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12章
酒徒
美貌婦人的舉動讓李旭有些自慚形悔,覺得同樣是漢人,自己與婦人相較,就像頑鐵與美玉比肩。殊不知,大隋朝皇家身上就帶着鮮卑血統,從君王到臣子的舉止都偏向粗曠豪邁。這種江南豪門飲茶之道,非但在北方百姓之家不常見,就是放到楊素、宇文化及這些公卿之家,也未必能做得如此高雅耐看。
「對,我忘了你是個酒鬼!」藍衫少女大聲說道。李旭一晚上連干數袋馬奶子酒的壯舉早就在部落里傳了個遍,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狼為伴的中原少男酒量超群,即便是部落最強壯的獵人,論喝酒都比不過他。
李旭笑了笑,不敢應聲。那天晚上驚艷后醉倒,是他平生最尷尬的一件事情。特別是在一個少女睡着時落荒而逃的舉動,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慚愧異常。
在別人面前失了風頭,找一個比自己弱的人扯平是女孩子常有的心理。藍衫少女沒意識到自己是在欺負人,眉頭微皺,繼續奚落道:「喝完了酒還不會走路,身體比死駱駝還重!」
李旭的臉再次紅到了耳朵根兒,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當天是少女把自己攙扶回了帳篷。這樣一來,自己當晚的行為豈不更是過分?據這幾天從張三等人口中打探到的底細,如果胡人女子夜晚鑽進了你的帳篷,你不做任何事情,她們非但不怪,還會對你表示尊敬。但落荒而逃者能不能贏得尊敬,過去沒有人這麼幹過,所以張老三等人也不知道。
「酒乃豪傑之伴,能飲也是好的。竹林七賢若無酒,也不會寫出那麼妙的文章!」美貌婦人笑着開口,替李旭解圍。
竹林七賢是誰,藍衫少女不知道。見晴姨為李旭說話,認定七賢都是漢人中的大英雄。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找茬。
美貌少婦歷盡風霜,對這些年青人的心思看得非常透。善意地笑了笑,請李旭和徐大眼先靜坐稍待。然後拉着兩個少女到旁邊另一個帳篷去量衣服尺寸。一會兒功夫,三個女子有說有笑地走了回來,彼此間如同胞姐妹般親密。
徐大眼和李旭出門把蜀錦扛進氈包,依照少婦的吩咐裁了六塊。三個女子每人兩塊,誰也不比別人少。待兩個少女開始用銀鈴付帳的時候,晴姨的驚詫地瞪圓眼睛,不由自主地問道:「蜀錦在中原很貴麼?大隋朝治下疲敝如此?」
「不,不是很貴的!」李旭如同作賊被人當場抓住般,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的本意是給三個女子算半價。話沒等說出口就被兩個少女堵了回去。如今把銀鈴已經拿到手裡了,想更改價格都已經來不及。
「哈,原來你在奇貨可居!」藍衫少女終於用對了一個中原成語,瞪着眼睛向李旭喝道:「晴姨還說你是個正人君子,原來你只是表面上老實。說,你賺了我們兩倍還是三倍的好處?是不是一直打算這麼賺下去?」
非但李旭,徐大眼的臉也紅到了腳後跟兒。利用霫人對蜀錦價格不了解的機會大換銀子,這主意完全出自他一人之手,李旭純屬依計而行,根本不應該負任何責任。按中原的銀子與銅錢的比價,他與李旭賣的蜀錦利潤足有十幾倍。少女以三倍漲價者為惡棍,若是知道面前兩個人賺了那麼多,豈不當場要把李旭捏死?
