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6章
酒徒
聽了半晌,李旭終於明白,原來一根馬槊裡邊有非常多的講究。槊杆根本不像步槊所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韌木的主幹,剝成粗細均勻的蔑,膠合而成。
那韌木以做弓用的拓木為最,次以桑、柞、藤,最差也得用竹子。把細蔑用油反覆浸泡。泡得不再變形了,不再開裂,方才完成了第一步。
而這個過程耗時將近一年,一年之後,將蔑條取出,蔭涼處風乾數月。然後用上等的膠漆膠合為一把粗,丈八長(注,漢尺),外層再纏繞麻繩。待麻繩干透,塗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層裹一層,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發出金屬之聲,卻不斷不裂,如此才算合格。
然後去其首尾,截短到丈六左右。前裝精鋼槊首,後安紅銅槊纂。不斷調整,合格的標準是用一根麻繩吊在槊尾二尺處,整個丈八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桿般兩端不落不墜。這樣,武將騎在馬上,才能保持槊尖向前而不費絲毫力氣。
如此製造出來的槊,輕、韌、結實。武將可直握了借馬力衝鋒,也可揮舞起來近戰格鬥。只是整支槊要耗時三年,並且成功率僅僅有四成,因此造價高得驚人。所以漢唐以來,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將領的標誌。以南梁武帝之富,造了把長兩丈四尺的槊,也要四處跟人賣弄。而在大隋,只有皇家禁軍嫡系,才大量裝備了標準馬槊。其他諸府兵馬,通常找根木棒裝以鐵尖充樣子,這種偽劣產品嚴格的說只能稱為矛,與槊半點瓜葛都扯不上。
「所以,我才根據步校尉那杆槊,推測出他的出身。本朝不禁民間攜帶刀、劍、弓、矢,但馬槊,是絕對不準許買賣的。能在家中藏有那麼精緻的一杆槊,又請得起師父教導的人,怎會是小戶人家!」徐大眼介紹完了馬槊的妙處,低聲指點道:「我並不是看重他的身家,而是聽師父說,於細微處可見大局,如果領兵打仗,自己這邊將領什麼出身,什麼本事,敵人那邊將來什麼來頭,是萬萬不可忽視的!」
說着,說着,聽李旭那邊又沒了聲音。徐大眼側頭望去,只見自己的同伴微微耷拉着腦袋,仿佛剛剛丟了個包裹般沮喪。
徐大眼一轉念,立刻明白了李旭為什麼而難過。想必他經歷下午一場風波,心中早已把步校尉當成了偶像。一直打算買杆槊去慢慢學,經自己這麼一羅嗦,整個美夢剛剛開頭就被打了個粉碎。
想到這,徐大眼心中不覺歉然。暗罵只顧着賣弄本事,卻忘了身邊這位兄弟家境有些貧寒。以李旭的身世和性格,無怪他對世家兩個字反應那麼大。
慚愧拍了拍李旭肩膀,徐大眼鄭重承諾:「兄弟別灰心,等這場仗打完了,哥哥送你一根長槊。質地未必趕得上步校尉手中那枝,卻保證不是白蠟杆子裝了鐵頭糊弄的!」
「多謝哥哥美意!」李旭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徐大眼的好心他明白,但以自己的身家,哪裡去請好師傅。金戈鐵馬,縱橫江湖,註定是美夢一場罷了。
「兄弟忘了,羅公用的是刀,照樣捅沙缽略的屁股!武器再好,用他的還是人!」徐大眼見李旭愁眉不展,繼續開導他。
「謝謝徐兄,不過,一切等仗打完了再提。」李旭好像把滿腔悒鬱全吐出了喉嚨般長長地嘆了口氣,換了一幅笑臉,問道:「以徐兄這般身手,見識,又為何不去陣前博取功名。反而學我這短視之人,千里迢迢躲到草原避難!」
