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11章

酒徒



「我,我還有一塊,夠,夠做一件嫁,嫁衣!」李旭被少女魯莽的行為又鬧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周圍霫族人雖然聽不懂漢語,卻也從少女的表情上猜到她要把剩下的紅色蜀錦全買下。還以為她是為了自己今後做準備,滿臉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不早說!」少女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跺了跺腳,閃到了旁邊。

「那只有數尺,不是整塊!」李旭紅着臉解釋。卻無法讓少女明白非整塊的布不會擺在攤面上這個習俗。

那個發音為娥茹的黃衫少女年齡看起來比藍衫少女略長,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別色蜀錦。待李旭把這波客人全大發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頭的黃錦重新放回攤位,低聲向李旭問道:「這個顏色的,和紅色的一樣賣麼?」

「一,一樣。如果你買,可以少,少算些!」李旭賺錢賺得有些心虛起來。北行前,父親把家中所有搜羅到的銅錢和母親幾件壓箱底的首飾都換了蜀錦。當時開銷雖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足足賺回了十倍的回報。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賣高價,他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貪婪。

「我要做兩件嫁衣,一件做成中原式樣的,要紅色。一件我們做成我們霫人式樣的,要金黃色。你看看我需要買幾尺,價錢和別人一樣,我不能欺負客人!」娥茹卻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聲問道。

她的中原話說得很流暢,隱隱地還帶着吳地一帶的韻味。與藍衫少女的明快清新的發音不同,聽在耳朵里卻令人感到另外一種舒坦。

「這,這個,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這塊黃錦,和這塊紅錦都拿去?」李旭從貨攤下拿出另一塊紅錦,與黃錦擺在一處,試探着問道。「我可以只算你一半兒的價!」

「謝謝你,但我不能平白占你的好處!」娥茹再度謝絕了李旭的饋贈。拿起兩塊錦,反覆在身上比量,終是下不了決心該買多少尺。草原上物產不豐,縱使生在族長之家,過於浪費東西的行為,也是要受到眾人譴責。

「娥茹姐姐,要不咱們帶着這兩個漢伢子回去。讓晴姨給你量一下,對,量體裁衣,這個詞我記得!」藍衫少女拍着手說道,手腕上銀鈴叮噹做響,再次讓李旭心神為之一盪。

「這不太好吧,天色已晚!再說,燈下量尺寸,也許會有偏差。」徐大眼拱了拱手,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傍晚去造訪一個陌生女子的氈帳,在他眼中可不是什麼有禮貌的行為。

此時夕陽已經從草原盡頭落下,大部分商販都已經收攤。堅持到現在的,只有他、李旭和其他幾個賣特色貨物的人。今天所有商販的生意都不錯,估計明天再賣上一整天,後天早上大夥就可以收拾行裝南返。

「我們霫人可沒有那麼多規矩!」藍衫少女與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睛大,微微豎着眉頭說道。

「那,我等恭敬不如從命!」徐大眼拱手為禮,不慍不怒。眼前這個叫娥茹的女子和叫什麼絲的少女肯定是族長的掌上明珠。自己和李旭想在此部寄宿一段時間,與兩個女子搞好關係並無壞處。況且這藍衫少女雖然性子有些野,本質卻如曠野中的一湖清水,未曾沾染世間任何塵雜。

李旭見那黃衫女子滿臉渴望之色,不由心軟。再加上他也確實拿藍衫少女陶闊脫絲沒辦法。只好收拾攤位,把剩餘的蜀錦用包袱裹緊了,託付給在一旁看熱鬧的郝老刀帶回大夥統一存放貨物氈帳。然後牽着牲口,把大半匹金黃色的和數尺亮紅色的放在騾子背上,跟在少女的身後去見她們口中的晴姨。

那名叫娥茹的少女見對方做出如此多的讓步,連連稱謝。藍衫少女卻絲毫不肯領情。看了看李旭和徐大眼與自己姐妹之間的距離,不高興地議論道:「走近些,怕了什麼。難道不與女人並行,也是你們漢人的規矩麼?」

