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32章

酒徒



「仲堅好箭法!」徐大眼一邊策馬,一邊稱讚。

「敵明我暗!」李旭喘息着收起角弓。剛才那幾箭,是他大半年來的苦練結果。若是在半年前遇到同樣情況,此時他已經被牧人們用棍棒敲成了肉醬。

「我會不會是在做夢?」一個古怪的想法突然湧上了他的心頭。燃燒的城市,失火的天空,還有一切關於草原的記憶,像夢一般虛偽飄渺。

耳畔馬蹄聲的的如潮,給出了一個最明確的答案。

此刻已經到了下半夜,月亮隱去,漫天星斗大得仿佛伸手可摘。三人顧不上欣賞草原上這璀璨的夜色,策動坐騎拼命趕路。直到天明時分,才找了一個小溪谷停下來休息。

倉卒出逃,誰也沒帶乾糧。好在時處金秋,四下里野獸正肥。李旭蹲在溪流邊喝了幾口冷水,提着弓走進了溪邊的矮樹林。片刻之後又轉了回來,手裡卻多出了兩隻沙雞,一隻野兔。

「我來收拾!」正癱在石頭上倒氣兒的潘正陽突然有了精神,跳起來說道。

那邊徐大眼早已用石頭搭起了一個防風灶,三人一起動手,很快將沙雞和野兔烤熟。雖然既沒有咸鹽,也沒胡椒、八角之類調配,但疲憊不堪的旅人來說,這已經是人間美味。

「二位英雄,你們今後去哪?」潘占陽揮舞着一支兔子腿,含糊不清地問。

「自然是回中原去,難道你還有別的去處麼?」徐大眼方向手中樹枝,正色回答。即便是在逃亡途中,他的吃相亦保持了一貫的文雅。

「征,徵兵,你,你們不怕啊!」潘占陽丟下啃了一半的骨頭,伸手去扯沙雞翅膀。他的騎術不怎麼樣,吃東西的速度卻是一流。轉眼之間,三隻沙雞翅膀,兩個兔子大腿都被他填到了肚子裡。

「換個名字,找個偏僻地方藏起來唄。難道官府還真為了咱們幾個小魚小蝦下海捕文書啊?」徐大眼望着北方,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夜的火燒得實在是大,從半夜到現在,三人少說也跑出有一百多里了。可在這裡向北望去,那邊的天空還是黑呼呼的,仿佛被煙熏過一般的顏色。照這情形推算,突厥人大半個營地都毀在了昨夜的大火里。卻禺是個行軍布陣的老手,按常理,他精心布置的營寨,應該充分考慮了秋季防火才對?怎麼會被十幾匹綁了稻草的馬尾巴燒得如此之慘?

放了這麼大一把火,三人不敢在附近久留。匆匆吃完了早飯,又爬上馬背繼續趕路。徐、李二人都經過長途跋涉的磨鍊,身體的疲勞很容易恢復。潘占陽卻是個讀書人,沒走多遠就開始在馬背上晃蕩。

李旭心腸軟,趕緊跑過去照應。每逢上坡下樑,都伸出手來相攙。即便是他如此小心,潘占陽還是掉下馬好幾回。眼看着衣服就被草擦爛了,露出裡邊光淨潔白的皮膚。

「二,二位英雄,你們,你們先走吧。我,我不能拖累你們!」又一次被李旭扶上馬背後,讀書人潘占陽斷斷續續地說道。

「一起出來的,一起走!」李旭不容置疑地回答。

「別,別這樣,我,我是個廢物,不,不能……」潘占陽感到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帶着哭腔哀求。