徐大眼紅着臉上前一步,剛想站出來把所有錯誤攬在一個人身上,卻見那晴姨輕輕點了點藍衫少女的額頭,笑着數落道:「他們千里迢迢而來,一路上艱險異常。甭說是賺兩倍,就是賺十倍,也是應得的收益。如果做生意不賺錢,人家還來咱部落做什麼?」
聞此言,兩個少年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了晴姨。美貌少婦卻歉然地對他們笑了笑,仿佛在承認是自己多嘴給他們添了麻煩。然後打開氈包內的一個小柜子,逐一解出數個銀鈴,按與少女同樣的價格支付了蜀錦費用。
「不,不要這麼多了?」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真誠地說道。人貴在知足,自己第一次出塞,路上雖然受了些磨難,收穫卻是預想的十幾倍。這個結果已經令他非常滿足,不想給眼前幾個女人留下貪得無厭的印象。
「拿着吧,如果不是需要錢用,誰會在冬天來臨時還跑這麼遠的路呢?」晴姨非常通情達理地說道,看看李旭紅紅的面孔,笑了笑,反倒開始低聲安慰起他來:「做生意不比讀書,不能硬不起心腸。看你這個樣子,肯定是第一次跑買賣。慢慢適應,習慣了就好了!」
「嗯!」李旭輕輕點頭。接觸雖然不多,眼前這個女子卻如家中長輩般讓他心裡感到很親切。想想自己還要在霫部逗留一段時間,有的是機會還這個人情。所以感激地沖婦人笑了笑,把銀鈴仔細地收進了腰間的錢袋。
有了蜀錦,少女的心思立刻集中到了衣服上。看看天色已黑,徐、李二人趕緊起身告辭。美貌少婦也不多留二人久座,一手挽着一個少女,起身送了出來。
「難得有中原人來我們部落,今天說了好一會家鄉話,心裡舒暢得很呢!」臨別之前,少婦看了看頭頂穹廬般的天空,柔聲說道。
「晴姨若是喜歡,明天他們收了攤子,我再把他們帶來飲茶可好?」黃衫少女食髓知味,帶着幾分祈求的口吻詢問。
「他們明天收了攤,應該整理回中原的行裝了吧!」晴姨想了想,把探詢的目光看向了徐、李二人。
「如果族長大人准許,我們可能會留在部落里過冬!」李旭誠實地回答。如果有機會,他願意在力所能及範圍內為眼前少婦做些能令對方開心的事情。為了今天她幾次替自己解圍,也為了再次領略喝茶時那種韻味。
「李旭,你,你真的要留下?」藍衫少女第一個跳了起來,拉着李旭的手臂問道。這個漢家伢子貪婪是貪婪了些,靦腆是靦腆了些。但按照晴姨給的解釋,他做了一切都事出有因。包括那天夜裡偷偷溜走,在晴姨口中,都是中原人中君子才會做的行為。
其實,具體在帳篷中會發生什麼?少女自己也不懂。她第一次學大人的行為就出師不利,懊惱固然懊惱,心中對李旭的好奇心反而更勝。眼前這個漢人伢子和族中日日追着自己的少年很不一樣,具體區別在哪裡,少女自己也迷迷糊糊。只覺得如果李旭多留一天,她就可以多挖掘到許多樂趣。
「我,我還沒跟族長大人提及此事,不知道他是否允許!」李旭的胳膊被少女拉慣了,多少也有了經驗,不再像第一次那樣感到害羞。想了想,給出了一個很認真的答案。
「你能留下來,父親和長老們高興還來不及!」藍衫少女一開心,嘴裡留不下任何秘密。突厥人以狼為圖騰,擁有一頭狼為同伴,特別是毛色罕見的狼,如金灰色或者銀灰色,會被視為好運的象徵。霫族目前依附於突厥,雖然以天鵝為圖騰,信仰上也受到了突厥人很大影響。族長和幾個長老連日來想的就是如何讓小狼甘羅多留在部落些日子,一直沒機會跟李旭提,卻沒想到李旭自己打算留在部落里過冬。
「好吧 ,明天我親手做幾樣小菜,請你們的父親和你們的朋友來吃!」見少女開心的模樣,晴姨抿着嘴笑了笑,雙目流波,仿佛瞬間年青了二十幾歲。
當年,自己也與眼前少女般心無纖塵,而當日那個少年,木吶之處比李旭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自己的哥哥,比眼前這個叫徐世績的人還聰明,目光還明亮。
