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24章
酒徒
「那,那敢情好!旭,李大人,您真是個有心思的!」張三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楞了楞,結巴着答道。昨夜他還在擔心李旭無法兌現承諾,沒想到只用了一個晚上,少年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三叔下次不妨帶些書來賣!」李旭笑着在馬屁股後抽了一鞭子,衝進了部落。徐大眼和銅匠師父都說對戰敗者殘忍是草原上的規則,昨夜,阿芸亦如是回答。這個規則可以不可以變一變呢,少年人希望自己有機會能試一試。
「其實他們都是善良的好人!只是沒讀過書!」年青的心真誠地想。
對於朋友,蘇啜部的牧人們的確當得起「善良」二字。特別是對李旭這樣講義氣重感情的朋友,大夥願意把他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聽說他要起新的氈包,阿思藍、杜爾、侯曲利等人紛紛趕來幫忙。眼下草原上是羊毛價錢最低的時候,所以買一張氈子花不了李旭多少蜀錦。為了讓部落中第一所貨棧早日開張,額托長老還特地從公庫里撥了一部分綁氈包用的干木條和羊毛繩子來。大夥齊心協力,用了不到兩天時間,就把李旭的氈包就從一個變成了四個。
「以後,晴姨釀的果子酒、銅匠師父打的彎刀、中原來的紙、筆,絲綢,這裡都能賣!每一件價錢都比別人公道!」陶闊脫絲站在最外圍的一個氈包門口,快樂地描述着自己的夢想。
霫人沒有重農輕商的觀念,能幫心上人做一些事,讓她打心裡覺得高興。況且這是方圓幾百里唯一的一家貨棧,有了自己和附離經營,少女相信很快這家貨棧就可以成為部落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小財迷,這間貨棧好像是附離的吧!」額托長老捋着鬍鬚,假意好心地提醒。
「我馬上要嫁給附離做新娘的!長老真是糊塗!」陶闊脫絲毫不客氣,站在氈包門口大聲回答。
「原來是有人要嫁給附離當新娘啊!怪不得中間那個氈包起得又大又高!」阿思藍把手搭成喇叭狀,笑着向四下喊道,「還有誰想住進這個氈包啊,過了這個夏天可就沒機會了!」
「我!」「我!」「我也要住!」幾個如花少女大聲回應,牽着手沖向剛剛起好的氈包群。「阿思藍!你壞死了!」陶闊脫絲含羞大叫,三步兩步衝上前,雙手橫伸,死死堵住了氈包門口。新房被別的女子占了,預兆着丈夫將來對自己的厭倦。涉及到終身幸福的事情,少女絕對不肯因害羞而迴避。
中央的那個氈包起得很大,所以門也比尋常氈包寬了兩尺。身材苗條陶闊脫絲堵了這邊,空了那邊。幾個平素愛淘氣的少女們壞笑着,做躍躍欲試狀。陶闊脫絲大急,一邊詛咒阿思藍心腸壞,一邊向女伴們求饒。那些女伴卻絲毫不肯留情,派成一個小隊,一會兒沖向門左,一會兒沖向門右。還有人衝到正在排濕氣的窗戶口,搭上半隻小蠻靴做翻窗狀。
「一、二,翻!」年青的牧人們大笑着,一起給翻窗沖門的少女鼓勁。
「不准,不准!」陶闊脫絲揮着手臂,像一隻母鳥般護着自己的愛巢。
有隻寬闊的大手伸過來,握住了少女已經急得發白的手指。陶闊脫絲停止了笑鬧,幸福地將頭靠過去,貼在了李旭寬闊的胸膛上。
「漢伢子,沒成親就這麼護老婆。當心成了親後,她借勢反到天上去!」阿思藍的妻子帕黛以過來人身份「數落」。
「是啊,是啊,老婆是要管教的!」半隻靴子已經搭在木窗框上的紅衣少女笑着沖李旭扮鬼臉。天已經不是很涼,抬起的綢裙下,她修長白皙的小腿清晰可見。
「死托婭,等你結婚,我一定送你丈夫一條馬鞭!」陶闊托思啐了一口,低聲威脅。
「誰來送附離一條馬鞭!」托婭從窗口將長腿撤下來,小鹿般跳躍道。
「親親的哥哥吆,我送你一條馬鞭,陪你去放羊。親親的哥哥吆,我願變做一隻小羊羔,臥在你身旁……..」少女們肆無忌憚地笑着,唱着,歌聲在夏日的晚霞中蕩漾。
