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17章

酒徒



如此一想,他心情大樂。命令麾下將士抓緊時間休息,明日太陽升起後,立刻蕩平諸霫部落。士兵們歡呼着入帳,身體下的皮墊子還沒等捂熱乎。外邊馬蹄聲大做,夜幕中,不知有多少騎兵前來劫營。

奚族士兵爬出帳篷,彎弓相待。來襲的騎兵遠遠地兜了半個圈子,射了一陣子冷箭,再度遠遁。俟力弗大怒,命令麾下將士不要入睡,準備好戰馬、弓箭,待敵軍再度來騷擾時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將士們在寒風中眼巴巴苦捱了半個時辰,諸霫聯軍卻再不肯來。

如是折騰了小半夜,直到天邊露出了粉紅色的朝霞,奚族將士才沉沉睡去。正在睡夢中想着自己的故鄉那條奔騰不息的大河和豐美的草場時,營帳外又傳來了低沉的馬蹄聲。

「又來騷擾,有完沒完!」俟力弗迷迷糊糊地想道。部落之間的戰爭憑得是彼此的實力,像他這樣遠道奔襲已經是兵行奇着。而半夜反覆騷擾,不讓對方睡覺的行為,則純屬是奇着之外的損着了。

他翻了個身子不想起來,眼下是渾身筋骨正軟的時候,爬起來實在費力氣。況且諸霫聯軍只是騷擾,根本不會與自己認真交戰。想着,想着,俟力弗的神智就有些迷糊,突然,一股冷風吹進了他的脖子。

「誰!」俟力弗怒喝。奚人雖然規矩隨便,不報而闖入埃斤(首領)的帳篷,也是百鞭之罪。

「報大埃斤,霫人攻入行營了!」一個滿臉是血的小箭(十人長)拄着彎刀哭喊。身子搖搖晃晃,隨時可能倒下去。

「胡說!」俟力弗大聲反駁,頭腦瞬間清醒。耳畔傳來的馬蹄聲低沉輕緩,即便是敵軍來襲,距離也應該在五百步之外,百步以內馬蹄落地根本不可能是這種聲音。

一根長羽代替了小箭的分辯,冷冰冰的寒鋒透過牛皮帳,斜斜地插到了俟力弗面前。

「敵襲!」俟力弗翻身跳了起來,提着彎刀衝出了帳篷。

昨夜臨時搭起的行營內到處都是喊殺聲,鎧甲邊緣鑲嵌着棕紅色黃羊皮的霫族武士在晨光下顯得英姿颯爽。他們提着彎刀,策動戰馬,趕羊一樣將人數三倍與自己的奚族士兵趕得四處亂竄。

「穩住,穩住!反身迎戰!」俟力弗接連砍翻了幾個四下亂奔的本族亂兵,試圖穩住局勢。但這個想法顯然過於一廂情願,剛剛從沉睡中被驚醒的士兵們身體酸軟得連彎刀都舉不起來,勉強迎住對方戰馬,只是湊上去送死而已,根本起不到任何遲滯對方的作用。

俟力弗看見一個頭戴鐵冠,手持木製長矛的少年將領在前方不遠處縱橫。那少年身邊還陪着一個手舞彎刀,渾身上下破綻百出,卻招招拼命的娃娃兵。兩個人年齡雖然小,攻擊力卻大得驚人,馬頭所指,本族士兵立刻如被開水潑了的雪一樣崩潰。

護衛在少年周圍的諸霫蠻人立刻跟上,不斷將持矛少年製造的混亂增大。有奚族弓箭手欲從側翼偷襲兩個少年,放出的羽箭卻紛紛被諸霫護衛用皮盾格擋在半途中。那些諸霫武士極其勇悍,竟然寧可拼着自己受傷,也不肯讓兩個少年被羽箭擦去半根寒毛。

前來沖營的諸霫聯軍只有一千五百多人,造成的殺傷卻慘不忍睹。很多奚族士兵還在睡夢中,就稀里糊塗地被砍死在帳篷之內。更多的奚族士兵在奔跑中被彎刀砍翻,鮮血如噴泉般從被割裂的傷口處噴起老高,冒着熱氣濺落在潔白的雪地上。