「我說兄弟啊,那姓步地把你害慘了!」徐大眼放聲大笑,雙眼仿佛洞穿了世間一切般明澈:「我四歲開始讀書,六歲開始練武,八歲起,家裡找專人教導我世間俗務。十年苦功,就為賣個好價錢。此番東征,有敗無勝。明知虧本買賣還做,我徐家還對得起生意人三個字麼?」
「啊,呃,呃,噢!」李旭驚訝得差點背過氣去,看着徐大眼坦誠的笑容,一股笑意慢慢從肚子裡涌了上來,一瞬間,少年人溫和無邪的笑容綻放了滿臉。
第二章 出塞 (二 下)
一笑過後,二人之間隔閡更淡。看看天色尚早,還不着急回劉老莊報道,乾脆在官道邊找了個看上去乾淨一些的酒館,把馬韁繩仍給小二,徑自走了進去。
那店家正愁門口清淨得鳥雀已經搭了窩,見有兩個書卷氣十足的年青後生走了進來,豈能不賣力氣招待。片刻後,幾樣地方特色的小菜和半罈子米酒擺小几,徐大眼和李旭把兩張矮几並在一處,邊吃邊聊,越說越是投機。
一談之下,李旭才發現作個大戶人家的子弟真不容易。從小就被囚徒一般拘束着,如何走路,如何吃飯,都有許多規矩。至於讀書、練武、寫字、吟詩等諸般李旭覺得樂在其中的事,對徐大眼來說卻是每日必修的苦差,稍微有差池,竹筍炒肉片(打屁股),鐵尺炙熊掌(戒尺打手心)都是家常便飯。其餘的觀察天下大事,參與家族事務,與其他家族往來、應酬,更是不勝其煩。
而徐大眼對李旭的日常生活頗為好奇。摟草,捉兔子,玩泥巴、打群架,都是他做夢都夢不得的遊戲。至於拿了茅草堵人家煙囪,向牲口圈裡丟點燃了的野花椒等諸般可以與「上房揭瓦」同罪的「惡行!」,更是聞所未聞。其中有多快活多刺激,徐大眼想象都想象不出來。
這家酒館的酒與張家舅舅的私釀相比起來就像白水一般沒味道,可徐大眼和李旭兩個依然覺得平生最痛快一飲就在今天。說着說着,二人就談到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上。
「那小子也是硬氣得很,明知道上了我事先設下的套,眉頭都不皺一下到我家米店裡扛了一下午麻包。雖然回家後被他爹打了個半死,第二天依然趔趄着來上學,與大夥見了面,還是那樣傲氣!」徐大眼美滋滋地喝了一盞酒,得意地介紹。
他最得意的壯舉發生在去年。十五歲的徐大眼設了圈套讓平素瞧不起自己的一個侯姓子弟輸了賭局,自願到徐家的米店當了半天小夥計。雖然事後被家長打了一頓,並且被勒令去登門道歉,至今想起來的卻全是得意。
「那,那姓侯的人家難道比你家田產還多麼?」李旭驚詫地問道。在言談中,他了解到徐大眼家中有糧田數百畝,名下店鋪四十餘家,遍布周邊數郡。李旭記憶里,這麼大的家業,上谷附近幾乎無人能比得上。怎麼到了徐大眼的故鄉,居然還有人會瞧不起他。
「不是家財的緣故。論家財,徐家不是小戶。論門臉,卻是個確確實實的寒門,數得着的好日子不過五十年。而那侯家,自兩漢之時便是望族,綿延數十幾代。所以,平時我連他們家門口都不能靠近!靠近了就被他家的家丁罵。那回雖然是去賠禮,卻直闖了進去,誰也不敢阻攔!」徐大眼帶着三分酒意,把寒門兩個字咬得鏗鏘有聲。「他家不受我的賠禮,就找不回這個門面。讓我進去賠禮,就不能說與我這寒門子弟從無往來。那天,他們家老太爺的臉色,比猴子屁股還好看!」
在河東諸郡遍布着一些世家大,諸如瀛冀劉,清河張、宋,并州王氏,濮陽侯族,還有一些如蕭、梁、李、鄭、郝等有着帝王將相血脈的豪門。這些大族眼中只有與自己家族歷史差不多悠久的豪右,對於徐家這種剛剛崛起的爆發戶,根本瞧不上眼。甚至連當今皇帝,因為其曾經姓過普六茹,他們也不願意與之聯姻。相反,歷代朝廷因為這些人家血脈高貴,人口眾多,還不得不授予高官以示安撫。(注1)
