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8章
酒徒
對於筋骨上的勞累,李旭早已麻木。跳下馬後,隨即把青花騾子背上的負擔,分了一小部分到馬身上。小狼甘羅也被他從袋子中放下來,跟在自己身邊慢慢向北爬。對於這種久違的自由,甘羅顯然非常興奮,圍着李旭身前身後挨挨擦擦,仿佛根本感覺不到爬坡的勞累。
商販們見青花騾子身上的負擔減少後,明顯力氣見足。也學着李旭的樣子,把部分貨物勻到了馱人的坐騎上。如此一來,商隊的速度又多少提高了些,至少那些馱貨的牲畜不再口吐白沫,看上去像隨時會死掉般模樣。
當太陽再一次從東南方爬出來時,李旭發現自己邁出的腳步不再發軟。眼前的荒野更加寬闊,更加蒼涼。遠山看上去更矮,頂峰處卻個個發白,顯然那是積雪的痕跡。周圍的野草不再像濡水河附近那樣高可齊腰,枯枯黃黃的,只蓋到了人腳脖子。但草叢中卻突然多出了許多小動物,肥胖的野鴿子、體態臃腫的沙雞,眼睛巨大,耳朵卻很短的怪異地鼠,不時在人眼前躍起,晃晃悠悠地逃向遠方。更遠處甚至有一大群粗頸,短尾,長着黃色皮毛的羊在悠閒的吃草。看見商隊經過,負責警戒的雄羊只是抬起帶着直角的頭,好奇地觀望。看樣子,它根本沒打算通知自己的同伴逃走。(注 3)
「就在這裡休息一個時辰,讓牲畜緩緩腳力。咱們已經上了壩,下午就能趕到目的地!」 孫九與郝老刀等人碰了碰頭,大聲宣布。
「呼啦!」隊伍立刻開了鍋。年紀老的商販在草地上鋪開行李捲兒,不顧冰冷,倒頭就睡。年紀輕或體力足一些的商販,則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把坐騎上被的貨物卸了下來,然後不顧牲口的抗議,跳上馬鞍,揮舞着弓箭沖向了遠處的黃色羊群。
那是黃羊,性子溫和,肉味鮮美。秋末正是其肉最肥,毛最厚實,跑得最慢的時刻。隨便打到一頭想辦法弄回中原去,那結實的短角,棕黃色帶有白毫的皮毛,都能賣上一個好價錢。
「小心些,別跑太遠!」孫九衝着遠去的人群大聲喊。他的話轉眼被淹沒在馬蹄聲中。商隊中的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根本不在乎錢的富家子弟和李旭這個根本不認識黃羊為何物的懵懂少年,誰不希望順手發一筆小財?片刻之後,營地中就只剩下了他、張三和幾個實在疲憊得無力騎馬老商販,其他人幾乎全部沖了出去。
「原來那些羊是野生的!」李旭後悔地想。欲縱馬去獵,卻對自己的射藝實在沒把握。搖搖頭,殃殃地鋪開行李捲兒。
「還在為前天傍晚的事情生氣?」徐大眼見李旭發蔫,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犯不着,有些人像狗屎,他們存在就是為了讓你感到噁心。噁心到了你,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至於自己有多臭,他們不在乎!」
李旭被這個貼切的比喻逗得笑了聲音,面頰上立刻出現了幾條淺淺的褶皺。一路顛簸,讓他的身板瘦削了不少,皮膚的顏色更深,更粗糙,並在耳根附近出現了幾排依稀的黑毛。這讓他看上去仿佛成熟了許多,根本不像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年郎。
「你怎麼看上去一夜間長大了許多!」徐大眼轉到李旭身前,皺着眉頭看了看他。伸出拳頭來,捶了捶他結實的肩膀,戲問。
「是麼?早上沒洗臉的緣故吧!」李旭傻呵呵地笑着,目光中,卻多出了很多複雜地東西。他非常欽佩徐大眼的目光之銳利。但昨夜自己具體想到了些什麼,他卻不願意宣之於口。