「附離,如果我將來做錯了什麼?」少女將羞顏隱藏在李旭肩頭,聲音如蚊蚋般細不可聞。「你可以像別的丈夫教訓妻子一樣打我,罵我,但不要,不要趕我走…….」
李旭的手努力緊了緊,把陶闊脫絲的柔荑牢固地臥在掌心深處。他不懂得草原上表達情誼的方式,也不知道霫人的誓言,只好用這種無聲的言語告訴對方愛與承諾的存在。
「執子之手,與子同老!這就是他們中原人所說的執子之手麼?」少女娥茹在遠方靜靜地看着沉浸在幸福中的妹妹,滿眼羨慕。
徐賢者去和契丹人交涉!可與外族打交道根本不該是徐兄該管的事。娥茹輕輕地轉過身,消失在熱鬧之外。
自幼跟着晴姨,她讀了太多太多漢人的詩歌。每一句都是似懂非懂,當她終於明白了其中一兩句時,卻品味出了詩歌后深深的哀傷。
第五章 獵鹿 (六 下)
「娥茹姐姐好像很不開心呢?」陶闊脫絲把頭輕依在李旭肩膀上,低低地問。熱戀中的人總是希望身邊的朋友擁有與自己一樣的幸福,蘇啜部的少女也不例外。
「可能她最近遇到了些麻煩事!」李旭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落在娥茹的背影上。從背影上看,少女娥茹嫻靜,溫婉,令人心痛。但有些事情是別人幫不上忙的,即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無能為力。從出生那一刻起,徐大眼的肩頭就背負起整個家族,這一點,他根本無法逃避。
李旭突然有些慶幸起自己的寒門出身來,雖然從小沒有享受到優越的生活條件,卻也不用承擔太大的責任。對父母來說,自己活得開心幸福就是他們希望的全部。拜將、封侯,這些雄偉的夢太遙遠,貧家小戶只是過年時才會想一想,誰也不會把它們當作必須實現的人生目標。
「大眼為什麼不肯娶娥茹,明明他們都喜歡對方?」肩頭上,囈語般的問話打斷李旭對中原生活的追憶。
「不是不肯,是,是不能!」李旭猶豫了一下,替好朋友開脫道。「中原規矩,好人不能娶別人的未婚妻,惡棍才橫刀奪愛!」
「那就是說,如果,如果我與別人有過婚約,即使你再喜歡我,我再喜歡你,也只能彼此看着對方的背影嘍!」陶闊脫絲用力掐着李旭,「惡狠狠」地逼問。
對於「小惡人」的突然發難,李旭只能報以苦笑。他自知剛才的解釋很牽強,但徐大眼的苦衷是不能向別人說的。草原人不會理解中原人對他們的歧視,把徐大眼不能娶娥茹的真正原因說出來,只會給雙方增添尷尬。況且李旭皮糙肉厚,陶闊脫絲那點手勁只能算為他搔痒痒。
「什麼破狗屁規矩!你們中原人就是古怪!」陶闊脫絲見懲罰措施無效,悻悻地罵道。
李旭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在阿思藍和杜爾兩個好朋友的組織下,前來幫忙搭建氈包的牧人們已經開始宰殺牛羊。按草原上的習俗,新的氈包落成後,一場小小的慶典是必須的。前來幫忙搭氈包的人越多,酒宴開得越熱鬧,預示着主人家將來的日子越興旺發達。如今李旭已經不是剛入部落一無所有的客人,他名下的牛羊足夠支撐起二十場同樣規模的狂歡。
他不是客人,在很多牧人的眼中,聖狼的侍衛附離早已成為部落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中原的規矩真的比草原好麼?」望着一堆堆初起的篝火,還有火堆旁那一張張真誠的笑臉,李旭迷惑地想。草原上的規矩雖然對敵人野蠻,對自己的族人卻不乏溫情。而中原規矩呢,在李旭的記憶中,它就像一碗茶,溫馨、可口,但回味中卻總是泛起淡淡的苦澀。
「教狼吃草,虧你小子想得出!」當李旭將自己的迷惑告訴銅匠師父後,伴着叮叮噹噹的鐵錘聲,銅匠甩出了這樣一句回答。
「我認為他們不搶也能活着!」李旭用力揮舞着大錘,汗水一滴滴落在漸漸成型的彎刀上。陶闊脫絲捨命從湖中撈上來的星星鐵在師父的指揮下,被蘇啜西爾族長派來的奴隸們在火上鍛打了幾日夜,從最初的四十餘斤變成了三十斤出頭。在焚燒鍛打都不能減損其分量後,才算過了第一關。如今整塊刀坯顏色黯然青黑,與常鐵截然不同。(注1)