「君子…..」徐大眼再度拱手,不知道什麼原因,向來灑脫的他在兩個女孩跟前卻變得異常喜歡拱手。想引用一句古聖先賢的話來給自己的行為做解釋,卻霍然想到無論孔子、孟子還是曾子,恐怕對這兩個野性實足的霫人都沒有威懾力。只好硬着頭皮快行了幾步,與兩個女子並排而走。彼此之間卻隔開了兩個人寬的距離。再看李旭更是拘謹,拉着坐騎,與少女的距離足足隔了三匹馬的寬度。

「你們漢人的規矩真是怪得離奇,什麼事情都要拐着彎!晴姨也是中原人,聽說故族來了人,明明想見,我要她來,她卻說什麼未經丈夫命令,女子不應該主動出面招待遠客……」藍衫女子拿徐、李二人沒辦法,聳了聳肩膀,繼續數落道。

「你說的晴姨,是中原人麼?」徐大眼絲毫不以少女的奚落為意,反而被少女口中的中原女子勾起了好奇心。

「是啊,她叫陳晚晴,二十多年前來的草原。她父親本來想把她賣給大汗,半路卻遇到了馬賊。是我父親救了他們父女,所以晴姨就嫁給了父親。那個老頭真怪,居然忍心把自己的女兒當貨物賣!」

「貨物?」李旭驚詫地追問了一句。直覺告訴他,陶闊脫絲口中的父女不存在真正的親情關係。在自己的家鄉,也有狠心腸的父母或實在過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把自己的女兒賣給大戶人家做奴做妾,但絕不會狠到把女兒賣到千里之外的地步。況且北上路途遙遠,賣女兒給胡人,最終收益與路上風險根本無法相較。

「他們不是真正的父女!」徐大眼心中暗想。在藍衫少女剛剛報出晴姨的全名的剎那,他就已經推測出了這一點。晚晴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有詩意,但並不常見。中原的小戶人家女兒的名字不會取得這麼有韻味。至於那些豪門大戶的女兒,取這樣一個名字又有失莊重。

那麼,結論只有一個。藍衫少女口中的晴姨可能是個風塵女子,被人販子賣到塞外以求高價。

「能值得人販子冒這麼大風險的女子,肯定美艷不可方物。但美麗的風塵女子在中原身價已經不菲,人販子又何必冒這麼大的險?」徐大眼皺着眉頭想。看看藍衫少女未經風霜的臉,他猛然想到了其中答案。

眼前的少女性子直爽中帶着一點粗疏,她口中的二十年,恐怕不是一個準確數字。具體的年數,按徐大眼的計算應該是二十一年。

那一年是開皇九年(589年)。大隋滅陳,無數江南世家灰飛煙滅。

第三章 曠野 (四 上)

細想之下,徐大眼對少女口中晴姨的身世大為好奇,話里話外就開始套問起對方的身世來。兩個霫族少女怎有他這個從小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心機深,見徐大眼終於肯主動說話,高興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竹筒倒豆子般告訴了他。

套問的結果卻令徐大眼甚為失望。少女雖然毫無保留,但她們口中所提到的晴姨,翻來覆去不過是當年怎麼被自己的父親所救,怎麼做了父親的小妻。後來怎麼教導自己說中原話,怎麼教導部族中的女子裁減衣服,醃製野菜。至于晴姨的故鄉是中原什麼地方,家裡還有沒有親戚等重要細節,兩個少女根本沒關心過,自然也一概不知。

「晴姨就叫陳晚晴啊,沒聽她說過她還有別的名字。她說你們中原的地方大,部族多,所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姓氏!」黃衫少女娥茹見徐大眼說話句句不離晴姨,皺着眉頭說道。「名字不過是人的代稱而已,知道被人喊晚晴時,喊的是她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問她是否有別的名字?」

徐大眼怕娥茹心中起疑,不敢再繼續追問。隨便講了幾個中原地區關於名字的笑話遮掩,把話題巧妙地岔開。提到漢人名字里的含義,藍衫少女又被勾起了興趣,拍了拍手,非常高興地炫耀道:「娥茹姐姐和我還有漢人名字呢,也是晴姨給取的!」

如果徐大眼和李旭是草原上的少年,肯定會接着話題問少女的漢人名字是什麼。但他二人都是讀過書的斯文人,受儒學薰陶,品行端正。心中的信條俱是:遇到同齡女子,別人不主動說出名字,萬萬不可追問。

