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4章
酒徒
出發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李家的人也漸漸忙碌起來。李旭平時上學騎的那匹大青花騾子跑不快,只能用來馱貨,不可用來乘人。所以李懋特地將自己此番販賣回來準備催肥了賺錢的三匹突厥瘦馬中挑出最強壯的一匹來,配了新的嚼絡鞍凳,給兒子當坐騎。
舅舅張寶生則把當日賣皮貨收到的錢借着給外甥湊盤纏的理由全部送回了李家。李張氏好推歹推,張寶生最終只肯收下三十個肉好算作給妻子的跑腿錢,其餘的硬塞進了李張氏手裡,「窮家富路,咱們再苦,但不至於揭不開鍋。旭官出門在外,多一文錢在身,就多一份膽氣!」
「也好,等咱家旭官賺了錢,讓他給你沽酒!」李張氏接過帶着汗味的荷包,強笑着說道。一轉過身,立刻用手背去揉眼睛。
「你這作甚,他能出門幫襯家裡,是好事兒啊。難道你還能把他夾在胳膊底下護一輩子!」張寶生不忍看妹妹難過,低聲勸慰。聽說侄兒棄學,他亦非常失望,恨不得上門與李懋打上一架,讓他斷了這個短視的念頭。但家裡的婆娘卻說:任誰家的父母都不會禍害自己的孩子,妹夫這麼安排,肯定是有什麼長遠打算,或是有什麼不得以之處。所以張寶生也只得強作歡顏來賀,順便看看妹夫這裡是否有轉不開的急難需要自己幫忙。
「他文章寫得好,字也周整。當年老太爺在世的時候,曾經說旭子是李家祖墳上一壟蒿子…….」李張氏低聲說着,用手抹乾眼角的淚。無奈壞了兒子的前程,做母親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心安。(注1)
「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一時黯淡,誰又能看得出今後短長來!旭官這孩子生就一身福氣相,你放心,他將來肯定有機會出頭!」張寶生裝做信心十足的樣子,故作神秘地解釋。
李張氏不說話了,兒子臨行,最忌說出錯話來壞了口彩。明知道哥哥是安慰自己,也只能把安慰的話當希望來聽。況且兒子還小,誰知道會不會有更好的前途在等着他!
想到這,心下稍寬。把刮光家底搜羅出來的錢湊在一起,穿成一百文一小串,打在了行李卷里,與乾糧吃食,厚衫夾襖歸做一堆,怕人路上看見起了歹意,又特地在裝銅錢的袋子外邊縫了一個粗麻布口袋,髒兮兮的,仿佛裡邊裝得全是破爛。
待晚上李懋回家,夫妻兩個少不得又在燈下把所有東西重新翻檢一遍。禦寒穿的冬衣,防暑穿的絲裾,互相提醒着,越收攏越多。直到李旭在一旁「抗議」說,如果把東西全部帶上,已經可以壓垮兩頭騾子,夫妻兩個才相對苦笑了幾聲,想辦法為兒子精簡行囊。
「那姓孫的在家排行第九,是最好說話不過。爹和他搭過十幾次伙,算得上老交情。一路上,有什麼難處你儘管說與他知曉。叫他一聲九叔,他自然會照看着你這個晚輩!」李懋突然變得像婆娘一樣絮叨起來,翻來覆去地叮囑。左手剛從行李卷中裁撤下一包路上吃的乾果子,右手卻把更大一包醃肉塞了進去。
