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隋亂) - 第9章
酒徒
「原來那是他們供奉祖先地方,不知道出自什麼教義!」徐大眼心中驚訝地想道。北行之前,他讀過很多記述草原各部族的文章。眾典籍都描述說突厥之名起源於金山,因為此山形似兜鍪,而其語言中兜鍪發音為突厥,所以用突厥為整個部族之名。漢時,此部曾亡於匈奴,全族盡被屠戮。只有其中一個小兒因為年幼,匈奴士兵不忍殺之,棄於荒野任其自生自滅。群狼圍攏而哺育這個孩子長大,這個孩子又取狼女為妻子,生育十個孩子。其中的長子後來就成了突厥王,姓阿使那(初乳),所以突厥人又自稱為狼的後代。
眼前這個霫人部落雖然依附於突厥,部族名稱亦與突厥中的一個大部落相類。但在其戰旗、氈帳和族長的座位上,繡得卻全是天鵝。
「這兩個少年應該不是商販!」曾經閱人無數的兩個部族長老心中嘀咕。突厥人以蒼狼為圖騰,視其為舉族之聖物。而草原上的蒼狼性子極其剛烈,如不是機緣巧合,鮮有人能把狼崽養大。所以能擁有一頭蒼狼為伴的少年,絕對會被視作族中的傑出人物。
目光從李旭臉上掃過,就無法忽視坐在他身邊的徐大眼。比起骨架粗壯、皮膚粗糙、沉穩如石頭般的李旭,徐大眼給人完全另外一種感覺。在長老眼中,他就像一頭不羈的白馬,無論多大的馬群,你都無法忽略他的存在。而這種人物,無論在盛世還是亂世,註定一生要活得豐富多彩。
賓主間客套着天氣、旅途、牛羊肥膘厚度,眼睛裡卻把彼此的底細掂量了個盡。幾句閒話過後,族長輕輕拍了拍手,隨着清脆悅耳的鈴聲,有一隊少女拎着銅壺入內。蘇啜部的族長捧起第一碗茶,緩緩離座,雙手奉於孫九面前,唱歌般吟道:「遠方來的大兄,請喝一碗粗奶茶。雖然沒有中原的茶葉精細,卻也是我部落中的珍藏!」
「蘇啜部的兄弟給我最白的奶,不是草原最佳,卻是母牛的初乳。給我最香的茶,不是天下最細,卻是人間最純!」孫九亦起身,用突厥語唱和。接過奶茶,卻不肯先飲,轉頭遞給了身邊的同伴。
到了此時,孫九才注意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人居然是李旭,不覺微微一愣。再看看李旭身邊緊挨着的是徐大眼,立刻明白了是有人搗鬼。生性豁達的他不覺有些惱怒,卻不肯多說話,只是用目光鼓勵李旭和徐大眼,一定要把這口氣爭下來。
李旭會心地沖孫九點了點頭,將盛滿奶茶的銅碗傳給了徐大眼。徐大眼何等剔透人物,見孫九不喝,李旭不喝,立刻明白的其中關鍵。沖李旭微微頷首,轉身將奶茶下傳。眾商販一個接一個傳下去,直到傳給了最末的同伴,方才停住。
族長見眾商販把自家的禮節遵守得一絲不苟,心中大樂。加快速度,一碗接一碗將奶茶捧給孫九。孫九一碗接一碗地將奶茶傳出,直到所有人手中都捧了一個銅碗,才端起了最後一碗茶,頷首向族長領致謝。
蘇啜部的族長和幾位長老相視而笑,端起茶碗,率先品嘗。眾商販這才開始痛飲,一番看徐大眼出醜的心思再度落了空。
那奶茶是用鮮奶、粗茶加了鹽巴熬製而成,消食順氣,是草原上不可或缺的一樣寶物。眾商人旅途勞頓,剛好可以用它來補養身體。主人家是一番好意,卻不是所有客人有福氣消受。特別是李旭、徐大眼兩個,平素只聽說過奶茶之名,待見了手裡着稠乎乎、油滋滋夾雜着茶香和奶膻的一大碗濃湯,胃腸立刻開始翻滾。四下偷看,見九叔等人正喝得香甜,一皺眉,一閉眼睛,揚起脖子直接狂灌了下去。