到了這個地步,銅匠就說什麼不肯讓奴隸們動手了。誰的刀誰自己來打,這是他作坊里的規矩。長期與兵器炭火為伍的銅匠堅信,只有親手打制的刀劍才能沾染主人的靈氣,使用起來才更順手。陶闊脫絲送來的星星鐵是一塊百年難覓的上上之材,如果打不出一件絕世精品來,他覺得有愧自己多年的經驗。
「不搶不奪,他們能快速壯大麼?不快速壯大,下一次部落衝突中,倒下的就是他們自己!」銅匠揮動着小錘,節律分明地打在刀坯的表面。星星鐵煉出的好鋼果然不尋常,從刀坯表面的紋路中,他已經可以預見到,這將是自己半生中最完美的一件作品。眼前這個揮汗如雨的小子也正如一塊未經鍛打的星星鐵般資質優良。只是越如此,他需要經歷的人生的磨難可能越多些。因此,多年不關注人間俗務的隱者也起了愛才之心,希望自己的人生經驗能幫李旭早日擺脫天地洪爐。
「他們可以向南遷到暖和一點兒的地方,跟中原人學種地,做買賣。修建城牆來保護自己,還可以建學堂,開作坊!」李旭一邊賣力掄錘,一邊大聲反駁。
銅匠師父的話有些道理,如果沒有奴隸們日以繼夜的勞動,那塊星星鐵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被鍛成百鍊精鋼。但有道理並不意味着道理正確,從部落中失衡的男女人數上來看,就知道戰爭給蘇啜部帶來的不僅僅是財物和奴隸。
「狼吃肉,羊吃草。即使神仙也改不了!」銅匠師父橫了李旭一眼,連連搖頭。小子夠犟,像極了年青時的自己。但銅匠並不認為自己年青時的堅持都是必須的,換句話說,他並不認可自己的年青時代。世間冷暖,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這是天道,並非人力所能扭轉。與其付出努力和心血從一個絕望走向另一個絕望,不如以旁觀者的眼光安之、樂之,去追巡飄然天地間的逍遙。
阮籍長醉不醒,所以他活得舒坦自在。嵇康愛恨分明,所以廣陵散成為絕響。王家、謝家的院子破敗了,劉家、陳家的高樓緊跟着蓋起來。改換的只是一個姓氏,裡邊的迴廊、柱子與原來一樣。甚至連門口的石獸,望向行人的眼光都沒任何分別。(注2)
「不試試怎麼知道!」李旭手中的鐵錘叮地一聲,在刀坯上砸出一溜火花。銅匠師父是追求出塵飄逸的境界,所以不在乎別人頂撞他。以幾個月學習刀術的經驗,李旭知道自己越是頂撞對方,問道的收穫反而越大。
銅匠師父不僅僅精通武術,鍛造,兵略,人生經驗甚至聖人典籍,幾乎所有李旭修習過的,銅匠師父都達道了令人仰望的地步。相處的小半年來,李旭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渴極了的羊羔,拼命吮吸着對方的給養。而銅匠師父就像草原上的月牙湖,你永遠看不清它的底部在哪。
「試試?」銅匠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一般看着李旭。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停下小錘,扯過一袋子酒狂灌了幾口,接着,把小半袋酒水全部倒到了火上。
水汽嗤地一樣騰了起來,接着,藍色的火苗在爐子中涌動。銅匠不再說話,用鐵夾子夾起刀坯,探到藍焰中。被酒水激起的火苗迅速舔遍整個刀身,暗黑色的刀坯在煙與霧中漸漸模糊,又漸漸明亮。突然,彎刀發出一聲嘶鳴,通體閃起耀眼的紅光,有無數條細小的火焰,在未成形的刀刃處跳動,流淌。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銅匠反覆在火焰中翻動着刀身,像是評人,又像是評刀。
眼下這個對世務懵懵懂懂的小子還不知道他的到來已經在草原上掀起一股旋風。奚族、霫族、室韋、契丹,周圍數個民族都已經被這股旋風卷了進來。至於這股旋風將來會演化成怎樣大的風暴,以自己的雙眼,已經完全不可預知。