所以徐大眼當年也曾與李旭一樣對豪門大戶充滿反感,但隨着年齡增長,他心態漸漸平和起來。不想再找這些人的麻煩,只是期待把自己家族有朝一日也變得比那些世襲豪門更強大,讓所有輕慢過自己的人全部去後悔。
「事在人為,所謂豪門,不過是風雲際會,出了幾個英雄人物。我就不信,十年苦功,給我換不來一件可以傲人的基業。賢弟呢,你最開心的事情是什麼,可否說與愚兄下酒?」徐大眼乾了一盞,再給自己斟一盞,高舉着,年少輕狂之態盡現。
「我?」李旭再次沒了話說。自懂事以來,他每日除了學習,玩耍外,就是幫着母親整理家務。十餘年的記憶里,全是些日常瑣事。帶着幾分溫馨,也帶着幾分苦澀。寒夜中自己慢慢回味尚可,拿出來與人分享,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是啊,難道賢弟從來沒做過什麼出格一點,得意一點的事情麼?」徐大眼的眼睛瞪得能塞進一個包子,期盼着問道。今日與李旭閒聊,他看到了與自己生活完全不同一面,好奇,新鮮,還彌補了從小到大,總未盡興玩耍的缺憾。心裡總把李旭年少時的故事當作自己,設想着如果自己是李旭,該如何調皮搗蛋,捉貓逗狗。
「就在上個月,我獨自打了一頭狼,足足有這麼大!」李旭的手向面前並在一處的兩張小几上比了比,自豪地說道。這已經是他能想起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了,雖然當時差點被母狼嚇尿了褲子。
「然後你就把人家的崽子也掏了,取名甘羅是麼?」徐大眼大笑着問道。在他眼裡,李旭雖然木吶,見識少,但算得上一個少年才俊。年紀小小敢獨自一人上山打狼,就憑這份膽量,也值得自己一交。
「嗯,他們說小狼是災星,所以我叫它甘羅!」李旭點點頭,臉上帶出了幾分黯然。就在得到小狼的當晚,父親命令他輟學逃兵役,原來對生活的設想全部被推翻。直到現在想起這些事情,心裡還隱隱約約感到遺憾。
「給一頭畜生取名叫甘羅,真有你的!」徐大眼大笑着舉盞齊眉,「來,幹了這盞。為兄佩服你的膽色,兩年前,我自己甭說追殺孤狼了,門都沒出過!」
「哪裡是追殺啊,差點被它吃了!」李旭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抿了口酒,訕訕說道。看看徐大眼茫然不解的樣子,只得簡要地描述了自己怎麼與狼相遇,怎麼差點被「值三吊錢」的「寶弓」害死,怎麼閉着眼睛射死了母狼,怎麼循血跡追到小狼的事情說了一遍。
一字不落地聽他把話說完了,徐大眼想了想,提醒道:「仲堅賢弟,你那把弓說不定真值三吊錢。按你說的長度,力道,應該是咱大隋的騎弓,市面上根本見不到的好東西。」
「聽你說了馬槊的事情後,我也這麼想。請問徐兄,這騎弓與步弓有什麼不同麼?」李旭點點頭,問道。對舅舅給自己那把性能時好時壞的弓,他一直愛恨交加。轉讓給別人吧,心裡又十分不舍。自己留着用吧,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弓大爺發脾氣,枉送了自己的命。
「騎弓短小,但力道卻未必比步弓來得弱。」 徐大眼拍打着面前的小几,低聲唱起了治弓秘訣。「冬治弓干,春治角,夏治筋,秋合諸材,寒修外表,酒蒸、火段、鉗緊、手撕,慢冶條。絲纏節,干貼膠,上漆,被弦,重馴導……」這又是李旭從來沒聽說過的,他瞪大雙眼,如渴望食物的幼兒般,拼命吸取着歌訣中的養分。