「就當是在喝藥!苦其心智!」徐大眼緊閉着雙目想。一碗奶茶「咕咚、咕咚」灌了個乾淨,嘴巴里卻渾然不知道其是什麼滋味。
那族長見兩個少年一口氣就幹了一大碗奶茶,眉頭微皺,喉嚨滾動不止。以為他們是在欣賞自家濃茶的滋味,高興得心花怒放。拍拍手,命令少女們上前給二人續茶。
徐、李二人心中叫苦不疊,早知道主人家如此熱情,第一碗奶茶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喝得那麼快。正愁眉苦臉地琢磨着如何不再咽那又咸又膻的草藥湯子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串銀鈴般的輕笑。
二人聞聲抬頭,只看見兩雙湖水般明澈,天空般幽藍的眼睛正在笑吟吟地向自己看來。頭皮登時一炸,身子如遭雷擊般麻在了當場。
那眼睛的主人鼻樑修挺,皮膚白皙。一人身穿鵝黃,一人身着淡藍。雖然與其他霫族人一樣,在衣服的邊緣上鑲嵌着褐色皮革。裙子卻明顯裁剪成了中原女子常穿的屈裾狀。除了蘇綢曲裾外,兩個少女還在上身套了一件黃羊皮裁減的比肩。整個比肩分為四大塊,每一塊之間用金色絲線相綴。肩角輕端,腰部緊收,在長長曲裾的襯托下,更讓整個人顯得修長高挑。(注2)
徐大眼出身於巨富人家,平素見慣了各種年青粉黛,卻從來沒見過似眼前霫族女孩這般,渾身上下充滿活力,如鮮花般綻放的異族少女。只覺得眼前亮亮得,整個氈帳都被少女得笑聲染上了金色。比起他,李旭見過的女子更少,平素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自己的妗妗,一手持刀,一手擰着雞脖子的英雄模樣。這種形象固然親切,卻無論如何與《詩經》中所描述的美妙搭不上邊。而年少他的亦認同縣學裡老夫子們的觀點,即所謂美人香草,都是古代士人托物而言志的。如果把詩經里的那些古風當作「淫詞爛調」來讀,非但是誤解了古人的本意,而且是對先賢的大大不敬佩。
此刻,氈帳中的少女卻讓他想起了學過的那些詩詞。比詩詞給人的印象更明快,也更生動。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跳,想讓心跳停下來,卻發現身上練就的定力早已無影無蹤。只是覺得傍晚的陽光很亮,很亮,透過糊窗的膜,照得人目眩神搖。
見兩個少年端着茶碗發呆,少女更覺有趣。雙目數度流轉之後,那個身穿淡藍色蘇綢曲裾的女子露齒而笑,低聲催促道:「快喝啊,難道我親手熬的奶茶味道不好麼?」
這兩句,卻是地地道道的中原腔調。徐、李二人被嚇得手一哆嗦,差點把整碗的奶茶扔到地上。意識到自己失態,二人臉上顏色更紅,仿佛剛剛過了火焰山般,連脖子都給烤成了血色。
「陶闊脫絲,不要故意捉弄客人!」族長見兩個少年滿臉尷尬,低聲呵斥道。
那名字叫陶闊脫絲的少女卻扭了扭身子,髮辮末梢的銀鈴隨着身形晃動發出一陣亂響。在鈴聲繚繞之間,少女撒嬌般用突厥語說道:「父親您快看這兩個中原伢子啊,大男人居然也會臉紅!」
能聽懂幾句突厥語的商販們哄堂大笑,大夥設了半天圈套讓徐、李二人出醜,居然不如女孩子家看上兩眼好使。眾奉茶少女聞言,果真湊上前仔細觀察,直把把徐大眼、李旭二人看得如煮熟了的大蝦般,從頭到腳都變成了鮮艷的紅色。
