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5章

酒徒



「如果能在薊縣城內開一座店鋪,然後把父母接過了養老,也是神仙日子!」逛了片刻,李旭又開始做白日夢。「如果生皮價格一直維持在目前這種狀態,來往一趟塞外就可以賺一千多文,再順販賣些馬匹、牛羊和藥材,一年三趟,扣除給官府和族裡的孝敬,三年後可積攢七千個錢。有七千個錢,不知道能否在薊縣主街上租個門臉…..」

「這是大隋朝最北邊的一所重鎮,漁陽、安樂、上谷、河間,俱在其俯視之下。取了此地,整個幽燕盡在掌握之中!」徐大眼不知道身邊的李旭存着如此平庸短視的想法,用馬鞭指點着重樓後的青山,豪氣干雲地說道。

第二章 出塞 (一 下)

一路上,徐大眼指指點點,話語中所感慨的儘是如此大一座城池,能藏多少兵,聚多少民,囤積多少錢糧等。李旭磕睡蟲般點頭答應着,心裡盤算的卻是這麼大一座城市,如此茂密的人流,在鬧市上開一家雜貨店,每天能有多少進項。二人一個顧盼雄飛地說,一個有口無心地聽,倒也配合了個相得宜彰。

「始皇帝王統一天下,大將軍蒙恬曾在此屯兵兩萬。終其生,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馬!」徐大眼跳下馬,指點着一座破舊古廟說道。那座廟宇香火聊聊,大門上的漆都斑駁脫落了,與周邊熱鬧的景色相對照,愈發顯得淒涼。但當地百姓卻不嫌其寒酸,凡路過廟門者皆下馬緩行。就連沿街擺攤的小販,也儘量不靠近寺院門口。

「蒙恬,他不是被二世皇帝殺了麼?」李旭跟着跳下馬背,低聲問。逛了半天街,他終於和徐大眼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話題。

「惜未死於異族之手!」徐大眼聳聳肩膀,嘆道。身邊跟班一樣的李旭與他性格相差甚遠,對這個總是心不在焉的悶葫蘆,徐大眼早憋了一肚子無名火。但整個商隊裡只有這麼一個讀過書的人,他再不滿意也只能遷就。

小李旭卻沒時間聽他的長吁短嘆,剛剛跳下馬背,他的目光就被遠處一個雕樑畫棟的雙層小樓吸引了過去。那座樓通體被彩漆刷成了亮色,裡邊隱隱傳來絲竹之聲。門口走近走出的,皆是些衣着光鮮的豪客,一個個面色紅潤異常,仿佛每個人都剛剛成交了一筆大買賣般。

「一座青樓而已,有什麼好看的!」徐大眼低聲喝道,望向同伴的眼神更加多了幾分不屑。

接下來,李旭的回話就把他的眼珠子都氣得掉了下來。

「青樓,不是彩漆的麼?怎麼起了這般古怪的名字?裡邊賣得什麼貨,茂功兄可願前去一觀!」李旭扯着馬韁繩,一步步向前湊。

「不賣貨,只賣笑!」徐大眼氣得哭笑不得,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賣笑?」李旭楞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了青樓原來就是窯子,一下子臉又紅到脖子根上。

「難道上谷郡民風竟質樸如斯麼?你連娼館都沒聽說過!」徐大眼實在無法忍受同伴如此孤陋寡聞,聲音不覺提高了數分。

李旭則又扭過頭去,不再與他說話。徐大眼以為自己說重了,惹得他心中着惱。剛欲把話題岔往別處,李旭卻猛然回過頭來,紅着臉,拉了拉他衣袖,說道:「張大叔、杜疤瘌、王麻子他們,他們都去青樓,不,被青樓邊上的一個老女人扯到胡同里走了!」

「他們是市井群氓,手頭有了閒錢,不幹這點事情,還能幹什麼?」徐大眼跳上馬背,沒好氣地說道。「咱們快點走,這些地方實在污人耳目!」

李旭見同伴突然間變得極不開心,只得跟着跳上坐騎。豪爽仗義的孫九,奸詐吝嗇的杜疤瘌,兇橫好色的王麻子,幾天來,數十個行商小販仿佛寺院裡的羅漢相,每個都帶着不同的面孔。到底哪個才是行商的真正面目,或者說,哪張面孔會成為將來的自己,他不知道,只覺得心裡空空落落的,實在迷茫得很。