「騎射之藝,源自趙武靈王。但治弓之法,卻是我中原流傳了數百年的絕技。造一把好弓,和造好槊一樣,需要選材、合膠等,每一步據說都很嚴格。通常四年才得一把好弓,我大隋當年為了南征,集傾國之弓匠,也不過造了萬餘把這樣的良弓出來。後來新皇登基,把錢都拿去玩樂,良弓良匠都絕了種。嘿嘿,你那把弓,甭說三吊,賣給步校尉,十三吊錢他都肯出!」
「噗!」李旭一口酒沒咽落肚子,一下全嗆了出來。十三吊?!!一萬三千個錢?!!姥姥啊,這是他長這麼大沒聽說過的大數字。有這麼多錢,開個店鋪的本都夠了,何必再往來塞上受苦。
正計算着,又聽徐大眼說道:「不過,打仗時將領們都穿重甲,很難用弓真正傷了對方。所以羅公才能身重多箭而不死。如果沒有我大隋的鐵甲護着,甭說多箭,一箭就被射穿了!」
「那是自然,徐兄可知騎射之法!」李旭端起酒杯,虛心求教。
「不太清楚!我學弓時,師父總是說,多射幾次,自然手熟了。我沒那麼多時間射箭玩,想想人家騎了戰馬,穿了重鎧,也沒那麼容易被我射!」徐大眼搖頭,提供了一個令人失望的答案。
看看天色已經擦黑,徐大眼拿出十幾個銅錢,結過帳。與李旭相跟着回了劉老莊。秋高,又值滿月十分,地面上非常明亮。不用點燈,也能看到對面人的模樣。
二人才把馬匹拴好,還沒等喘過口氣來,就聽見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兩位英雄回來了,見到羅將軍麼?他有沒有給你等些銅錢,以酬謝你二人下午見義勇為之功!」
李旭抬頭,看見孫九、張三,王麻子等幾個資格較老的行商正在月光下看着自己,看情形,眾人在院子中已經等待多時了。
正當他琢磨如何回答的時候,徐大眼站上前,搶先說道:「羅將軍何等人物,怎麼會理睬這點小事兒。只是他帳下的步校尉嘉許我等仗義,硬拉着吃酒到現在。還許諾說,如果將來商隊在涿州、漁陽、安樂各地有事情,儘管報他的字號!」說着,趁別人不注意,用後腳跟輕輕踢了踢李旭的小腿。
「是,是羅校尉熱情,我們兩個被拉着走不開,所以,所以回來晚了!」從沒撒過謊的李旭結結巴巴地說道,胸口處,感覺到有頭小鹿在一直跳個不停。
「嗯!」本來想欲發做一番的商隊副頭目張三沒了脾氣,鐵青着臉罵道:「經商的笑迎四方客,什麼時候輪到咱們報打不平來。一旦到了人家的地面上…….」罵到一半,想想現在還是涿州地界,得罪了官府更沒好果子吃。吐了口濃痰在地,用草鞋狠狠地跺了幾腳,悻然而去。
王二麻子見副頭領不說話了,也跟着沒了詞。白天,他和老杜等人親眼看到姓步的校尉笑呵呵地把徐、李兩個小兔崽子送出了城。此人雖然只是個六品校尉,可在邊塞各地,虎賁鐵騎的校尉比一郡之首還威風。萬一與虎賁鐵騎破了面子,今後自己就甭想再通過涿州了。
「以後小心些,能不管的閒事就別管。一旦讓兩個鬍子把你們傷了,我跟你們家裡的人沒法交代!」孫九見自己的同伴都走開了,搖搖頭,嘆息着奉勸。看看兩個少年漲得通紅的臉,把聲音壓低了些,說道:「他們下午賭輸了錢,心裡不痛快。所以你兩個別惹他們。下午被你們所救的那幾個商販是揚州人,找上門來,送了兩大塊蘇綢給你們做謝禮。我替你們塞到被窩裡了,你們好生收着吧!應該值不少錢呢!」
「謝謝九叔!」李旭和徐大眼同時施禮。商隊頭領孫九的秉性與其他幾個老江湖截然不同,豁達,大度,懂得疼惜晚輩,這樣的老人無論身份貴賤,都能令人心生敬意。
「早些睡吧,明天還早起呢!」孫九善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憑藉徐大眼的從容應對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個少年相對着吐了吐舌頭,跟在孫九身後向各自的臥室里走去。