「嗯,爹,您放心,我知道了!」李旭有一句沒一句答應着,對父親的話半信半疑。孫九如果真的和爹交情那麼深,這麼些年,怎沒見他到家中喝口水?如果只是生意上的交情,託了估計也是白托。大夥都說,生意場上只認錢,不認親朋。同行搭伴罷了,出了塞,一切還都得靠自己。
「那邊天冷得早,夾襖里我給你絮了絲綿。自己記得換,別逞能硬挺着。一旦腿上受了寒,就是一輩子的罪孽!」李張氏抖開一件厚厚的新衣,重新用力捲成卷,期望能減小寒衣體積。老李懋在一旁看得累,伸手過來幫忙,夫妻兩個費了好大力氣把放衣服的包裹壓縮了三分之一體積,想了想,又從柜子里抄了一件契丹人常穿的皮襖搭在了包裹外面。
「我知道了,不要放那件皮襖,膻腥氣太重,聞了噁心!」李旭跑過了,笑着祈求。「我肯定會記得換寒衣,皮襖就不要了。否則,人非把我當成胡兒不可!況且這東西足有二十斤沉,把馬都壓趴下了!」
「你倒是聰明!」李張氏狠狠地點了兒子額頭一把。「那邊滴水成冰,凍掉了你的耳朵,就不得意了!」
「嗨,我這麼大人了!」李旭聰明且自信地道。
父母俱不作聲,繼續努力讓包裹看起來更小。昏黃的油燈下,李張氏將里外衣服全部抖開,無論新的、舊的,沿着原有的陣腳,一針一線縫了個遍。老李懋則佝僂着脊背,將值錢的東西反覆翻檢,唯恐落下什麼讓兒子途中受苦。
「這銅錢不能多帶,百十個足夠。又重又麻煩,人丁稀少的胡人部落還未必認!」李懋將妻子碼的整整齊齊的近千枚銅錢扯了出來,扔到了一邊上。
「那旭子花什麼?說出去辦貨,總得裝得像個樣子吧?」李張氏一愣,針腳失去了準頭,深深地刺進了自己的手指內。
「看你慌的!」老李懋不顧兒子就在身邊,一把抓住妻子受傷的手指,含進嘴裡,用力吸了幾口,把血吐到了地上,呵斥道:「那麼急幹什麼,趕快用鹽水洗洗去!」
「那旭子的錢……」
「明天我去縣裡把銅錢盡數換了斜紋提花錦,那東西細密,顏色又亮,胡人那裡是女人都喜歡。旭子到了草原上,可以直接用錦換了他們的牛馬。至於日常花銷,就靠那幾簍粗茶。與胡人換干肉、奶豆腐,蘑菇,黃花,一斤能換百十斤!快去洗手,大熱天,別傷了風!」
老李懋是個塞上通,什麼東西什麼價錢,怎麼和胡人以物易物,趁着沒出發之前,手把手地教導兒子背熟了。按他的估算,商隊初九離開上谷,一個半月後可到達草原深處。如果能換得些皮貨,就求孫九等人把李家的貨物和青花騾子一併捎回。至於李旭,則以等待明春辦貨為藉口,找個待人和氣的部落先寄住下來。
如此,明年春忙過後,李懋就趕了牲口到塞外來尋兒子,官府徵兵也好,拉夫也罷,父子兩個一個年近五十,一個接不到軍令,誰也奈何他們不得。
「您放心,我打聽過,那邊甘草甚為便宜。到時候咱爺兩個一個在塞外收,一個在上谷賣,保准能賺一大筆!到時候給借給舅舅些翻本,娘也不用整天苦着臉!」李旭對塞上生活充滿幻想。失去考科舉的機會不要緊,關鍵是能有辦法把自家振興起來。家門興旺了,什麼麻煩事情都會少很多。
想着想着,他臉上的笑容更加明亮起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沒有治國平天下的機緣,讓自己家日子過得好一點的本事,還能有吧?