徐大眼也沒太多的興趣來研究李旭的變化,他的目光很快被遠方傳來的喧鬧聲吸引了過去。出獵的商販們運氣不錯,才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已經有人打到了一頭家犬大的小羊。放在馬背上,正高興地向回跑。而其他人顯然將目標定在被驚得開始高速飛奔的壯年公羊身上,呼喝着,拼命催促坐騎飛奔包抄。
羊群顯然沒有與人類作戰的經驗,慌亂地向遠方逃竄。很快,就有幾隻體力稍差的成年羊脫離了隊伍,驚叫着向兩側逃去。這更合了追獵者的心意,馬背上,商販們彎弓搭箭,一箭接一箭向獵物急射。
「你們不去打獵?那黃羊皮是做靴子的上佳材料。 穿在腳上,又輕,又暖和!」不知道什麼時候,九叔走了過來,站在兩個少年的身邊低聲詢問。
「不想跑脫了力,反而賠上一匹馬!」徐大眼很不屑地說道。他的坐騎是一匹四歲口的棗紅駒,比商隊中任何一人的坐騎都好上許多。但算起每個人一路上步行的時間,除了幾個刀客外,徐大眼能排在第一位。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不顧坐騎連日勞累的短視行為,絕對不可能在他這個愛惜馬匹的人身上發生。
「我,我不太會射箭!」李旭低聲回答。黃羊,這個名字他記住了,下次碰到時,一定要打頭大個的,把皮子硝了,托人送到老家去給父親做雙靴子。這些年為了自己安心讀書,父親從來沒提起過北上的路有多累。很多時候,在父子兩個的交談中,漫長而又孤單的商路仿佛還帶着許多詩意。
「你的馬鞍旁不是掛了把弓麼?」這回輪到孫九詫異了。他曾經留意到,在整個隊伍當中,只有徐大眼和李旭用的弓能拿到檯面上。其他人手裡的弓或木製或竹製,沒一把是真可以用來作戰的。
聽人提到自己的寶貝,李旭更覺尷尬。以前射得不准,他可以推說是自己手中的弓太差。而經過徐大眼的分析,此刻他已經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束髮禮是一把上好的騎弓。但是,自己拿着這把寶貝,在地面上都十射九空。顛簸的馬背上開弓,更不可能射准目標。有這麼好的弓卻射不准箭,暴殄天物的行為實在令人汗顏。
「挺大的男子漢,別動不動就臉紅,拿弓來我看!」孫九見李旭神態扭捏,以為他弓囊里藏的是把樣子貨,笑着罵道。
李旭答應一聲,匆匆跑過去取了弓囊和箭壺來。孫九從囊中抽出弓臂,用手顛了顛分量,然後分開拇指和食指,量了量弓臂的長度,又仔細看了看弓耳的質地,不住點頭。待掛好了弓弦,再從壺中抽出了李旭自製的羽箭,點頭動作立刻變成了搖頭。抽一支,搖一次,直到把頭搖成了波浪鼓,才將箭壺丟還給李旭,衝着徐大眼說道:「把你的羽箭借幾支來用,旭子這壺箭全錯了。騎兵弓,卻用步兵箭,能射得准才是怪事!」
徐大眼聞聽此言,趕緊雙手把自己帶的羽箭奉上。以他的觀人之術,孫九顯然是行過伍的,否則他掛刀的位置不會如此規矩,人的性子也不會如此豪爽。只是孫九在軍中到底幹過什麼差事,武技能到達什麼水平。以徐大眼目前的能力,還是推測不出來。眼下孫九要求試箭,正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一射之後,徐大眼保證自己能把孫九曾經行伍時間的長短推測得八九不離十。
孫九從徐大眼手中接過箭壺,拔了一支在手,飛身上馬。雙腿在馬肚子下輕輕一磕,一人一騎立刻縱了出去。徐、李兩個少年見狀趕緊策馬跟上,才跑出一里多路,趕得正巧,幾頭失了群的大個黃羊被商販們追逐着,橫衝過來。
好孫九,搭箭開弓。只聽「繃!」地一聲清脆的弓弦響,跑在最前方的,個頭最大一隻公黃羊應聲而倒。孫九一手持弓,縱馬衝上,馬背上微微俯了一下身子,斷喝一聲喝「起!」。單手將獵物從地上掠了起來,橫搭在身前,縱馬而回。
「好!」不但是商販,連跟過來看熱鬧的刀客們也喝了一聲彩。在疾馳中發箭射中目標已經非常不容易,更難得的是孫九一箭就射穿了黃羊的脖頸,非但立刻奪走那畜生的命,連皮子的完整性都得到了保全。