賓主之間一下子冷了場,藍衫少女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旭和徐大眼,見對方始終不肯出言相問,低下頭,有些沮喪地說道:「難道你們不想知道我們的名字麼?這樣大家彼此稱呼起來也方便些!」

「小可姓徐,名世績。敢問兩位姑娘芳名!」徐大眼見少女生了氣,趕緊原地站定,依禮相詢。

「在下李旭!不知姑娘芳名可否相告!」李旭拱了拱手,正色問道。

兩個少女被問得一楞,旋即放聲大笑起來,惹得過往霫人紛紛側目,不知道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黃衫少女娥茹雖然略為沉穩,也被徐、李二人的鄭重舉止逗得前後直打跌。藍衫少女則彎了腰,一邊笑,一邊指着徐李二人說道:「哈,哈哈,笑,笑死我了。哈哈哈,難道你們,哈哈,中原人說話,全是這個樣子麼?」

「我們?」徐、李二人被笑得有些摸不到頭腦,聽少女如此相問,才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裡。想了想,自己也笑了起來。邊笑,邊向兩位少女解釋:「我們那裡,是不准隨便問女子姓名的,否則會被人家罵,弄不好還要被當做壞人追打!所以,問及你們名字時,才,才不得不鄭重些!」

「我們這裡隨便問,人家不高興,自然不會告訴你。身上又不會被割出口子來,怕個什麼!」藍衫一邊笑,一遍說道。

「想是彼此習慣不同。長老們說晴姨初來時,亦是輕易不與人說話!」娥茹慢慢收斂笑容,很理解地說道。

她人生得本來就美,笑起來很單純,收攏笑容的表情亦自然,說話時又比藍衫少女多了幾分體貼味道,所以很容易令人心生親近之感。

徐大眼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臉上卻依舊帶着從容的微笑,低聲問道:「二位還沒告知你們的中原名字呢?阿茹和陶可脫絲我都記得,只是說起來卻不像你們說得那樣好聽!」

問罷,心裡競隱隱生出了幾分期盼之意。

沒等娥茹開口,心直口快的藍衫少女搶先答道:「是娥茹和陶闊脫絲,在我們突厥話里,她的名字是金蓮花,我的名字是藍羽鳥!」

隨着少女的繪聲繪色的解釋,徐大眼和李旭知道了娥茹和陶闊脫絲的含義。金蓮花是草原深處常見的一種野花。花苞不大,開起來卻非常美麗。特別是襯托在層層碧綠的草海之間,就像寶石一樣鮮艷奪目。而藍羽鳥是傳說中類似於孔雀的一種鳥,羽毛顏色絢麗,體形婀娜,出現的地方則意味着風調雨順,草場興旺。而她們的漢人名字亦由此而來,黃衫少女的名字叫醉菊,藍衫少女的名字叫碎藍。

「晴姨她一定畫得一手好畫!」徐大眼聽完了少女的介紹,非常肯定地推測。

「咦,你怎麼知道?」藍衫少女驚詫地問。黃衫少女則瞪大了眼睛,雙目中充滿了欽佩之意。

看到醉菊眼中的柔光,徐大眼有些得意,微笑着解釋道:「能把名字取得這麼有畫意的人,心中能沒有畫境麼?你們這位晴姨,恐怕是丹青高手呢!」

「是啊,晴姨連風在吹過草上的痕跡,都能畫得出來!」少女碎藍佩服地講。

大夥同是少年人,有了共同話題後,很快就熟絡了起來。少女碎藍又講了幾個晴姨初露丹青,技驚四座的趣聞,突然話題一轉,帶着幾分自豪的表情問道:「我們兩人自小跟晴姨學寫字、畫畫,按你們中原人的規矩,應該算晴姨的弟子罷?」

「應該是嫡系弟子,衣缽傳人!」徐大眼帶着幾分恭維的口吻回答。大隋先帝重學,國內除了太遠的蠻荒之所外,幾乎在每個郡縣都設立了官辦的學堂。在這些學堂里,由朝廷出資聘請教師,官府負責為學子提供食宿。李旭和他都曾受惠於此政,想起來感觸頗深。