所謂臥室,只是正對着的兩間大屋。每個屋子中用木板相對着搭了兩溜通鋪,上面鋪了些稻草,供行商們休息。雖然有些簡陋,比起野地里露宿,這已經是高檔雅間了。所以此時在屋子內,已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李旭躡手躡腳進了屋,按孫九的事先指點,找到了自己的鋪位。被子卷已經展開了,從邊角處齊齊正正的摺痕來看,是九叔親手幫的忙。李旭心裡感激,衝着窗外的身影使勁點了點頭,伸手摸進了自己的被窩。
一股溫水般柔和的感覺立刻順着指尖滑到了胸口。是上等的蘇綢,怪不得幾個賭輸了錢的老商販都看着眼紅。李旭借着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捧起綢面,看到藍天上雲絲般的顏色。這是大戶人家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徐大眼身上就穿了這麼一件,張小五也有一件類似的直裾,卻不捨得總穿在身上,只是重要日子才穿出來顯擺。
想想白天發生的事,李旭有些睡不着。步校尉策馬持槊的樣子就像刀刻一樣印在了他腦子裡,一閉上眼睛,滿心都是那個雄姿英發的豪傑形象。比起這個清晰的英雄形象,步校尉所嘆服的羅將軍的樣子反而有些模糊。雖然羅將軍是個大大的英雄,他的故事令人熱血沸騰。
來回翻了幾個身,李旭還是睡不着。明知道自己這輩子註定與馬槊無緣,也沒機會像步校尉一般在如此輕的年紀就做了六品武職。白天跟徐大眼聊天時他了解到,即便是從了軍,普通士兵也很難出頭。世家子弟門路比自己硬,武技比自己高,升得自然比自己快。而自己這樣的小戶人家子弟,通常只有資格運送輜重,或在攻城時抱了柴草填壕溝。死後也不會有馬革裹屍,而是胡亂一埋,沒幾天就便宜了野狼、禿鷲的肚子。
想起野狼,李旭又想起了被安置在馬廄一角的甘羅。自己這個主人不討大夥喜歡,甘羅估計也沒人照看。爬下鋪位,接着月光從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大塊肉乾,李旭躡手躡腳溜進了月色里。
月光如水一般瀉在滿是驢屎馬糞的院子裡,整個地面如同被染了一層霜,柔和,漂亮。四野里很靜,偶爾有蟋蟀的叫聲從院子角落裡傳來,澀澀地,好像被秋風吹傷了嗓子。李旭記得自己臨行前,舅舅總是咳嗽。不知道他的嗓子現在怎麼樣,吃了自己挖來的草藥,是否好了一些。母親呢,如此月光下,她又該坐在院子裡借着月色踩織布機了吧。三日斷匹,總是不停地織麻布的母親好像很少穿新衣服,記憶里,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打着補丁。
離家才數日,李旭發現自己已經非常非常想家了。臨行前那點流浪的喜悅蕩然無存,此刻藏在內心深處的,只有對雙親的深深思念。然而,那個家在短時間內他卻回不去了,徵兵在即,據徐大眼分析,官府一旦着了急,誰家的子弟都會強拉。想用錢買通關係的大戶人家,都得看看老爺們能否先保得住頭上的官帽。
一點燈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主人家專門給商隊頭領開闢的小間。整支商隊內,只有孫九有資格去住。想想老人一路上對自己的照顧,李旭又溜回屋子,抓起那塊蘇綢,向孫九的臥室摸去。
腳步再次跨進院子的剎那,他卻聽見了幾聲吵鬧聲順着孫九房間的窗子沖了出來。
「你總是護着他,今天他敢管突厥人的閒事。出了塞,他就敢管別人的閒事,一旦給商隊惹來禍端,大夥都跟着傾家蕩產!」這是張叔的聲音,尖利中透出焦急。平素里,他總是笑呵呵的,呼喊李旭幫他做事。
