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18章
酒徒
發了紅的刀坯在大錘和小錘的交替作用下慢慢變形,弧度開始變大,刀側面凸起的稜角也更鮮明。幾條車轍印記般的黑線從發紅的刀身上漸漸透了出來,隨着打擊的力度慢慢向四下擴散。黯淡、聚攏,聚攏,黯淡,慢慢變成了一朵朵浮雲,跳躍在紅色的火焰上。
「好了!」銅匠低喝了一聲,用鐵鉗加起彎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後將通紅的刀身直接浸在了馬尿里。
「呲!」刺鼻子的臊臭味道隨着煙霧升起,眾人被熏得直掉淚,卻誰都不願意出門暫避。一雙雙迷醉的目光隨着銅匠的動作慢慢下移,直勾勾地落在剛剛從馬尿里夾出來的彎刀上。淬過火的彎刀黑中透藍,色澤詭異。曾經跳躍在紅色刀身上的浮雲則變成了銀灰色,一團團凝聚於刀鋒和刀背之間,隨着彎刀的移動,仿佛還在慢慢地漂流。
「拿去開刃!」銅匠的聲音裡帶着幾分得意。正在握着大錘柄端喘粗氣的彎刀主人立刻發出一聲歡呼,從鐵鉗子上雙手捧起彎刀,儘管被刀身的餘溫燙得呲牙咧嘴,卻不肯再放手,大叫着衝進了外邊的雪地里。
「前,前輩!」李旭湊上前,吞吞吐吐地叫道。該如何稱謂眼前這個奇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上來就喊師父,未免過於唐突。像對待部族其他人那樣直呼其名,又不符合中原人的禮節。
「幫我掄大錘!」銅匠頭也不抬地命令。這是他作坊里的規矩,無論誰來請他打制東西,大到刀劍斧頭,小到女人用的銅鏡子,都必須替他掄幾個時辰大錘。用銅匠的話解釋說,自己不動手的東西不知道珍惜,只有體味了匠人的心情,才能珍惜自己手中的成品,在使用的時候人和器物也心有靈犀。
李旭不知道銅匠的這個怪僻規矩,他在家中干慣了家務,長輩的要求就是命令。此刻聽銅匠吩咐自己掄錘,本能地把錘柄拎在了手裡。
銅匠從火焰中拎出一塊燒得紅中透亮的頑鐵,用手中小錘輕輕砸了一下,「叮!」
「鐺!」李旭掄起大錘,準確地將錘頭落於小錘離開處。被重力打擊的頑鐵火星四濺,嘶鳴着向前伸展出一線距離。
「手勁不錯!」銅匠用突厥語誇讚,小錘繼續下落,李旭隨着他的動作節律,把大錘掄得呼呼生風。
陶闊脫絲本來欲出言干預,告知銅匠自己和李旭是奉了晴姨的命令前來學藝的。話到了嘴邊,見李旭那幅認認真真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找了個皮墊子坐了下,雙手托着腮看李旭替銅匠掄錘。
銅匠當年孤身一人走遍草原,直到遇上西林阿姨才停住了流浪的腳步。這是整個蘇啜部都知道的傳奇,雖然大夥從沒看到過銅匠與人動手打架,但能孤身一個橫穿草原的人,他的本領想必不會太差。否則,路上的狼群、馬賊還有暴風雪,早就把他的骨頭渣子送進了禿鷲的肚子裡。
火光的照耀下,李旭略帶銅色的面孔顯得分外堅毅。那肌肉虬結的肩膀,那山孿一樣起伏的胸口,每一個位置都讓陶闊脫絲感到賞心悅目。蘇啜部的少年也很強健,身高和塊頭不亞於李旭者大有人在。按部族規矩,女子十三歲即可選擇男人的帳篷。他們從上個夏天起已經開始向陶闊脫絲贈送禮物,圍着她的戰馬唱歌、吹口哨。但在少女眼中,他們誰的臉上也沒附離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醉人光澤,堅毅、炙烈、有時還帶着幾分迷茫。