街道上人流洶湧,兩個少年想快些離開也快不起來。才行得百十餘步,前方忽然一亂,所有人都擠了過去。

「打架了,打架了!」有個地痞無賴唯恐天下不亂,一邊向人群中間擠,一邊大喊大叫地給動手者加油助威。前面圍觀的百姓卻不肯配合,猛然向後一退,把地痞擠翻在地上,數隻穿着草鞋的大腳丫子不由分說地踩了上去。

「哎呀,我的姥姥,直娘賊!」小地痞被踩得吱哇亂罵,爬起來想找人拼命,抬頭向前一瞅,被嚇了一身冷汗。連被踩丟了的頭巾都不敢揀,撒腿就向路邊的店鋪裡邊跑。左右店鋪紛紛關門落窗,唯恐有人趁火打劫,偷了自己家的貨物去。

寬闊的大街瞬間空蕩起來,街道正中央,兩個突厥打扮的男子揮舞着彎刀,「乒、乒、乒」衝着幾個小商販亂砍。被追砍的商販雖然人多,卻沒有趁手的兵器。只能拿着貨郎擔子,邊抵擋邊逃。有人胳膊上已經見了彩,貨物也落了滿地。得了勢的胡人卻仍然不肯放過,一邊砍,一邊用漢語高聲喝罵:「找老子要錢,老子是你們皇帝的客人,你懂不懂。你們皇帝都不敢找老子要錢,誰借給你的膽子!」

胡人不講理,這是邊郡百姓的共識。所以買賣貨物,很少與有人過往的胡兒討價還價。一口價報出後,你愛買就買,不賣就請便。絕不會把自己的貨物交到胡人手中,給他先看貨後付錢的機會。而這幾個商販估計是從南方遠道而來的行商,根本不懂得與胡人做買賣的規矩。被胡人白拿了貨後試圖討回錢來,因而被惱羞成怒的對方追殺。

「住手!」李旭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雖然臨出發前父母一再叮嚀叫他路上別管閒事。但眼看就有人要命喪當場,他立刻把父母的囑咐丟到了耳根子後。

一聲喊完了,李旭才想起今天自己出門時沒帶防身的短刀。那兩個胡人倒也聽話,放棄了被追殺的小販,獰笑着走了過來。

策馬逃走,顯然已經來不及。有徐大眼在身邊,李旭也不想過分被人小瞧了。雙手一撐跳下馬背,彎腰就去路邊揀磚頭。如此繁華的街道上哪裡找得到殘磚爛瓦,慌亂之中,不知什麼人在他手裡塞了根門栓。李旭虎吼一聲,掄起門栓沖了上去。

街道中央,徐大眼早已和兩個胡人打做了一堆。他憑手裡的一根馬鞭子,居然擋住了兩柄彎刀。再得李旭不要命般跑上前助戰,徐大眼愈發神勇,一根馬鞭掄得嗚嗚生風,轉眼間就讓兩個胡人臉上開了花。

那兩胡人臉上吃了徐大眼的鞭子,不小心後腰上又挨了李旭的悶棍,氣得哇哇亂叫。周圍百姓看見兩個胡人吃虧,立刻給兩個不要命的少年大聲喝彩來。

「好!抽他,使勁抽他!」

「好,砸,砸他爺勒蓋!」(注2)

隔着門縫,百姓們大聲叫好。

兩個胡人在中原混了一年多,漢語比家鄉話還熟悉。久戰兩個少年不下,又聽到百姓的喝彩聲,被激得惱羞成怒,步伐一變,刀光下立即生了寒。

這才是胡人博命的招術,方才欺負幾個小販,在胡人眼裡不過是鬧着玩。如此一來,場上形勢登時逆轉,徐大眼手中皮鞭軟,不方便招架,被彎刀逼得連連後退。李旭雖然拿了根門閂做兵器,他卻沒經過名師指點,舉手投足皆不成章法,只能憑着一股子狠勁亂掄。

「啪!」徐大眼的皮鞭與彎刀相遇,被攪做了數段。與他放對的胡人見了便宜,快速旋身,彎刀如匹練般斬向他的手臂。正在抵擋另一把彎刀的李旭見勢不妙,放棄自己的對手,掄起門閂直抄追殺徐大眼那個胡人的後腦。