「你自己拿主張吧!」老李懋伸手摸了摸兒子的後腦勺,強笑着說道。
在李懋和妻子把行李整理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孫九的商隊終於姍姍進了易縣城。有求於人,李懋自然不敢怠慢,包了『有間客棧』整個底層,款待孫九和李旭未來的同伴。舅舅張寶生和妗妗張劉氏也使出全身手段,把硬菜炒得在鍋里噼啪直爆。十幾樣菜色擺到桌案上,再送上張寶生密法縮過水的老酒,不消半個時辰,就讓孫九等人達到了眼花耳熟的狀態。
「大木兄弟,你放心,旭子包在我身上。有我孫九在,他就少不了半根兒寒毛。這趟我孫九手中能落下一個銅板,你李家就不會只分得半文!」拉開短鞨,孫九的大手在胸前拍得啪啪做響。
「也不指望賺多少錢,孩子第一次出門做生意,主要是個鍛煉。我這腿腳不靈,天一冷就爬不上馬背。如果不是怕耽誤了大夥的買賣,我就自己去了!」李懋陪着笑臉,招呼大夥吃菜。轉眼又把李旭叫了出來,讓他給九叔倒見面酒。
「九叔!」李旭規規矩矩地叫道。斟了一碗酒,高舉過眉。今天這伙幾桌客人吃相實在太不雅觀,把他先前對商隊的幻想通通敲了個粉碎。滿座沒一個穿金帶銀,綢衫紗帽的呂不韋般風流細嫩人物,相反,一個個披短執長,橫肉滿身,活脫剛從良的土匪。唯一一個吃相文雅些的人坐在窗口,看上去像是讀過些書,可他的身影在商隊裡顯得如鶴立雞群,不僅是顯眼,而且帶着孤單。
河間人孫九正如李懋所說,是個非常爽利的漢子。接過李旭高舉過眉的酒碗,每次都悶得一滴不剩。三碗悶罷,指指李旭,又指指自己,大聲道:「我姓孫,排行第九。叫我聲九叔也好,九哥也罷,都隨着你。但進了商隊,就得守商隊的規矩。咱做買賣盈虧自負,路上遇到麻煩卻要生死不棄,這一條,你做得到麼?」
「但依九叔!」李旭聞言下拜,大聲承諾。
「起來,咱這不是官府,不講究這調調。」孫九趕緊站起來,把做勢欲拜的李旭用力拉住:「說實話,大夥十里八鄉集結起來的,這次推舉九叔帶隊,下次還不知道推誰。所以誰也不比誰矮半截,這次你拜我,下次一旦選了你當頭,俺老孫難道還把頭給你磕還回去?」
「哈哈!哈哈!」一屋子人都被孫九的話逗得笑了起來,有人就跟着開始起鬨:「別聽這老小子的。他是怕你把他拜得輩份高了,沒錢給你做見面禮兒!」
「去,去,我老孫是那吝嗇人麼?」孫九被擠兌得漲紅了臉,從腰中摸索半天,掏出一個彈丸大小的銀豆子塞進李旭之手,「不能讓你白叫了九叔,這個小豆子,拿着將來娶媳婦用!」
「那可使不得!」李懋一個箭步跳上前,把銀豆子奪下,硬塞回孫九之手。「已經給你添了麻煩,旭子怎麼再能收你的錢。況且你老孫也不是什麼闊綽老闆,何必跟孩子這麼客氣!」
縱使現今太平世道,銀子落價,市面上一兩銀子也值兩吊之數。那東西分量重,丁點個小豆子亦超過了二錢。求人辦事不給人送禮,卻先訛了人家四百個錢,即便郡守老爺家也沒有這麼做的道理。
「大木兄弟,這你可就見外了。我年齡大,他年齡小,都跑這條商道,將來不一定誰照看誰呢!」孫九不依不饒地又把銀豆子塞進了李旭懷裡。「拿着,休得惹九叔發火!」
「侄兒怎敢向九叔討賞!」李旭趕緊將帶着體溫的銀豆子舉還給孫九。昨天晚上收拾行囊,娘告訴他在衣服角上也縫着幾顆銀豆,那幾乎是李家的全部積蓄。此物各民族通用,無論是胡是漢,送到任何一家當官的眼前,他都會看在趙公元帥的面子上給些照顧。(注2)
「大木哥,你就讓旭倌拿了吧,你幾時看到過老孫送出了禮物曾收回來?」見雙方拉扯不下,另一張桌子上有人過了幫腔。
此人年齡比孫九略小,鬍子很稀落,衣裳相對乾淨,看樣子也是商隊中說得上話的人。怎奈孫九卻不肯領他的情,瞪大了牛眼珠子,佯怒道:「好你個張小個子,老子正準備推辭幾回後就把銀子收回來,你卻非害老子賠本。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銀豆子是我給大侄兒的見面禮,你們都是長輩,也得跟着發一回彩頭!」