「叮!」銅匠把小錘扔到一邊,用鐵鉗子夾起第二件半成品扔進了火里。連續半個時辰,他沒有讓眼前的少年停上一次手。而這個少年人居然硬撐了下來,雖然喘息聲逐漸沉重,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偷偷降低起錘的高度。
「你以前打過鐵?」銅匠眼睛盯着火焰里的刀身,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李旭只回答了一個字。筋骨的勞累讓他的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身後的重壓變得略為輕鬆,神識的敏銳程度也跟着大大降低。根本沒注意到銅匠問話時說得是漢語,本能地用同一種語言回答。
作坊里的霫族牧人誰也聽不懂兩個所說的漢語,他們也不在意銅匠和附離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二人一個在部落里居住了十八年,另一個剛剛為部落立下大功,無論他們有什麼怪異舉止,都被視作是正常的事情。況且二人都來自中原,每個牧人都能理解這種遇到自己家鄉人的親切感覺。
在一旁看李旭打鐵的陶闊脫絲卻聽得心花怒放。銅匠跟附離說中原話,意味着二人的關係已經被拉近。照這樣發展下去,一會兒附離提出拜師學藝,銅匠也不能抱怨附離搶他「衣缽」了。
『中原人多,所以手藝被人學會了,就不值錢了。傳授給了你技藝,就等於把自己的衣服和飯碗都讓給了你。』李旭眼當日對「衣缽傳人」的胡亂解釋,深刻地印在了少女心裡。
「煉過武?」銅匠第二次將刀坯扔進火中時,再度用漢語問道。
「沒,正經煉過。跟,跟着莊子裡的護院學過幾招!」李旭拄着錘柄,氣喘吁吁地回答。他雖然干慣了粗活,耐力和臂力都很驚人,到此時喘得也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俗話說「忙暈的小錘,累死的大錘」。打鐵這行當最消耗體力,做師傅的掄小錘,講究的是經驗和眼力。做徒弟的掄大錘,憑的完全是臂力和耐力。如果鐵匠作坊里的師傅只帶一個徒弟,則這名徒弟要麼是膂力超群,要麼是欠了師傅的債不得不以力相還。否則,誰也不會傻到自己一個人伺候師父。
「再打一輪這把刀就可以完工,你還能堅持麼?」銅匠翻動着火中的刀坯,用突厥語低聲問道。
作坊中的幾個霫人都坐不住了,紛紛擁上前要求替代李旭。大夥之所以幾個人相約着來銅匠這裡打制兵器,就是因為知道單憑一個人力量無法讓一把彎刀當日完工。幾個人輪流干,互相幫助,反而都有歇息的機會,彎刀的製造速度也會跟着加快。
「我,我再打完這一輪吧!一個人從頭干到尾,力用得均勻,刀的韌性也好!」李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息着說道。這是他在村子中聽人說過的經驗。經同一個人手打制出來的刀具,和經幾把大錘輪流打制出來的刀具質量不可同日而語。每個人的力量都不一樣,會導致刀具在成型過程中受力不均勻,從而影響成品的使用壽命。
幾個牧人拗不過他,帶着敬佩的目光退了下去。李旭掄起大錘,跟隨銅匠用小錘敲出的節奏繼續擊打砧板上的刀坯。看着一個彎刀在自己的鐵錘下慢慢成型,他漸漸忘記了那場血腥的殺戮,忘記了同伴在自己面前掙扎、死亡,把全部精神集中於創造的快樂之中。
「嗤!」馬尿的濃煙再度竄起,李旭已經聞不到那刺鼻的臊臭味。渾身上下濕得如剛才水中爬出來般,從頭到腳卻覺得酣暢淋漓。