「碭!」門閂被胡人用彎刀隔開。兩個胡人一前一後把李旭夾在了中間,徐大眼撲上前相救,早已來不及。眼睜睜地看着兩把彎刀奔向李旭的雙膝蓋。

「兄弟!」徐大眼腦袋嗡地一聲,揮舞着雙拳就欲衝上前拼命。雖然今天的禍端皆由李旭管閒事而起,作為一起出門的同伴,他還是不忍看到李旭年輕輕地變成跛子。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突然間半空中閃過一道黑光。「碭,碭」兩聲,兩把志在必得的彎刀先後被挑開,一根丈八長槊巨蟒般橫在了李旭身前。

「要命的住手!」馬背上,有一個身材魁梧的軍官怒喝道。

兩個胡人早已打起了火氣,哪裡肯就此收手。後退半步,錯開身體,居然擺出了一個合擊的陣勢,號叫着向軍官撲去。

「碭,碭」,又是兩聲脆響。兩把彎刀同時飛上了天空。那根巨蟒般的馬槊顫了顫,紋絲不動地停在了兩個胡人中間。馬槊頭寒光閃閃,直射在二人梗嗓上。

「我們是你們大皇帝請來的客人!」兩個胡人不敢再移動身體,嘴巴兀自強橫地說道,「你,你不,不能殺,殺我!」。

「咱們大隋歡迎遠客,但若有惡客欺主,回答只是一個字!」那軍官冷笑着道,單手一抖,扯回丈八長槊,緊跟着大喝了一聲,「滾!」

「滾!」街道兩邊,無數腦袋從窗子後探出來,喝罵。在眾人的鬨笑與喝罵聲中,兩個胡人抱頭鼠竄而去。

待眾人笑夠了,那軍官把馬槊交給了隨從。跳下坐騎,笑着對徐、李二人問道:「兩位小哥好膽色,居然敢赤手空拳阻擋胡人行兇。不知二位從何方而來,可否留下名姓!」

「這,這….」李旭登時又慌了神。長這麼大,他見過最大的官員是縣衙門跑腿的幫閒趙二狗子,其他級別的大人物只曾耳聞,不曾接觸。對於眼前這位客客氣氣向自己問話的軍官,根本分不清對方是什麼品級,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向此人施禮。一時慌亂,連手中被砍得坑坑窪窪的門栓也忘了放下,緊緊握着,橫擋在胸口處。

「我們兄弟兩個是上穀人,聽說薊縣這裡繁華,所以瞞了家人過來開眼界。沒想到這裡的胡人如此蠻惡,多虧了將軍大人及時趕來,否則,我兄弟二人非被砍死不可!」徐大眼到底比李旭見得世面多,拉着李旭上前幾步,拱手施禮,向軍官致謝。

「多謝將軍大人,及,及時趕來,救,救了我兄弟二人!」不知道是被嚇傻了,還是因為拘謹,李旭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結巴。

「我這兄弟向來膽小,將軍勿怪。不知道救命恩公尊姓大名,在哪位大人帳下立功!」徐大眼開口將軍,閉口恩公,就是不肯透漏自己和李旭的身份。

那軍官亦是個豁達之人,見徐大眼把身份藏得仔細,也不再追問。擺擺手,笑道:「我哪裡是什麼將軍,羅公帳下一老卒而已。姓步,你叫我一聲老步即可。依我看,你這位兄弟的膽子可不小。彎刀在頸,他還敢舍了命來救你!」

如此一說,反而讓李旭的臉色更加紅了起來。期期奈奈的罵了自己幾句,終於鼓起了勇氣說道:「在下,在下也不是膽子大。只是一時着急,蠻性發作而已!倒是步將軍,一槊擊落兩柄彎刀,真是難得的好身手!」

「這是遠近聞名的步將軍,當年曾經一槊挑了二十餘契丹亂匪的,區區兩個胡兒怎是對手!」道路邊,從驚嚇中恢復過來的百姓們七嘴八舌地說道。

李旭和徐大眼聽了,對眼前這個軍官更加佩服。感謝的話說了一大車,弄得步姓軍官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帶着二人分開人群,邊走,邊解釋道:「你們剛一與胡人交手,我已經趕到。只是沒想到他們居然敢當街行兇。所以才出手遲了,兩位小哥莫怪!」