「九哥,九哥,您這不罵我麼!各位兄弟,你們千萬別這麼幹,否則我李大木沒臉再跑這條道了!」老李懋嚇得直作揖,辦酒席雖然貴了點,但那是為了給兒子維護個好人氣。經孫九這麼一攪和,酒菜本錢肯定回來了,可兒子的情面也跟着薄了。
他不肯收,眾人卻不肯答應。有大方的就直接排出了肉好,有人不願意,肚子裡罵着孫九的祖宗,也不得不從腰中摸出了兩個白錢來。孫九帶着李旭,挨個給他介紹商隊的夥伴,每介紹一個,李旭就給對方斟上一碗酒,那人一口悶了,隨即就把見面禮錢塞進李旭手裡。
一圈酒斟下來,直累得李旭兩膀子發酸。肉好、白錢雜七雜八收了近一百個,人也差不多認了個臉熟。給孫九幫腔那個人姓張,是孫九的老搭檔,這伙商隊的臨時副頭領。只給了一個白錢的那個疤瘌臉姓杜,是河間杜家的一門遠親。面相兇惡的那個姓王,穿着露腳趾頭布靴的那個商人姓李,算是李旭的本家。而遠遠坐在窗子邊,與眾人格格不入的那個大眼睛少年姓徐,其家乃峻縣富豪,名下田產、店鋪無數。卻不知道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錯觸怒其家長,被其父狠了心送到商隊裡長見識。
眾人給了李旭見面禮,吃喝起來便更放得開。也有性子窄者,核計着如何把禮錢吃回肚子,扯開腮幫子猛嚼。一時間,客棧里行令之聲大作,居然恢復了當年幾分熱鬧光景。李旭被吵得頭大如斗,又不能離席,只能把了盞酒慢飲相陪。想想今後三年內自己就要與這些糙人為伍,不覺黯然神傷。
「你真的要去塞外辦貨麼?」身背後,一個聲音低低的問。
李旭聞聲回頭,看見徐家少年那雙明澈的大眼。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家父年紀大了,塞外又冷得厲害。我不去替他忙碌,還能怎樣?徐兄呢,家中那麼多店鋪,你要體察世務,何處不可落腳,緣何也跑了塞外?」
「唉,休提!我爹新娶了七姨,年紀比我還小。我看不慣,所以找茬跑出來散心。」徐大眼笑着解釋自己加入商隊的原因,「況且這個季節據說能收到好皮貨。眼下中原皮貨正貴?你說呢?」
皮貨兩個字,被他咬得音極重。李旭心裡突地一跳,仿佛所有秘密瞬間被那雙大眼看了個透徹。想想對方不過也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斷不能有楊老夫子那般見識,勉強穩住了心神,笑着答道:「正是為了皮貨,最近在上谷郡,生皮價格幾乎翻了一倍呢。我們速去速回,說不定能賺上一大筆!」
「我可不想那麼早回去!」徐大眼的雙目在閃動間,總是帶着一股與年齡絲毫不符的凌厲,「難得出來一次,我且玩盡了性再說!」。
李旭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酒盞。正如自己也不肯直言告訴對方北行的目的一樣,徐大眼說的也未必是實話,。家世如此好的少年出遊,自有揚州、洛陽這些風光迤邐之所,即便是跟父親慪氣,也犯不找去苦寒之地找罪受。
徐大眼見他舉盞,也把自己手裡的酒盞舉了起來。找由頭着跟李旭幹了兩盞酒,帶着幾分醉意問道:「我姓徐名世績,字懋功,賢弟可有表字?」
「我叫李旭,字仲堅!」李旭挺直了胸脯說道,生怕別人把自己的年齡看小。
「那你我在路上互相照應,並肩走一趟塞外,仲堅賢弟意下如何?」徐大眼拍拍李旭的肩膀,笑容裡帶着幾分神秘。