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卻宛如就發生在昨天。
注1:此處描寫煮茶場景,參見唐代人陸羽寫的《茶經》。為對比中原文化與草原文化的差異,略做誇張。
第三章 曠野 (五 上)
待李旭與徐大眼回到自己的營地,九叔諸人早以等得發急。原來,霫人諸部雖然同為一族,除了戰爭或一年中幾個有數的重要日子外,很少有這麼多部眾聚集在一處。此番市易,方圓五百餘里的幾個部落都有青壯和長老前來蘇啜部借住,這可是部落平時求都求不來的好機會,所以,作為主人的蘇啜部難免要盛情招待一回。
高興之餘,熱情的族長蘇啜西爾並沒忘記了是誰給他帶來了歡樂,所以再次送來幾頭活羊,數袋酸馬奶,並派遣一名德高忘眾的族長前來陪商販們飲酒。同時,極力邀請商隊的頭領孫九、張三和兩個少年出席為招待各族長老而專門設下的晚宴。
李旭和徐大眼遲遲未歸,怕主人等得心急,孫九與張三本欲先去。無奈族長蘇啜西爾的派來的傳信人堅持要求客人務必帶上小狼甘羅出席。而自從來到蘇啜部後,日日有骨頭有肉可吃,小狼甘羅已經漸漸長出了尖牙。平素眾商販餵它吃肉時來者不拒,想帶了他走卻是門兒都沒有。無論孫九用什麼好處引誘,就是不肯隨之同行。張三叔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尋了根繩子準備綁在狼脖子上硬牽了去,卻被小狼甘羅躍起來,凌空一口差點咬到咽喉上。
張老三在外人面前失了臉,氣急敗壞地尋了根馬鞭欲懲罰甘羅。小狼卻不肯受教,擺出一幅準備拼命的架勢,前腿伏低,後腿緊繃,嘴裡發出低低的嗚嗚嘶鳴聲。無論張三手中得鞭子揮舞,目光,就是不肯立刻他的脖頸。如是以來,反而嚇得張老三不敢輕易動手。
「它是狼,不是狗!」一直看張三叔與甘羅折騰的蘇啜部信使阿思藍用突厥語說道。「你現在欺負它小,等它長大了,隨時會記起今日的屈辱!」
這裡是霫部,突厥人的附庸。狼在這裡向來被認為是高貴無比的生物。直接找張弓箭來把甘羅射死的心愿肯定辦不到。張三叔沒辦法,只好丟下鞭子,罵罵咧咧地數落小狼的主人缺德,帶了這麼一條狼崽子卻不知道馴養。小狼甘羅卻聽不懂罵人話,見張三叔扔了馬鞭,給了對方一個不屑的眼神後,得意洋洋席地而坐,那模樣,活象一個打了勝仗回來的部落英雄。
好不容易逮到了李旭,張三叔不免板了臉,衝上去好一頓教訓。這些天李旭被他已經呵斥習慣了,外人面前,也不出言頂撞。直到張三叔罵得口渴了停下來喝水時,才淡淡地答道:「是小侄無禮,不該讓九叔擔心。但族長家的女兒邀請送蜀錦去她的氈帳,我和徐兄不得不去,所以才回來晚些!」
「是陶闊脫絲和娥茹麼?想必咱們走岔開了。早知道你們在族長家,我也不在此乾等。你們跑兩個來回,真實抱歉,抱歉!」阿思藍笑着說道。提起陶闊脫絲,他臉上即綻放起又是愛憐,又是無奈的笑容。想必在平日裡,他也沒少在這個精靈古怪的少女手上吃虧。
「是陶闊脫絲和娥茹,還有晚晴姨母!」李旭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他一直沒弄清楚部落里對酋長的女人敬稱是什麼。如中原般稱其為汗妃,恐怕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西爾族長還沒有自立為汗的可能。
「是晴姨,她也從中原來,想必很高興見到本部落的面孔!」阿思藍立刻換了幅尊敬地姿態,非常理解地說道。
聽聞李旭去為族長的妻子和女兒做事,張三叔少不得把肚子裡的怒火暫時壓了下去。這番出塞雖然經歷了些波折,可大夥的收益也是以往的三倍。這麼熱情又善良的蘇啜部,大夥肯定還指望着多跑幾次。所以能搭上族長家這條關係,對商隊來說無疑有很多好處。這樣一想,李旭非但沒有過錯,反而對大夥有功了。況且自從進入部落以來,這倒霉小子一直受到那個什麼什麼絲的青睞,一旦他真的時來運轉做了族長的乘龍快婿。此時得罪了他,豈不是如同得罪了一頭小狼,等它長大時要日日盯着你的喉嚨看麼?