「是啊,九哥。那小子根本不是做買賣的料子,又沒眼力架,脾氣又倔。什麼都得人教,又好惹事。帶着他,將來肯定有數不盡的麻煩!」說這話的是王麻子,李旭清晰地記得他說話時嘴裡那口令人噁心的黃牙。
「還有那頭小狼,眼看着越長越大。九哥,您得拿個主意。大夥信任你,可不能由着他胡鬧。姓徐的咱惹不起,李大木是個三腳踹不出屁來的傢伙,咱還怕他?」說這話的是杜疤瘌。李旭知道,從離家的第一天起,此人就一直念叨在有間客棧吃的飯菜,付出了在別家吃飯一倍的代價。可那天,李旭分明記得此人給自己的見面禮只是一個白錢,上面還缺了半個角。
剎那間,漫天無形月光都變成了有形的冷水,直澆在李旭身上。他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冰涼冰涼的,血肉都被凍結在了一處。這就是最初當着自己父母面拍胸脯,說要照顧自己一路平安的「好友」。這就是曾經摸着自己的頭,滿臉慈愛的長者。只為了一個可能發生的危險,他們就打算趕走自己,而昨天晚上,在自己幫他們給牲口餵水的時候,他們還說帶着自己同行是福氣!
你親眼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親耳聽見的,未必是事實。李旭想起了楊老夫子的臨別贈言,眼裡慢慢燃起了火焰。
「你們鬧夠了沒有,是不是打算站在旭倌床頭去,把這話親口告訴他!」孫九的聲音透過粗紙窗,慢慢傳了出來。不高,卻堅定有力。李旭看見九叔站了起來,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紙窗上,顯得如山般巍峨。
「你們逼我做什麼,我都明白。我孫九今天也撂這一句話,如今薊縣城,準備出發的商隊不止我這一撥。大夥誰打算拆火加入別的商隊,明天早上別起來應卯就是,我孫九決不攔着。但是誰想把旭倌扔下,門都沒有。我再說一遍,大夥聽好嘍。今天晚上你們隨便嚷嚷,出了涿州,誰要是對旭子動歪心思,別怪我孫九不拿他當朋友!」說罷,把一件東西從腰間解下來,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
張三、杜疤瘌、王麻子等人都被震住了。誰也沒想到孫九會為了一個小毛孩子跟幾個老搭檔發火。幾個人嘟囔數聲,不敢再多言語。看看大夥不服氣的樣子,孫九撫摩着短刀坐下來,低聲說道:「那孩子是魯莽了些,可他心腸不壞。一路上,你們誰的忙他沒幫過?。他沒出過遠門,一切得人教導。可他用你們教導第二遍了麼?一個讀過書,熱心腸,知道冷暖的孩子,你們還忍心欺負他,不覺得丟人麼?我也知道,你們是欺負他爹李懋老實,可兄弟啊,咱們別只顧着眼前。有句老話說過,莫欺少年窮…….」
李旭擦了把臉上的淚,捧着冰冷的蘇綢,慢慢退開。他不想再聽下去了,人世間也許就是這樣,有可能踩到馬糞,也可能揀到蘑菇。沒有一件事情生來完美,也不會是所有的人都欣賞你,理解你的付出。
當天夜裡,李旭做了一個夢。夢境中,他看見自己策馬持槊,衝殺在疆場上。而戰場周圍,無數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面孔,在大聲喝彩。
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種名血。醒來時,他牢牢地記住了虎賁將軍羅藝這句話。
註:普六茹,楊堅的鮮卑姓。其父為鮮卑族爭戰立下大功,被賜姓普六茹。
第二章 出塞 (三 上)