「那是自然,九哥當年用命於高大帥麾下,也曾萬馬軍中射落過蕭摩訶帥旗。要不是被某些王八蛋貪了軍功,九哥至少也能做到校尉!」張三叔撇了撇嘴,得意洋洋地向刀客們吹噓。(注4)
眾刀客甚為驚詫,紛紛圍攏來探聽當年大帥高穎兵伐南陳的舊事,並打聽到底是誰這麼有本領,居然能讓素有公正嚴明之稱的高穎將軍徇私,聽憑他強搶孫九的奪旗之功。孫九卻不肯多言,只是拔了羊脖頸上的箭還於徐大眼,然後把整頭羊丟給張三,命他安排人手將羊肉烤了給眾人嘗鮮。
眾人見孫九如此沉穩,對他愈加佩服。特別是幾個刀客,眼看目的地即將到達,輕狂之態盡現。見識了孫九射藝後,也紛紛收斂自己行為,不再信口亂吹。
孫九拎着把空弓轉回李旭身邊,卻不松弓弦。指着打在弓臂上的標記向李旭解釋,「這是開皇年間為了討伐南陳,專門打造的騎弓。集中全國的制弓名家,費了數年之力,能達到這種檔次的,也不過千餘把。這麼硬的騎弓,你偏拿它當步弓來射,當然不可能射得准!」
「請九叔指點!」李旭與徐大眼見了寶貝般,祈求道。
「拜師需要磕頭的!」杜疤瘌拎着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黃羊從旁邊走過,悻悻地說道。
孫九也不理他,把弓交還到李旭手中,手把手指點了他一遍握弓的位置,雙臂和身體的基本動作,然後說道:「這有何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軍中有專門的歌訣,每個騎兵都會背。」說罷,將弓又握在自己手上,毫不避諱別人偷聽,低聲吟唱:「勢如迫風,目如流電;滿開弓,緊放箭……」(注5)
「就這?」跟過來「偷藝」的幾個刀客不相信地叫。走刀頭的人講究藏技,少一個人學會自己的本領,自己在路上的安全性就多上一分。像孫九這般當着眾人面隨便把歌訣唱出來的行為,他們從來沒聽說過。
「說着容易,做着難。歌訣誰都會背,能射準的,一百個人里找不出一個!」孫九頭也不回地說道,將弓再度交還給李旭,笑着叮囑:「其實還有兩個字的秘訣,大夥都明白。無他,『手熟』而已。你多練幾次,自然能領悟其中道理!」
說罷,跳下坐騎,搖搖晃晃地走向張三叔,幫他剝皮烤肉。
李旭握着弓,高興得已經忘記了下馬。無意中找到了自己射箭不準的原因,並且聽到了軍中騎射的歌訣,這些收穫固然令他喜出望外。內心深處更高興的卻是,自己在徐大眼處「偷」學來的觀人之術,第一次使用居然就蒙了個八九不離十。九叔的確曾經棄商從軍,只是在軍中被人搶走了功勞,所以才憤而回頭。
如果將來自己學好了武藝,安頓好了父母雙親,是不是可以像徐大眼一樣找場能必勝的戰爭給自己謀個出身呢?九叔的功勞被人所貪,所以他退出了行伍。如果自己運氣比他好一些,也許能熬到旅率(百人長)位置吧。
這些夢雖然很遙遠,但畢竟還可以做一做。好過了在草原上常年奔波,累得連做夢的機會都沒有。
作為一個懂事的孩子,李旭不敢把父親的謀生之業看低了。但他卻非常害怕,怕自己有着一日變成像王麻子、杜疤瘌那樣的人,麻木而無恥。
「傻楞着幹什麼呢,還不把弓收起來!」徐大眼見李旭又開始發呆,用箭壺輕輕敲了敲他的腦袋。隨即,從壺中分出一半羽箭,塞給了李旭。
「徐大哥,這,這怎麼好意思!」李旭趕緊推脫。徐大眼用的東西都比較考究,這樣精緻的半壺箭不知道價值幾何?雖然二人已經成為朋友,但隨便拿朋友的東西,可不是李旭的習慣。
「拿着,防身!」徐大眼低聲叮囑。四下看了看,發現周圍沒人注意自己,壓低了嗓子說道:「九叔剛才是故意立威,事情有些不妙!」
「故意……!」李旭低低發出半聲驚叫,後半聲旋即被他自己硬憋回了肚子。好端端地,九叔立威幹什麼。難怪他素來很平和的一個人,居然會突然賣弄起射技來!原來他是故意給賣弄給眾人看的。給誰看呢?這支商隊中,除了河北、河南各地聚攏在一處的商販,就是幾個兼職當嚮導的刀客。難道他們…….?
