鞋,那這話就成了坊間笑談,結果這位皇叔後來成就霸業,旁人就會認定,這是從小就非同凡響。
明白了這點,陳止就起身說道:「稟大伯,小侄打算安頓好家人後,就勤往書閣研習,鞏固學問,再抽空去請教許公,以備將來的篩選。」
「恩,這是應該的,」陳遲點點頭,又搖搖頭,「要安頓家人可不容易,你的事下面的人也說了,宅院焚毀,重新起樓,要花的錢可不少,加上那些荒唐事,短時間恐怕連宅院都不敢回,拿什麼安頓?我已經說了,族裡對你已經網開一面,再多的就不要奢求幫助了。」
如何安頓,陳止已經有了計劃,只是有些麻煩,還要花費時間,在他想來,如果陳府能給予一定幫助,無疑能省去不少波折,但他也知道,這種事陳家願意幫是情分,不願意也沒什麼可以指責的,按原計劃行事就可以了。
沉吟片刻,陳止試探性的問道:「能否讓我家幾人暫住府中、或者別院,當然,如今祖父的白事要緊,諸事繁雜,如有不便的地方,小侄再另尋他法。」
「暫住府中肯定是不行的,這涉及眾多,不說你也能明白,至於別院,其他遠親這些天陸續前來,總要留些地方以備不時之需,」陳遲似在拒絕,但不等陳止再說,就話鋒一轉,「不過家裡還有個地方,正好拿來給你們暫住,那處地方位於鬧市,如果運用得當,你甚至能藉此賺點錢財貼補家中,解燃眉之急。」
「鬧市中的暫住之地?還有這種地方?」
陳止想了想就明白了,知道陳遲說的地方,不是宅院而是店肆,也就是做生意的地方。
「我和二弟打了個賭,」陳遲突然說了一句,然後從身邊抽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追債人的消息傳來後,就有不少族人找到他,讓他出面警告你,不過二弟先找到了我,表明了態度,說你的事家裡最好先不過問,省得牽扯太深,外人誤會,壞了陳家的名聲,但商量之後,我還是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
陳止接過那紙,眉頭微皺,心道:「莫非是宅院着火、債主上門的消息,又讓陳邊動起;心思?若是如此,那此人朝秦暮楚、搖擺不定,也不足為慮了。但聽陳遲的意思,也有可能是陳邊要給麾下子侄一個交代,他在族中也是一大勢力,代表不少人的利益,就算想和我緩和矛盾,也得有個說法,不然下面的人不服,權力基本盤就不穩了,當然,這或許是考核,通過了,才能獲得認可。」
權勢、權力,說到底還是對人的掌控,只有時時引領人心,才能坐得穩地位。
念頭落下,陳止掃了一眼紙上的字,對那個賭約頓時瞭然。
打賭成約,願賭服輸,在如今的名士、大族中流行得很,並不罕見。
「這上面說,要讓我不靠家中,自己經營店肆,每月按時交租?如若不然,就要收回。」
「不要覺得讓你行商賈之事壞了身份,商賈固然讓人看輕,可你是臨時為之,那商肆也不是銅臭之處,過去販的是書畫,不算過界,說不定將來還能成逸聞,」陳遲誤會了陳止的表情,「你最近鬧得事確實不少,幾個支系都有意見,家裡總不能平白無故的幫你,那樣也只能害了你,既然許公看重你,那你至少得拿出點本事來。」
這個時代風氣鬆動,對於特定的商品經濟,也存在包容性。
見陳止表情平靜,陳遲又道:「這也是對你的考驗,參加奉書人篩選的名額雖不說珍貴,但也難得,因許公一句話就給了你,難免有人不服,說不定要橫生波瀾,你答應這個賭約,總歸能省去不少麻煩,前後也不會持續多久,你若能入貴靜,自然從此無憂,如果願意,就簽上自己的名字。」他揮了揮手,就有僕人奉上筆墨。
陳遲對這個侄子的性子多少了解,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看着有了改觀,但總歸不放心。這個賭約,也是他打算磨磨陳止的性子,盼着陳止真能浪子回頭,做個周處第二。
見陳止並不回話,陳遲正待再勸,沒想到陳止卻哈哈一笑,抓起毛筆,順勢就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筆走龍蛇,墨如山川。
陳遲低頭一看,見了「陳止」兩字,頓時眼中一亮。
這兩個字短長合度、粗細折中,隱隱有出塵之感。
「好字!」
第11章
書則一字已見其心
陳遲一下子來了精神,打量着陳止寫下的名字,眼睛隱隱發光。
陳遲愛書法,這事在陳家隱隱有流傳,他本人造詣一般,但附庸名士之風,喜好品鑑,窺一斑而見全豹,陳止的這兩個字涉及諸多筆畫,橫豎勾提捺,足以讓他看出端倪。
「你這字,與陳侯體很像,似乎已得精髓,是什麼時候練出來的?說起來,我是很久沒見你動筆了。」陳遲的目光,幾乎難以從這兩個字上移開。
