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10章
酒徒
「他是坐懷不亂,有古人之風!」徐大眼大聲替朋友辯解。說完了又甚覺後悔,跟郝老刀這種粗人講柳下惠,簡直是糟蹋學問。
「小小的年紀,就學成了偽君子!」郝老刀跟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球白,冷笑着說。見對方不肯再接自己話頭,繼續說道:「你看杜疤瘌,王麻子他們,酒都沒怎麼碰,等着就是這一刻了!」
想想王麻子齜着滿口大黃牙去抱花一般的少女,李旭就覺得胃腸有些翻滾。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老刀叔,每,每個人帳篷都……」
「每個帳篷什麼?」郝老刀等的就是李旭這句話,故意拉長了聲音逗他。
想了半天,李旭沒想出一個合適詞彙,改口道:「難道每個人都有份兒麼?」
「你以為強盜分贓啊,見者有份!」郝老刀大笑,搖頭晃腦地賣弄道:「霫部風俗,十三歲以上,沒有丈夫的女子在晚上可以自己選一個男子帳篷往裡鑽。這是長生天給賜予她們的權力,即便是族長、長老也不能干涉。嘿嘿,今天有些人想得美,估計要空歡喜一晚上呢!」
「傷風敗俗!」徐大眼板着臉罵了一句。他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女子行為要檢點,莊重。即便長大成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做主。甭說主動鑽男人的帳篷,即便是主動與男子說話,都是大逆不道的作為。雖然他也知道,大富大貴之家裡邊行的是另一套,與書上說得完全不同。但那都是背地裡的行為,誰也不敢公然把這些「齷齪勾當」宣之與口。
「這是人家的風俗,怎麼叫傷風敗俗呢?」郝老刀成心與徐大眼抬槓。
徐大眼縱使口齒伶俐,也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胡人自古與漢人風俗迥異,這是胡人的地盤,的確不該以自己一個漢人的觀點來指摘別人的行為。
「那,那今晚過後呢?」李旭心裡倒沒徐大眼那麼多原則,想了一會兒,期期奈奈的問。方才他之所以落荒而逃,一半是因為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另一半原因卻是,他不知道萬一有人把持不住,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今晚之後,太陽依舊從東邊出來!」郝老刀的回答如江湖騙子說卦,充滿了玄機。
「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李旭繼續追問。男人女人住在一起會生小孩,這是他關於男女之事唯一能確定的答案。
「養大唄。部落里會慶賀又增添了人口。如果孩子的父親有良心,往來之間給孩子留些財貨,女人們會非常高興。如果孩子的父親沒良心,就此消失不見,她們也不糾纏你!」郝老刀的眼神漸漸深邃起來,幽然道:「如果你肯留下來,女人會更高興。這裡一年只有五個月綠色,冰天雪地的,沒男人的日子不容易!」
沒有父親的孩子!李旭心中湧起幾分同情。在鄉間,任何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往往都是流氓和無賴頑童們欺凌的對象。但是,來往的商販們有幾個會留下?有幾個能指望有良心?他們每個人在中原都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今夜風流,對他們而言僅僅是緩解旅途勞累的一種方式而已。
「這是沒辦法的事!」九叔抓起皮袋子,灌了口酸馬奶子,嘆息着解釋。
不小心,有幾滴酒落入了炭盆,跳了跳,冒出一股淡淡的煙霧。徐徐地升起來,飄在空中,讓每個人的臉看上去都朦朦朧朧的,非常不真實。
「是啊,沒辦法!」郝老刀用吃飯傢伙挑了挑木炭,盯着那幽藍的火焰說道:「部落上每逢荒年,戰火不斷。為了一塊好草場,一條無定河(季節河),不知多少男人要死於非命。沒有了男人,女人怎麼生娃?還不就靠着過往的幾個行人,才能給部落留個種!」
李旭楞住了,他萬萬沒想到九叔口中的不得已居然是這麼殘酷的現實。而坐在他對面的徐大眼,則收起了全身不屑,代之的,是滿臉的尊敬。
不得已,只是為了部落的延續。這,就是那看似荒誕、蒙昧的行為背後的全部答案。弱小的霫族能在這冰天雪地中綿延到現在,憑藉的就是這種與生俱來的頑強。
李旭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在陽光下霫人的歌聲聽起來是那樣的歡快。
「九叔!」沉默了一會兒,李旭低聲叫道。