「願從懋功兄之命!」李旭翹了翹腳,伸手拍了回去。二人都是正在發育的少年,骨架都很大,站起來高矮也就差不多。比了半天身高也沒比出勝負,各自捧着酒杯,『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那場酒李旭喝得很憂傷也很高興,不知不覺醉倒在了座位上。待第二天他酒醒時,啟明星已經照透了糊窗子的草紙。父親、母親和忠叔、忠嬸早已經爬起來,替他收拾好了一切行裝。他的寶貝弓,護身刀一樣不少,就連小狼甘羅都被放進了母親親手做的一個麻布褡褳里,掛在了青花騾子的脊背上。
大青花騾子受不了小狼身上的野獸氣味,驚得前竄後逃,直到李懋舉起了皮鞭,才不得不低下頭,殃殃地出門加入等候在外的商隊。
百餘匹牲口的湊在一起,規模甚為壯觀。孫九一聲令下,商人們排成一條長隊,慢慢移動起來。叮噹,叮噹的鑾鈴聲敲破晨曦的靜謐。
「旭子,路上小心些!」老李懋跟孫九等人再次打了招呼,得到了對方信誓旦旦的保證後,又走到兒子身邊叮囑道。
「嗯,爹,娘,二老也小心身體!還有忠叔,忠嬸,都小心些!」李旭答應着,眼裡總覺得有東西向外滾。
「要是,要是,就」李張氏想叮嚀些事情,又怕壞了口彩,猶豫着,遲疑着,捨不得放開韁繩。
「你娘的意思是,遇到麻煩,逃命要緊,其他都是扯淡!」李懋附在兒子耳邊,用自家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說完,一把奪過韁繩,塞進李旭之手,「跟上吧,別掉隊。儘量在正中間走。吃飯時多吃肉和菜,路上該花就花,別省錢……」
坐騎打着響鼻,緩緩地跟上了商隊。李旭回頭,朦朧淚眼中,看見父親、母親彼此攙扶着,向自己揮手。他們背後,雞啼聲喚醒黎明時的村莊。
直到很多年以後,那雙彼此扶持的身影還經常縈繞在李旭的夢裡。
注1:蒿子。北方農村迷信,認為祖墳上生青蒿預示者子孫成大業。所以長者會說:「旭兒是我家祖墳上的蒿子。」
注2:隋唐年間白銀尚未成為主流貨幣,與銅錢沒有固定兌換價格,只是作為重禮打點官府用。雲南、塞外均有少量流通。本書參考宋代金國物價,一兩銀折合兩千銅錢。及至明清,外界流入白銀過多,則一千錢折銀一兩。
第二章 出塞 (一 上)
平生到過最遠的外鄉就是縣城,平生見過最高的嶺子就是村子前那座大青山。雖然心中早已把出塞的路程設想了一百遍,離開了家,李旭才終於明白,外邊的山河與自己的想像大相徑庭。
比起巍巍太行,連綿近百里的大青山只是一個山孫子。比起滔滔灤水,家鄉的易水簡直是一個小河溝。向北,向東,再向北,再折向東,身邊的山越來越高,山外的天空也越來越純淨。沿着官道和搖搖晃晃的浮橋跨過淶水,拒馬河,桑乾水,一路上不斷有出塞的行商趕來匯集,把商隊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上谷號稱邊郡,實際上距離邊境還非常遙遠。一連走了五、六日後,在涿郡的治所薊縣,商隊停了下來,開始出塞前的最後一次大補給。
「趕緊檢查行李,缺什麼補什麼。今天在張老莊停留一下午,明早寅時三刻點卯,過了卯時,一概不候!」孫九把商隊帶進一家相熟的農莊,扯着嗓子吼了一句。
嗡地一聲,渾身散發着臭氣的行商們立刻如受了驚的蒼蠅般散了開去。卸行李的卸行李,安頓牲口的安頓牲口,轉眼間,偌大院落里就剩下了李旭和徐大眼睛兩個人手足無措騎在馬上,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該幹什麼。
「煩勞幾位兄弟把幫這兩位小哥把行李卸了,牲口牽去餵點兒精料。他們都是我的晚輩,第一次出遠門!」一堆亂鬨鬨的人喊馬嘶聲中,孫九的聲音顯得格外親切。幾個莊客打扮的人立刻走了過來,七手八腳地幫李旭和徐大眼睛卸行李。
李旭跳下坐騎,想上前搭手,又不知如何搭起。想如孫九般悠閒自在地躲到人群外透氣,卻唯恐一時照料不到,被人把行李掉了包。那裡邊有父親高價買來的錦緞,還有自己最喜歡的乾果,一件棉衣的下角,還藏着幾粒銀豆子…….