沒等李旭說出彼此扶持的話,徐大眼突然拔出刀來,「啪」地一聲架在了潘占陽的肩頭。「想開溜就明說,別用這種手段裝死!」他瞪起眼睛,怒喝道。

「大爺,大爺,您有話慢慢說!」潘占陽的眼淚鼻涕立刻消失不見,人一下子也精神抖擻。發現自己上當的李旭氣得一甩衣袖,打馬跑到了隊伍前面。

「哼!」徐大眼輕蔑地發出一聲冷笑,將彎刀插回了腰間。潘占陽哭喪着臉,跟在他身後哀求:「徐,徐英雄,我才從中原跑出來,您,您老就高抬貴手吧。如果非要讓我跟您回去。一旦官府的差役找來,咱們是殺官造反呢,還是先做幾個月的牢,然後去遼東送死?」

「咱們把卻禺的營地給燒了,不回中原,你還能去哪?」徐大眼不願意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回頭橫了他一眼,大聲問道。

「我,我有幾個同鄉去了東面契丹人的部落。聽,聽說他們還混得不錯。」潘占陽轉着眼珠子回答。

「契丹部落,距離這裡遠麼?」李旭在前方回過頭,低聲問道。

「不,不遠。要不,二位英雄跟我一起去?」潘占陽聽出他的話里有放行的意思,試探着問。

「你自己去吧,路上小心些!」徐大眼和李旭互相看了看,齊聲回答。

經歷蘇啜部一場變故,二人都對異族部落的熱情喪失了信心。混得不錯又能怎樣,該為部族謀求利益的時候,你是第一個可以放棄的犧牲品。契丹人雖然與突厥人交往不多,如果阿史那卻禺向他們討要放火燒營主謀,他們肯定不會為了兩個外族小子去冒與突厥汗國交戰的風險。

「那,那小的真告辭了?」潘占陽坐在馬背上,猶猶豫豫地問。也許是因為在草原上很難遇到自己族人的緣故吧,相交雖然只有幾個時辰,他心中對兩個少年卻有了一些的不舍之意。

「走吧,儘量走谷地。早點找個小部落把馬賣了,別張揚!」李旭低聲叮囑了一句。翻開隨身包裹,拿出一塊拳頭大小的玉石塞進了潘占陽手裡,「安頓下來後,買幾頭羊渡日。」

「那,那怎麼好,好意思!」潘占陽連忙推辭,手伸向李旭,拳頭卻不由自主地將玉石抓了個緊緊。

李旭搖搖頭,收拾好包裹再次上馬。潘占陽小心翼翼地看看徐大眼的臉色,又看看李旭的弓箭,說了幾句有緣再見的話,拔馬向東。一邊走,一邊不住回頭。

「你這爛好人倒是大方!」望着潘占陽越走越遠,逐漸加速的背影,徐大眼笑着罵道。

「茂功兄說我麼?他好歹幫了咱們一場!」李旭楞了楞,遲疑地問。在他印象中徐茂功一直是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怎麼今天卻為了一塊成色並不見佳的玉石計較了起來?

「那傢伙是怕跟咱們一起走目標大,被突厥人追上,所以才一個人溜了!」徐茂功看了一眼笑臉上還帶着幾分青澀的好兄弟,低聲提醒。

「啊!」李旭懊悔地直想抽自己幾個嘴巴。一次又一次對別人的算計毫無防備,吃了這麼多次虧還不長記性,自己真是長了一顆石頭心眼兒!

「算了,這小子是個人物。膽子雖然小了點兒,心眼夠多,下手也足夠狠!」徐大眼望着潘占陽遠去的背影,低聲點評。

一人兩馬的背影已經只剩下了個小黑點兒,空曠寂靜的荒原上,依然迴蕩着落寞的馬蹄聲。

第一章 大賊 (四 下)

二人目送潘占陽去遠了,也自打馬南行。昨夜稀里糊塗跑了小半夜,眼前的「道路」早已經不是與九叔等人北上時用腳踩出來的那條。周圍溪流上次北來時見所未見,一些矮小的山丘也與記憶中的面目全非。不過這些在少年心裡都算不上什麼大礙,所謂的路,都是人用腳踩出來的。草原上本來就沒有路,只要你一直向南走,總有一天能夠見到長城。