出了薊縣向北,官道漸漸變得破舊起來。路邊的行人越來越少,兩邊的草叢裡,不住有五顏六色的山雞和驚惶失措的野兔跑出來,每當這時,商隊裡就有人拎着弓箭嘻嘻哈哈地追上去。只是大夥的射藝實在不佳,追過半個山頭,野兔和山雞早跑沒了蹤影,只好空着手,悻悻地趕回隊伍中來。
在密雲縣紮營的時候,孫九和張三、杜疤瘌等人又起了爭執。嚷嚷聲持續了小半夜,直到丑時才平息下去。第二天動身時,隊伍里就多了四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
然後商隊副頭目張三哥就向大夥宣布說,這四個人是為商隊僱傭的刀客,負責護送大夥到武列水源頭的奚人部落。而大夥需要付出的代價則是,每個人二十個錢,肉好、白錢不限。話音剛落,立刻有人跳了起來,說刀客雇得太貴,春天走這條道時,同樣是五、六十人的隊伍,每人只要付十六個錢就能僱到能雙手使刀的絕頂好手。
「你們說的那個雙刀劉和他的兄弟們折在黑石嶺了,這個月初發生的事兒。雇他的六十多個商販被人抓了二十多人,每人割了一隻耳朵當作信物讓同伴帶回去向他們的家人籌贖金!」一向吝嗇的杜疤瘌突然轉了性子,顫抖着臉上的疤瘌威脅道。
大夥聞聽此言,脖子後都發了炸,只好忍痛掏出二十個銅錢,交付給張三哥統一保管。道上的規矩,啟程時說價,到地兒時付款。如果路上遇到截匪,因此讓商隊蒙受了損失,所有損失都要從刀客的報酬里扣除。如果商隊沒遭受損失,哪怕是刀客全部戰死了,商隊的頭目也得一文不少地把銅錢送到刀客們的家人手裡,哪怕是這名刀客的家人住在萬里之外。
過了燕樂,官道就徹底消失了。腳下的道路變成了一條商販們用腳踩出的小徑,羊腸子般粗細,連兩騎並行都容不下。周圍的山也越發陡峭起來,巨岩壘壘,幾乎就擠在路邊上。而路的另一側則經常變成不可見底的幽谷,綠的,黃的,紅的,金的,各色樹葉把人們的視線遮擋住,讓你無法探究下面究竟隱藏着什麼,只能聽見淙淙的水聲和山風吹過樹枝時發出的嗚咽。
山,一座挨着一座,沒完沒了。人和牲畜都慢慢開始麻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還是下坡。說是下坡吧,連青花騾子這種強壯的大牲口都得伸直了脖頸,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說是上坡吧,周圍的高聳的山巒卻告訴你,你的位置在一點點向下降。
人們都緊張起來,不再說話,甚至蠢笨的沙雞(注1)咯咯叫着從腳邊晃動着肥碩屁股跑過,也再沒人再有心思去追。孫九、張三、王麻子等老江湖都瞪起了眼睛,粗糙的大手片刻也不肯離開刀柄。而那四個賣命吃飯的刀客,則分成了兩撥,三個人走在商隊最前,一個骨架最大的人,扛着把門板寬的大刀綴在商隊末尾。
整個隊伍中,唯獨徐大眼和李旭鎮定自若。二人都未曾出過塞,不知道路上到底有多兇險。只是覺得又刺激,又興奮。平生走過的所有路,唯獨以此最為精彩。興奮之餘,李旭還注意到了山上的樹木與家鄉的不同。家鄉的樹,大多生着寬闊的葉子,到了秋天這個時候,就會一點點變黃,然後飛雪般飄落下來。而山中的樹,卻是以細細的針葉松樹居多,其次便是柏樹,只有在山腳下或谷地里才能見到楊、柳、棗和野杏子樹,越向山坡的高處,越是松樹的天下。所以山的顏色一直在發生着變化,底下的發黃,半山腰處發紅,再向上開始發綠,發黑,待黑色濃到無可再濃時,則突然變淺,成了灰藍色。那是岩石固有的顏色,高到此,已經沒有了樹,只有巨大的石塊,佇立在風中,閱盡古今滄桑。
