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27章
酒徒
第五章 獵鹿 (九 上)
阿史那卻禺的馬隊在蘇啜部停留了兩天,部落里的狂歡也持續了兩天。這支來自突厥王庭的使團太及時了,簡直就像雪中送炭一樣送來了蘇啜部最需要的支持。有了阿史那家族這個大靠山,蘇啜西爾可以名正言順地向執失拔大埃斤提出接管霫人祖先留下來的王冠,在一旁咄咄逼人的契丹人也會收斂鋒芒,看在蘇啜部與阿史那家族聯姻的份上放棄他們的不合理要求。
「是長生天和聖狼在保佑蘇啜部!」所有牧人都這麼說。一直到阿史那卻禺離開,人們心中的興奮勁兒還沒有過去。
「白天鵝不想憑自己的力量翱翔藍天,卻學烏鴉一樣跟在狼群身後揀碎骨頭吃。唉,晚晴教了西爾這麼久,難道沒教會他把眼光放長遠些麼!」銅匠師父最愛和別人唱反調,一邊敲打着砧板,一邊向李旭抱怨。
「族長,族長大人也許有自己的決定吧!」李旭目光望着爐火,心不在焉地回答。
爐中跳躍的幽藍,正在舔噬着一大塊星星鐵。陶闊脫絲從月牙湖中撈出來的星星鐵為李旭打造了一把兵器後還剩下了不少。小阿思藍出世在即,李旭剛好用剩下的材料打兩把彎刀。
一把給小阿思藍防身,另一把麼?李旭痴痴地笑着,被幸福的夢想所陶醉。
「笨蛋,你以為阿史那家族的女人是那麼好娶的麼?」銅匠伸出手來,在弟子腦門上來了一個爆鑿。以這個弟子目前的資質,最適合找個沒人的山野去隱居。可老天偏偏將他推入了一個漩渦中,而他本人眼看踏入了漩渦的中心,卻毫意識不到任何危險。
「卻禺大哥說了,他與阿思藍兩人聯姻,不牽扯雙方的家族!」李旭把燒紅的鐵塊用火鉗夾出來,用力敲了幾錘後,擦着臉上的油汗回答。
阿史那卻禺的親和力無以倫比,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熱情和大度已經博取了整個蘇啜部的好感。李旭不想讓沒根據的猜疑掃了全部落的興,雖然他和銅匠師父一樣,也隱隱約約地覺察到這過度的熱情背後可能包含了一個巨大的陰謀。可陰謀到底是什麼,他又像霧裡看花一樣無法看清楚。
「如果徐兄在,肯定能猜出阿史那卻禺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可惜徐兄還在新開河畔,領着人馬防備契丹人的偷襲!」李旭搖了搖頭,盡力把心頭紛亂的想法甩在了腦後。打造兵器需要心神專一,他可不希望即將誕生的兩把彎刀中出現任何一件次品。
「你這孩子,終究還是心善!」銅匠嘆了口氣,不再說話。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不經歷風雨的翅膀永遠長不大,有些道理只有吃了虧後才能明白。他愛憐地看着將大錘掄得呼呼生風得李旭,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大錘小錘嘈嘈切切,奏響一曲牧歌。牧歌聲中,時間漸漸被淡忘。第一把黑藍色,線條柔和順滑的刀坯漸漸成型,金色的火焰在刀刃間流動,時而爆發出耀眼的光芒。
師徒二人都不說話了,鍛造工作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刻。銅匠深厚的經驗和李旭悠長的體力讓完工速度大大加快,待刀刃和刀身過度部分打平後,一件精品又要誕生。
「你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裡打鐵!」作坊門被人一腳踢開,冷風包裹着一個人影,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
「娥茹!當!」李旭一分神,大錘偏離了目標,將刀面砸得向下凹了一塊。星星鐵鍛打後形成的天然花紋被打碎了,整個刀身看上去不再渾然天成。他懊惱地放下了鐵錘,把目光看向了娥茹。
「快走,跟我去中央大帳!」娥茹紅着眼睛,瘋了一般拉起李旭的衣服角向外扯。眼前這個傻瓜太沒腦子,老婆都要被人搶了,居然還顧得上幫別人打刀。
「怎,怎麼回事!」李旭有些不高興地拉住娥茹,低聲詢問。今天所有功夫都因為娥茹的魯莽而功虧一簣,要想恢復刀面上的花紋,整把刀坯都得重新回爐。
「打,我打死你!」向來溫柔體貼的娥茹瞪着淚眼嚷嚷,「他們要把陶闊脫絲嫁到突厥去,你居然,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裡打鐵!」
「什麼?」李旭愣愣地,一時沒有做出反應來。陶闊脫絲要嫁到突厥去,不是說突厥人的女兒要嫁給阿思藍麼?怎麼剛過了幾日,所有安排都變了?