縣學普及後,每個學生都有數個老師,每個老師亦有數個學生。但其中可稱為彼此稱為師父弟子的,卻聊聊無己。而一旦以這個稱呼相稱,則意味着老師準備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給某個學生。而該學生則終身視老師為父輩,永不背棄。

「什麼是衣缽傳人?」少女們卻聽不懂徐大眼的恭維話,瞪大了眼睛追問。

「從字面上講就是她把自己的衣服飯碗都交給了你,可以理解為你接受了她賴以謀生的技藝!」徐大眼苦笑着回答,心中暗罵自己糊塗。與兩個異族少女掉文,純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把賴以謀生的技藝傳給了我?」藍衫少女眨着眼睛想了想,依然不明白其中內涵,「難道教會了別人,自己就一定要捱餓麼?所以一定要用衣服和飯碗來比喻?」

「我們中原人多,如果一門手藝誰都會了,就賺不到錢了。就像你們草原上的皮貨,越多越不值錢!」李旭找了個形象了例子來解釋。

碎藍輕輕地笑了起來,拍了拍手,嘆道:「我明白了。好在晴姨不靠賣畫活着!」想了笑,又微笑着補充:「可是,有誰的畫技能達到晴姨那種地步?她要真肯為人畫像,恐怕出五百張生皮一幅,人們都搶着買!」

霫人習慣以物易物,至今沒有太完整的錢幣概念。商販們今天用生皮來交易大多數貨物,所以少女也用生皮來比喻師門畫技的精湛程度。

「晴姨的畫技那麼高,那你們兩人豈不是名師出高徒!」徐大眼言不由衷地恭維,心裡卻愈發吃驚。學畫一途,頗為艱難。除非是天縱之才,生下來就帶着生花妙筆的。否則從開始落筆着墨學起,到能在瞬間捕捉住人的面貌神態,沒十年苦功難以達到。並且畫畫不比習字,不能用樹枝沾了水在石版上修其神韻。所以光是每年浪費的紙張錢,就是一筆非常不菲的開銷。少女口中的晴姨畫技如此高超,恐怕更不會是被拐賣到草原的普通民女了。

「晴姨的畫技當然高了,不過我們兩個都沒學會。你們漢人賣的紙太貴,而羊皮又不像紙那樣容易着墨!」藍衫少女撅着嘴巴,有些悻然地回答。

幫家族做生意的經驗告訴徐大眼,少女說得是實情。紙張雖薄,重量卻很驚人。半尺見方的一摞紙,往往比同等厚度的磚頭還沉得多。並且那東西在草原上鮮有人用,商販們嫌其出貨慢,壓在手裡又怕火怕潮。所以千里迢迢往草原上販紙賣,沒有二十倍的賺頭,根本不值得一干。

想到這兒,徐大眼拍着胸脯承諾:「明年春天,我一定讓人運一批上好的紙過來,專門送給你們學畫!「

他生於富豪之家,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豪氣都能拿得出來,這點紙張的價錢自然沒看在眼裡。兩個霫族少女卻是喜出望外,看着徐大眼,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真的?你不賺錢了麼?」

「願車馬衣輕裘…..!」徐大眼引用了半句論語,用力把下半句憋回了肚子內。這是子路當年對孔子言志時說過的話,「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讀書的時候,徐大眼最喜歡的就是子路這種坦誠豪放的性格,不知不覺間,行為舉止都受了他的影響。但跟兩個少女說這些話肯定不合適,第一,對方不是他的朋友。第二,說完後,少女肯定又要追問他的馬車藏在什麼地方。

倒是李旭實在,上前半步,低聲向兩位少女解釋道:「紙在我們中原不像草原上這麼貴。大夥不願意帶,主要因為這邊很少有人買。如果賣紙的人不把價錢提得很高,他一定會賠本。」

「我不會讓朋友吃虧,如果你明年給我帶兩馱紙來,我套一頭跑得最快的馬駒送給你!」名為碎藍的少女最是豪爽,拍了拍李旭的後背,說道。

一拍之下,李旭又是滿臉通紅。兩個少女大樂,都道漢人的男子居然比霫族的女子還靦腆。嘻嘻哈哈間,四人越混越熟,不知不覺已經笑鬧着走到了蘇啜部營地的最深處。

第三章 曠野 (四 下)