「咱們被幾個陌生人引着,千里迢迢趕到這,人困馬乏。如果對方是縱橫草原的馬賊,咱們可就等於一群自己送上了門去的大肥羊!」徐大眼背對着眾人,向李旭做了一個刀抹脖子的姿勢。「即便今晚找不到霫部,也不能讓商隊亂了套。所以,九叔必須露一手,防着別人,也防着自己人絕望之下,故意生事!」
「噢!」李旭輕輕地點頭,緩緩爬下了馬背。如果不是徐大眼提醒,這些蛛絲馬跡後隱藏的玄機他一樣也沒看出來。想想可能發生的戰鬥,他感到渾身一陣發緊,兩條腿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如果遇到馬賊,商販們的心本來就散,根本組織不起有效反抗。以張三叔的為人,肯定丟下大夥自己先逃了。而向王麻子,杜疤瘌之流,能不為了活命而幫馬賊提繩子就已經是仗義。九叔找不到幫手,總使武藝在高,能擋得了對手幾個?
「別害怕,有我在,沒人能傷到你!只要我有一根木棍在手,三兩個杜疤瘌那樣的根本靠不近身!」徐大眼信誓旦旦地保證,見李旭依然面色蒼白,輕輕用胳膊碰了碰他,低聲安慰道:「那天遇到突厥人,是因為傢伙不趁手,一把馬鞭…….」
「謝謝徐兄,到時候,我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李旭把徐大眼給的羽箭一支支插入自己的箭壺,緩緩地回答。徐大眼用的箭的確很精緻,雖然比步弓用的箭短了幾分,但箭杆更平滑,箭鋒更尖銳,尾羽修得整整齊齊,就像斜插着的幾把刀。
「這小子變得真快!」徐大眼看了看李旭,驚詫地想。就在插箭的一瞬間,好朋友突然像變了一個人。懦弱、膽小、木吶,這些平素與他如影隨形的毛病相繼消失,代之的,是山一般的沉穩厚重。
「九叔前天說得好,我不能什麼事情都靠他人來幫!」李旭邊收箭,邊努力地提醒自己。
注1:弱洛水,即沙拉木淪河,在今內蒙赤峰翁牛特旗與巴林右旗之間。太彌河,故道在今白城附近。
注2:秣鞨。在今吉林、黑龍江與被俄國占據的庫頁島一帶,曾為隋末大國。
注3:黃羊。學名蒙古瞪羚,曾經在我國內蒙古地區廣泛分部。體長100~150厘米,體重一般為20~35公斤,但最大的可達60~90公斤。曾經是草原牧民冬季的主要食物,現在瀕臨絕跡。
注4 :隋伐南陳之役,此戰主帥為楊廣,實際指揮者為老將高穎。
注5:見於唐代王據所著《射經·馬射總法》
第三章 曠野 (一 上)
事實總是出乎人們預料,當你對前途開始絕望的時候,希望往往會悄然而至。下午申時,正當商販們走得筋疲力盡,心中充滿絕望的時候,一大群羊,憑空出現在他們正前方的草原上。
羊群,那是真正的羊群,足足有上萬頭,白雲般從枯黃的草地上「飄過」。商販們驚呆了,一時間居然忘記了歡呼。有羊的地方肯定有牧人,如此大的一群羊,則意味着一個空前富庶的部落於此間存在!之前大夥在途中所受種種苦難,馬上就能收穫到豐厚的回報!