「旭官,到涼棚里喝茶,主人家早預備好了!」孫九的話再次於耳畔響起。李旭連連搖頭,想跟孫九說自己不放心行囊,又怕讓惹火了莊客。站也不是,走亦不是,吱吱嗚嗚幾聲,額頭上一下子冒出了汗來。
正午的陽光從碧藍碧藍的天空中射下,臉紅得如被煮了般的少年和其額頭上晶瑩的汗珠在紛亂的人群里成為一道獨特風景。幾個已經安置好行李和牲口的老行商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善意地笑着遠去。幾個促狹鬼則故意趴在李旭耳邊嘀咕,「小心看着呃,莊客們的手腳從來不老實!」
聞此言,李旭心裡更急,這行李中裹着他一家人的生活希望。正鼓起勇氣就要上前奪下行李,卻被徐大眼睛輕輕地拉住了手腕。
「別聽那幫傢伙瞎扯,如果不放心,九叔會把咱們向這領?」徐大眼角站在李旭身邊,用極低的聲音點撥。
「年青人真是第一次出門啊,咱劉老莊的名聲,方圓百里你打聽一下,十年來,從沒有客人在這裡掉過一根線頭!」一個負責指揮莊客們幹活的老人走上前,向李旭介紹。話語在自豪之外,已經帶上了幾分不滿。
「劉老疙瘩你別吹牛,我上次就被你家的棗樹掛了半片衣服去。論線頭,足有幾百根!」孫九趕緊走過來給李旭解圍,一邊說着笑話,一邊向李旭喝叱道:「還不去樹蔭下灌碗水去,大太陽底下,不怕曬傻了你們兩個!」
李旭漲紅的臉一下子變得更紅,仿佛有股火從麵皮下直燒出來。這幾天在路上,他已經鬧盡了類似的笑話。住店打尖,吃飯喝水,甚至連途中拉野屎,都得人在耳邊指點。好在眾人吃了他家的酒席,承幾分人情,臉上還沒露出厭煩之色。
「我,我…..」李旭尷尬地嘟囔,慌亂中倒生出了幾分智慧,指着青花騾子道,「我不是不放心,是怕那畜生嚇了他們!」
「一頭騾子!」劉老漢大笑道,話音未落,騾子旁有莊客大叫一聲跳將開來。小狼甘羅從布囊中探出半個頭,喉嚨里發出連聲的低嘯。
這一下,不但是人,連牲口也受了驚。幾頭距離青花騾子近的牲口打着哆嗦,拼命後退,任莊客怎麼拉都拉不住。
「是一頭小狼崽兒,還不到一個月大。看你們這點膽色!」孫九怕甘羅惹出更大的禍來,趕緊向眾人解釋。「這孩子是厚道人,怕狼驚了你們,所以才一直在旁邊看着。你們這些傢伙,卻把人家的好心當了驢肝肺!」
李旭緩過一口氣,口齒和頭腦立刻變得清晰起來。笑着跑過去,將甘羅抱在了懷中,躬身向眾人賠罪道:「小子莽撞,驚擾諸位大哥了。本來該早些提醒,又怕諸位大哥說我多心!」說完,搭起小狼的前抓,擺出一幅作揖狀。
「這狼崽生得倒也有趣!」劉老莊的莊客見多識廣,自然不會跟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較真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後,鬨笑着繼續忙碌。孫九趕上前,拉了李旭的手,將他扯到莊子裡的樹蔭下,塞過笆斗大一碗涼茶,笑着罵道:「看不出你小子還有幾分急智,別擔心,這劉老莊主是地商,有行商從他家過,才能保證貨源不斷。若是大夥總缺長少短,他的招牌早砸了。砸了招牌,所有生意緊跟着黃湯!」