「去吧,盡力為之!」銅匠在李旭肩膀後推了他一把,低聲勸道。
「噢!」李旭答應一聲,跌跌撞撞地跟着娥茹跑出了作坊。秋風一吹,他的腦子立刻清醒了過來。陶闊脫絲要嫁入突厥,可陶闊脫絲分明已經與自己有了白首之約啊?西爾族長認可了這件事!額托長老祝福過這件事!整個蘇啜部,整個草原都曾經為自己和陶闊脫絲祝福過!
他跳上馬背,瘋狂地沖向中央大帳。怪不得自己總覺得卻禺酒醉後的笑容那樣神秘,此人那天根本沒喝醉,卻把整個蘇啜部都灌醉了!
『阿思藍只是一個部落貴胄,他的兒子娶阿史那卻禺的女兒,必然打破蘇啜部內部的權力平衡!』疾馳中,李旭感覺到自己變成了徐大眼,雙目瞬間穿破了那團漆黑的迷霧。『為了維持西爾家族在蘇啜部的權威,族長家中必須有人跟阿史那家族中地位更高的人聯姻。』
草原人性格耿直,卻不代表草原人不懂得交易。李旭知道自己真的很傻,傻到那麼輕易地相信了阿史那卻禺的大度。傻到相信身邊所有人都像九叔一般真誠和善良,傻到把自己當成了蘇啜部的一分子……
從卻禺手中贏來的黑風不愧為一匹寶馬良駒,幾個竄越,它就衝到了部落議事的中央大帳後。李旭跳下馬,握着彎刀沖向中央大帳的前門,就在身體擦過渾圓的帳壁瞬間,他聽到一個哽咽的聲音…….
「附離不是逞能,不是,附離是為了部落的榮耀才與卻禺賭酒。狼騎那麼凶,他不願意咱們的牧人失掉銳氣!」
「是陶闊脫絲,她在為我說話!」李旭的腳步一滯,心中立刻被幸福和酸楚交織的滋味添滿,整個身體都跟着顫抖起來。
「她在為我說話,她沒有背棄我!」顫抖着,少年人的脊背挺得筆直。他整頓衣衫,緩步向大帳前門走去。無論前方有多少風雨在等着,他必須用理智而不是莽撞去化解。
「西爾族長,難道諸部長老會議,可以讓女人隨便說話麼?」一個陰惻惻聲音打斷了陶闊脫絲的哭訴。是那彌葉長老,李旭知道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就是這個無恥的老傢伙在面臨強敵時猶豫退縮,如今他卻又打起了犧牲陶闊脫絲換取突厥人青睞的鬼主意。
「這是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當然可以說話!」陶闊脫絲淚眼看向眾人,回答聲裡帶着幾分絕決。這些人都發瘋了,他們沒有良心。附離為部落做了這麼多事情,他們居然毫不客氣地就選擇了背叛。
「這不是你自己的婚事,這是關係到幾萬人生死的大事!」額托長老站了起來,聲音不帶任何感情,「突厥人為啟民可汗的侄子提親,咱們沒有力量拒絕。」
「白天鵝的子孫何時依靠過別人?」杜爾的老父親嘎布勒站起來說道。諸位長老中,他向來以吝嗇和寡言少語聞名。今天,為了一個外族小子,他居然當面反駁起了威望最重的額托長老。
幾個平素不愛管事的蘇啜部長老在下面交頭接耳,把帳內吵成了一鍋粥。今天的事情的確非常棘手,西爾家的女兒嫁給啟民可汗的侄兒,這簡直是長生天賜予蘇啜部的恩典。幾百年來,霫族還沒和這麼強大的盟友聯姻過。但是,附離是聖狼的侍衛,他來部落後付出的一切,有眼睛的人都不應該選擇忘記!