沒等他們從震驚中緩過神,三名身穿褐紅色皮衣,衣角和馬棕上綁着無數鈴鐺的牧羊人飛速馳近。兩前一後,彼此保持着五十步左右的距離。最前兩人中一人彎弓,一人手持號角,在距離商隊二十步左右帶住了戰馬。
「遠方而來的客人,是什麼風把你們吹到了蘇啜部的氈帳前!」持弓的人提高了聲音,用速度極快,但唱歌般悠長的突厥語問道。
如今塞上諸國以突厥最為強大,其餘一眾部族紛紛依附。所以突厥語幾乎是北方部落的通用語言,經常行走於塞外諸部的商販們為了交易的需要,每人都能對付上一兩句。聽到牧人的問話,大夥趕緊把手從兵器上離開,向對方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作為眾人的頭領的孫九則縱馬緩步上前,先用右手按住左肩,躬了躬身體,然後依次用突厥語和漢語回答:「秋風把我們從中原吹來,我們跋涉千里,只為把貨物與朋友分享!」
「尊貴的客人,中原距此可不止千里,途中有高山大河阻擋,是誰給你們做嚮導,是誰指示了我們氈包的位置?」持弓的人微微躬身還禮,卻不肯將箭離開弓弦,追問的語氣里充滿了警覺。
也不怪霫族牧人多疑,此地天氣遠比中原寒冷。每年八月,天空中已經開始飛雪。所以,不熟悉草原的漢族商販絕對不敢在八月後還到草原深處冒險。而眼下已經到了九月初,秋雪早下了兩三場。在牧人眼中孫九這大幫人的身份實在可疑,比起商隊來更像敵對部落的探子。
沒等孫九向牧人解釋自己為什麼這個季節還敢深入草原內部,帶路的郝老刀在隊伍後已經不耐煩地扯着嗓子罵了起來,「蘇啜杜爾,難道你忘了兩個月前跟你在火堆旁同飲一罈子酒的郝家老刀了麼?難道你們家埃斤就是教導你這樣對待客人麼?」(注1)
那牧人聽到罵聲,臉上的表情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了明快的笑容。手中的弓依然舉着,箭卻從弓弦上鬆了下來,換了種柔和語氣對郝老刀說道:「你是郝家的附離(突厥語,狼,亦指侍衛,敬語),我記得你的酒量。但草原上沒有永遠的朋友,昨天你帶着哈達離開部落,轉頭亦可能手擎弓箭而來!」
「我們有弓箭,卻只會射向攔路的土狗。我們有刀槍,卻只用來對付被長生天詛咒的強盜。我,中原人孫九,以及我的朋友,絕不會將讓刀箭染上善良人的血!」孫九再次躬身,用突厥語交涉道,「你可以縱馬到我們的身後,看看草原上可有馬蹄濺起的煙塵。朋友可能欺騙你,你的眼睛卻永遠不會背叛他的主人!」
牧人見孫九說話如此坦誠,提防之心漸漸去了。被郝老刀喚做蘇啜杜爾的那牧人策馬向前,繞過孫九,徑直奔向商隊的背後。另外兩個霫族牧人依然拎着報警用的號角,手卻緩緩地垂到了馬鞍前。
在商隊左、右、後三個方向馳騁了二里左右的一個大圈子,發現的確沒有大隊人馬到來的跡象。蘇啜杜爾快速跑到了孫九的面前,收起弓箭,屈身直到馬首,「魯莽的杜爾給長者賠罪,你們的確是朋友。草原秋來後豺狗肆虐,所以我不得不小心提防!」
說罷,回頭向距離商隊最遠的那個牧人大喊了幾句,命令他趕快回部落去給族長送信,說遠方有貴客到來。然後伸直手臂,向所有商販做了個請的手勢。
商販們早已耽擱得不耐煩,卻不敢快速向前奔。跟在孫九和蘇啜杜爾之後,慢慢地向遠處炊煙飄起的地方靠近。
半柱香的時間過後,天地間隱隱傳來的風雷之聲。前方煙塵大起,百餘匹戰馬洪流般奔涌而來。商販們哪裡經歷過這麼大陣仗,一個個臉色發白,目光不停地看向孫九。只要領頭人一聲令下,大夥就立刻拋了輜重遠遁。孫九卻鎮定地用突厥語與那個名字叫杜爾的蘇啜部牧人聊着天,二人仿佛談得非常投機,不時還迸發出一陣大笑。