也許命運真的假手此人做什麼大事吧。銅匠再次打量了一遍茫然不解的李旭,微笑着想。如果是這樣,自己再勉強李旭做什麼就有違追尋多年的天道了。他微笑着,把更多的烈酒潑進熔爐。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先去吃塊牛肉,緩緩精神。下午咱們爺倆給它定型,開刃。你將來的路未必在草原上,有把好刀防身,活得會更容易些!」
「謝謝師父!」李旭從腳下拎起一個酒袋子,與銅匠手中的酒袋子碰了碰。銅匠師父沒有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他也不再追問。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領悟,經歷了半年多人生冷暖的少年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西爾族長已經准許自己收留張季和王可望,在他們的幫助下,貨棧已經備齊了貨物,在商販們散去後便可開張。有了固定的貨棧,部落中零散的物資就可以流動起來。有一個固定的收貨方,行商們也會往來蘇啜部更頻繁。
李旭不僅僅想經營皮貨和絲綢,書籍和紙筆的供貨已經被他託付給了徐傢伙計。他真誠地相信,隨着讀書、識字,中原人的善良與草原人的熱誠會慢慢相融,部落中的血腥味道會慢慢被沖淡。自己雖然不能再讀書、應科,卻能在草原上推廣聖人教化,未必不符合聖人的教誨。
想到這,少年的目光炙烈如火。
「懷着善意害人,往往比惡意更可怕!」銅匠師父敲了敲砧板,將李旭從睡夢中喚醒。
「害人?」少年人明亮的目光如星斗,閃爍着激情與困惑。
注1:古人鍛鋼技術見《夢溪筆談》,「但取精鐵鍛之百餘火,每鍛稱之,一鍛一輕,至累鍛而斤兩不減,則純鋼也,雖百鍊不輕矣。此乃鐵之精純者,其色清明,磨寶之,則黯然青且黑,與常鐵迥異。」
注2:阮籍、嵇康,是晉朝竹林七賢中最有名的兩個,後代隱者的楷模。王、謝兩家是有名的望族,南北朝時由盛轉衰。劉、陳兩家是南朝皇族,後崛起的貴胄。
第五章 獵鹿 (七 上)
帶着三分遺憾,七分喜悅,又一輪集市在牧歌中拉開了帷幕。
正如李旭事先所料,蜀錦的價格一路走跌。過於充足的貨源和夏日的暖和天氣打碎了行商們大撈一票的希望,沒人再有機會重演去年李旭和徐大眼創造的發財神話。相反,在開集的第一天,曾經大熱的蜀錦基本無人問津。
行商們本錢都不多,一次虧本買賣足以斷絕他們繼續行走塞上的希望。在關鍵時刻,蘇啜部新開張的『有間貨棧』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用貨棧大夥計王可望的話說,好心好到發傻的貨棧老闆李旭大人答應在散集後以中原價格的雙倍買下了行商們手中滯銷的「破爛」,並指點了商販們一條明路,幾家合資收購牧人手中的玉器和珠寶。
「這裡的玉器和寶石價格偏低,如果你們幾家合夥購買,賣到中原大城市去,獲利可能不止十倍!」李旭看了看滿臉憤怒和絕望的商販們,低聲建議。
「真的?你小子保證沒糊弄我們?」幾個自覺虧了本的商販衝上前,梗着脖子問道。同樣重量的蜀錦長度不及綢緞的五分之一,抱着發財的希望不遠千里而來,最後卻只獲得了一倍的利,這個結果讓人實在無法接受。
那個趁火打劫的缺德兔崽子揀足了便宜又賣好,誰知道他是否『又』在給大夥設圈套。
「常小二,把你的爪子拿遠點!不知好歹的東西,有這麼跟大人說話的麼?」張三叔大步擋在李旭身前,衝着商販們怒喝道。在他看來,無論李旭的建議是否正確,他能將商販手中積壓的蜀錦全部高價認購,已經念足了香火之情。如果有人到這個份上還踩着鼻子上臉,一旦蘇啜部的武士發起火來維護銀狼侍衛的尊嚴,誰也沒麵皮在李旭面前給這些貪心的傢伙求情。
「真的,我前幾天剛和他們交易過。霫族聯軍剛剛吞併索頭奚部,有很多戰利品需要處理!」李旭從張三叔背後走出來,友善地向大夥解釋。