徐、李二人聞言一楞,隨即露出了坦誠的笑容,「早知道將軍在旁邊保護着,我兩個就打得更不要命些。敲斷兩個胡人的腿,看他們是否還敢當街行兇!」

「那樣反倒不美!」步姓軍官擺手道,「涿郡乃邊塞之地,民風彪悍。當街打架的事情時有發生,只要不傷了人或害了對方性命,官府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有人受了傷,或告到了衙門。官府就不得不出面處理,取證聽審要耽誤很多時間,待官司審完了,屆時二位小哥的遊興恐怕也被攪光了。」

李旭和徐大眼都是聰明人,豈能聽不出步姓軍官話語裡的回護提醒之意。二人當即再次施禮,感謝步將軍的高義。那步姓軍官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看沒人跟在自己身後,笑了笑,說道:「不瞞二位,那胡兒欺人太甚,如果換做我在你們兩個的位置上,也要衝上去狠狠跟揍他們一頓。所以,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上馬吧,我送你們出城,免得地方上有人多事!」

兩個少年依命上馬,由姓步的將軍和他的幾個隨從陪了,緩緩走向外城。沒多遠,果然有地方差役拎着鐵尺、鎖鏈,大張旗鼓地趕了過來。見有軍官在此,眾「勇士」不敢惹事端,收了傢伙悄悄地躲到了路邊。

「這還是我大隋的官差麼?」饒是徐大眼肚量大,見到官差擺出如此陣仗,也氣得渾身直哆嗦。

「他們也是奉命行事。胡人他們不敢惹,只好欺負自家百姓!」步姓軍官仿佛司空見慣了般,苦笑着說道。

「早知如此,將軍不如一槊把兩個胡人了結了,省得他人再受其害!」李旭向地上啐了口吐沫,惡狠狠地罵道。

「殺了他們倒是舉手之勞,只怕給羅公惹上麻煩!」步姓軍官搖頭,苦笑連聲。

「難道以虎賁中郎將羅公之威,也不敢招惹幾個胡人無賴麼?」徐大眼詫異地問道。

「怕得不是這些無賴,而是怕有人借這個理由起了邊釁。突厥人本來就對中原虎視眈眈,朝中諸公不知道提防,反而一再叮囑邊將不得生事。一旦突厥人以族人被殺之名打上門來,即便弟兄們將其擊退了,朝里那些人,也不會放過我家將軍!」步姓軍官搖頭嘆息,低聲向二人解釋其中複雜原因。

原來此時駐紮在薊縣的是虎賁中郎將羅藝,此人武藝和謀略在邊將中都是數得着的。再加上麾下數千生死與共的弟兄,虎賁鐵騎之名,足以讓草原上小兒不敢夜哭。可這位羅將軍什麼都好,就沒生在一個富貴之家。雖然憑着武功、運數和皇上的賞識被破格提拔為將,在世代華袞的大族眼裡,卻依然是個兵痞子。所以為了不被人無端挑毛病,羅藝只能約束自己的手下平時切莫給自己惹事。

「羅公真乃大丈夫!」聽完步姓軍官的講述,徐大眼拊掌讚嘆。

「羅公真是出身於行伍?」李旭關心的重點永遠仿佛不會跟徐大眼在一個地方,揚起頭 ,期待地問。

「羅公當年就是一個小卒,死人堆里殺出來的功名。這一點,羅公從沒向弟兄們隱瞞過!」步姓軍官抬起頭,帶着欽佩與自豪地口吻說道:「羅公曾經教訓弟兄們,說配牲口時需要名種名血,這樣才能生出好崽子。但人不是牲口,成虎成豺,憑的全是自己!」

剎那間,一個縱馬揮槊,風流倜儻的蓋世英雄形象出現在李旭心裡。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慢慢發熱,胸口處仿佛有一股火,洶湧着要從嗓子裡噴將出來。

「大丈夫當如是!」徐大眼挺直身軀,大聲點評。

「若有機會,大丈夫當如是!」內心深處,李旭聽見自己的靈魂發出不甘的怒吼。

注1:薊縣,此處薊縣是隋朝重鎮,非現在的薊縣。具體位置在如今的北京市南,大興附近。

注2:爺勒蓋,土話,特指腦門。

第二章 出塞 (二

上)