想到這,張三叔臉又換上了初次相遇時在李旭父母面前那幅敦厚的長者面孔,拍拍李旭的肩膀,溫和地說道:「咳,你是為了族長家做事,怎麼不早說呢?我和九叔是怕你年少貪玩,遇上什麼風險。草原這麼大,一旦迷失了方向,讓我怎麼跟你父親交代?趕快去洗把臉,換身體面衣服!人家十幾個部落的長老都在等着,咱們不能以客欺主!」
李旭和徐大眼跟着兩個少女一同離開的情形早有商販們知會過張三叔,可當時他卻沒將少女的身份與族長家聯繫在一處。加上見李旭賺了很多銀子,又被霫人待為上賓,心生忌妒,所以才那麼囂張。待從阿思藍口中證實那個叫什麼什麼絲的野丫頭居然是族長的女兒後,猛然想起第一天酒席上蘇啜西爾曾經親口告訴過大夥那是她女兒的話來。心中立升悔意,前倨後恭,態度轉化之快,讓徐大眼這從小受過訓練的人都自愧不如。兩個少年心中鄙夷着張三,以儘快速度換了身乾淨的衣服。然後走出帳篷,準備出門赴宴。
到底是年青人的身體經得住折騰,經過了幾天的休息,徐、李兩人已經不復是路途中那幅憔悴模樣。待換上了一身讀書人穿的長衫,收拾好了頭髮,則愈發顯得精神利落。徐大眼出身於巨豪之家,無論他混跡在什麼樣的人群中,舉手投足間那種淡定從容氣質是掩飾也掩飾不起來的。而李旭雖然外表上雖然沒徐大眼看上去那樣風流倜儻,讀書讀得多了,身上難免帶着些儒雅韻味。平素大夥還不甚覺得他英俊,待聽說他今天賺了大把的銀子,又被霫人族長賞識,猛然多看了他幾眼,立刻發現他的與眾不同之處來。
商販們都愛面子,見兩個少年風度翩翩,自覺他們以這番模樣代表大夥去「會晤」諸酋,甚長自己人威風。所以忍不住紛紛湊上前,為二人的打扮先行喝上一聲彩。時隔近一個月後,李旭再度受到眾人關注,心中已經不像在「有間客棧」時那麼熱。信口謙虛了幾句,便向大夥介紹說自己與徐大眼畏懼回程路上風雪,準備向族長提出請求留在此地過冬。並依照徐大眼剛才在換衣服時的囑咐,向眾人承諾道:「如若族長允許我和徐兄留下。明晚散集,凡大夥沒能及時出手的貨物,我們兩個將以在中原時雙倍的價錢收購。如果諸位叔伯們不嫌吃虧,屆時自管前來交易!」
眾商販聞此言,心中更是歡喜。大夥下午時見李旭所帶的蜀錦賺了至少十倍的利,心中還忌妒得發狂,暗暗詛咒兩個貪心的小兔崽晚上睡覺時笑掉下巴。此刻見徐、李兩個仗義,說話的口氣雖然還是酸溜溜的,心裡的隔閡卻不再那麼深了。
誰都能看得出來,蘇啜部對李旭和他的小狼頗為歡迎。留他還唯恐留不住,他想常住,主人又怎可能拒絕?如是一來,部落中就相當於有了個地商,大夥明天臨散集時,也不至為手中剩餘的些許貨物如何處理而發愁了。
為了下一次還可能有錢賺,如中原那般在散集時壓價甩貨的行為肯定是要不得的。否則明年商隊再次前來,覺得在上一次買賣中吃了虧的牧人肯定要等到散集前才肯與商販們交易。草原上什麼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只要牧人們喜歡,他們等到明年春天來臨都等得起。可商販們卻必須趕在寒冬來臨前南返,晚走一天,路上的危險就多上一分。
「旭倌,末如你就在此做個地商。與你父親一個中原,一個塞外,兩頭倒騰大買賣。這帶貨的事情麼,就包在我們身上!反正大夥來來回回,也不在乎隊伍中多幾頭騾子!」王麻子的頭腦最聰明,非常「熱心」地替李旭張羅道。