連續幾日的雪中行軍,又被敵方戲弄了大半夜,人困馬乏。在清晨人體最疲勞時刻,奚族士兵如待宰的羔羊般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徐大眼手執一杆臨時改裝出來的長矛,往來衝殺,如入無人之境。木杆硬矛雖然沒他侵浸多年的馬槊用起來順手,在他手中也霫人用的彎刀殺傷力大。擋在他面前的奚族將領根本支撐不下一合,往往是雙方剛一照面,彎刀就被徐大眼用矛尖挑開,緊接着徐大眼手中的長矛就像毒蛇一樣,刺進了他們的喉嚨。

幾個奚族將領試圖從李旭所在位置突破,對徐大眼進行圍攻。有着多年戰鬥經驗的他們能看出來,諸霫的攻擊隊列以徐大眼等人為箭頭,而李旭就是這支利箭上的唯一破綻。只有把這支箭頭打折了,自己方的埃斤才能有機會收攏殘兵。否則,五千弟兄必然屍骨無存。

大部分人沒等衝到李旭近前,就被阿思藍用羽箭放倒在半路上。個別與李旭交手者,要麼被其一命換一命的打法逼得手忙腳亂,要麼被徐大眼抽冷子掃過來的一矛砸下馬背。無論面臨哪一種情況,李旭身邊的霫族武士不會給敵手第二次機會,衝上來用彎刀將他們紛紛砍翻。

「不要戀戰,找其中軍」徐大眼邊沖,邊向眾人吩咐。

劫營的最佳戰果是殺掉或殺傷敵軍的主將。只要將對方的指揮中心砸個稀巴爛,再強悍的軍隊都會失去戰鬥力。況且來自索頭河畔的奚人本來就與強悍無緣,如果他們真的有勇氣,絕對不會輕而易舉地被突厥人從自己的家園趕走。

「奚人的主將喜歡身穿黑色水貂皮,皮毛越華麗的,級別越高!」阿思藍抬手放出一箭,將遠處正組織抵抗的一個奚人將領射翻,側過頭來衝着徐大眼提醒。

草原民族內部各階層的等級不像中原那樣森嚴,很多貴族和普通牧民之間的裝束沒什麼差別。這個習慣也延續到了軍旅之中,幾乎所有的奚人將士都是一身黑色皮衣。乍一眼看上去,非他們本部族的人根本分不清楚誰的級別高,誰的級別低。

如此一來,徐大眼戰術效果大打折扣。先後引軍衝散了很多股奚人倉卒組織起來的抵抗隊伍,他也沒發現奚族首領的營帳所在。

「那裡有杆羊毛大纛!」在隊伍正中央負責調度全局的蘇啜西爾大聲喊道。這一戰對蘇啜部來說已經是破釜沉舟,勝則生,敗則死。當得知奚人部落發覺了諸霫聯軍對付他們的意圖,興大軍前來問罪的消息後,很多臨近部族的長老立刻後悔他們聽信了蘇啜西爾的「蠱惑」,讓自己的族人前來送死的行為。個別意志不堅定的族長甚至發出了「謀劃敗露,此戰必敗」的哀嘆,試圖把自己的族人先行撤走。虧了徐大眼用狠話把眾長老擠兌住,而阿思藍在一旁也用李旭活活咬死了一個對手,嚇跑了六個對手的事實,力證聖狼已經開始顯示力量。

「我們六個人,可以戰他們二十一個。如今我們有近三千人,敵人來一萬兵馬又有何懼!」徐大眼着急時,張口就是一串漢語。

他的話被娥茹翻譯成了突厥語後,意思就變成了,「六個蘇啜部的勇士面對二十一個奚人斥候毫無懼色,同是白天鵝的子孫,其他部落的勇士就都是沒膽的野鴨子麼?」

各部落長老被「徐大眼的話」問得無地自容,只好勉強同意了讓蘇啜西爾率軍一戰。若是第一戰勝,他們則將所有指揮權交給西爾族長。如果第一戰失利,各部將士則撤回各自營地保護自己的族人,同時蘇啜西爾自行去執失部認罪。請霫人的名義大汗執失拔派信使給突厥部阿史那家族,由他們出面來主持公道。