「開皇二年,突厥人見咱們大隋剛剛立國,內亂未平,興兵四十萬叩關。把武威(今屬甘肅)、金城(今蘭州)、天水、延安等地,搶成了一片焦土。三年,楊大將軍率領十二萬大隋青壯分七路迎敵,在白道(呼和浩特一帶)剛好把突厥頭子沙缽略可汗堵住。當時各路兵馬均不在附近,大將軍本部只有兩萬人。眾老將都建議撤離,大將軍卻不肯墜了我軍威風,帶着五千鐵騎直衝沙缽略本陣。我家將軍當時只是個旅帥,一直衝在最前面。突厥人萬弩齊發,把將軍麾下一百個兄弟射死了七十多個,我家將軍換了兩匹馬,最後硬是衝上前用刀子捅了沙缽略的屁股蛋子。一場仗下來,咱五千人弟兄把他十萬胡騎殺得潰不成軍,屍體躺了三十餘里!」 那步姓軍官對自家將軍素來佩服,聽兩個少年交口稱讚羅藝,一時心情大閱。比比劃劃,說起了羅藝從軍以來的英雄事跡!

「大將軍楊,是衛王千歲麼?」徐大眼、李旭異口同聲地問道。衛王楊爽是整個大隋年青人的偶像,即便是李旭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對這位年青將領也佩服得很。此人為先皇的異母兄弟,十四歲領兵,打遍中原無敵手。二十歲北征突厥,以弱勢兵力破突厥兵四十萬。二十四歲再度出塞,打得突厥諸部望風而逃,根本不敢搠其兵鋒。

「那時候,楊大將軍只二十歲,我家將軍只有十七歲!」步姓軍官口中不提封爵,只有將軍,臉上的表情又是自豪,又是羨慕。「收兵回營後,身上中箭太多,根本無法脫下鐵甲!大將軍親自給他奉酒,命人拔箭。每取一箭,賜酒一盞。身上的箭拔完了,我家將軍飲酒逾斗,醉倒不起,從始至終沒呼一聲痛!」

軍中漢子說話,修飾之詞甚少,聽起來卻更令人血脈賁張。那一役也的確不需要文人墨客過多去渲染,文帝楊堅得國非常,正是憑此戰才使得中原百姓認同了頭上的大隋朝。而塞外諸胡,也是因為此役,才打消了把邊塞諸地當作他家錢糧牧場,動輒進來打一次草谷的心思。

李旭與徐大眼俱在最容易為英雄心折的年齡,對當年那場戰爭悠然神往。二十歲的主帥,十七歲的將軍,金戈鐵馬。如果當年自己也在衛王帳下,衝上前去捅沙缽略屁股的人中,未必沒有自己。

「將軍那時也在羅公左右麼?」李旭按耐不住心中彭湃的熱血,大聲問。

步姓軍官笑着搖頭,看着李旭充滿期待的雙目,解釋道:「我晚生了幾年,沒趕上。功名但在馬上取,若是我早生五年,定能為羅公擎旗!」

「將軍現在擎旗,為時未晚!」徐大眼笑着恭維。

三人甚是投緣,談談說說,直到離城老遠,才互相道了別。李旭目送着步姓軍官的背影,又是佩服,又是羨慕。對方說得好,功名只在馬上取。像羅藝那樣出身低微,最後不也能成為威震天下的虎賁將軍麼?只可惜父母膝下只有自己一個,要不然,就此從了軍,追隨在羅公帳下,不愁將來沒有出頭之日。

「這位步將軍年紀這麼輕就做到了虎賁鐵騎的校尉位置上,不知道出身於臨汾步家,還是洛陽步家!」徐大眼卻不知道是什麼材料打造的玲瓏心,方才還激動得恨不能立刻投筆從戎,一轉眼就開始冷靜地探究起步姓軍官的家族來。

「有什麼分別,不都是姓步麼?我村前也有一戶賣膏藥的人家姓步,說不定還是這位將軍的至親!」李旭對別人動輒就提起家族,沒來由地反感。

徐大眼知道他在故意抬槓,也不跟他去爭,笑了笑,解釋道:「當然有區別,臨汾步家乃東吳大將軍步騖之後,家傳的文韜武略。他肯投身羅公帳下,而不是憑家族聲望去朝廷鑽營,這份腳踏實地的勁頭,就令人佩服。而洛陽步家是鮮卑大王步鹿更之後,跟當今聖上還有些淵源。他放着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而投羅藝帳下從軍,這份心勁兒,就更令人嘆服了!」