「他昨夜曾經提馬踏翻突厥的武士!」走着走着,李旭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現在明白你有多笨了吧!」徐大眼毫不留情地「打擊」他的自尊。「能策馬踢人的傢伙,只有你才相信他會往馬肚子底下掉!」

「他怕跟咱們一起走,會被卻禺的人馬追殺!卻不肯直說,非得想這麼一個笨辦法!」李旭搔了搔頭,不介意徐大眼對自己的評價。朋友之間就是如此,一個見面就說話臭你的人,未必心裡不把你當兄弟看。相反,一個終日給你笑臉,滿口讚譽的傢伙,轉過頭就會捅你一刀。這也是他不願意接受阿史那卻禺邀請的原因之一,與一個如此「聰明」而又狠辣的人為伍,對方的一言一行你都得提着十二分小心去應對,這樣的日子,縱使大富大貴,恐怕也乏味得很。

「人家好心相邀,你卻一把火燒光了人家的營地!」徐大眼笑着回應。「我若是阿史那卻禺,不抓住你挫骨揚灰,解不了心頭之恨!」

「前提是他能抓得到咱們!」李旭大笑着踢了踢馬鐙,策動黑風跑了出去。阿史那卻禺不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人,他一定會動用所有力量追殺自己的徐大眼。所以潘占強找理由離開,並不令人感到憤恨。換了是自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逼着去送命,也得想辦法逃走才是。

「無論如何,跑得快些總是正理!」徐大眼縱馬追來,少年人爽朗的笑聲順着風傳出老遠。

營地燒已經燒了,再去追究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也沒用。眼下第一要務是逃回中原去,至於回到中原後如何躲避兵役,那是過了長城之後才需要考慮的問題。

兩個人有四匹馬,可以輪番換乘,一邊行一邊讓坐騎恢復體力。如是見河涉水、見山爬山地急馳了一整天,到了太陽偏西,才又找了一個背陰的山坡下生火做飯。這回輪到徐大眼出去打獵了,李旭用石頭搭好了火灶,又等了將近兩柱香時間,還沒見到對方回來。正焦急間,突然見到徐大眼的身影在自己上方不遠處的岩石後閃出,手中角弓拉滿,羽箭卻斜斜地指向了半空中。

「吱!」半空中響起一聲清脆的鳥鳴,有頭山羊大小的黑雕拍動着翅膀疾飛沖天。徐大眼手中的羽箭脫弦而出,直奔雕腹,半途中卻力道用盡,被黑雕翅膀帶動的罡風吹進了樹叢。

「快走!」徐大眼一射不中,立刻收弓。衝到李旭身邊,拉着他奔向戰馬。李旭心中亦是大駭,問也不問,上馬便走。二人順着山坡跑出十餘里,方欲休息,頭上卻又傳來刺耳的雕鳴。

「奶奶的,是阿史那卻禺養的扁毛畜生,被你射殺了它兄弟,如今找你報仇來了!」徐大眼笑着罵了一句,再次彎弓,頭上的黑雕卻不待羽箭搭穩,早已騰起到三百步之外。

三百步的高度,即便是養叔復生也無可奈何了。李旭和徐大眼相對苦笑,策動戰馬繼續奔逃。剛剛繞過眼前的小山坡,南方的曠野卻被幾股騰起的濃煙擋了個死死。

「是阿史那卻禺的人,他們南下的路比咱們熟!」徐大眼低聲分析道。阿史那卻禺看樣子是動了真怒,遠處刮過來的晚風中都帶着濃濃的燎羊毛味道。不用問,一定是前來追擊的突厥武士殃及無辜,把營地被毀的憤怒盡數發泄在附近的散落牧人頭上。

從煙火冒起的方向看,南下的路肯定被人切斷了。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人的武技雖然都不能算弱,可誰也沒有一個人打十個、百個的本事。無可奈何,只得貼着丘陵地帶向東急走。只盼着太陽早點落山,躲過頭頂上那隻該死的黑雕。堪堪又跑出二十里,腳下的地面卻慢慢震動起來。