「不想分牛羊和牧奴的,儘管留在營寨中。想讓敵人見證白天鵝子孫勇敢的,隨我出戰!」蘇啜西爾在徐大眼的授意下,說出了這樣一番話,然後着手整頓隊伍。

願意隨同他出戰的勇士有兩千二百餘人,蘇啜西爾將他們去蕪存精,挑選出一千五百人,按照平日的訓練方式,組成了十五個百人隊。然後按照徐大眼的計策,讓這一千五百人早早休息,把騷擾敵軍的工作交給了淘汰下來的七百餘體力稍弱一些的武士。

徐大眼通過娥茹的翻譯告訴七個負責騷擾敵軍的百人隊,不要他們出戰,並非看不起他們的戰鬥力,而是為了此戰的最終勝利,必須有人做出犧牲。騷擾敵軍是最危險最勞累的任務,一旦敵軍出營反擊,他們就立刻由騷擾變成死戰,達不到讓敵軍疲憊的效果絕不准後撤。

武士們被他說得渾身熱血沸騰,恨不得個個戰死在敵軍面前。所以兩次騷擾性進攻都攻到了奚人的營寨邊上,給敵人的感覺真的如同千軍萬馬來劫營一般。

所有人的努力都沒有白費,拂曉時分,諸霫聯軍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奚人埃斤的羊毛大纛就在前方不遠處,而在大纛下咆哮不止的一個身穿黑色水貂皮大衣的,肯定就是他們的族長。蘇啜西爾的喊聲被武士們接力傳到了隊首,徐大眼立刻策馬持矛,風一般向羊毛大纛捲來。

「頂住!」俟力弗大叫,聽見自己的嗓音已經變了調。此刻他已經不奢求自己能反敗為勝了,只希望士兵們能將那個持矛的年青人擋住,以便自己調整戰術。

無數奚族士兵向中軍湧來,一個個前仆後繼,用血肉之軀硬扛徐大眼的長矛。他們的忠勇舉動收到了一些成效,在距離羊毛大纛約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徐大眼的戰馬被屍山擋住。李旭和阿思藍等人揮刀亂剁,殺得血肉橫飛,就是無法砍出一條通道靠近對方主帥。

得到機會的俟力弗大埃斤立刻調整了戰術,趁着前方的亂做一團的功夫,他跳上自己的寶馬,提起自己的寶刀,掉頭就逃。

無數奚族將士放棄對手,跟在俟力弗的戰馬後狼狽逃竄。

血肉搭建成的人牆轟然倒塌,李旭衝上前,一刀砍翻了奚人的羊毛大纛。

「附離!」四下喝彩聲有如雷動。

少年人持刀肅立,滿是鮮血的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註:埃斤,奚、霫等部族對首領的稱呼,見於《新唐書》。

第四章 醉鄉 (四 下)

象徵着埃斤權威的羊毛大纛一倒,奚族僅存的一點士氣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將士轉身就逃,根本不顧在敵方戰馬下號哭呻吟的同伴。蘇啜西爾命令騎兵拆下綁在坐騎蹄子上的氈片,引軍追殺出了四十餘里方才收兵,回來後清點戰果,統計出來的數字讓所有人喜出望外。

此戰,諸霫聯軍以一千五百人突襲敵軍五千,陣上殺死砍傷了對方一千七百多人,抓了俘虜一千掛零,繳獲戰馬超過兩千,綿羊、肉牛等充做軍糧的物資更是數以千計。而隨同蘇啜西爾出戰的一千五百壯士只戰死了一百二十餘人,五十多人重傷,四百多人輕傷,其餘大半人馬的全部毫髮無損。

聯軍將士歡聲雷動,押着俘虜,輜重,浩浩蕩蕩返回了蘇啜部。未肯帶領本部壯士隨同蘇啜西爾出兵的幾個部族見聯軍大勝而歸,每個部落付出甚微,分到的馬匹、牛羊卻是付出的百倍,心中大為後悔。立刻像被氣脹了肚子的蛤蟆般跳起來,呼籲大夥尾隨追擊,一定要趁着大勝之威,把索頭奚部徹底從月牙湖附近的草場上趕盡殺絕。

徐大眼跟大夥講了幾十回窮寇莫追的道理,嘴巴都說得起了泡,眾長老卻不肯聽從他的勸告,反而拿出草原上對戰爭的傳統理解,打蛇要打死的大道理來壓他。蘇啜西爾和徐大眼二人說諸位長老不過,只好答應了讓幾個叫嚷追擊最歡的長老,允許其帶領本族青壯前去追趕。至於已經立了擾敵和殺敵之功的那兩千多名勇士,則留在部落里等待瓜分戰利品。