「對,我早就說過麼,旭子人實在,運氣旺。有了他在,大夥跟着時來運轉!」杜疤瘌臉上的疤瘌顫抖着,綻放得跟狗尾巴花般嬌艷。北行前,他仗着自己力氣大,帶得貨最多最雜。第一天集市,茶葉、綢緞、漆器等草原上的緊俏物資已經被他脫手了大半。但其他的一些雜七雜八的貨物,卻因為價格高,在草原上用途不廣泛而乏人問津。所以,李旭和徐大眼最後以雙倍價格為保底的承諾,自然令杜疤瘌喜出望外。至於他日日念在口中那個倒霉催的小王八蛋到底是誰,李旭不追究,杜疤瘌自己也樂得把往事全部忘掉。
「旭,旭倌。你,你打算用什,什麼跟我們交割。皮,皮子麼?」李旭臨上馬前,一路上除了孫九外罵李旭罵得最少李結巴拉着他的馬韁繩,結結巴巴地問道。
李旭手中賺了大把銀子,這個消息早在商販們中間傳開了。但銀子在中原甚為值錢,按今天的出貨速度,到了明天散集時,結巴叔手中剩下的那點兒尾貨恐怕連半串銀鏈子都值不上。如果李旭能用皮革支付,則意味着他又占了人家便宜。因為皮革此時在中原正緊俏,運回去後大夥還能再賺上一大筆。
「李叔盡可放心,徐兄帶了很多銅錢來!」李旭低下頭,笑着向結巴叔解釋。不過是一句承諾,還沒到手的恩惠,大夥對他的態度已經是冰火兩重天。徐大眼說人無論生在塞外也好,江南也罷,沒什麼差別,關鍵是切莫做一個窮人。此話端的不差。看着疤瘌叔鬆開韁繩時那幅討好的笑容,世態炎涼的滋味,少年人心中盡知。
李旭笑着,笑着,心中再度泛起了一分苦澀。用力拍了拍馬屁股,加快速度向已經走遠的九叔等人追去。
小狼甘羅在馬背後跳躍,奔跑,身影如同一道白亮的閃電般在重重氈帳間中掠過。
注1:地商。在某地有固定店鋪的商人,與行商之間的區別是,他們不在各地之間奔走,並且手中的本錢也略足些,有可能收購行商手中的貨物或替對方代售。
第三章 曠野 (五 下)
秋末冬初,正是草原大肆淘汰牲口的季節,肉不值錢。所以平素總有人拿着帶了大塊瘦肉的骨頭,到商販們寄宿的氈包群中來看小狼甘羅。有了充足了食物,甘羅的身體漸漸發育出了狼形。銀灰色的絨毛之間也開始長出些粗大光滑的硬豪來,雖然還很稀落,但是一根根白里透亮,如純銀打就的一般耀眼。
月亮已經從草叢中爬出來,如水月光照在狼豪身上,愈發襯托出甘羅的毛色。它閃電般在氈包間穿梭,跑得高興,卻嚇得牧民們的坐騎腿腳發軟,唏溜溜直打響鼻。而此刻坐騎的主人們正圍攏在一個個剛剛燃起的火堆旁飲酒狂歡,聽見馬嘶聲,紛紛回頭,剛好看到甘羅御風而馳的英姿。
霫族人受突厥文化影響很深,視狼為草原上的王者。突厥諸部中最尊貴的阿史那氏的羊毛大纛上繡的就是一頭金狼。所以,很多牧人來蘇啜部的心愿之一就是在買賣貨物的同時順道看一看信使口中所說的銀狼,沾一下這明月之子的福氣。此刻在月光下見了甘羅那一身銀子般的毛色,眾牧人不但不為其驚擾了自己的坐騎而發怒,反倒大聲地喝起彩來。
小狼甘羅從未睜眼時就跟着李旭,對人類的聲音早已習慣。聽見了眾人喝彩,也不懼怕,偶爾還停下來向聲音來源處看上兩眼,隨即又張開四條腿快速追着李旭遠去。眾牧人見它顧盼之間甚有王者之姿,更是羨慕異常,紛紛說有銀狼光臨,蘇啜部必然年年六畜興旺。坐在一旁陪同客人飲酒的蘇啜部牧人則帶着滿心的歡喜接受其他各部同胞的道賀,仿佛甘羅真的是降生於他們部落而不是由商販帶來的一般。
李旭心疼甘羅,跑了沒多遠便帶住了坐騎,把甘羅拎上馬,抱在了懷中。第一次以這麼快的速度撒腿飛奔,小狼也的確有些累了,坐在主人的懷中伸出紅紅的舌頭,隨着胸口的起伏不斷地喘着粗氣。這憨態可掬的樣子更加惹人憐愛,一人一狼剛進入上次蘇啜部招待商販們用的中央大帳,立刻成了眾目關注所在。