爽快笑聲使得商販們漸漸安心,手按在護身短刀的柄上,繼續前進。片刻之後,迎面滾來的洪流越來越近,一杆天藍色,繡着一隊人字形高飛天鵝隊列的大纛,從駿馬之間高高地挑將出來。
「諸位貴客在此稍後,我家埃斤親自前來相迎了!」蘇啜杜爾用突厥語說道。接着,打馬上前,遠遠地迎住了那杆大纛。
洪流慢慢減速,在即將與商隊相遇的地方,嘎然停滯。一個身披淡綠色斗篷,衣服四周鑲嵌着褐紅色黃羊皮邊的中年男人,衝着眾人躬身施禮:「從中原來的兄長,白天鵝的後人蘇啜部兄弟歡迎你們光臨!」
「白天鵝的子孫恭迎中原來的兄長!」隊伍前方,六十多名身穿黃羊皮夾襖,精赤着胳膊,頭髮和衣服下擺上綴滿銅鈴的霫族壯漢同時躬身。
「白天鵝的子孫,中原來的兄長特來看望自己的手足!」孫九彎腰表示回敬。眾商販學着孫九的樣子以手按肩膀,俯身施禮。蹩腳的突厥話說得南腔北調,動作的整齊程度也遠遠不及對方萬分之一。
那蘇啜部首領見商販們動作混亂,臉上反而綻放出了笑容。側轉身,向後招了招手,二十幾個身穿彩色錦衫,衣角綴滿銀鈴的女子立刻跳下馬背,從皮袋中倒出一碗碗香氣濃郁的酒漿。族長甩蹬離鞍,舉起第一個銅碗送到了孫九馬前,兩個女子隨後跟上,雙手拉開一條潔白的哈達。
六十多名壯漢同時下馬,舉着酒碗來到眾商販面前,邊走,邊歌。歌聲婉轉悠長,無法辨識其中詞彙,旋律中卻包含了濃濃的歡迎之意思。
徐大眼幾次欲跳下馬背,都被李旭牢牢地拉住了胳膊。臨北行前,父親曾經向李旭灌輸了許多突厥人的規矩。霫人既然依附於突厥,其中規矩想必與突厥相差不大。此刻如果徐大眼跳下馬背,肯定會給主人留下不好印象。而商隊中其他人雖然成心看着兩個少年出醜,一旦影響到他們的生意,想必也不會原諒少年人的無知。
孫九接過族長中的酒碗,躬了躬身子,先用手指沾了幾滴灑向藍天。又重複了一次,把酒漿灑向大地。最後,才捧起酒碗,對着族長謝道:「中原人孫九感謝長生天安排這次機會讓你我相逢。中原人孫九願草原見證你我的情誼。蘇啜部的兄弟,讓我們共同暢飲此碗!」
那族長見孫九等人絲毫不怠慢霫族人的禮節,臉上的笑意更濃。從族中少女手中捧起潔白哈達,翹起腳,輕輕地搭在了孫九的脖頸上。孫九彎着腰,以極其不舒服的姿勢坦然相待。直到族長搭完哈達,才舉起酒碗與族長對飲,然後輕輕地跳下了馬背。
眾商販待孫九和族長飲畢了第一碗酒,也捧起酒碗與蘇啜部霫人共飲。隨後,紛紛下馬,在霫族人的幫助下,牽着坐騎走向部落聚居之所。
幾十名霫族女子用歌聲相伴,一直將客人送進部落的第一道圍欄。熱情的霫族男人們則肩抗手抬,將商販們的貨物卸下,整齊地擺放進族中特意騰出來的,幾座靠近部落中央的大氈包中。
商販們享受到了貴客待遇,渾身的疲倦一掃而空。特別是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自從飲完了酒後,眼睛就眨也不眨,直盯着倒酒的那些霫族女子看。那些女子也不害羞,反而回之以微笑,並且不時以儘量簡單的突厥詞彙拼湊成句子與王麻子等人交流。
「那一碗是下馬酒,未飲之前,你是萬萬不能下馬的!」兩個少年走在隊伍最後,低聲交流。有着父親多年薰陶,李旭也懂得一兩句突厥語。把突厥族的規矩和方才孫九和族長的交談大概向徐大眼介紹了一遍,徐大眼聽得滿頭霧水,又是迷茫,又是好奇。