「好了,拿去開刃!」銅匠借着從窗射進來的日光,得意洋洋地說道。這是他一個月來的最佳作品,弧度柔美,重量均勻,配上刀柄後,足夠換一匹四歲口的戰馬。
「謝謝毗伽師父!謝謝附離」彎刀的主人抱着自己的寶貝,跳躍着跑進了雪地中。銅匠笑了笑,從火堆中夾起另一塊精鐵。
「你要累死他啊」陶闊脫絲跳起來,大聲抗議。
銅匠把目光轉向少女,臉上立刻浮現了充滿陽光的笑容。「他對你很重要麼?除了一把子力氣外,我沒看到任何好處!」
「毗伽師父!」少女登時漲紅了臉,接連跺了幾次腳,恨恨地說道:「我去告訴西林阿姨!你為老不尊!」
難得她又用對了一次成語,銅匠笑着搖頭。目光轉向已經握起錘柄在手的李旭,和藹地命令道:「回去吧,明天早上到這裡來找我。一旦累壞了你,我以後恐怕沒有安寧日子可過!」
「嗯!」李旭答應一聲,搖晃着出門。陶闊脫絲顧不得再找銅匠麻煩,上前幾步,用力撐住他半條胳膊。
望着年青人離開的方向,銅匠拎起身邊的酒袋狂灌了一大口。手裡的小錘叮叮噹噹,仿佛奏響了一串歡歌。
那是草原上春天時的長調,男女牧人相對而唱。其韻律,像極了千年之外的一曲古風。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注 1)
注1:摽有梅,出自《詩經·召南》。通過樹上的梅子越來越少,形容女子青春越來越短,請有心男子採摘趁早。
第四章 醉鄉 (五 下)
黃石公橋頭試張良的勵志故事李旭從小就聽說過,所以第二天不到卯時他就爬了起來,早早地來到銅匠家的氈包群外等候。草原上夜風如刀,凍得他嘴唇發紫,鼻涕滾滾如漿。哆嗦着在寒風裡足足苦候了一個多時辰,銅匠才打着哈欠走出了氈包外。
見到李旭鼻涕水直流的狼狽樣子,銅匠瞪大了眼睛問道:「你不要命了,半夜三更在這裡站着?難道你沒聽說過草原上的風能吹死人麼?」
「前,前、前、輩-輩」李旭一邊打着哆嗦一邊解釋,「前,前輩吩咐早,早來,不敢…..」
「什麼敢不敢的,你不睡覺,我還睡覺呢!」銅匠一把扯過李旭,將他推進自己的石頭作坊里。一邊手腳麻利地將火捅開,猛踩了幾下風囊,一邊數落道:「讀書讀傻了吧,糊弄孩子的話你也信。教徒弟這事兒你情我願,既然肯教了又何必玩那麼多虛玄。有那功夫兒,不如彼此都好好睡一覺,省得一個說話時沒精打彩,一個受教時肚子裡還在罵師父的祖宗!」
聞此乖張之言,李旭只能訕訕而笑。在寒風中苦等的這一個時辰,他的確在肚子裡腹誹了銅匠很多次。想想張良當年三次早早來到橋頭,都被黃石公抱怨起得太晚趕了回去,想必當時張大賢肚子裡的想法與自己方才的抱怨別無二致。
那銅匠待得李旭把凍僵的身體稍微烤暖和了,便不再向爐膛里鼓風。用鐵鉗子夾起一大塊炭,將火頭壓住。拎起一個鼓鼓的酒囊,仰起脖子狂飲了數口,將皮囊信手扔給李旭。
「前,前輩!」李旭從啟蒙到現在跟過四、五個師父,卻沒有一個如銅匠這般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師道尊嚴。自己行止不端也罷,還准許弟子當其面而飲酒。抱着酒囊,李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期期奈奈楞在了火爐旁。
「前,前什麼前輩。我有那麼老么?喝酒,喝暖和身體咱們開始授藝!」銅匠白眼一翻,大聲呵斥道。
「弟子叩……」李旭聞聽銅匠肯教導自己習武,趕緊上前行拜師之禮。按徐大眼的分析,既然晴姨畫技已經入大師之境,被她推崇的武者手段自然也不俗。