「如果拒絕了阿史那家族的提議,咱們根本沒有力量抵擋突厥王庭的憤怒。咱們只有幾千武士,突厥人卻有二十萬狼騎!」蘇啜附離站起來,儘量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平緩。他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那個奪走了他的名字和榮譽的人如果不除,白天鵝的王冠不知道將來會落在誰的頭上。
大帳外,李旭的腳步越走越慢,明明只要一轉身,他就可以繞過大帳側面,闖到帳門口。可身體卻沉重如鉛,讓他無法邁出那關鍵的一步。蘇啜附離說得一點兒也沒錯,自己能為蘇啜部提供的,已經全部提供了,而突厥王庭卻擁有二十萬狼騎!
二十萬狼騎,想想當日攻破索頭奚部時的屠戮,李旭眼前就只剩下一片血光。
「附離可以和咱們並肩作戰,抵抗外辱!」陶闊脫絲聲嘶力竭地喊。在蘇啜附離說話時,她看見很多長老頻頻點頭。就連對自己和附離最好的舍脫沙哥長老,也愛莫能拄地垂下了頭去。一股絕望的感覺籠罩了她的全身,但她不能接受這個命運,決不!
「那個漢人不會和咱們並肩作戰,他是個逃兵!」蘇啜附離冷笑着,把目光轉向在座所有人,「我私下找過幾個商販,問過那個漢家小子的來歷。大隋皇帝要攻打高麗,那幾個漢人小子不敢去,所以才借着經商的由頭逃到咱們部落來。你們想想,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麼?」
「附離不是懦夫,附離不是……」陶闊脫絲絕望地大哭起來。她想為心上人辯解,但她無法否認叔叔說得是事實。李旭對她無所隱瞞,為什麼來霫部,為什麼不着急回家的原因,她清清楚楚。
「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麼?」李旭呆立在了氈帳旁,臉色蒼白,身體瑟縮成了風中枯草。娥茹已經追了上來,拉着他的手向氈帳門前走,卻怎麼也扯他不動。
絕望中,他看見陶闊脫絲哭着從氈帳里沖了出來。他看見娥茹哭着向陶闊脫絲追去,他看見氈帳門前的蘇啜武士瞪着自己,目光中充滿鄙夷。
第五章 獵鹿 (九 中)
「那個漢家小子告訴他的屬下對敵人要仁慈,勸大夥放下刀箭,和仇人做朋友。這樣的懦夫,憑什麼要我部族勇士……」空蕩蕩的大帳里,蘇啜附離的聲音往來縈繞。
各部長老們靜默無言,所有人心裡都明白蘇啜附離的話未必屬實。無論那個漢家小子因何而來,他半年來在蘇啜部的所作所為卻與「懦弱」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但為了一個異族小子去得罪西爾族長的弟弟,這個頭實在沒必要出。況且,除了犧牲掉那個漢家小子外,眼下諸霫聯軍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
聯姻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有了突厥人這個大靠山,西爾族長可以名正言順地從執失拔大埃斤手中接過祖先留下的王冠,重新將所有白天鵝的子孫整合成一隊。周圍數不清的小部族,將一個個陸續臣服在霫人的馬蹄下。大漠東部,弱洛水到栗末水(松花江)之間千里草原上將無人再敢於霫族爭雄,重現祖先輝煌的時刻指日可待。
比聯姻的好處更顯而易見的是拒絕阿史那家族的善意後那可怕的結果。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二十萬狼騎的部族絕不是只有幾千人馬的諸霫聯軍所能抗衡的。即便聖狼的力量再強大,徐賢者的智慧再深,狼騎到來之時,就是草原被血染紅之日。即便突厥人不因為蘇啜部的拒婚而發兵征討,只要阿史那家族旗幟鮮明地對執史拔大埃斤表示支持,那些處在觀望狀態的小部族,肯定立刻投身到執失拔帳下。留給蘇啜部的,依舊是一場滅頂之災。
退一萬步來考慮,即便阿史那家族大度到將拒婚之辱一笑了之,有阿思藍家和卻禺家的婚約在,強者為尊的草原上,西爾族長的位置將放於何處?