「西爾族長請派三百騎兵,由得力人手帶着去半路上接應諸位長老。我估計,不出五天,那彌葉長老就該回來了!」待那彌葉等幾個怒氣沖沖的族長帶兵出發後,徐大眼低聲向蘇啜西爾建議。

到了這時,蘇啜西爾已經對徐大眼的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立刻點了本部族三百人馬,交給自己的弟弟蘇啜附離帶領,第二天一早沿着那彌葉等人留下的足跡出發,以免他們吃了大虧。

第四天下午,繳獲來的輜重剛剛給勇士們分配乾淨,蘇啜西爾還沒來得及清點歸屬於自己名下的那部分財產,蘇啜附離已經領着垂頭喪氣的那彌葉等長老退回了部落。戰場局勢發展果然如徐大眼事先所預料,那彌葉等人趁着大勝之威去追殺殘敵,起初交手的時候屢戰屢勝,收容、俘虜了掉隊的奚族牧人五百餘名。就在他們以為勝利向自己招手的時候,留守奚部的一千人馬前來接應自己的埃斤。雙方在雪地上相遇,攻守之勢立轉。非但先前抓獲的俘虜被奚人劫走,那彌葉等人帶的七百餘勇士被人砍死了三百多,還有二百多人下落不明。

當初蘇啜西爾與敵人交戰,之所以能大獲全勝,一方面是因為徐大眼算無遺策,更重要的一點是奚人在雪地上走了兩天多,人困馬乏。蘇啜部以精銳之師擊敵疲憊之軍,自然沒有失敗的道理。而那彌葉等人追殺殘敵兩天,剛好重蹈了對方覆轍。

這樣的結果是徐大眼和蘇啜西爾兩人預料當中的事,二人相視一笑,沒有追究那彌葉等人戰敗喪師的責任,而是擺了酒席,對幾個打了敗仗的長老表示安慰。然後蘇啜附離順勢提出了今後各部士兵統一歸西爾調度的建議。

幾個吃了敗仗的長老手中已經沒了多少人馬可以倚仗,失陷的族人還等着徐大眼和蘇啜西爾想辦法去救,只好委委屈屈地答應了下來。蘇啜西爾見自己的命令再無人擎肘,這才提來一名被俘虜的奚族長老,先命令他對着長生天發了重誓,不會再領兵來犯。然後才放他回去,為霫、奚兩族商量交換俘虜、戰死者屍體和戰爭賠償問題。

諸霫聯軍手中的俘虜和敵軍棄屍遠比索頭奚部最後反撲一戰獲得的俘虜和屍體多,所以,徐大眼開出了一個天價,讓那個名字叫做烏一勒的長老帶話給奚人的大埃斤,雙方以一對一交換俘虜和屍體後,如果他肯出一萬頭羊來贖買剩餘的全部戰俘,則諸霫聯軍願意所有將奚族戰死者的屍體作為添頭,送還給奚部安葬。如果奚部拿不出那麼多羊來贖人,則一名被俘士兵的身價為十頭羊,一具屍體的身價為三頭羊。將領的贖金根據其帶兵多少酌情上漲,長老身價上浮五倍。

「我們奚部拿不出那麼多羊!」烏一勒長老氣得臉色雪白,大聲抗議。如果奚人手中有足夠的羊可以支撐部落的生存,他們也不會冒着風雪前來襲擊諸霫聯軍。況且這場戰爭的責任不全在奚部,霫族諸部天天煉兵,未必動得不是偷襲索頭奚人的心思。

「拿不出來,你們可以分批湊。以明年秋天草黃前為最後期限,過了這個期限,所有俘虜將在我們這裡永世為奴!」蘇啜西爾故意裝出一幅凶神惡煞般模樣說道。在提出這個天價前,他和徐大眼等人早已估測過此戰之後索頭奚人的實力,早就料定對方出不起全部贖金。