蘇啜西爾早以從晴姨派來的女奴嘴裡知道李旭來遲的原因,所以一直和各部長老在耐心等待。眾長老見果真有一頭銀灰色的野狼被人所養,又驚又羨,紛紛湊上前撫摩狼毛以求好運。有李旭在,甘羅雖然極不情願,不住伸爪子蹬腿,也只好收斂起野性,任由長老們的黑手在自己頭上摸來摸去。熱鬧了好一陣子,長老們才想起大夥是為了赴宴而來,紛紛向主人告罪。此地主人蘇啜西爾也不着惱,笑着拍拍手,吩咐部眾上酒上菜。
霫族人菜色簡單,依舊是上次招待九叔等人同樣的水煮全羊。李旭年齡依舊是座中最小,所以長老把第一塊羊背肉還是切給了他。有了上一次的演練,李旭早已對一切習俗爛熟於心。恭敬地切羊回敬,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霫族少年般,把所有自己應該做的禮儀做了個足。
其他諸部長老見到此景,心中的驚詫不亞於第一眼看到了甘羅。都暗道眼前魁梧少年恐怕是長生天特意賜下來給蘇啜部的,否則怎麼會對霫族禮節這般熟悉。
開吃之前,照例由娥茹和陶闊脫絲帶着一隊少女上前為客人唱祝酒歌。李旭這回有了經驗,接過陶闊脫絲舉來的銅碗不再一飲而盡,而是換了眾人相同的姿勢小口慢品,邊品邊仔細聽那祝酒辭。
聽了半晌,他也沒聽懂幾個突厥字。一不留神,手中的銅碗卻又見了底。藍衫少女的眼中跳出一縷輕笑,一邊唱着,一邊接了李旭手中的銅碗,再次為他斟滿。李旭被她笑得心裡發慌,第二碗的節奏沒控制住,歌聲尚未停歇,碗中卻又沒了酒。藍衫少女見他喝得甘甜,臉上笑意更濃,也不勸阻,繼續給他把酒碗斟滿。這回李旭終於控制好了節拍,待到歌聲縈縈擾擾散盡,才意猶未盡地將學着霫族人的樣子碗口朝下而放,照例是一滴沒有落下。
馬奶子酒不濃,勁頭卻狠霸道。即便是霫族壯漢,在不佐菜的情況下連喝三碗,腳步也會虛浮。而李旭自幼喝着舅舅張寶生密釀的酒漿長大,那酒經過幾番收水,勁力尚在馬奶子之上。所以三碗馬奶落肚,他根本不會有什麼醉意。況且年青人臉兒嫩,無意有心之間他總想着於少女面前逞英雄。如是一來,更是不會把熏然之態寫在臉上。
自從九叔等人入得帳後,諸部長老的目光就幾乎沒在小狼身上離開過。看到小狼,必然就會看到小狼身邊的李旭。見他喝酒猶如飲水,乍舌不止。連同看向蘇啜部族長的目光,也隨着增加了幾分敬佩。
沒等諸位長老的目光從李旭身上收回來,徐大眼的舉止又吸引了他們的視線。只見這個面帶微笑,舉止大方得體的英俊少男居然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個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裡邊還帶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面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按照霫族傳統,一家人團聚時,座中輩分最小,年齡卻最大的後生晚輩要負責為所有人切肉。只要眾人面前任何一個盤子空着,他都不可以坐下進食。此禮乃是霫族酒席中的末節,普通宴會根本沒人注意。況且霫人聚會,座中人數太多,如果認真去執行此禮,切肉的人恐怕要餓着肚子堅持到最後。所以大夥都不去計較,天長日久,也就漸漸把這個傳統給忘記了。卻萬萬沒有料到,在一個外族少男身上又看到了這祖輩傳下來的禮數。
「哈哈,難得請到這麼多貴人來我部,真是讓蘇啜部的帳篷都開始放紅光。諸位長老請隨意,千萬不要客氣!」蘇啜西爾見到此景,心花怒放,率先端起了面前的餐盤。