身體剛一曲下,立刻被銅匠用火鉗子硬生生攔了下來,後半句拜師的話也給憋進了肚子裡。李旭不知道這又是哪門子古怪規矩,驚詫地抬頭張望。只見銅匠搖着頭說道:「別跟個磕頭蟲似的,我看着頭暈。我不是你師父,只是指點你些殺人技巧而已。你想學,我正好也不願意這份技藝埋沒在草原上。咱們各取所需,至於將來你成就如何,那是你自己的造化,與我這授藝的無關。屁大個小事兒,誰還指望你拿個牌位天天把我供着!」
「師,是,前輩!」李旭只好站直了身體,然後揖了一揖,算是拜過了恩師。他只覺得眼前全是星星,仿佛自己在夢遊,所謂銅匠,所謂火爐,都是夢中製造出來的幻境而已。
若是徐大眼在此,肯定立刻拎起酒袋來與銅匠稱兄道弟。江南世家素有魏晉遺風,從王右軍東床坦腹(注1),到祖狄擊楫中流,追求的都是一種率性而為的灑脫境界。這種人物你若以世俗之禮對他,反而會招惹起他的不快。
銅匠見李旭始終拘泥於師徒名分,果然有些不開心。搖了搖頭,嘆道。「你這人倒是個厚道孩子,只可以太執着了些。將來吃虧,肯定也吃在執着二字上。封侯拜將的前途有,若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是萬萬不能了!」
自己現在的性子將來會吃虧,這話楊老夫子在分別時也曾提醒過。但封侯拜將四個字,李旭卻從來沒膽子去想。沒遇到步校尉之前,他的最高理想是作個管民政的一縣戶槽,讓那些差役們紛紛趕上來拍自己馬屁。見到步校尉的一槊之威後,他的人生目標就變成了做一個騎兵校尉,帶着幾百名弟兄縱橫沙場。至於侯爵和校尉之間的巨大等級差,對李旭來說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夢,就像街頭乞丐眼中的一萬斗米和一千萬斗米一樣,實在沒什麼分別。
「又發什麼呆,難道我說錯你了麼?錯了就直說,我又不會生你的氣。即便我生了你的氣,你轉身走人,誰又怕着誰來!」銅匠伸出手,照李旭腦門上狠敲了一記,佯怒道。
「前輩的話,我師父也曾說過。只是晚輩學武,並非為了封侯拜將!」李旭揉了揉腦袋,大聲道。
「虛偽,不為了封侯拜將,你學武幹什麼?想就是想,男子漢大丈夫想就去爭,不想就放,何必心裡想着,嘴巴里還故作清高!」銅匠伸手又敲,李旭卻不再肯拿自己的腦袋當別人的木魚兒,側頭閃了開去。
這一閃,反而閃得銅匠大樂,伸出手裡,追着李旭的腦門狂敲不止。李旭左躲右閃,把銅匠的黑手指頭盡數躲開,一邊閃,一邊氣喘吁吁地分辯道:「我本不是為了封侯,卻硬裝做為了覓取功名,豈不是同樣虛偽!」
「那你又是為了什麼?」銅匠收手,一把從李旭懷裡搶過酒囊,邊喝邊問。
這下,李旭也摸清楚了眼前怪人的脾氣,向後退了兩步,正色道:「我若學些武藝,至少不會眼睜睜的看着萼跌泰他們被人砍死。將來也不至於再讓別人為了我送命。至於封不封侯,眼下我只是一個商販,想了也是白想!」
「是為了萼跌泰他們?怪不得昨天你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小小年紀,想的也忒地多!」銅匠把酒囊放了下來,看怪物般上下打量着李旭。直到把李旭看得發了毛,才嘆息着說道:「你這性子,倒像了一個人,難怪晚晴會讓我教導你習武!」
「誰?」李旭好奇地問道。晴姨安排自己來向銅匠求教的事兒,昨日自己和陶闊脫絲根本沒來得及說。不知今天銅匠怎麼猜出來的,心中又把自己和哪位英雄聯繫到了一塊。
「一個呆子!」銅匠搖頭嘆道,向李旭擺了擺手,示意他在火爐旁稍待。轉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捧了一卷畫回來,借着火光輕輕展開於李旭面前。