「說!」孫九撥弄着炭火,有一句沒一句的答應。剛才的話題過於沉重,害得每個人心裡都沉甸甸的。霫族的女人為了部落生存,不惜付出一切作為代價。而中原的男人們為了家族延續,同樣是步履艱辛。漠北草原有暴風雪、,戰亂、仇殺。中原的村莊上頭則壓着皇帝、貪官、惡吏。陽光下,每一個生物的成長都要歷盡風霜。可每一個生物,每一個家,依然會頑強的生存下去。
「我,我打算在,在這個部落待上段時間,不,不跟着商隊南返了!」李旭橫下一條心,決定向孫九說明真相。這個決定做得過於艱難,以至於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結巴。
「想留在這裡當女婿麼?哈!不錯的主意。聽人說部落里王銅匠就是個中原人,十幾年前娶了媳婦,一直在呆到了現在!」郝老刀笑着打趣。部落里王銅匠的故事是他下午在酒桌上聽部族長老說的。對於此人在刀柄上打花紋的手藝,霫人們非常佩服。
李旭搖搖頭,沒理睬郝老刀的嘲笑。略微提高了些聲音,向孫九坦白道:「我爹,我爹他,他讓我替他出塞,是為了逃兵役。據衙門裡的趙二哥說,明年皇上要親征高麗,邊塞諸郡適齡男子無論出身,都得應召入伍!」
「這事兒,你爹早就跟我說起過。唉,其實官府不會那麼不講理。你是家中獨子,使上幾個錢兒,未必非得應徵!」孫九從火光中抬起頭,低聲說道。「也好,你留在這,就當咱們在部落里有了個地商。大夥一時賣不乾淨的貨物,也有人幫着寄放!」
孫九歷盡滄桑的老臉,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淡淡的紅光,看上去非常慈祥。這讓李旭心裡感到很溫暖,說話的節奏也更流暢了些。「我,我本來應該早點兒跟您說,只是,只是路上人多嘴雜。大夥本來就不喜歡我…….」
「他們欺負你,是因為你看起來容易欺負!」孫九突然打斷了李旭的話,看了看少年有些委屈的目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吧,你留下。大眼肯定也不會跟着我們南返。你們二人在這裡彼此也有個照應。其實,老張、老杜他們沒你想得那麼壞,日子過得苦了,自然把錢財看得重!」
「嗯!」李旭輕輕點頭。他不能完全認同孫九的看法,但老人一番好心,亦犯不到出言頂撞。
「你留在霫部,不妨找銅匠學他的手藝。反正他不會回中原,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郝老刀突然插了一句。常在刀尖上打滾的他看問題比大夥都樂觀,聽說李旭要留下,立刻替對方想起謀生之道來。
「多留心些,霫人也有霫人的學問,學到手裡總不吃虧!」孫九笑着叮囑。與李旭交往時間不長,但老人卻真心地把眼前的少年當成了自己的晚輩。分別在即,人生的經驗難免想一股腦地灌輸給他。「藝多不壓身,你不比大眼,他含着金勺子出生,天生要做大事。你呢,上輩子沒人家積的福多,這輩子就努力些,終究會謀個好出息…..」
「嗯!」李旭連連點頭,老人的模樣像極了自己的舅舅。同樣被艱難的生活染白了鬢角,同樣在人前人後把腰板挺得筆直。自己這輩子富貴也罷,貧賤也罷,至少要做一個九叔這樣的人,堂堂正正,磊落堅強。
「你家的貨,我幫你捎回去。這次如果賺得多,等明年雪化後,大夥肯定還會再來!」孫九看着對自己依依不捨的少年,再一次叮囑,「如果徵兵令是謠傳,你就早些回中原去。這裡的氈包再暖,畢竟不是咱自己的家!」
家,李旭的目光一下子炙烈起來。那個遙遠的小院,在他的記憶中,異常清晰。
第三章 曠野 (三 上)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從東南方的雲層後透出來,李旭就躡手躡腳溜回了自己的帳篷。聽了九叔和郝老刀的介紹,他心中對霫族的風俗再無輕慢之心。卻突然開始擔心那個藍眸少女萬一醒來後發現自己溜走,會不會非常生氣。如果那樣就有些可惜了,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他平生第一次見到,能在一起聊聊天也是一件很令人愉悅的事。
氈帳里已經沒有了少女的蹤影,霫人借給的大花絨毯被疊了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枕頭邊上。火盆里的炭也早已冷去,淡淡白色灰燼被突然從門口吹進來的寒風捲起,輕輕地飄蕩在陽光中。如霧,如煙。
昨夜的一切仿佛都沒發生過,李旭感覺到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夢醒後除了清晨的陽光,所有的事情了無痕跡。