之所以開出了一個天價,因為徐大眼告訴他諸霫聯軍還需要時間訓練。論個人勇敢和武力,聯軍勇士當世無雙。論戰術配合和戰場協調能力,聯軍士兵根本不是一支正規軍隊的敵手。

「長生天會詛咒你們這些壞了心腸的奸商!」烏一勒罵罵咧咧地詛咒着,轉身走出帳篷。在部族武士的譏笑聲中拿了蘇啜西爾「送」給他的肉乾、馬奶,騎上一匹老掉了毛的瘦馬,跌跌壯壯地出了營寨。

那彌葉等人見了對方狼狽的模樣,想想如果沒有蘇啜附離在半路接應,此刻在索頭奚部如喪家之犬般離開的將是自己,心中對徐大眼更加信服,連同看向蘇啜西爾兄弟的目光,也跟着友好了幾分。

想到蘇啜附離,眾長老才霍然想起了另一個名字叫附離的漢家少年。自從那天打了勝仗回營後,這個少年就在眾人眼前消失了。如果細論功勞,此人的功勞恐怕不在徐大眼之下。特別是對於諸部在戰場上的傷號來說,如果沒有聖狼曾經在少年身上賜福的傳說支撐着,他們也不可能受了那麼重的傷還有機會活下來。

李旭卻不知道整個部族都在感念自己的好處。劫營戰勝利後,他就悄悄地返回了自己的帳篷。心中鬱結無可發泄,甚至連當晚蘇啜部舉辦的慶功宴都以頭疼為藉口推脫未去。

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躲起來大醉了一場後,李旭就突然着了魔。每天早晨天不亮就爬起來騎馬舞刀,等太陽出來後,胡亂到阿思藍家蹭點吃的填肚子,再順路去杜爾家探望一下昏睡不醒的同伴,然後就開始練習騎射。

「如果我的武藝有茂功兄的一半,哪怕是四分之一,也不至於讓拔細彌、萼跌態被人砍死。更不會讓杜爾為了我丟掉一支胳膊!」少年一邊苦練射技,一邊自責。

那日眾人出獵,是他率先提起的頭。跑到月牙湖邊,也是為了給他創造一個洗刷前恥的機會。年少的李旭沒經歷過什麼大的風浪,驟然看到身邊的同伴一個個戰死在眼前,很容易地就把責任背到了自己肩膀上。徐大眼苦勸了多次也收不到什麼效果,只好由着他自己慢慢去感悟。

徐大眼相信李旭可以自己使自己得到解脫,少女陶闊脫思卻着了急。見到李旭那痴痴呆呆模樣,再顧不得跟他細算那天出惡言驅趕之仇,反而每天都帶了新鮮羊奶為他解渴。看到李旭的手指因為終日拉弓磨出了血泡,還特地將父親的翡翠指套討來送給李旭保護雙手。

李旭卻不肯收這麼貴重的禮物,藉口用了指套影響手指的靈活程度,婉言謝絕了陶闊脫思的好意。陶闊脫思看他血肉模糊的手看着心疼,出言提醒他總是射箭會傷了弓。李旭聞言,大聲道謝,收起了自家的寶貝,卻又去公庫里借了五把霫族人騎射常用的硬弓來,日夜輪番苦煉。

「傻附離,你繼續射,累死也沒有人在乎!」陶闊脫思氣得兩眼發紅,跺着腳離開。走得遠了,卻又偷偷迴轉頭來,對着那個傻小子傷心。

「他們漢人的想法和咱們霫人的男子不一樣,具體怎麼辦,你不如去問問晴姨!」娥茹見妹妹傷心難過,悄悄地給她出主意。漢人都長了顆玲瓏心,像徐兄那樣用圈套大破敵軍,又不動聲色借敵人之手為父親掃平的反對者的慎密心思,找遍整個草原估計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附離雖然看上去比徐兄憨厚,誰能肯定他的智慧比月牙湖淺?與其苦着自己猜他們的心思,不如找個心更細的漢人幫着想想辦法。況且晴姨跟姐妹兩個的感情甚厚,這點小忙她應該不會拒絕。

陶闊脫思聽完姐姐的建議,臉上的陰雲盡散。高高興興拿了根毛筆,借着請教畫技的說辭鑽進了晴姨的帳篷。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在帳篷里嘀嘀咕咕說了大半個時辰,最後晴姨以過來人的身份,給了女兒一個非常中肯的建議:「男人麼,總有些坎兒需要他自己過。你與其心疼他,為他落淚,不如在後邊推他一把。過了這道坎兒,他的心即便再木吶,也會留下你的影子!」