這個時代的人對書法極為看重,大部分的人認為字是個人品質的延伸。
文則數言乃知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
陳止的字寫的如何,陳遲過去沒有多少了解,他只是在陳止小時候見過其人寫字,但時間久遠,到現在已經沒什麼印象了,此時猛然一看,頓時驚訝萬分。
要知道,陳止在前世也是刻意練過字的,還曾經抽過相應的百家之簽,兩相結合,當然不同凡響,在前世就堪稱名家了,只不過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這書法家的名號,遠不如智囊、謀士之名有用,因而當年不見風采。
但是,這一世卻不同了。
名士風流,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名揚四海。
不過,那陳遲口中的「陳侯體」三字,卻也讓陳止心中一動,意識到自己或許該改一下書寫的習慣和特點,雜糅過去那個陳止的筆跡,再加以美化,防止節外生枝,同時加以利用。
實際上,剛才寫下的「陳止」兩個字,陳止就已經留心模仿過去的筆跡了。
這邊,他定下主意,陳遲也重新抬起頭來,露出了一抹笑容:「書法之道,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質,沒有長久的苦練,也出不來成果,看來你這是沒少苦練,單憑這一手字,就足以讓人對你刮目相看了。」
陳止點頭稱是,反正這賭約字也簽了,下面就沒自己什麼事了,當務之急是了解那家店肆的情況,同時調查一下家宅着火的緣由。
關於店肆的具體信息,肯定不會是這位日理萬機的陳家家主來介紹,而是交由下面的人來完成,陳止已經盤算着要從什麼角度入手了。
不過,陳止雖然想要結束這場會面,也看出後面沒什麼實質內容可言了,可陳遲卻沒有讓他離開的意思,而是詢問起一些學問上的事來。
陳遲本身對學問之道算不上精通,問的問題也不深,陳止肚子裡的以物觀道丸雖然沒了效果,可憑着前世的見識、記憶就足以對付,應對起來毫無困難,一番對答之後,讓陳遲不住點頭,神情越發舒暢。
陳止看得出來,他的這位大伯果然和記憶中一樣,和陳止的父親關係不錯,過去才會對陳止的所作所為有所姑息,這次也實在是前任陳止鬧得太過,迫不得已才會懲處。
但歸根結底,善待陳止一家,只是陳遲看在已死的陳邁面子上順手為之,他和陳止之間沒有什麼親善之處,按理說這賭約的事情一過,就該放行的,怎麼……
「怎麼現在,有點刻意套近乎、沒話找話說的意思?他到底有何打算?難道還有什麼事,是我沒有掌握的?」
不得不說,當過軍師的人,多多少少有些職業病,比如陳止這答着答着,就忍不住深究起來,羅列心中情報,試圖找到陳遲的目的所在,只是等他列出了幾個猜測,卻難以確認哪一個最有可能。
正好這時候,陳遲剛問完一個問題,有些無以為繼,正想着下面找什麼話題,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陳止乾脆挑明的問道:「大伯,可還有事要問小侄?」
被這麼一問,陳遲沉吟片刻,微微點頭,才說道:「其實也沒什麼,是這樣的,前些天我偶有心得,寫了一篇文,當時只是隨手記錄,正打算正式謄寫,我看你的字着實不錯,想着不如由你來替我謄寫,也好讓我看看你的書法功底到底如何。」
聽了這話,就算陳止也免不了露出一絲古怪神色,考慮到陳遲的面子,旋即隱去,卻總算明白過來。
「原來是看我的字好,想讓我留點『墨寶』,但他身為長輩,剛才又警告敲打了我一番,所以不好意思開口!」
對這個結果,陳止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知道是這位家主本能的想維護威嚴,這才顧左右而言其他,繞了一個圈才挑明。
關於留墨寶的事,陳止前世也遇過幾次,因此並不陌生,不過他也知道這次情況有些特殊,因為求字的人,是自己名義上的長輩。
有些事,不能說的太明白。
於是,陳止很自然的就道:「能替大伯謄寫文章,這是我的幸事,還望大伯能指點一二。」
一見陳止如此上道,還維護了自己的顏面,陳遲心中很是滿意,立刻笑道:「我是沒什麼能指點你的,你的字很好,你既然答應了,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來人吶,筆墨紙硯伺候!」說着,他頗為鄭重的招來僕從,吩咐下去,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雖然這桌上已經擺上了筆墨,可那是讓陳止隨便寫個名字用的,眼下需要陳止正兒八經的謄寫,雖然陳遲拉不下顏面明說,但實際上就是求墨寶,自然要鄭重一些,畢竟這求字在新漢朝早有傳統。