「轟隆隆!」悶雷一樣的馬蹄聲貼着林梢傳來,震得周圍山坡瑟瑟土落。頭上黑雕的鳴叫卻愈發歡快,仿佛已經將兩頭獵物毖於爪底。徐、李抬頭張望,只見前方不遠處塵煙大起,不知道有多少突厥武士洪流一樣滾過。

「掉頭!」李旭和徐大眼同時大喊聲,撥馬便向西走。此地向南走是燕山和中原,向東走是契丹、靺鞨等部落,向西卻儘是突厥人天下。慌亂之中,二人卻也顧不了許多,拼命拍打着坐騎狂奔。跑着,跑着,卻發現東、南、北三個方向,都有煙塵向雕影所在處聚攏。

「昨夜怎麼沒把這扁毛畜生燒死!」李旭懊惱地說道。先前還有些憐憫火勢太大,令很多無辜的突厥人今冬忍飢挨餓。眼下卻只希望昨夜的火勢越大越好,最好燒得阿史那卻禺湊不出足夠的戰馬,這樣自己的徐大眼就有機會擺脫追兵。

事實卻與他的期待恰恰相反,左右兩側冒起的煙塵越來越多。除了馬蹄聲外,耳畔已經漸漸能聽到突厥人彼此聯絡的號角。整個草原幾乎都被調動起來,一波接一波,不斷有煙塵加入追兵當中。

二人從阿史那卻禺馬廄中偷來的坐騎腳程雖快,卻也擺不脫整個草原追捕。眼看着,前方有兩股煙塵越靠越近,將包圍圈緊緊扎攏。

「取弓,射出一條路來!」徐大眼高聲斷喝。二人同時摘弓,邊跑邊將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斜前方已經有人在大聲歡呼,李旭用眼睛瞄了瞄,抬手向來人的坐騎就是一箭。

「噗!」「噗!」兩匹駿馬應弦而倒。徐大眼和李旭兩個在追擊者擋住去路的那一瞬間沖了出去。攔路的牧人高聲怒罵,放棄被摔翻在地上,號哭掙扎的同伴不顧,不要命地策動戰馬追來。

「找死!」徐大眼低聲喝罵。轉身回射,羽箭離弦,正中一名追擊者的胸口。那人身體猛然一頓,慘呼着跌落於馬下。失去主人的戰馬向前沖了五十多步,嘶鳴着衝進了無邊荒野。

李旭彎弓搭箭,聽到背後有馬蹄聲靠近便回身猛射。第一波追到兩個少年蹤跡的是一夥普通牧民,人數雖然多,弓馬卻不甚嫻熟。二人在前放箭,牧民們在後追擊,看上去就像主動往箭尖上迎一般。折損了五、六個人後,追逐者漸漸失去了勇氣。阿史那卻禺給出的賞金雖然高,卻沒到了讓所有人把命搭上的地步。而在兩個漢人伢子的箭袋沒空之前,即便追到他們的馬背後,也沒人有命再領取賞金。

太陽終於消失在前方的草叢裡,頭上的黑雕也不再嘶鳴。徐大眼和李旭心中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他們身後,又響起激烈的犬吠聲。

「汪汪、汪汪!」牧羊犬的叫聲在剛剛開始變暗的暮靄中迴蕩。整個草原都被這嘈雜的犬吠聲所驚醒,無數條火龍向李旭和徐大眼二人身後聚攏,遠遠看去,就像一隻燃燒的孔雀在草尖上張開了漂亮的尾翼。只是,在這個乍暖還寒的秋夜,火把意味着的絕不是溫暖。

「他奶奶的,蕭何月下追韓信也不是這種追法!」徐大眼回頭看了看,氣喘吁吁地罵到。他這是第三次換馬,已經輪過無數遍的坐騎顯然沒有清晨剛剛休息過時那般精神,跨出的步子越來越小,步伐的頻率也逐漸變慢。