恐怕是這少年誤打誤撞。諸部長老暗想,端起餐盤,風捲殘雲般將眼前肉塊吃盡。待他們逐一把餐盤放下,卻發現徐大眼手中的短刀,又按照餐盤放落的順序把新的肉塊送到了面前。
這恐怕就不是誤打誤撞了。諸長老借着相互敬酒的機會,用目光互相溝通。他們哪裡曉得,就在半柱香時間之前,徐大眼對此禮還一無所知。先前商販們與蘇啜部的酒席上,因為眾人根本不是一家,所以也沒人執着此禮。但是在方才眾人的目光被李旭喝酒豪爽姿態所吸引的關鍵時刻,娥茹把他父親的要求偷偷傳達給了徐大眼。
能做到部族長老位置上的都是些人精,近十年來,蘇啜部日日興旺發達的景象就在他們眼前明擺着。而作為各部族共同首領執失拔汗的本部,卻在一日日走下坡路。特別是最近三年來,執失拔年老失智,昏招百出,更讓霫族諸部在與周邊其他民族如諸奚、室韋、契丹人在遊牧區域發生衝突時,縷縷吃虧。
畜牧民族的收益遠不如農耕民族穩定。部落在草場爭奪中吃了虧,往往就意味着牲畜量的減少。而牲畜量的減少,必然影響到對治下牧民的吸引力。長此以往,則意味着一個部落在草原上慢慢消亡。
執失拔不能為了眾部族的利益做主,各部落就不得不自己想辦法。而與強大的部落結成盟友,是諸部自保的關鍵手段之一。所以方圓數百里最強大的蘇啜部以商隊來臨之名邀請附近各部來交易,立刻讓許多活了近六十年的老鼻子嗅到了機會的味道。
「我們霫族諸部本來就是一家,彼此遊牧的地域雖然有點遠,但誰也不能否認我們就是兄弟!」須臾沉默之後,舍脫部長老沙哥端起酒碗,向眾人邀請道。
「為流在我們體內的天鵝之血乾杯!」蘇啜西爾等的就是這句話,端起酒碗來,向客人們致敬。
「乾杯,為了白天鵝的後人能在草原上揮動翅膀!」坐在徐大眼附近,必識部長老那彌葉舉杯附和。
眾長老紛紛舉杯,一邊飲酒,一遍哼起了霫族人的古老歌謠。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這些歌詞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今天猛然吟唱起來,卻讓許多年過半百的老人覺得心中熱血彭湃。
對於突厥語,徐大眼一句也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對眾人此刻神情的理解。有了那個身份神秘的晴姨在背後指點,蘇啜部在食物儲藏,皮革縫製技藝方面的進步很快。草原上食物和衣服就意味着人口,人口就意味着實力。本來就有了強大的實力為後盾,如今預示着好運的銀狼又突然隨着商隊在蘇啜部現身,這個機會不被蘇啜西爾抓住才怪。
李旭和孫九等人對突厥語懂得也有限,況且主人唱得是霫族古歌,根本與突厥語不搭界。看着眾長老唱得如醉如痴,特別是蘇啜部的長老唱着唱着居然老淚滿臉,心中亦被那蒼涼中帶着幾分雄壯的歌詞所感動,用手臂拍打着膝蓋跟着歌曲的節律哼哼起來。
有貴客捧場,眾霫人唱得更加賣力。反覆吟嘆了熟遍,方把歌聲停下。伺候在帳外的女子們再度入內把眾人的酒碗斟滿,不用主人舉碗,眾長老自己就幹了起來。
蘇啜西爾點點頭,用目光示意少女們留在席前為繼續為長老斟酒。娥茹和陶闊脫絲領命,帶着眾少女在客人們的身後席地而坐。每一個少女服侍一名貴客,見到酒碗空了立刻替他們斟滿。
「蘇啜西爾,你部,福氣!」酒酣耳熱,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大着舌頭說道。這句話簡單,李旭完全能聽得懂。但長老接下來的話,就讓李旭覺得不着邊際了。