「你那天替我出頭,打了王麻子和杜疤瘌。他們幾個老江湖懷恨在心,一定想方設法讓咱兩個出醜。一會兒進了帳篷,你多留心。草原人性子雖然直,對族中規矩卻執着得很。」李旭低聲叮囑道。不知不覺間,他與徐大眼已經調換了在互相照顧時的角色。
注1:埃斤,部落長的稱呼,等同於渠帥。蘇啜杜爾,突厥名字,意思即為蘇啜部的健兒。
第三章 曠野 (一 下)
才安頓好了坐騎,早有好客的主人用銅盆打來井水,招呼眾人洗手淨面。此舉暗合漢語中「洗塵」之意,所以徐大眼不用問也明白其中道理。看看眾人先後把手伸進了面前的銅盆,也跟着捧起了井水。
草原上天冷,井水很寒。抹在臉上,登時讓眾人清醒了幾分。待大夥都洗完了臉,換上了乾淨衣服。部落首領又熱情相邀,請商販們到大帳中奉茶。對於主人家的美意,孫九不敢推辭,說着感謝的話跟在了首領身後。就在這當口,本該跟隨在孫九身後的商隊副頭領張三卻突然腳下沒了力氣,步子越邁越小。看到張三如此,王麻子、杜疤瘌等人彼此使了個眼色,陸續把腳步放緩。很快,眾人就把徐大眼「讓」到了孫九身後。
徐大眼知道有幾個老商販居心叵測,所以事事小心,一改沿途中義氣縱橫之態。唯恐不小心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成為眾人日後的笑柄。但是百般小心之下,卻沒料到入帳的次序也有花樣存在。他跟在孫九身後緩緩而行,眼看就來到了大帳口。李旭心道一聲不妙,快行兩步,直接插到了孫九和徐大眼之間。
「小兔崽子!一會兒叫你好看!」張三心裡暗罵。在喝「下馬」酒時,他與杜疤瘌等人已經打定主意要出徐大眼的丑。如果當時不是被李旭硬拉着,徐大眼肯定會成為今日霫人部落中最不受歡迎的惡客。此刻見李旭再次於大夥的圈套中橫插了一槓子,心中對他的積怨更深。
主人家卻不知道客人們中間的這些齷齪事,見孫九身後緊跟的不是商隊中的長者而是兩個衣衫相對光鮮的少年,再聯想到其中一個少年居然以狼為伴,旋即以為這兩個面目清秀的少年是商販中的富貴人物,笑了笑,指着大帳西北角讓道:「貴客自遠方來,令蘇啜部的牛羊、草場都沾染了福氣,但請上座,喝一碗小女親手熬製的奶茶!」(注1)
孫九微笑着上前,先沖氈帳的西北角躬了三次身。然後,拉起主人的手說道:「是我等不請自來,給主人家添麻煩。尊敬的埃斤請落座,讓我等接受長老的祝福!」
賓主之間客套了幾句,隨後部落首領自己坐在了北方鋪着羊皮的胡床上。隨着銅鈴聲響,兩個鬍子與頭髮一樣長的霫族老人緩緩入內,緊挨着首領坐下。待輪到九叔,他卻選擇了正東方的位置,然後才招呼眾商販依次落座。
那部族待客用的氈帳足有尋常氈帳的五倍大小,四周以木條相拼,外圍裹以雪白的毛氈。穹頂和氈牆的各個方向都開了大窗,窗子採用中原人家的細木格方式,上面糊的卻不是厚紙,而是一種薄而透光的膜,所以顯得分外敞亮。
依照李旭推測,那層膜應該是動物膀胱之類的東西。但他卻不敢亂問,父親李懋曾經跟他警告過,胡人性子野,熱臉和冷臉之間變化往往是一瞬間的事。所以,能不觸犯人家的忌諱,儘量別去觸犯。碰到稀奇之物也別亂問,以免是胡人的部族秘密。
眾商販團團圍座,聚攏成大半個圓。唯獨空出了族長先前指示的氈帳西北角和供人出入的門口。徐大眼看得好生奇怪,又無法出言相問。正百抓撓心的時候,李旭悄悄伸過手來,在他的後背上寫了一個「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