大夥根本不需要選擇,在突厥使者提出由啟民可汗的侄兒阿史那骨托魯和蘇啜部聯姻這個建議時,結局就早已寫定。阿史那家族背後有一個國家,而附離大人除了他自己外,什麼都沒有。
「那個漢家小子試圖教狼吃草,表面上的善良和虛偽已經迷惑了很多牧人……」蘇啜附離大聲歷數着李旭的「罪狀」,為部落的最後決斷尋找理由。從長老們的表情上,他知道自己贏定了。白天鵝王冠是屬於蘇啜部的,無論哪個外來人威脅到自己,都要在其苗頭尚未露出前將其徹底剷除。
突然,蘇啜附離的話塞在了嗓子眼兒。他看見站在門口的兩個侍衛被人撞倒在地上。緊接着,他看見一頭憤怒的豹子緩緩向自己逼來。
「蘇啜附離大人,如果你想巴結阿史那家族,請不要侮辱我,也不要侮辱你自己!」李旭手按着刀柄,一步步走到了大帳中央。幾個負責大帳安全的部族武士試圖衝過來攔阻,被他的目光一逼,帶着些愧意停住了腳步。
「附離,你要幹什麼?」蘇啜部的長老們大叫道。按照附離目前的身份,他絕對有權力參與部族的決議。但聖狼侍衛大人天性懶散,很少到中央大帳來,所以長老們議事時也習慣不忽視他的存在。
今天,沒有人請,他卻突然來了。一進來,身上就充滿了殺氣,仿佛在座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仿佛隨時準備拔出刀來血洗大帳。
李旭冷笑着,憤怒的目光在長老們臉上一一掃過。在進入大帳之前,他心中還充滿了自卑與自憐的話,此刻,所有自卑與自憐早已被桀驁所取代。他看清楚了隱藏和善背後的虛偽,看清楚了需要他一個「懦夫」為之奮戰的部族。每個目光與他相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將頭偏了開去。是白天鵝的子孫辜負了自己的朋友,無論背叛的理由多充分,大夥都無法理直氣壯地面對聖狼侍衛的眼睛。
「按草原規矩,如果一個人受了侮辱,可以用造謠者的血來為自己雪恥。蘇啜附離大人,一柱香時間後,我在帳外空地上領教您的箭術!」李旭收回自己的目光,穩穩地站在大帳的中央說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無比。學了近一年突厥話,每個詞彙他都能用得恰如其分。狼群之中沒有那麼多法律,相互之間所有爭執都可以用牙齒來解決。如果今天蘇啜附離不接受他的挑戰,從此之後將永遠無法在部落中立足。
大帳內登時亂成了一團,誰也沒想到平素善良老實到有些迂腐的附離居然採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來解決爭端。有人驚詫,有人呵斥,還有人在心裡暗暗為李旭魯莽的行為暗自搖頭。蘇啜附離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無論是平時打獵還是兩軍交鋒,他從沒遇到過敵手。
大夥正慌亂間,耳邊又響起了李旭異常平靜地聲音:「附離大人地位尊崇,不至於找別人替自己來接受一個漢家小子的挑戰吧!」
漢家小子四個字,李旭咬得很重,還故意帶上了蘇啜附離說話時那輕蔑的語調。
「你」蘇啜附離被李旭身上的殺氣逼得心裡發慌,本來想毫不猶豫地將挑戰答應下來,不知怎地,話到嘴邊突然變成了另一種說辭:「你是族中晚輩,按規矩不能挑戰長者!」
「你們,在座每個人,今天曾經把我當作是自己的族人麼?」李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帳篷里迴蕩,剎那間,他感到自己的頭腦分外清醒。
凌厲的目光再度在每位長老的臉上掃過,依舊沒有人敢抬頭和他對視。我是個漢家小子,他們根本沒把我當作自家人。李旭的臉上慢慢浮現了幾絲冷笑,微笑着,他向所有人說道:「我不是蘇啜部的戰士,挑戰族長之弟不算不尊重長者。此後,我也不會在留在此地,明天早上,我會在日出之後離開!」
「那聖狼怎麼辦?」
「你把聖狼如何安排?」亂鬨鬨的追問脫口而出。問完了,說話的人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問得愚蠢,嘴巴里像被卡了個雞蛋般,張得開,閉不攏。