「她們,女兒,十二個,嘻!」必識那彌葉伸着兩個大巴掌,擺了擺發現不夠數,把兩條盤坐在羊皮上的腿也伸了開來。「十二個女兒,嫁給十二個英雄。十二個英雄,你蘇啜部永遠不怕有野獸窺探自己的牧場!」
十二個女兒,十二個英雄,李旭傻傻地替老漢數數玩兒,其他的話一句也沒弄懂。他坐在他另一側的孫九則暗暗皺眉。如果是在中原,沒事提人家的女兒多,可就等於嘲弄對方開了瓦場,純屬沒事找揍了。(注1)
蘇啜西爾聽到了這句話,卻絲毫不以為杵。舉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着回應道,「蘇啜部的西爾有十二個女兒,九個出嫁了,分別嫁給了九個部落的英雄。三個沒出嫁,將來也能覓到英雄夫婿。西爾的弟弟附離卻有五個兒子,娶到了附近五個部落最漂亮的女子為妻。蘇啜部和諸位白天鵝的後人血脈相連,永遠不會背離!」
「我的兒子就是哥哥的兒子,哥哥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們生來就是兄弟,死後也不會分離!」蘇啜西爾的弟弟,蘇啜附離聽到此言後,端起酒碗附和哥哥。
「西爾將來如果有兒子,肯定會成為我們蘇啜部的頭領。附離會成為侄子手中的劍,黑夜中的燈。如果長生天不肯賜給西爾兒子,在他蒙受長生天的召喚後,我們會擁戴附離為首領。相信他會善待西爾的妻子、女兒,讓他們衣食無缺,每天臉上都有笑容!」蘇啜部長老額托笑着說道。絲毫不在客人面前避諱談及部落中頭領位置交接的安排。草原上人的生命普遍短暫,尋常男人活到五十已經算長壽。況且男子一生當中要經歷無數次爭戰和仇殺,年少而夭是很尋常的事情。如果一個部落的首領繼承權問題解決得好,則意味着部落的長治久安。這是個涉及到整個部族利益的大問題,蘇啜西爾想迴避也迴避不了。
「今天我們在諸位貴客面前對着長生天立誓,作為白天鵝的嫡傳後人,我們蘇啜部不會自己折斷自己的翅膀。」西爾和附離兩兄弟相對而飲,目光中充滿了坦蕩。
這種灑脫的舉動讓舍脫部長老沙哥大為感慨,陪着主人喝了一碗後,贊道:「白天鵝的後人如果想飛躍高山,必須排成陣列!沒有最強壯的雄天鵝作為領軍,沒有最機警的老天鵝在休息時擔當警衛,他們就會喪命於獵人的羅網和羽箭之下!」
舍脫沙哥的兒子娶了蘇啜西爾的長女,因此兩個部落關係走得最近。此時他以舍脫部長老的身份把這句話說出來,顯然已經不止是在稱讚西爾、附離二人兄弟同心了。
除了幾個中原客人外,在座諸長老都自認為是白天鵝的子孫。蘇啜兄弟二人當着這麼多人面約定了本部族的首領繼承權,又自稱白天鵝的嫡傳血脈,其中用意根本不需要去猜測。但現在就默認蘇啜部有南邊諸霫首領的資格恐怕為時尚早。執失拔汗年老智衰,但他的部族卻依然是所有霫族部落中人數最多的一個。
「執失拔當年被大夥公推為汗,是因為他曾替我們驅逐了前來爭奪草場的契丹人。」 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嘟嘟囔囔地說道。仿佛因為喝得太多了,他的口齒非常不利索。整個人的身體也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倒在身下的羊皮墊子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