「你們不要胡鬧嚇了客人,出去看一看阿思藍他們整治的羊肉可曾好了!他們旅途勞頓,走了上千里呢」族長大人顯然也拿自己的女兒沒辦法,揮了揮手,笑着把少女們趕出了大帳。(注3)
經過這一番嬉鬧,賓主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兩個族中長老也被少年的靦腆和少女的頑皮逗得老懷大慰,隨着客人笑了一會兒,說了幾句客套話,接着就問起孫九等人的目的來。
孫九雖然直爽,卻也不敢說自己是因為去奚人的部落撲了一空,才不得不來到霫人聚居區。只是託辭說自己帶着商隊北上,半途中遇到了郝老刀,聽對方說霫人熱情好客,所以才不遠千里趕過來交朋友。
兩個族長也知道孫九所言未必盡實,但霫人部族聚居區離大隋太遠,中間又有奚族各部相隔,所以平素很少有中原的商隊來到這裡。而經過奚族、突厥、契丹等部族轉手倒賣給霫人的貨物,非但價格居高不下,質量也比中原商販們手中的貨物打了不少折扣。所以自從上次郝老刀護送的商隊無意間闖入了這片草原後,部落中的貴胄們就日日盼着有漢人商販再度光臨。孫九等人此刻冒昧而來,卻正好如了霫人的願。
所以,長老們也不深究孫九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先感嘆了幾句旅途勞苦,然後向族長建議道:「西爾,不如你派人給臨近的幾個部族送個口信,讓他們三日後到咱們部落里來與中原來的兄弟交易。這樣,中原來的貴客可以早日把貨物脫手,在暴雪遮斷道路前南返!」
孫聞聽此言,連忙站起來致謝。「感謝兩位長者,長生天會記住您的善行!」
「感謝長老的美意!」眾商販紛紛起身施禮。大夥在陸上耽擱了太長的時間,正發愁一個部落是否能把所有貨物吃得下。如果為了甩貨而忍痛壓價,大夥這番辛苦難免有些不值。而長老們的建議剛好解決了他們面臨的困境,幾個部落同時趕來交易,非但可以讓貨物迅速出手,價格上,商販們也能討到不少好處。
部族首領蘇啜西爾非常聰明,立刻明白了長老所提建議中的長遠打算。揮揮手,大度地說道:「兄弟們何必客氣,給客人們提供便利,是我蘇啜部之責!」
「恐怕過不了幾年,蘇啜部的天鵝頭上會多一頂金冠!」在一片紛亂的感謝聲中,徐大眼用極低的聲音,悄悄地跟李旭嘀咕。在進入部落之前,他就發現對方的戰旗所繪的天鵝頭頂,沒有胡人特製的那種山峰般的金冠。這說明蘇啜部只是霫人中間的一個小部落分支,霫族諸部公認的大頭領並不是出身於附近幾個氈帳。
商販不顧旅途危險,冒死北上,求的就是一個財字。一旦蘇啜部善待商隊的名聲傳揚開去,不出兩年,在暴利的誘惑下,無論路途多遠,各地商隊肯定會蜂擁而來。周圍的各部族,也肯定以蘇啜部為核心形成一個小而緊密的交易圈。長此以往,蘇啜部的實力會以最快速度膨脹。而草原上各部向來是以實力為王,沒有太多的正統顧忌。
李旭輕輕地點點頭,好像對徐大眼的見解表示認同。實際上,族中長老在講什麼,徐大眼在說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內心深處,此刻的他所想的決不是如何脫手貨物,如何觀察蘇啜部長老的謀事風格。
就在半柱香前,那名藍衫少女,陽光般灼傷了他的眼睛。
注1:突厥人以狼為圖騰,所以其附庸霫人會誤解李旭的身份。
注2:曲裾,比肩,都是漢服中的一種。通常男子穿直裾,女子穿曲裾。比肩樣子類似於今天的馬甲。