也許那就是一個夢!李旭暈暈呼呼地想。接連兩天,他都沒有再看到少女的身影。在徐大眼的建議下,商販們主動湊了一份貨樣,贈給部落首領蘇啜西爾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而蘇啜族的首領和長老們則回贈給了商隊價值更高的禮物。在等待臨近幾個部落趕來前的三天內,為了顯示處事公道,蘇啜部沒有率先與商販們交易。賓主之間只是日日飲酒歡歌,女人的歌舞依舊是宴會的重頭,可那個藍眸少女卻像露水一樣蒸發了,再也沒於眾人面前出現過。
「怎麼,子晰大人,又想你的越女了!」徐大眼見李旭喝酒時魂不守舍,低聲調笑道。
「沒有的事,我在想明天如何儘快把貨脫手!」李旭搖了搖頭,強辯道。心中卻驀然飄過那名少女的衣衫,耳畔的胡樂,也依稀帶上了古人的韻律。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當年楚國的令尹子晰與不通楚語的越人,是不是也發生過同樣的誤會?
「今晚大夥聚在一起商量下,明天就開市了。什麼東西賣什麼價兒,彼此心裡都有個底兒。咱們歷盡千辛萬苦來到這,別自己砸自己的攤子!」張三叔聽見李旭的話中帶出了脫手二字,趕緊湊過來警告他不准亂來。美人春夢,對商販們來說就像眼前的酒宴,吃過就算。無論醉着還是醒着,第一要務是賺足了本錢,免得自己一家老小受罪。
「同樣的貨,大夥定同樣的價。九叔已經跟信使叮囑過,讓各部儘量帶生皮來易貨。明天咱們就用生皮為尺度,幾張皮子一斤茶葉,幾張皮子一匹布,事先都商量好了。其他東西,也儘量用皮子折!」發財機會在即,王麻子的心思也不再只盯着女人的腰肢,而是非常聰明地提了一個好建議。
霫族人手中沒有大隋的銅錢,每一樣物品都以貨易貨未免太麻煩。把整張的皮革當錢用,剛好能解決這個問題。且眼下生皮在中原正走俏,冒着被凍僵在草原上的風險出塞的商販,無一不是衝着生皮而來。
當晚,商販們擠在火堆前吵開了鍋。大夥所帶的貨物質地不一,統一用生皮來折,中間質量差距就難以體現。誰都不希望自己賺得比別人少,誰都唯恐所得不夠多。好在霫人聽不懂中原話,還以為商販們在商量回家的行程。否則真可能翻了臉,把這些黑心的客人統統打了出去。
最後還是由九叔、張三等人拍板,把同類貨物根據中原的標準分了等級。每等之間的差價儘量降到最小,至於那些個別商販的獨門貨物,則由他們隨便去賣,反正價格是高是低,對別人的買賣也造不成衝擊。
「我這是蘇綢,他那山東大布怎麼能比!」有人不服氣地嘟囔。中原的綢緞自古以蘇綢為佳,浙綢次之。魯地天寒,蠶土的絲又脆又粗,織出來的綢最差,豪富之家向來不穿,只有中等人家才縫了衣服充門面。所以三種綢緞在市面上的價格也相去甚遠。其他如顏色、花紋樣式、幅面寬窄等,亦無不影響到綢緞的成交價格。但孫九等人所訂的價位,三地綢緞卻相差有限,自然讓帶貨成本高的人不滿意。
「有本事,你跟霫人解釋蘇綢和魯綢的差別去!」張三叔瞬間冷了臉,呵斥道。「要不,你自己訂個高價出來,最後砸在手裡,大夥可不留在這裡等你尋找買主!」
「留就留,誰離開誰活不了!」綢緞商生氣地嚷嚷,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坐了下去。跟霫人討論綢緞的區別,與跟江南人討論羊肉的質地差不多道理。任你把其中關翹說得天花亂綴,在人家眼裡,都是同一種東西。
還有幾個帶了漆器、彩陶的,心中亦對孫九的決斷不服。見綢緞商講不出道理來,又怕惹了張三這個黑臉漢子回程受氣,也只好悻然作罷。倒是那些帶了獨家貨物的商販,一個個興高采烈,滿心歡喜地盤算着明天如何賺個盆滿缽圓。
李旭的貨物帶的貨物比較單一,除了幾十斤粗茶就是數匹蜀錦。那粗茶是草原上的流行貨,買賣雙方對其行情都心知肚明。商販們即便想趁機抬價,也抬不高多少。而蜀錦不是北方所產,價格在上谷郡本來就已經高得離奇,一干想賺快錢的商販,沒人會販賣這種又厚,又重,且成本高的東西。所以他與眾人沒什麼衝突,早早地地從人群中退了出來,坐在另一個火堆旁喝酒解悶。
「你明天別跟他們攙和,那幾匹蜀錦,想辦法折了銀子賣!」趁人不注意,徐大眼湊在李旭耳邊叮囑道。
李旭愁的正是這件事,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怎麼換啊?大夥換得可都是生皮!」。他對於做生意的門道幾乎一竅不通,原來的計劃是按照在中原蜀錦和綢緞的價格,把手中的錦全部折了皮貨,托孫九帶回上谷,再由父親出手換成銅錢彌補家中虧空。但從今晚大夥統一制定的價格來看,明天能換到的生皮數量遠遠超過了出塞前的估計。這麼重的貨物托他人往回帶,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把蜀錦按中原的價格折成綢布,再把綢布按今晚的價格折成生皮,然後按霫族人的價格,把生皮折成銀塊。這裡人身上綴慢銀鈴,估計銀子的價格不會太高!」徐大眼根據自己這幾天的觀察,拿了根一段燒黑了的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