「西爾族長,你會允許我帶着甘羅離開麼?」李旭沒有回答眾人的話,將目光轉向高坐在鐵椅子之上,一直沒有說話的蘇啜西爾。明澈的目光凜冽如電,代表着族長權威,曾經高不可攀的鐵椅子在他眼中瞬間矮了下去。。
半年多來,只要在部落營地內,甘羅就跟陶闊脫絲形影不離。而方才陶闊脫絲奔出帳篷時,身邊卻不見了甘羅的身影。
蘇啜部早已做好了最壞準備,李旭知道,今天無論自己做什麼,甘羅都無法跟自己走。聖狼只有一個,而聖狼侍衛卻可以經常換。
狼對自己的種群愛護有加,對族群外的生物卻從不吝嗇露出自己的牙齒。
局勢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了西爾的控制,這決不是他希望見到的結果。他還有一個最小的女兒叫雅倫,只需要再等三年時間就可以選擇別人的帳篷。和部族中所有懷春少女一樣,雅倫提起聖狼侍衛時滿臉崇拜。
只需要三年,而附離今年只有十五歲。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安排,沒想到居然突然卡在了半路上。在李旭刀一樣的目光中,西爾族長緩緩地站起了身,臉色像作賊被人抓住了手腕般,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張開嘴巴,他聽見一個不似自己的聲音在喃喃地解釋道:「我,我也是不得已。雅倫,雅倫只有十歲。娥茹,娥茹已經不是,不是完美的寶玉。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萬一惹怒了他們,部族,部族……!」
「西爾族長,這個理由是你自己想到的麼?」李旭感覺到自己像剛才月牙湖中爬出來,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凝結。冷冷的秋風從窗口吹進,吹散他眼前所有迷霧。
這不是西爾自己想出來的辦法,霫人的頭腦和突厥的詞彙里,根本沒有『完壁之身』這個概念。『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這句話,也不應該出自西爾族長之口。整個蘇啜部,除了徐大眼之外如果還有另一個人對阿史那家族的歷史和習慣如此清楚,這個人的身份已經用不着去猜。
只有她,才如此迫切地需要突厥人的力量。二十多年過去了,在她心內,對大隋的仇恨她一點兒都沒減少。
「我,當然是我。我是一族之長,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蘇啜西爾大聲吼道,唯恐有人聽不見他的回答。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憤怒,但滿腔的怒火在附離明澈的目光前,卻如遇到了雪山一樣快速崩潰。
是蘇啜部對不起附離,舍脫部的沙哥長老輕輕搖頭。但是,他不打算站起來說一句公道話。西爾族長的回答有道理,大夥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所謂公平,本來就是有限度的。此事過去後,各部願意奉獻最美麗的少女給附離作為補償。但是現在,陶闊脫絲必須履行族長女兒的責任。這份責任與她與生俱來,無法逃避。
蘇啜附離感覺到了哥哥的內心的尷尬,挺直身體,擋在了李旭和西爾族長的中間。儘管內心深處依然負疚,儘管面對附離的目光依然感到了巨大的威壓,他卻義無反顧地展示了自己的勇氣。
「我接受你的挑戰,一柱香後,讓長生天見證你的勇敢!」蘇啜附離冷冷地回答,說完,轉身走出了帳篷。
「打擾族長大人和諸位長老!」李旭雙拳前抱,躬身向四下行了一個漢禮。「請諸位記住,你們身上流的是白天鵝的血,不是跟在狼群身後揀碎骨頭的烏鴉!」
說罷,他亦轉身走出了大帳。長老們如何決定,他無法干涉。但無論最終決定的結果如何,他都會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李旭突然想起了銅匠師父,二十多年守着一個承諾,他真的無怨無悔麼?他所守候的人,真的值得他為之付出那麼多麼?