霫人部落中,族長的地位尊崇無比,但族長的家卻絲毫不比普通族人家奢華。唯一能把蘇啜西爾家的氈包與其他族人區別開來的標誌是,在他家的十幾個氈包的外圍豎立着一圈沒塗過漆的木柵欄,而別人家的氈包群外則連柵欄都沒有。

兩個霫族少女和晴姨的氈包就在柵欄內,與族長蘇啜西爾家的其他未成年子女和一干妻子的氈包混在一處。所有的氈包都是用白色毛氈包裹,頂部鑲嵌了一片銀色綢緞。只是因為風吹日曬,那白氈和綢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澤,變得白中泛黃,仿佛上面浮了一層塵土。

「最裡邊那個氈包就是晴姨住的,咱們偷偷溜進去,定能嚇她一大跳!」藍衫少女指着柵欄圍出的院落後排一個外表看上去相對乾淨些的氈包,拉起李旭的胳膊就向裡邊拽。

兩個少年卻說什麼不肯與她胡鬧,站在了柵欄外,請姐妹兩個先進去通稟。少女扯了幾次,見李旭和徐大眼無論如何不肯讓步,只好嘟着嘴巴,殃殃地去了。

這一去,卻是半柱香功夫才轉回來。藍衫少女自己覺得在客人面前失了顏面,有些不高興的解釋道:「晴姨可真羅嗦,又是派人稟報父親,又是命人刷洗茶具。那平日煮茶的銅壺,居然被她洗了三回…….」

黃衫少女比妹妹性子沉穩,先向徐、李二人道了聲歉,然後制止兀自喋喋不休小妹,替主人邀請遠客入內用茶。

那晴姨雖然不是兩位少女的生母,論輩分卻是她母親的姐妹。所以徐、李二人進了氈包,即以中原人晚輩晉見長輩之禮問候。那屋中女子早已盛裝相待,猛然見了家鄉禮節,趕緊起身答謝。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嗓音卻漸漸啞了。

徐大眼偷偷相望,只見一個身穿漢家衣衫的中年美婦站在自己與李旭面前。從膚色上看,該女子年齡應該還不到四十。只是兩鬢早已被霜染了,斑白中帶着幾分憔悴。

「二位貴客請上座,我這裡很少有客人來,所以不得不花些時間準備!」婦人調整了一下情緒,用略帶一些江南腔的中原話說道。

「是晚輩倉卒來打擾,還請長者見諒!」李旭和徐大眼再次拱手告罪,然後才按賓主次序落了座。若是在中原,他們這麼晚了來見一個中年婦人,對方肯定不肯准許入內。所以藍衫少女口中所說的麻煩,在徐、李二人眼中卻是再正常不過的禮節。雖然耽誤了些功夫,心中卻倍感親切。

少婦微微點頭,對少年人知書達理的行為以示嘉許。然後隨便問了幾句旅途是否勞頓以及在霫族部落住得是否習慣的客氣話,再次站起身,雙手捧出了兩個精緻的天青色磁瓶來。

兩個少女自從客人入帳後就不再說話,她們從來沒見過漢人之間賓主相見的禮節,乍看之下,大為好奇。待看到少婦取出從來不肯給人動的天青磁瓶,心中更是驚詫,兩雙大眼睛亮亮地瞪了溜圓。

此刻,被少婦事先擦洗得甑明瓦亮,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少婦抱着磁瓶走過去,拎住半邊裙腳蹲了,然後把磁瓶於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着又慢慢地站起來,從柜子上取了一柄非常乾淨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裡。

「要煮茶麼?」李旭心中暗自驚詫。自從進了氈帳,美艷少婦的一舉一動都給了非常舒適的感覺。如果把兩個少女比作草原上的湖水的話,眼前這個美艷少婦就是江南的一杆修竹,舉手投足,都可以用「落落大方,儀態萬千」八個字來概括。(注 1)

美少婦迴轉身來,沖客人略帶歉意的笑笑,以示對方稍等。然後就把心思轉注於銅壺上。待壺中的水聲稍大,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着,再次蓋住了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如落珠。美少婦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此時氈包里已經是茶香四溢,不用喝,便已醺然。兩個霫族少女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耐心地去對付一壺茶,瞪大眼睛,小嘴都張成了半圓形。