「你怎知道他祖上不是賣膏藥的,他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什麼名血名種!」李旭冷笑了一聲,強辯道。先皇雖是漢人,原名卻是普六如,是個鮮卑姓。步鹿根與普六如家有瓜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反感徐大眼把人的成就跟姓氏聯繫的做法,況且步校尉為人豪爽大氣,也不像靠家族蔭庇才出頭的人。

「他那杆槊使得動若脫兔,穩起來卻如泰山般,讓人無法逃避那壓頂之勢。沒十年苦功根本達不到。這馬槊可不是人人能煉的,就便買得起槊,也請不起師父。你沒聽他剛才講,羅公捅了沙缽略的屁股,用的是刀,而不是槊?」徐大眼倒是好口才好細心,僅僅從步校尉的幾句話中,就給自己找到了旁證。

「說不定羅公的槊折了,所以臨時改用的刀!」李旭心裡明白徐大眼說得有道理,嘴巴上卻不肯服軟。同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自己除了書本外,對外界的認識幾乎一片空白。而徐大眼卻什麼都見過,什麼都懂。就像一灣泉眼,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人生的智慧。這份才智讓他很佩服,佩服之外,又深深地感到一種自卑。所以跟胡人拼命時,他可與徐大眼同生共死。下了博命場,彼此之間的隔閡依然如斷崖,相互看得見,卻始終無法走近。

「若是你,平生用慣了一種兵器,生死關頭,會以別的兵器相代麼?」徐大眼搖頭,反問。看看李旭非常不自然的表情,低聲安慰道:「兄弟,其實在我眼裡,很多所謂的大族不過是爛了根的老樹,表面上看上去高大結實,哪天被風一吹,立刻就倒了。但沒倒之前,那上面的枝葉長得比野草茁壯,這也是實情。若你李家是連飯都吃不起的貧戶,你父母有本事送你去縣學讀書麼?那些口口聲聲有教無類的名師鴻儒,肯收一個乞丐就學麼?」

「那,那是自然!」李旭感到自己臉上發燙,嗓門卻陡然提高:「可羅公說過,人不是牲口,能否有成就全憑自己的本事!」

「如果有人因為家族出身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為對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願意與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麼區別!我分析其家族,為的是更清楚地看清他這個人,卻不是為了攀附。你堅持自己的謬誤,只會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徐大眼亦抬高了聲音,不客氣地指責道。

「我,我….!」李旭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在顫抖,說不上來是怒,也說不上來是悲,連日來受到的種種委屈均被徐大眼給勾了起來,直想找人打一架出氣。而對方說的話,卻句句在理,讓他想發作也找不到理由。

「這是你自己的坎兒,沒人能幫你。如果羅公亦如你般看重出身,麾下也收不得步校尉這般人物。況且你上谷李家,本來就是名門望族!」徐大眼拍拍李旭肩膀,臉上的表情根本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兄弟,你今天能捨命救我,所以我才提醒你。雖然在本族中,你可能受過人欺負。可飛將軍李廣之後依然是塊金字招牌。將來用的着時,這麼好的東西沒理由不用!」

「如此,多謝徐兄了!」李旭感覺到肩膀處傳來的溫暖,挺直腰杆說道。

「不必謝我,咱們本是同路人。你去塞外幹什麼,愚兄我去塞外幹什麼?」徐大眼笑着說道,流露出滿臉坦誠。

經歷了一場爭執,二人之間的關係反而被拉近了許多。李旭本來不是什么小肚雞腸之人,徐大眼也不是得理不饒人之輩。彼此間年齡又差不多,所以在一楞之後,會意的笑聲立刻響了起來。

「徐兄,那槊,真的很難煉麼?」走了一段,李旭又試探着問道。下午的時候,步校尉橫槊立馬的風姿,已經深深刻入了他的腦海。

「易學難精,學到步校尉那個地步,至少得花上十年功夫!說實話,十八般兵器,煉槊最是虧本!」徐大眼點點頭,低聲解釋。

「這是為何?」衝突之後,李旭反而把徐大眼當做一個難得的老師,非常認真地求教起來。

「馬槊很貴,也很難做,不是一根木棍綁上個鐵頭便可稱槊。那是秦漢以來的貴重兵器,長度、材質都有標準…..」徐大眼儘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東西灌輸給李旭,就像兄長教導自家弟弟般認真。他之所以這樣,一則是因為少年心性,喜歡在同齡人面前展示自己與眾不同。二是因為李旭下午時捨命相救,按徐大眼的理解,這是生死之交,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