很快,他就算出了蜀錦和生皮的價位比。把數字讓李旭記住了,然後用靴子底從地面上抹掉。
李旭默默地背了兩遍徐大眼給出的數字,認同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托九叔向家中帶銀子,路上就不會太累人。且以孫九的為人,交給他再多的銀兩,他也不會半路把他給吞掉。
「我明天還要換一到兩匹馬,否則生皮太多,九叔沒法幫我往回帶!然後再換些他們吃的奶酪和炒米,如果在這裡常住,不能總白吃白喝人家的東西。」李旭非常坦誠地對徐大眼說道。
霫人再熱情,最終也有個限度。在中原,一個人在自己親戚家住久了還會遭人厭惡,更何況眼下自己和徐大眼兩個與霫人無親無故。
「我托九叔幫忙打聽了一下,每年在冬初,部落中所有男子要結隊出門打獵。今年風調雨順,附近黃羊特別多。所以,咱們吃的東西應該問題不大!」對如何在草原上生存,徐大眼早有準備。但對李旭說的買馬,他卻提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建議:「買馬可以,儘量買個頭小,跑得慢劣馬。能馱貨即可,千萬別買模樣高大的!」
「為什麼?」李旭驚問。徐大眼卻不肯跟他解釋,只是要求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照做。李旭本來性子就隨和,見徐大眼說得鄭重,只好硬着頭皮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臨近數個部落的霫人紛紛聞訊趕來,把蘇啜部的營地擠了個滿滿當當。此地距離長城太遠,中間又隔了奚人部族,中原貨向來緊俏。況且每年落雪後商路即斷絕,一直到明年五月其他商隊也有可能再次出現。因此,很多部落的長老親自率隊而來,一方面向蘇啜部的頭領和長老表示謝意,另一方面也防止自家的兒朗因為經驗不足而上了中原商販的當。
生皮在草原上本來就是個賤東西,每年秋天,部落中都要根據積累的乾草數量近草場情況大批地淘汰老弱病殘牲口。這些皮子剝下來用不完,霫人又沒耐心一張張去硝制。在手裡放上一兩年,生皮上就會磕滿蟲子洞,變得一文不值。所以商販們手中貨物的價格訂得雖然有些高,卻還在霫族人承受範圍內。況且商販們所帶的全是新貨,即便質量最差的,也遠遠比奚族商販運來的二手貨高檔得多。
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賺得眉開眼笑,連跟跟人說話時的語氣都比平常客氣了三分。正如九叔所言,有了盈餘,商販們的手腳就比原來大方了許多。特別是杜疤瘌,李旭親眼看見這個吝嗇鬼在第一天收攤時偷偷地包了一大塊茶磚,塞進了幫他照看攤位的霫族女子手中。
那名女子連聲致謝,雖然與杜疤瘌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了詞彙可用於交流,可一剎那的目光中,竟是分外的溫柔。
那種目光李旭也曾見過。當時,妗妗正端着一碗藥,抱怨舅舅身體不夠結實,總是生病拖累她受苦。嘴裡的話說得很難聽,看向舅舅的目光卻與此別無二至。
第三章 曠野 (三 下)
一瞬間 ,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面孔在他眼裡不再那麼噁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着雞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起來。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柔和且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於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麼?發什麼呆?」一聲清脆的呵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嬌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跡。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抬頭。
「陶闊脫絲,別對客人這麼無禮!」另一個略為溫婉聲音傳來,制止了少女的胡鬧。