注3:阿思藍和陶闊脫絲、西爾都是突厥名字的音譯。突厥人通常有姓無名,部族的姓氏就是個人的姓氏。阿思藍為雪豹,陶闊脫絲為孔雀(不確定?),西爾為獅子。整個名字就是蘇啜阿思藍,蘇啜西爾,蘇啜陶闊脫絲。
第三章 曠野 (二 上)
直到晚宴開始,李旭才從眩暈狀態解脫出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定力強的緣故,而是肚子裡的咕嚕聲迫使他不得不從夢想回歸現實。一路上風餐露宿,每天吃得幾乎都是干肉、硬胡餅和冷水,胃口都吃得縮小了一半。此時,熱呼呼的飯菜對旅人來說,誘惑遠遠比美麗少女來得真切。
草原地域寬闊,所以胡人的飲食習慣也跟周邊環境相襯,粗糙而大氣。飲酒用的是大號銅碗,盛酒用的是大個牛皮口袋,所謂的菜,更是大到需要用兩個壯漢才能抬上席來。那是一頭首尾俱在的煮全羊,俯身在餐盤上做食草狀。而分布在羊身體周圍的「草」和「石頭」,分明是整根整根的野蔥和整個整個的大白蘑菇。
族中年紀最大的長老被請上了席,唱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祝辭後,老人顫抖着手拿起小刀,在羊背上肉最肥厚的地方切下長長的一條,放在一個小銅盤子裡親手端給了李旭。這是霫人的用餐禮儀,源自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食物匱乏的季節,年齡最小者每餐總是能分到第一塊肉。只有如此,才能保證整個部落生生不息。
李旭含笑接過了銅盤,儘管腸胃被肉香吸引得上下翻滾,他卻不肯吃第一口。而是輕輕地抓起插在羊背上的短刀,切下羊頭上的犄角,還有頭頂上與羊角相連的薄薄一層肉,端在銅盤中敬到了座中最長者面前。
這是草原少年應該做的回報,既表達了對長者的敬重,也體現了對主人的感謝。北行之前,李旭和父親多次演練過這套用餐禮儀,所以,他能做得一絲不苟。
幾個霫族長老都欣慰地笑了,他們覺得自己沒看錯人。眼前這個以狼為伴的少年的確與塞上民族淵源頗深。看來長生天今年特別照顧蘇啜部,入冬之前不僅送來了茶葉、布匹,還送來了預示着部族興旺的徵兆。
族長蘇啜西爾拍拍手,兩隊盛裝少女再次走了進來。每人端起一碗馬奶酒,高舉到一個客人面前,齊聲放歌。歌聲婉轉嘹亮,混雜在酒香里令人迷醉。
李旭再次紅了臉,因為這回給他敬酒的依舊是那個藍衫少女。少女的嘴角輕抿着笑,眼神中分明露出了幾分頑劣意味。有了上一次被捉弄的經驗,李旭不敢惹這少女發怒,接過酒碗,把裡面的酒一口悶進了肚子內。
少女的目光中露出幾分嘉許,口中依然唱着那嘹亮的長調,手上動作卻絲毫不慢,拎起與自己最近的皮袋,利落地把李旭的酒碗再次斟滿。
「還喝?」李旭用眼神詢問,在少女的目光中卻看不到任何答案。好在於自己家中,他就已經喝慣了舅舅的私釀。這馬奶酒雖然比尋常黃酒炙烈,卻遠遠達不到舅舅張寶生的密釀程度。
端起酒碗,李旭將裡邊的酒再度一飲而干。少女的眼神愈發歡快明亮,藍汪汪的,就像一湖春水。盈盈的波光間,照映着天空的顏色。
第三碗酒又舉到了李旭面前。少年覺得腹內熱熱的,豪氣直衝霄漢。接過銅碗,問亦不問,迅速讓碗底露出。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編貝。沒等李旭欣賞完那如花般燦爛笑容,第四碗酒又端到了他面前。