對於少年少女的驚艷,美婦卻渾然不覺。一心一意地攪着茶水,待茶水「騰波鼓浪」時,方才停止了攪動,把先前舀出的兩大勺水又重新加了進去,蓋好銅壺蓋子,把炭火撥得弱了,將養茶味。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少婦緩緩起身,提了銅壺,在每個客人面前的細磁盞內倒了大半,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於眉間相邀。

不消說一個字,四名少年同時舉盞相還。如此煮茶,作用已經不是解渴。座中四名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自幼被家族當成希望來培養的豪門子弟,其他三人只是機械地隨着婦人品茶、請茶的動作而舉盞,隨着婦人落盞的動作而直腰,只覺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暗含節律,美如臨風而抒臂,根本忘記了去品口中茶水是何滋味!

藍衫少女還好,她平素就對少婦非常崇拜,對方無論做出什麼高貴迷人的舉止來都覺得是應該。黃衫少女心中則既是羨慕,又是讚嘆,隱隱的還湧起幾分忌妒滋味。她自幼多受對方照看,兩三年前亦如妹妹一樣對晴姨崇拜異常。待年齡稍長,懂得了些人世間的事情,心中就慢慢開始為自己的生母憤憤不平起來。

霫族諸部男丁寥落,所以男人同時可以娶幾個妻子。他父親身為一族之長,做不到突厥王爺那樣妻妾成群,身後也曾經有十餘個夫人在。諸多妻子中,包括兩個少女的母親在內,或比晴姨年長,或比晴姨年幼,卻任誰也沒有晴姨受寵。

黃衫女子平素只覺得漢人女子與草原女子不同,盛開的時間晚,所以容顏保留得也長久。今天看了從未看到過的茶藝,心中只覺得如果自己是個男人,也一定要把晴姨攬在懷中好好保護,不敢讓她受到半分委屈。自己作為女人尚且心生此念,更何況父親這樣一個草原上的英雄。

所以,黃衫女子暗自發誓,日後一定要從晴姨手中把這套煮茶動作學過來。這樣自己嫁於臨近部落的族長後,無論將來年齡再大,也沒人能把丈夫從手中搶走。

「這女子絕不會是出身風塵!任何青樓培養不出這種氣質!」偷眼看了看幾個同伴魂不守舍的樣子,徐大眼心中暗自感慨。兩晉之後,漢家衣冠南渡,帶走了大量北方財富,同時把秦漢以來數百年間積累下的書籍、音樂、禮儀和風俗習慣席捲到了南方。兩晉士族最講究灑脫,飲茶之道隨着巨豪之家的凝練,早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程序和動作。美貌少婦按漢人待客之道,敬以親手煮茶之禮。給眾人看的只是最後一道工序,前面還有烤、冷、搗、篩四道工序沒有示人。如果把全套功夫做足了,再用上白陶細甌替換掉那銅壺,估計半個月之內眾人不會再看一眼大銅壺粗煮的奶茶,哪怕那銅壺裡放得是最昂貴的茶餅。

但那女子在眾人面前演示茶藝卻絕不是為了賣弄,純粹是她自幼受此薰陶,認為這些是應該用以招待貴客禮節。所以,無論她怎麼做,旁觀者如李旭、娥茹、陶闊脫絲三人都覺得親切自然。而看在徐大眼雙目中,卻更堅定了自己的推測。

那銅壺本來就不大,須臾之間,一壺水分完。陳姓女子謙虛的幾句,意思是準備不足,並非有心怠慢遠客。而受了如此重禮相待的徐、李二人哪裡還能生出半分怪罪之心,連連致謝,直抱得胳膊都開始酸了,才算答謝完畢。

那藍衫少女一改平素的急性子,破例沒有催促晴姨早點為自己和姐姐量衣服。直到美婦人撤走了茶具,取來了尺子和細繩,才如夢方醒地站了起來,低聲向李旭問道:「你,你們中原人平日都這樣喝茶麼?真好看,像是在跳舞一樣,讓人不知不覺就沉醉進去!」

「平,平時我很少喝茶。只,只喜歡喝酒!」李旭又開始結巴起來。他想實話實說自己這樣喝茶是第一次,又怕會讓美貌夫人覺得臉上無光。只好給了少女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