將兩匹馬拉開三百步的距離,額托長老奮力甩響了手中的皮鞭。這個解決辦法也不錯,漢家小子如果輸了,蘇啜部再也不必背負什麼。十五歲的初生牛犢挑戰一頭成年公狼,勝負的結局幾乎沒有懸念。
蘇啜附離用力一夾馬肚子,向不遠處那個侮辱自己的野小子衝去。整個部落里,除了阿思藍,沒有人可能勝過自己手中的彎弓。他調整着馬速,儘量讓身體與戰馬起伏的節奏協調,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蘇啜附離取弓,搭箭,看到了勝利在向自己微笑。
角弓傳來溫潤的感覺讓李旭心裡一片空明,被欺騙被愚弄後的憤怒,被辜負被出賣後的絕望,全部被那一瞬間的沉靜所消融。他沒有策動戰馬,急奔而射不是他的強項。他需要靜靜地等,等屬於自己的機會送上門來。
「那漢家小子沒動!」蘇啜附離楞了一下,旋即心裡湧起一陣輕鬆。一百步左右射靜靶,從十七歲以後他就沒有失過準頭。「這是你自己找死!」蘇啜附離咬着牙,配合着馬蹄的韻律拉開了弓弦。
「嗖!」一道急掠而過的電光扼住所有人的呼吸。
一百三十步外,蘇啜附離的戰馬高高跳起,悲嘶一聲,將主人甩了出去。「嗖!」失去準頭的羽箭從蘇啜附離的弓弦上脫出,直衝雲霄。
李旭收弓,策馬,抽刀,旋風般向跌落在塵埃中的蘇啜附離捲去。中原角弓最大的優點在於它的力道,當初射斥候頭目,徐大眼就曾經指點過他這一手。為了保證準頭,今天他選擇了對方戰馬的脖頸。「射人先射馬!」九叔傳授的歌訣中,清晰地寫明了無數中原戰士用生命換回來的經驗
額托長老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蘇啜附離完了,被摔了個暈頭轉向的他沒有任何機會逃脫對手的彎刀。除非有人不顧一切衝上前攔住李旭的戰馬,但那個破壞草原規矩的人,隨後將被綁在馬背後活活拖死。
預料中的血腥味道和慘叫聲並沒有傳過來,代之的是一陣紛亂嘈雜。額托長老艱難地睜開雙眼,看見李旭站在地面上,彎刀死死壓住了蘇啜附離的脖頸。擒而不殺,這是對決鬥失敗者更大的侮辱。從此之後,蘇啜附離的身份就是戰勝者的奴隸,按草原規則,除非主人開恩允許其家人以財物贖回,否則他將永遠無法擺脫奴隸身份。
「我不是懦夫!你才是!」李旭把彎刀架在蘇啜附離的脖頸上,靜靜地說道。蘇啜附離雙目緊閉,整個人被羞辱折磨成了血紅色,卻鼓不起勇氣用自己的脖頸去撞彎刀的鋒刃。
「額托長老,我可以不可以用自己的奴隸向貴部換一個人?」李旭收起彎刀,衝着老額托大聲喊。這是草原規則,他知道額托長老無法拒絕。。
「陶闊脫絲是族長的女兒,不是奴隸。」老狐狸額托答非所問。
「這關陶闊脫絲什麼事?」一些不明白事情緣由的牧人小聲打聽。以李旭的身份和蘇啜附離決鬥,這顯然是違反部族規矩的行為。但為什麼額托長老不制止他?西爾族長為什麼躲在大帳里不肯出來?負責維持部落秩序的武士們呢,為什麼他們看向李旭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是阿史那家族向西爾族長家提親!」一個多少知道些底細的人壓低了嗓子回答。今天的事情恐怕不好收場,族長的弟弟遭受了羞辱,如果對方不是聖狼侍衛,這會兒估計已經有半個部族的武士挺身捍衛族長家的尊嚴。
晚風涼涼的,吹透人背後的冷汗。
第五章 獵鹿 (九 下)
「我要用蘇啜附離換阿芸,額托長老,這筆交易可否做得!」李旭冷笑着問。他感覺到了一絲報復的快意,儘管這快意如刀子般捅得他遍體鱗傷。
「阿芸是你自己的奴隸,你想放了她隨時……」額托長老萬萬沒想到李旭費了這麼大周章,豁出性命不要只是為了一名女奴,一時沒反應過來,脫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