遠的不說,就說前些年去世的安樂亭侯索靖,以章草、草書聞名於世,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陳遲就聽過一段軼聞,說是索靖在世的時候,曾經有人過去求字,先後三次上門而不得,每一次都等了很久,堪比三顧茅廬,最後還是託了人情才得到一幅字,從此如獲至寶。
當然,這也是索靖身份地位擺在那,求字的人勉強他不得,相比之下,陳止人微言輕,陳遲又是長輩,用不着那麼大張旗鼓,只要擺出態度即可。
很快,桌案擺好,陳止也不客氣,跪坐案前,由着一名清秀的小丫鬟給自己研磨,閉目沉思。
陳遲以為他這是在醞釀書法意境,立刻給幾個僕人、丫鬟打眼色,低聲道:「安靜,不要出聲。」
眾僕從立刻遵從,彼此對視之間都滿臉驚疑,一道道視線落在陳止身上,心思各異,卻都對這位名聲在外的荒唐少爺感到意外了。
「難不成這一房要翻身?」
對此,他們將信將疑,可看到陳止那沉穩神態,多少有了些想法。
陳遲和僕從丫鬟們並不知道,此時此刻,陳止並非醞釀心中意境,而是在思考這字要怎麼變體。
「這也是次機會,表現出價值,能省去很多瑣碎麻煩,所以這個變體,必須保證符合當世之人的審美,好在我這次死而復生,對生死之間的恐怖和惆悵也有了一點感悟,正好雜糅到書法里……」
一念至此,陳止也不耽擱了,他手上還有一堆事要處理,人情公關那是能快就快,因此主意一定,就拿起筆,看了眼手邊的那篇文,目光一掃,已將內容記得差不多了。
「前世抽籤得到的過目不忘有所減弱,但大體功效還在。」
想着想着,他已然落筆,將生死感悟與書法功底結合,又雜糅陳止原本筆跡,就這麼書寫起來。
陳遲的這篇是一篇駢文,名為《華源閣論》,華源閣是陳太公生前居所,文章的內容就是兒子思念父親,稱讚父親的事跡,簡單易懂,用意明確。
駢文講究對仗、用典和辭藻,是當前最為流行的文體,不過陳遲文采有限,這篇文章算不上精妙,只能說看得過去,謄寫起來沒有多大的難度,陳止則筆法純熟,加上記憶力超群,寫起來行雲流水,那一個個字落在紙上,人、筆、紙,仿佛融為一體,似是一幅畫。
這是陳止以前世的底蘊為根,加上生死間的感悟,雜糅在一起,自然而然產生的氣質,卻讓陳遲以及一眾僕從暗暗稱奇。
「這荒唐少爺不是一無是處,別的不說,就是這一派風範,拿出去也足以讓人稱道了。」
眾多僕從對陳止的看法,又有了一點變化。
陳遲則更為直接,他根本就坐不住了,踱步,來到陳止身邊,低頭一看,頓時就兩眼放光。
陳止寫的是隸書,筆勢穩健、明快,結體平正,柔中寓剛,有一種自然天成的味道,就像一名四平八穩的道士,端坐雲台,閉目參道,看似沒有特異之處,但一絲一縷、一分一毫,都給人恰到好處的感覺,仿佛暗合天地之理,增之則肥、減之則瘦,將符合愛書之人審美的標準,完完整整、準確無誤的表現出來!
筆筆着力,字字異形,行行殊致,行筆如塑骨,落墨似填肉,骨涵其中,筋不外露,神韻暗藏。
「我這侄兒的書法造詣竟至於斯!當真不可思議!先前兩字果然不是偶然!」
這麼一看,陳遲立刻生出愛不釋手的情緒,真正肯定了陳止的書法造詣,再無懷疑,心裡似有一隻貓兒騷弄,恨不得立刻拿在手裡品味,偏偏陳止還未寫完,必須等待。
頓時,這位家主的神色不自然起來,恨不得抓耳撓腮,他這等愛字之人,見了好字,有如貓兒聞到腥味,當真難以抵擋。
好在陳止動作很快,盞茶的功夫就已書成,等他擱下筆,陳遲已經忍不住稱讚起來:「好字,好字,剛才你寫的兩字已然可見神采,現在這一篇寫下來,更見大家氣象!我這篇文章,說不定要因為你的字出名了!」
第12章
誡乃疑,仇當靜
「大伯謬讚了,我不過是做了一點微小的貢獻。」陳止看着心滿意足的陳遲,知道得了對方的喜好,那接下來的事情會順利許多,就算得不到太多助力,至少不會有多少掣肘。
「能省掉麻煩事最好,我最不喜歡麻煩了,能省就省。」
「好了,我也不耽擱你的時間了,今天還是照常在靈堂守着,下午我會安排人帶你過去認認地方,如果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跟我說,不過有一點,」陳遲表現出親善的態度,「按照賭約,家中是不能給你錢財支持的,否則傳出去,我和你二伯都要被人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