李旭的臉開始紅了,這回不是因為靦腆,而是因為酒力所致。馬奶酒雖然力道不足,他卻是空腹而飲。此刻滿肚子的酒仿佛都化成了血液,順着經絡涌遍了全身。他感覺到頭有些大,腳有些軟。卻不肯在異族少女面前失去禮儀,強撐着,把第五碗又灌進肚子內。
少女的歌聲如黃鶯出谷般明快,第六碗酒又端到了李旭面前。這次,沒等他幹掉,一個低低的聲音卻傳到他的耳朵內:「中原伢子,你可以慢慢喝的啊。歌聲未止,我就不能讓你的酒碗空掉!」
「啊!」李旭楞了一下,發現少女笑着望向自己,好像又看到了一個怪物。那雙嬌艷櫻唇沒有隨着其他女子一同唱歌,顯然,善意的提醒是來自這個少女。
李旭尷尬地笑了笑,抬頭張望。這時才發現其他商販正端着酒碗慢品,沒有任何人像自己一樣碗到即干。而部族中的幾個長者,正笑呵呵交頭接耳,顯然自己魯莽的舉動早已再次成為了人家的趣談。
李旭用酒碗擋住了自己漲紅的臉,這次,他終于堅持到了長歌結束。一曲唱罷,酒席上立刻熱鬧起來。賓主之間開始把盞互勸,其樂融融。敬完了客人的少女們則分批次退出大帳。族中樂師調整好琴弦,拉出歡快而熱鬧的曲調。
商販們素來節儉,一路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外,其他人的乾糧中少有葷腥。好不容易熬到所有用餐禮儀結束,誰還再肯客氣。刀切手抓,轉眼間讓一整頭羊見了雪白的骨頭架。主人家見客人喜歡自己的食物,心情大樂。拍拍手,立刻有壯漢走進來,抬走剩下的殘骨。然後,又一隻完整的煮羊被奉到餐桌之上。
隨着天色變暗,商販們吃肉的速度漸漸慢了下去。草原上的羊肉味道雖然佳,肥膘卻遠比中原人養的羊厚實。這樣肥厚的肉,胃口再好的人也無法吃得太多。王麻子、杜疤瘌等人端着酒碗左顧右盼,仿佛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般,一臉惶急。
霫人素有白霫之稱,部落中女子皮膚白若凝乳,雙目碧若晴空。頭髮或白或金,如流瀑般閃着光澤。在旅人們的傳言中,霫族女子最為大方。她們屬於這片草原,可以邀請你鑽入她們的氈帳,卻從未曾想過從此與你糾纏不休。
在失去奚人部落蹤影后最絕望的那一刻,傳說中的艷遇曾經是王麻子、杜疤瘌等人繼續前進的動力。
「飽暖思淫慾!」徐大眼的雙目中再次露出了幾分不屑。整個座上,以他的吃相最為斯文。既沒有像李旭那樣大碗大碗的喝酒,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餓狼般啃肉,而是用手指把肉撕成細條,一小條一小條地就着酒水慢品。
家族中飯菜食不厭精,這讓徐大眼可以輕鬆地分辯出食物的優劣。水煮全羊里除了野蔥、蘑菇和鹽巴之外,沒放其他任何調料,正合了他的胃口。他喜歡這種淳厚自然的滋味,卻非常不喜歡與自己共飲的同伴。在徐大眼看來,這些粗俗、市儈、心胸狹窄又容易滿足的商販們根本配不起主人家的熱情款待。無論你給他吃了什麼山珍海味,等到雙方開始交易的時候,休想讓他們在價格上稍稍鬆動半分。相反,他們還會根據部落的富裕程度和對茶葉、綢緞、陶器等中原物資的渴求程度,毫不猶豫地提高商品的價格。