「蕭何沒有這麼多的馬可以換,手裡也沒拿着繩子和刀!」李旭大口喘息着,仿佛心和肺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兩個人,四匹良駒,昨夜大夥的如意算盤打得精妙。只是誰也沒有考慮到,一旦阿史那家族發了怒,半個草原都要為之戰慄。

身後的追兵顯然不是一夥的,有的是突厥士兵,更多的卻是普通牧人。在他們眼裡,得罪了阿史那家族,就等於是全體突厥人的仇敵。而從東方的武列水到西方的土火羅,萬里草原都是突厥人的天下。

身背後傳來一聲衰弱的馬嘶,剛剛被徐大眼換下的桃花青身體晃了晃,委屈地停住了腳步。一整天沒吃過東西,又斷斷續續奔跑了三百多里,身為突厥貴族坐騎的它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罪。而身後的號角聲像一種呼喚,招呼它停下來喝清水,吃豆子和雞蛋。此時兩個不知道憐惜的主人還在沒命地向黑暗和未知中狂奔,傻驢子才會繼續跟着他們跑。

「沒用的東西!」徐大眼低聲罵了一句。話音剛落,另一匹被李旭換下來的踏雪煙雲也脫離了隊伍。而徐大眼胯下的烏鐵騅和李旭胯下的黑風則暴躁地嘶鳴着,試圖停下來等待身後的夥伴。

「那些號角聲有古怪!」李旭迅速判斷出了問題關鍵所在。在家裡驅使青花騾子時,他就習慣邊吹口哨邊添食餵水。久而久之,青花騾子便形成了習慣,只要聽見口哨聲,立刻就會向牲口棚裡邊擠。

「阿史那卻禺可真下本錢!」徐大眼苦笑,使勁用弓弦向坐騎屁股後抽了幾下。烏鐵騅吃痛不過,只得撒開四蹄繼續逃命。李旭心中不舍,卻也不得不用腿使勁磕打黑風兩肋,邊磕,邊嘮嘮叨叨地念道:「黑風,黑風,快跑,快跑。明天早晨打只兔子,大腿和脊背都留給你!」

不知道是因為肋部被踢得痛還是因為聽懂了主人的話,黑風抖擻精神,撒腿狂奔。二人又奔出了三十多里,身後的犬吠和角鳴聲終於小了些。徐大眼和李旭緩緩放慢坐騎,借着星光彼此互視,卻發現對方人和馬都像剛從沼澤中滾過的,渾身上下都淌滿了泥漿。

「照這樣下去,不被捉住也得累死!」徐大眼喘息着大笑,璀璨的星光從天上射下來,照亮他一口潔白的牙齒。

「倆韓信要被捉住了,卻不知道突厥人有沒有劉三兒的心胸!」李旭望着徐大眼滿是塵灰的臉,大笑。自出塞以來,二人的關係由遠而近,漸成莫逆之交。卻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像今晚這般,共同去面對近在咫尺的死亡!

不對,應該還有一次,那是在月牙湖畔面對追兵的時候。茂功兄指揮若定,以六人之力突破了二十八人的圍追堵截。他明明可以留在霫部繼續實踐他的兵法,卻為了自己跑到冰天雪地里,然後又為了自己這個朋友拒絕了卻禺的好意。

想到這,李旭突然有些後悔拉着徐大眼一起逃亡,如果自己一個人逃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把朋友陷到這無法避免的危機當中。

「此,此番,累了茂功兄!」

「扯淡,我現在抓你去見卻禺,他還能放過我來!」徐大眼的雙眉豎了豎,低聲罵道。方要教訓李旭不應該說這些無聊的話,耳畔又聽見一陣犬吠,緊跟着,馬蹄聲悶雷一樣從兩側捲來。