眼下正是夏季,誰也捨不得大規模屠宰牲口。所以牧人們當然無法提供充足的皮貨行商。但剛剛結束了對索頭奚部的劫掠,霫族武士手中都略有收藏。特別是像阿思藍、侯曲利這樣在部族中負有聲望的勇將,無論是臨陣搶掠而來的,還是戰後分贓大會上返還的,手中染了血的珍珠寶玉按中原售價都足以買下半支商隊。但在霫人眼中,那些東西既不能換糧食果腹又不能用來打兵器,能賣到百十頭羊的價錢已經出乎預料之外。
「小,小可無狀,請,請李,李大人包涵!」被稱作常小二的商販訕訕唱了一個肥諾,低聲賠罪。進接着,又向前蹭了半步,盯着李旭的眼睛問道:「他們換什麼,是絲綢,茶葉,還是藥材,什麼價?跟誰談?」
「都可以,除了銅錢和銀子。價格要看寶石和玉器的成色和年限,具體交易時你們私下商量!不過大夥也別把價錢壓得太低,否則下一次再來,買賣就不好做了。」李旭笑了笑,十分肯定地回答。
張三叔的擔心是多餘的,他不在乎商販們的無理。自己的父親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在商販的身上,李旭能看到父親的影子。於李旭眼中看來,這些商販們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一次行商虧本,就意味着全家都要捱上艱難的半年。堅苦的生活逼迫下,你不能指望每個人都保持着謙謙君子的風度。
他的話音剛落,整支商隊立刻炸開了鍋。「真的,有這麼便宜的事兒?」「真的,旭子,你沒糊弄我們麼?」人們亂紛紛地追問。張三叔氣得連連拍桌子,都無法將眾人的聲音壓制下去。
「你們可以自己試試看。如果一時成交不了,可以把貨物放在我的貨棧寄賣。我手中葉有些玉器,明天也可以帶來給大夥看看!」李旭把手向下壓了壓,大聲允諾。
「多虧了您呢,李大人!」人們興奮地喊道。大夥在片刻前還在肚子裡暗罵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仗勢欺人,低價收購他們手中的蜀錦。現在立刻把「小兔崽子」誇成了菩薩,紛紛要求李旭為他們當中人,每談成一筆交易,他們將心甘情願讓尊貴的李大人抽取一成的佣金。
李旭搖了搖頭,笑着從背後把杜爾扯出來推薦給了大夥。只剩下一支胳膊的杜爾對寶石價值的了解遠遠高過了自己,讓他來擔任中間人,買方和賣方都不會太吃虧。
接下來數日,杜爾成了整個部落最忙的人。每天從一大早開始,他的嘴巴就沒合攏過。既要替霫族武士們評估寶石的可能價值,又要把霫人的要價從牛羊的頭數折算成茶葉、藥材等部落必需品。還要理解買賣雙方的需求,儘量讓大夥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部族武士眼中的珍寶,商販們未必需要。而商販們的需求,武士們亦未必能理解。特別是在最後一天的交易上,抱着希望前來賣馬的牧人們一個個氣得滿臉通紅。讓他們感到侮辱的是,這些中原商販寧可買那些跑不動的劣馬,也不買駿馬為坐騎。
「我,這匹馬可以讓你的馬先跑一上午!一樣的價錢,我把這匹追風駒換給你!」一個牧人怒氣沖沖地向商販喊道。對方怪異的行為讓霫族武士們百思不解,還不習慣在交易中占別人便宜的他們寧可把胯下良駒折價出讓,也不願意用劣馬欺騙商販,侮辱自己的尊嚴。
「我,我不敢騎好馬!」商販擦着額頭上的汗,艱難地解釋。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誰不知道駿馬比劣馬值錢。問題是,收購駿馬回去,最後能落到自己手中麼。
「你不會給他兩匹劣馬麼?駑馬跑得雖然慢,但可以用來拉車,吃肉,剝皮……」杜爾扳着手指頭,一一列舉着劣馬的好處。末了,把手指向李旭一指,大聲說道:「去年附離大人不就買的是劣馬麼,可見在中原劣馬比良馬更有用!」
「是啊,是啊!」商販們汗流滿面地附和。雖然受盡了官府欺壓,在外人面前,他們還希望維護一點大隋的臉面,不把老爺們巧取豪奪的勾當說出去。畢竟大家都是中原人…….