「看,長城!」徐大眼突然從後邊喊了一嗓子,嚇得李旭差點沒栽下馬背去。側轉頭,順着對方的手指遠眺,只見一條土黃色,綿延萬里的巨龍,橫亘在左側的山嶺上。山,綿延不絕,巨龍,也綿延不斷,九萬里長風將巨龍的身軀吹得曲曲折折,龍的頭顱依舊高傲地揚着,揚在純淨的藍天之下,群山之顛。
「那是蒙將軍率部眾修築的長城,東臨大海,西入祁連,一萬多里。從秦漢到現在,已經佇立了一千多年!」徐大眼指點着萬里長城,低聲讚嘆道。在這歷史上最壯麗的工程面前,他收起了自己的驕傲,沒再說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豪言壯語。話語裡流露出的,全是發自內心的欽佩。
「可他的廟早就斷了香火!」李旭感慨道。步校尉、羅將軍、衛王、長城修築者,這一路上,他見到、聽到了太多的英雄事跡。每一個,都比書上記述得生動。但英雄們的境遇好像都不太妙。羅將軍一面替朝廷戍邊,一面還要防着朝廷內部的彈劾。衛王殿下在橫掃突厥諸部之後的第二年暴卒,據說是殺人太多遇到了鬼。可據徐大眼介紹,衛王是先皇撫養長大,最疼愛的異母兄弟。先皇在世時,曾經有把帝位傳給兄弟之意。而那位修長城的蒙大將軍的遭遇似乎更慘,史書上用四個字記載他的人生結局,身死,族滅。
「有這樣萬里長城,他哪裡還用得着人間香火?」徐大眼望着遠處的敵樓,滿臉崇拜。如果什麼可以叫不世功業的話,眼前的長城算其中之一吧。千餘年,草原上部落換了無數個,每一支部落南下前,首先都要面對這道人工屏障。
「後邊的人抓緊,從鮑丘水旁穿越長城,咱們就算出塞了!」孫九的喊聲遙遙地從前面傳來,打斷了兄弟二人的議論。
商販們陸續答應着,如一條長蛇般,緩緩加快了移動速度。這樣險惡的山路,能早結束一刻就便宜一刻。很多地方險要異常,如果有土匪突然探出頭來,大夥只有乖乖舉手投降的份兒。
現實永遠與人們的欺騙相左,孫九所說的出口就在燕樂的東北方。一千年滄海桑田,鮑丘水不知道何時變了流向,從北折向南,把長城某個不知名的關口沖做了兩段。大隋立國後,沒時間去重新修建要塞,也沒在這裡駐軍。所以,這段城豁口就變成了商隊們逃避孝敬官府錢的理想選擇。
實際上,這裡距離燕樂的直線距離沒多遠。出了這道豁口,就真正離開的大隋。出了這道豁口,也等於真正進入了燕山。
燕山萬里。
山更高,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從牲口背上跳下來,拉着韁繩在前面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現的陡坡,牲口便成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頂着它的屁股向前挪。
只一天,李旭腳上離家時剛剛換上的厚底鞋便被磨漏了。腳指頭帶着血泡,從鞋前端探了出來。腳後跟也開了口,每邁出一步,腳前腳後就同時傳來鑽心的痛。肩膀上的繭子也不知起了多少層,頂着牲口屁股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知覺。大腿,胸口,粘粘的全是汗,與風中的塵土膠合起來,糊在皮膚上,偶爾一動,便散發出可以令蒼蠅暈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況看起來比他略好,價格不菲的長袍早已被樹枝掛成了袈裟,貼身而穿的精緻短褐也被掛得四處是口子,風一吹,便露出裡邊白皙,但骯髒的皮膚。一雙爬山專用快靴,也與李旭腳上的鞋子做了難兄難弟,前面見「蒜瓣」,後邊見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