二人大驚,打馬急促奔逃。如是幾次,人和坐騎都幾乎跑脫了力,身後的犬吠聲卻始終若即若離。跑着跑着,突然,烏鐵騅發出一聲悲鳴,腿一軟,緩緩向下跪去。

「拉住我!」李旭伸手,扯住徐大眼手腕。徐大眼雙腳猛跺,身體借着李旭的手臂在烏鐵騅倒地的剎那間跳將起來,掠過尺許距離,穩穩地落在了黑風的背上。

背上猛然多出一個人,本來就已經筋疲力盡的黑風體力更是不支。無論李旭許諾什麼野兔、山雞、羊羔,都無法再令它腳步加快。不一會兒,身後的犬吠聲又大,一條耀眼的火龍再次咬住了獵物的尾巴。

「這樣不成,你自己逃,放我下馬!」徐大眼在李旭身後低聲命令。

「同生共死!」李旭咬着牙回答。是為了自己,徐茂功才落到被人追殺的田地。如果扔下茂功兄一個先逃,自己這輩子良心都不得安寧。

「扯淡!兩個人都死了,誰給咱們報仇!」徐大眼怒罵。李旭卻不肯聽,雙腿如兩條鞭子般,不停地踢打着黑風的肋腹。

黑風最後的一絲體力也被主人壓榨了出來,悲嘶着,四蹄跨度盡力加大。背上的分量卻如一座小山,一次次壓得它想要倒下去,沉睡不起。

「你這蠢驢!」看看前面發了瘋一樣踢打坐騎的李旭,再看看身後那越來越近的火把。徐大眼心急如焚,猛然,他想起了一條計策。

「好兄弟,你今年十五,對吧!」徐大眼不再咒罵,俯在李旭耳邊,低聲問。

「嗯!」李旭順口回答。身後犬吠聲越來越近,他不知道徐大眼此刻怎麼突然婆婆媽媽起來。

「我今年十七,是你哥哥!」徐大眼笑着說道,右手輕輕地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璀璨的星光照亮匕首冰冷的霜刃,也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邊有個山谷!」李旭低聲說道,猛然側頭,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徐大眼手中有東西在閃。

沒等他說出一個字,徐茂功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單手一撐,整個人飛離了馬背,在身體凌空的那一瞬間,匕首狠狠地扎在了黑風的屁股上。

「唏――」黑風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整個身體騰空向前飛奔。李旭張大嘴巴,眼睜睜看見徐大眼如一顆流星般墜入了身背後的草叢裡。

「茂功兄――」他嚇得心臟都跳出了嗓子,用力試圖調轉馬頭。屁股後挨了一刀的黑風卻不肯聽命,撒開四蹄,以最快的可能向前,向前。

「茂功兄―――」李旭聽見自己的悲呼在草原上迴蕩。也聽見犬吠聲和馬蹄聲從背後傳來。突然,他把心一橫,從背上的褡褳中摸出一件外套,緊接着,以最快速度從腰間摸出了火摺子,點燃了這件絲質長袍。

這是他和徐大眼二人去年在漁陽郡教訓兩個仗勢欺人的突厥人時,被救的漢族小販送給他們的謝禮。湖藍色,是少年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李旭送了一塊給陶闊脫絲,陶闊脫絲向晴姨請教後,親手給他縫了一件外袍。不合身,卻非常溫暖。

絲綢做的長袍快速燃了起來,照亮漫漫長夜。犬吠聲、馬蹄聲都被這驟然而起的火光吸引,百餘名突厥武士策動戰馬,望着火光追將過來。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餵野驢。我打了一頭鹿,一頭鹿,用它的毛皮來縫戰衣。我沒有打氈包旁邊的豹子,它在我出獵時替我獵鹿。我射死天空中的黑雕,它指引豺狼攻擊我的牛羊…….」

李旭揮動着手中的火衣,用突厥語大聲唱着。牧歌中的意思被他完全顛倒了,字字觸犯着突厥人的忌諱。他眼中含着淚,心中卻無傷,亦無懼。

「我打了一頭狼,一頭狼,用他的內臟來餵野驢…….」歌聲穿透黑暗,又融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