「多謝九叔!」李旭放下茶碗,低聲道謝。
「謝什麼謝,你爹把你託付給我,我總不能辜負了他。我跟你說啊,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比這還冒失。一個人背了包裹去闖塞外,什麼規矩都不懂。沒有商隊肯讓我入伙不說,有一次還差點讓人當成馬賊的臥底打死!」孫九搖搖頭,目光一下子變得格外幽邃。
那一定是非常憂傷的記憶,李旭在心中默默地想,仿佛看到了一個和自己同樣孤獨的少年為了生存在崇山峻岭中掙扎,沒有同伴,也瞅不見路的盡頭。剎那間,他覺得孫九身上的破衣服和汗臭味開始親切起來。
「你跟大眼多學着點兒,那小子賊機靈,心腸也不壞。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沒見過這麼精的人!」乘了一會兒涼,孫九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站了起來,衝着正在搶茶水的人群喊道,「大眼,大眼兄弟!」
「唉,九叔,我在這呢!」徐大眼從一排窗戶中探出半個腦袋,才片刻功夫,他已經淨了臉,身上短鞨也換成了一套淡藍色的長衫,配上那張略帶書卷氣的臉,標準一幅大戶人家的公子相。
「呵呵,瞧不出我這草窩裡還飛出只鳳凰!」孫九笑着打趣道。
「待會兒不是要進城麼?穿得齊整些,也好逛些大鋪面!」徐大眼還以一笑,用手指了指其他幾個窗口,「張叔,杜叔他們幾個也在換衣服,九叔難道就一身短鞨去城裡送貨麼?」
「小兔崽子,就你嘴巴會說!」孫九笑着罵了一句。把李旭推到面前,說道:「帶着旭倌兄弟,他比你小兩歲呢!」
「那是自然,我剛才就想約他,見九叔在面授機宜,不敢偷聽!」徐大眼大聲答應着,招呼李旭進屋換衣服。
又亂了一陣子,大夥都被安置停當。由孫九出面,帶着幾個年齡大,頭腦清晰的行商,開始交割主人家托他們從中原帶來的南方貨物。其他的行商們則自己到門外找雞毛小店吃了口飯,帶上準備留在薊縣的俏貨,搭着伴進了城。
李旭和徐大眼睛沒有貨物可賣,各自騎了匹馬,在城內漫無目的的遊蕩。這是李旭平生見過的最大城市,光城南一角就比他所熟悉的易縣大上一倍。青灰色的雲瓦,圖了彩的飛檐,雪白的牆壁,無一處不令人目眩。更難得是城內青石鋪就的街道,平整得居然如鏡子般,讓人不忍心縱馬踩過去。
而店鋪里的東西更為光鮮,南方來的絲綢,北地來的毛氈,西域來的寶石,東海來的珍珠,沒一物不讓李旭看得心驚肉跳。而那些貨物的價格,也如其質地一樣,高得令人不敢伸手去摸。每次上馬,跟在徐大眼身邊的李旭都提着萬分小心。怕萬一馬驚了闖入人家的店鋪,損壞了其中一兩樣貨物,讓李家從此傾家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