一個舍脫部的勇士走來,將小孩手臂大的一塊羊脂玉塞到杜爾手中。然後,附在他耳邊,低聲請求道:「我這塊玉石,要換一石,不,一石半茶葉!要是能換到,…….」
「一石半茶葉,半匹絲綢,要那種薄薄的,軟軟的那種!」杜爾就地加價,比比劃劃地用突厥語向商販們講道。跟李旭和徐大眼交往半年多,他已經明白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所以儘量在達成交易的同時,保護自己族人的利益。
幾個中原商販核計了一下,把舍脫部勇士需要的茶葉和絲綢湊齊。常小二從杜爾手中接過羊脂玉,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然後從自家的貨物中拿出一大塊茶磚,放到杜爾身邊的皮口袋中當謝禮。
舍脫部勇士看了看多出來的半匹綢緞,高興地捶了杜爾一個趔趄。「杜爾兄弟,謝謝你幫我。明天我送一頭母羊來給你,剛生完崽,剛好擠奶喝!」
「好說,好說!」杜爾笑着回答。艱難地用刀子在身邊的羊皮上畫上一橫,然後刻出舍脫部的印記。
直到晚宴的篝火點燃後,他才啞着嗓子完成了最後一筆交易。身邊的十幾個皮袋子滿滿的,裝的全是行商們付出的佣金。手中的羊皮紙用刀子畫滿了橫槓,每一個橫槓代表着出售了寶石的牧民們許諾下的謝禮。
嘎布勒老爹一改吝嗇風格,跟在杜爾的身後不住地邀請行商和牧人到他的氈包里喝酒。杜爾的妻子的眼睛則再度閃亮起來,望向丈夫的目光里充滿了崇拜。
跳動的火堆旁,圍滿了舍脫、曷薩那、必識等從附近十幾個部落趕來的武士。對蘇啜部而言,這場集市的意義再度超越了貨物的本身。臨近幾個部落的族長几乎都趕來了,甚至一些遊牧地靠近太沵河畔執失拔汗老巢的小部落,也偷偷地派了使節前來「交易」。
隨着對索頭奚部戰爭勝利消息的傳開,蘇啜、舍脫、曷薩那、必識等月牙湖附近的霫部聯盟已成定局。執失拔汗至今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只能說明這隻天鵝已老。老天鵝的頭顱無力承擔起王冠的重量,新天鵝取代它飛在陣列最前方想理所當然。
只要蘇啜部保持着不敗的戰績,並能像這幾次集市一樣,讓草原各部分享到長生天的福澤。白天鵝的子孫們願意追隨在新的領頭鵝的羽翼之後。
「遠道而來的客人,蘇啜部的營地永遠為你們敞開!」西爾族長端着一碗酒走來,雙手捧給了張三叔。告別宴會已經開始,作為主人的他,必須向客人表現自己的誠意。
他是這兩次機會收穫最大的人。
草原上氣候惡劣,冬天長達五個多月。因此一年中有小半年道路斷絕,沒有任何外來貨物運入。而來自中原的茶葉、鹽巴、絲綢、藥材又是牧民們的必須之物,所以一個能保證長期供貨的集市,必然成為周邊部落的中心。
「謝,謝謝族長大人!」第一次主持商隊的張三叔還無法適應自己的身份,站起來,後退兩步,感激地說道。
「尊貴的客人,是您和附離的到來,給讓白天鵝再度展開了翅膀!」蘇啜額托長老跟着站起身,向張三叔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