畫面上是一個身穿銀甲、手持長槊的將軍,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英姿颯爽,顧盼神飛。與其說和李旭相似,更不如說徐大眼身上有此人幾分神韻。看畫功,估計是晴姨親手所繪,卻不知道畫中是誰家英雄人物。
「你一直奇怪晚晴的身世吧!」銅匠喝了口酒,嘆息着問。
李旭與徐大眼私下裡曾經多次推測過晴姨出身的可能,卻從沒敢讓第三人知曉。此刻被人一下子說中了心事,臉色大窘,連說話的聲音都帶上了羞愧味道。「晚,晚輩,曾經,曾經好奇!」
「有什麼慚愧的,她那般人物出現在這個部落里,不惹人注目才怪。任何漢人見了她,估計都會胡亂猜測一二!」銅匠卻灑脫地聳了聳肩膀,笑着說道。
那又和畫中的將軍有什麼關係?李旭只覺得心中亂亂的,如同一鍋漿糊在煮。他沒有打探別人隱私的習慣,但一個驚天大秘密擺在眼前,又不由得他不去關注。
「這個人是陳叔慎,南陳的岳陽王。當年大隋南征,江南的老臣、名將望風而降。他一個有名無實的王爺,卻想着不能白吃百姓的供奉!嘿嘿,嘿嘿!」銅匠笑着喝了一口酒,把皮囊又推給了李旭。
聽到「不能白吃百姓供奉」八個字,李旭心中肅然起敬。虎賁中郎將羅藝那句「人不是牲口,無需名種名血!」早就在李旭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對於人的出身,他已經不再看得非常重。但對於敢於承擔責任的男人,心中還存着深深的敬意。
不知不覺中,李旭舉起了手中的酒袋,一邊喝,一邊聽銅匠絮絮叨叨地講了起來。
大隋南征,江南無數世家、豪門還有「名將」、「忠臣」紛紛看清形勢,自縛於楊廣馬前。眼看着隋軍就要兵不血刃地攻下整個江南,偏偏這個時候,年僅十八歲的岳陽王陳叔慎犯了倔,非但不肯投降,還設下了詐降宴,於酒席上斬殺了大隋先鋒官龐暉。這是大隋南征之戰損失的級別最高的一名武將,楊堅大怒,調遣中牟公薛胄、行軍總管劉仁恩統兵二十萬攻打湘州。陳叔慎一面派人護送與自己青梅竹馬的表妹繞路去突厥和親,以求突厥人從北方出兵騷擾楊堅後路,一面聯絡江南各地豪傑出兵迎戰。(注2)
這是隋軍在整個南征過程中唯一一場硬仗,二十萬大隋兵馬以車輪戰方式拖垮了陳叔慎募集的一萬五千義軍,把擒獲的反抗者全部斬於漢口。
「他,他……」李旭指着畫像上那個英俊少年,沒想到對方行事居然如此絕決。為了一句『不白吃白喝百姓供奉』,非但拋棄了身家性命,把自己的未婚妻也肯犧牲掉。如此推算,晴姨當年在草原上遭遇的恐怕就不是什麼馬賊了。任何大隋將士聽到消息,也不容一個擔負着拯救南陳使命的女人平安地走到目的地。
「其實,這世間哪有什麼不滅的朝廷。時運沒了,一切自然要歸於塵土。該負責的人都不去負責,沒本事負責的人又何必搭上身家性命!」銅匠向火中倒了幾滴酒,慨然總結。木炭的縫隙中被馬奶激起了一層層火焰,幽藍的火光下,他的眼神居然如十八歲的少年般明澈。
「不然!此乃大勇也。雖千萬人,我往矣,無關成敗!」李旭起身,正色反駁。
銅匠的喉嚨里發出「咯嘍」一聲,差點沒被李旭的話噎得背過氣去。咳嗽了數聲,又瞪了李旭半天,笑着罵道:「你倒真的是目無尊長,老子的話也敢反駁。這些話老子憋了二十多年,從來沒人能說上幾句。雖然被人噎了,倒也噎得痛快。罷了,罷了,萬人敵的本領我自己也不濟,沒法教你。單打獨鬥的本事卻還沒忘了。你想學什麼,先說給我聽聽?」