儘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着手中的蜀錦答道:「你想買錦麼?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衣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軟的漢語再次誇讚。出於禮貌,李旭不得不抬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在他面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裡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於李旭,快速迴轉驚艷后的心神,以非常專業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身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顏色!」藍衫少女的聲音如出谷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麼?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少女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見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膚白淨,淡藍色眼神和白中透金頭髮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澤光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陽光都跟着絢麗了幾分。看着,看着,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少女,仿佛突然間懂得了什麼叫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着,看少女把半卷錦在身體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少女已經準備結婚的一剎那,他心裡約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為家族爭取榮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雲,絕不可以給少年堅定的心志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為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女子看上去比藍衫少女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乾淨、儒雅,修養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女子為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為方圓幾百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少女見姐姐披上蜀錦後,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身散發着春天氣息的少女這麼一擺弄,立刻把周圍無數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情。
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興隆。二人本來長得就比其他商販順眼,出貨的斤兩尺寸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於碼放貨物的位置。所以只半天功夫,李旭所帶幾十斤粗茶,和徐大眼用來虛應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器就脫了手。而剩下的貨物只有李旭所帶的幾匹蜀錦。徐大眼給這些斜紋提花錦的定價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對於這種高檔貨,霫人看得多,真正下決心買的卻寥寥無幾。
「這,不是綢緞。厚的,結實。雖然貴,有道理!」李旭見圍過來的霫族女子漸多,儘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語解釋。