少女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想了好一會兒,似懂非懂。如何在對方心裡刻下自己影子的細節,她顧不上去計較。怎麼幫李旭過了他自己那道坎兒的問題,卻是少女眼中的當務之急。

「晴姨,他,他心裡的話不跟人家說!」少女委屈地撅起了嘴巴,雙目中有眼淚在轉來轉去。晴姨的建議雖然好,但李旭為什麼而發傻,自己根本就沒弄清楚,怎麼可能想方設法去幫他解決難題。

「笨丫頭,你沒長者眼睛麼?他什麼時候開始發傻,因為什麼而起?想要什麼?難道你一點都沒看到,沒聽到麼?」晴姨伸出手指點了一下陶闊脫思腦門,愛憐地說道。

霫族的女兒就是這點好處,能愛能恨。不像自己在江南時,很多話想說卻不敢對任何人說,家族的規矩約束了一切行為,即便是心中在想,也只能緊緊地把它藏起來,直到一切記憶都已經發黃。

「他?」陶闊脫思終於開了一些竅,把月牙湖之戰的前因後果綜合起來,得出了附離是怨恨他自己的刀法差,弓箭不准而在痛下苦功。但少女自己的刀法更差,箭術原來比附離強,現在估計還不如附離,能幫到他的地方實在有限。

「唉!」晴姨見少女那幅患得患失的模樣,心中實在憐愛。伸手把陶闊脫思攬在懷中,拍打着她的後背安慰道:「你自己不會,可以請別人教導他啊。騎射之技,估計他已經窺得了門徑。至於彎刀麼,你帶了他去找銅匠,跟銅匠說是我請他教導附離武藝的!」

「謝謝晴姨!」陶闊脫思高興地從懷抱中掙脫出來,衝着晴姨連連施禮。

部落里的王姓銅匠摔跤本領天下無雙,比他年青一半的牧人都搬不倒他。由他這個漢人來教導附離,肯定比其他人的指點有效十倍。如果附離再把銅匠對待西林阿姨那份真摯學得一半……。少女的白皙的慢慢變成粉紅色,眼睛在剎那間比夜空中的星星還要明亮。

晴姨的話絕對有道理,聽了少女建議自己去找王銅匠學藝的話,李旭果然停止了「發瘋」。手中羽箭嗖地一聲飛出去射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心,然後收拾好弓箭,拔腿便向王銅匠的氈包群走。

「你就這樣去了?」少女跺着腳抗議。

「哦!」李旭如夢方醒,走回來從木樁上解下因戰功而分配到的一匹駿馬,牽在手中,再次向王銅匠家的方位前進。

「中原拜師,是要送拜師禮的。陶闊脫思,多謝你的提醒!」會錯了意思的李旭一邊走,一邊自作聰明地說道,根本沒能理解少女對待自己的一片苦心。

「滾!」陶闊脫思怒罵,雙眼中怔怔地落下淚來。李旭見少女突然翻臉,被罵得楞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又惹了這個部落中古怪女子發火。

少女落了一會兒淚,見李旭痴痴呆呆模樣,又氣得綻開了笑容。抹了把淚,走上前,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說道:「我陪你去,免得銅匠不認識你!」

李旭只感到手掌之中冰涼柔軟,有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本能地想把少女的手甩開,說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的話,掌心處卻觸摸到了少女的眼淚。心中沒來由一軟,只好輕輕地,如捧着一塊寶玉般將少女的手攏在掌心。

陶闊脫思見李旭好像突然開竅,沒在把自己的手甩開,心中泛起了一陣甜甜的感覺。仰起臉,笑着說道:「銅匠十八年前來的蘇啜部,那時西林阿姨剛滿十三歲……」

銅匠姓王,打得一手好鐵。蘇啜部的好刀幾乎全是出於他手,其他的精細物件,如男人、女人身上裝飾用的銅、銀鈴當,女人梳妝用的銅鏡子,也是以銅匠打制的為上品。沒人知道銅匠來自中原什麼地方,陶闊脫思口中的故事和部落里的傳聞一樣,都說銅匠曾經走遍了大半個草原,是因為看上了蘇啜部落里的第一美女西林,才停止了流浪的腳步。