「我想……」李旭猶豫着,目光再度落於畫像中少年手持的長槊上。既然王銅匠對隋滅南陳的戰爭過程如數家珍,想必他亦是當年奮起抵抗者中的一員。否則他也不會找遍整個草原,只為得保護晴姨平安。這個師父的武藝應該是不差的,只是十八般兵器里到底哪個更適合自己,李旭也不能肯定。
步校尉和徐大眼都善用槊,使槊自然是他心中首選。但想想徐兄所說的煉槊要十年之功,李旭又開始犯猶豫。
「小子,莫非你也想用槊麼?」銅匠見李旭的目光戀戀不捨望着長槊,笑問。
「有何不可!」李旭梗着脖頸反問,「莫非你也不會麼?」
他性子雖然有些木吶、執着,卻不是個死板之人。見銅匠不擺師父架子,也順着對方的性子不執弟子之禮。
銅匠見李旭突然開竅,窺得了真名士自風流的灑脫門徑,心中愈發高興,笑着罵道:「我怎的不會,只是這冰天雪地中,老子上哪裡去給你弄馬槊去。那東西入門也不難,若有百名鐵甲重騎與你一道沖陣,不需要精通,也能把敵軍陣列硬捅出一個窟窿來。若是單打獨鬥,學槊不精,恐怕人會死得更快些!」
這句話是戰場常識。馬槊長約一丈八尺,是重甲騎兵用來沖陣的理想裝備。百餘名全身鐵衣,馬蓋鐵甲的騎兵以鋒矢陣型攻擊敵方的大陣,對方即便有兩三千人,也未必能經得起鐵騎一衝。但若是雙方交織在一起混戰,用槊不精的話,反倒會因為其過於長大而縛手縛腳,幾個小兵衝到身前來,一人一刀就把持槊者給解決了。
眼下整個蘇啜部會善用槊的只有徐大眼一人。他在長槊上花費了十年苦練,自然不會讓用彎刀的敵手欺到身前來。李旭現在從頭學起,戰陣之上執一杆長槊,等於赤手空拳上前送死。
「若不學槊?」李旭遲疑道,心中念念不忘當日步校尉那一槊之威。那游龍一般的長槊,那威風凜凜的喝罵,給少年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令他身不由己地想去模仿。
「我授你一些用槊的基本技巧,留待將來你慢慢去悟。如今之時,為了讓你給朋友報仇,還是學一學彎刀更方便!」銅匠見李旭猶豫不決,低聲建議。
李旭卻輕輕皺了皺眉頭,用彎刀的都不是正規路子出身,這是徐大眼向他灌輸過的一句話。他倒不是覺得用刀者的身份卑微,只是怕煉熟了彎刀,戰場上依然不經長槊一擊。
「你怕彎刀鬥不過長槊!」銅匠見李旭目光依然在畫像上飄來飄去,低聲問道。
「有點兒怕!」李旭據實而答。銅匠師父的好處就體現在這兒,於此人面前,自己不需要裝腔作勢。
「如果你用一根長槊,給徐大眼一根彎刀,雙方交手,誰勝?」銅匠搖了搖頭,問道。
「徐兄勝!」李旭對自己的斤兩心知肚明。
「若兩將相遇,一人執槊,一人執刀,誰勝?」銅匠繼續追問。
李旭眼前立刻閃過了羅藝和步校尉二人氣宇軒昂的英雄模樣。若是此二人交手,勝負還真未必那麼容易區分了。想了想,他終於明白了銅匠話中的深意,撓了撓腦袋,笑着回答:「自然是誰學的精,誰勝!」
「這就對了,儒子可教!」銅匠伸出手指又來砸李旭腦門,李旭側身閃避,動作不慢,卻被銅匠結結實實地敲中了一記。
「莫跑,我若真心想敲你,你哪裡躲得過去!」銅匠一邊撤手,一邊大笑。
李旭卻瞬間得了他幾分「真傳」,順手拎起一個銅盆扣於腦袋之上,邊走邊答「如此,又何必逃!」
銅匠大樂,一邊笑罵着李旭愚笨,一邊從別人送來回爐的兵器中挑出兩把彎刀,一把交給李旭,一把持於自己之手。傳了他幾句軍中常見的用刀歌訣,便命令他與自己對煉。
李旭怕傷了銅匠,留下了三分力氣。結果一招未完,已經被銅匠踢翻在地上。
「大劈如虎,難道像你這般病貓樣子麼?」銅匠用刀尖指着李旭咽喉,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