張三叔等人事先推測得沒錯,霫族人的確分不清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與中原人的欣賞角度不同,他們對售價略高,輕軟細緻的蘇綢的熱衷程度還不如稍嫌厚硬的魯綢來得高。至於霫人為什麼要這樣選擇,熟悉草原民族性格的郝老刀給大夥的解釋是:「他們男女皆愛騎馬,魯綢厚,在他們眼裡更結實耐磨!蘇綢輕軟,反而讓他們覺得不實在!」
而蜀錦的厚度又是魯綢的數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來說明此物價高的原因。
貨物放在支架上時看起來雖然漂亮,卻沒有美到無法抗拒的地步。放在兩個少女身上,則等於讓所有圍觀的女子想象出了,如果此物裁剪為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具體形象。幾個年青的霫族女子顯然已經心動,紛紛走過來,用手翻動其他的蜀錦。
「錦,是吧。多少張生皮!」一個身材高大,赤裸着胳膊,頭髮上系了許多銅鈴的霫族男子走上前,指着一卷猩紅色的蜀錦問道。突厥語裡可能還沒有錦這個名詞,所以他發的是漢語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剛被人打碎了鼻樑骨。
「紅色,喜慶時穿,生皮,足夠了,不換。一尺一個銀鈴。換銅鈴,要二十個!」李旭用手裡的尺子比劃着,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獅子大開口。這是他的獨家貨物,所以不怕其他商販責怪自己攪亂行情。
女子們點綴在衣服邊緣和手腕上的銀鈴比銅鈴小,但三個湊起來也有半錢重。而男人們綴在衣服邊緣和頭髮上的銅鈴很大,二十個銅鈴拿到中原去賣掉,足可賣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裡任何一卷蜀錦能脫手,都讓他完全賺夠最初的本錢。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摸了摸錦的厚度,對着夕陽再看看顏色,臉上露出了中意的表情。衝着遠方大喊幾句,叫過了一個年紀與黃衫少女差不多的霫族女子,低聲跟對方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從頭髮上向下解銅鈴。
那女子顯然不希望破壞丈夫的威武形象,伸手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聲斥責。像是說自己的丈夫太過奢侈。然後,卻從手腕上把一個綴滿細鏈和小鈴的鐲子褪了下來,放到了李旭面前。
「鐺!」李旭被銀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太多了,足足有一兩銀子,化成銀餅換銅錢,能換兩千文。況且鐲子的式樣實在新奇,若能直接賣給大戶人家,估計三千文也能換得到。
徐大眼卻絲毫不覺得驚詫,收起銀鐲,利落地把紅錦展開,一尺尺量下去。量夠了十尺,沖那個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饒上了一尺添頭。用刀子割開,卷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婦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屬於自己的蜀錦迎風抖開,當空折成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身上。年青的妻子被紅錦照得雙頰生暈,把頭輕輕地倚在了丈夫胸口。兩個人彼此倚靠着,拎着換來茶葉、綢緞、漆盤等物件,分開人群,慢慢走遠。
有女子羨慕地看着那對夫妻離開,提起李旭面前的紅錦,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嘆了口氣,低着頭離開。卻有更多的女子圍過來,用從手腕,衣角上扯下銀鈴,換蜀錦為衣。
北行之前,李懋給兒子所選的蜀錦都是大紅大紫的顏色。對於漢人女子來說,這種顏色稍嫌艷麗。在草原上,卻剛好與周圍清新明快的景色搭配了起來。所以這種濃色反倒稱為霫人的最愛,一個個撫摩比量,愛不釋手。
眼看着紅錦就要被女子們扯盡,藍衫少女急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聲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給娥茹姐姐做嫁衣!」
沒等李旭表態,黃衫女子低聲說道。「小妹,這樣不好吧。還有別的顏色可挑呢。我喜歡那個金色,剛好配上他們部落的戰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