聽完陶闊脫思的介紹,李旭又想起了九叔離開前,徐大眼曾經問過自己的一句話:「一個隻身走遍草原的人,為了第一眼看到的女子就停下了腳步,這種故事你信麼?」

李旭記得自己當初的回答:「不可能!」大丈夫立於世間,就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幾乎每個中原男子從認識第一個字開始,受到的就是這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育。兩個「胸懷大志」的少年推己及人,認定了銅匠不是為了一個女子而留在了蠻荒之地。

那麼,他留在蘇啜部肯定是為了別的目的。徐大眼的分析是為了晴姨,李旭同意他的見解,卻提醒自己的好朋友不要過分追究別人的秘密。

「嗯,你倒生了一幅好心腸!」徐大眼冷笑了幾聲,不屑地說道:「放心,晴姨不是帝王之女。江南陳家,當皇帝的投降了還嫌大隋給他的官兒小。當公主的嫁了老子後又嫁了兒子,哪有一個這般有良心有骨氣的。!」(注1)

在徐大眼心目中,既然身為世家貴胄,平素比百姓多吃了許多好處,危難時就要為國家多擔負一點責任。而陳家上下的行為,只會讓世家大族感到羞恥,無論其詩寫得在好,曲譜得再美,也掩蓋不掉其能力的低微和行為的軟弱。

至于晴姨,當初送她到突厥試圖以和親方式求援的人如今都做了大隋的官員,想必國難時的往事大夥都已經忘掉了。既然當事人都選擇了遺忘,局外人又何必去揭開這個迷題。唯一沒忘記自己誓言的就是那個王姓銅匠,從二十多年前決定守護一個人,一直守護至今,無怨無悔。

注1:隋伐南陳,沿江文武紛紛投降。南朝皇帝陳叔寶被俘後,嫌楊堅給自己封的官小,多次討要官職。陳叔寶的妹妹被楊堅封為宣華夫人,楊堅死後,又被楊廣納入了後宮。

第四章 醉鄉 (五 上)

銅匠的家很好找,整個部落中,別人家裡無論人住還是為懷孕的牲口擋風,用的全是氈包,唯有他家的作坊是用石塊搭建的。李旭和陶闊脫思向着有煙火冒起的石頭小屋子走了一陣,很快就來到了銅匠的家門口。

銅匠的妻子西林帶着幾個孩子去照看牲口了,所以幾個氈包中都沒有人。陶闊脫思也不怕生,拉着李旭直接鑽進了石頭作坊。一進門,二人的眼淚立刻被裡面的味道熏了出來。牧人們習慣用馬尿來給鐵器淬火,這幾天正是銅匠忙的時候,所以作坊裡邊的味道也非常地「友好」。

作坊裡邊已經等了幾個客人,見到李旭和陶闊脫思,眾牧民紛紛上前打招呼。連日來,李旭被聖狼賜予力量,用牙齒咬死了一個敵軍勇士,嚇走了六個斥候的故事早已經在部落中傳開。為了鼓舞牧人們的士氣,額托長老還特地授意阿思藍,把李旭當日咬死人的兇悍情形誇大的三分。大夥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虛,到了現在,從二十一個敵方斥候夾擊下平安脫身的功勞不再是因為徐大眼調度得當,阿思藍和杜爾等人作戰勇敢,而是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歸到了李旭的頭上。

在上一次戰鬥中部落收穫頗封,幾乎每個隨軍出戰的勇士都分到了一把或數把繳獲來彎刀。草原上能做兵刃的精鐵很值錢,一把好的彎刀價格能抵一頭小馬駒。牧人得了敵人的兵器,就紛紛趕到銅匠這裡根據自己的習慣改造。或增加減少武器的重量,或者在刀身刀柄上打制花紋,反正不經銅匠之手雕琢一番,繳獲來的兵器即使再銳利,大夥使着也不放心。

「勁兒再打些,早晨沒吃東西麼?」專注於手藝的銅匠根本沒看見聖狼侍衛和族長之女的到來,衝着正在掄大錘的牧人低聲呵斥。手上的小鐵錘卻毫不停頓,叮叮噹噹地把放在砧板上的彎刀砸出一溜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