蘇啜部的族長卻絲毫不覺得客人的舉動有失禮儀,在他看來,喝酒之後的任何行為都可以認做是人的本性流露。男人如果對女人沒需求,就失去了變得更強大的動力。所以,就在徐大眼為同伴的舉止感到汗顏的時候,蘇啜西爾又拍了拍手。
歡快的音樂嘎然而止。樂師喝了碗酒,調了調琴弦,換上了另一支舒緩纏綿的曲子。一隊霫族美女緩緩走了進來,在席前偏偏起舞。雙臂和腳腕上銀鈴晃動,每一次舉手投足,都勾去無數魂魄。
天色已黑,部落中的青壯端上巨大的銅火盆。火盆裡邊,上好的木炭跳動着幽藍的光。李旭被火烤得很熱,身體內外仿佛都有熱氣在向上涌。獻舞的女子中沒有那兩個捉弄他和徐大眼的少女,她們年齡比敬酒的少女大,也更有魅力。伴着樂聲的舞姿仿佛帶有一種符咒般,讓人的目光難以在她們身上離開。
而她們身上的衣服實在穿得有些少,腳上沒穿鞋襪,雙臂上也未着寸縷。雪白的手臂和赤裸的小腿在樂曲中慢慢抒展,就像午夜裡的曇花在慢慢綻放開花瓣。李旭不知道自己這樣形容對不對,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目不轉睛地觀賞歌舞,是不是違背了讀書人的本分。古聖先賢們與女子交往的示例李旭知道的實在不多。醉眼朦朧中,他只聽見眾霫人的輕歌。
「哥哥騎着白馬而來,一手持着彎刀,一手捧着蘭草……」接下來的句子他就聽不清楚了,在突厥語方面的造詣,他距孫九等人實在差得太遠。
「願為一束野花,只為君而零落!」醉倒之前,李旭依稀聽到了這樣幾句。是真是幻,很多年後他都沒弄清楚。
霫人對遠道而來的商隊非常重視,破例給每名商販預備了一個氈帳。迷迷糊糊中,李旭感覺到自己被人抬進了一個很溫暖的帳篷。腳邊有人替他放了一個火盆,烤得他又熱又渴。睜開眼睛,李旭想出氈帳找些井水來醒酒。卻驚詫地發現,自己身邊睡着一個人,一個碰上去與自己完全相異身體。
登時,李旭心中的酒意清醒了大半。瞪大眼睛,借着炭火發出的微弱光芒再次細看,他發現自己身邊臥着一名少女。螓首蛾眉,膚若凝脂,相比之下,古人那句「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施朱則太赤,傅粉則太白。」顯得實在蒼白而模糊。
這正是白天曾經捉弄過他,最後關頭又放了他一馬那名少女。李旭感覺到自己頭皮發炸,渾身上下都開始難受起來。
「有些部落,會讓族中女子為貴客侍寢。」北行前,父親曾經開玩笑般說過。具體怎麼應對,卻未曾指導過他。也許父親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僅僅把它當作一個好笑的傳言而已。父子兩個卻萬萬沒想到,傳說中的事情剛好發生在李旭身上。
李旭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胳膊,不敢閉眼,也不敢挪動,雙腿繃得像木頭般,僵硬筆直。帳篷里的木炭火卻愈發強勁,一波波熱浪從腳邊襲上來,越過大腿,越過小腹,越過胸口、頭頂。
就在此時,那睡夢中少女突然翻了個身。手臂上的銀鈴「叮鈴」一聲,輕輕垂在了李旭的胸膛上。
酒徒註:關於突厥族祖先的傳說,參見《周書》
第三章 曠野 (二
下)
轟地一下,李旭感到渾身的血液全涌到了頭部,炸開,散發出無數多金色的星星。大的,小的,五角的,十字的,就像過年時在火堆中竹節炸裂的剎那,短暫,但是絢麗多彩。他不敢動,也不敢把少女的胳膊挪開,只敢靜靜地躺在那裡,連呼吸時胸口的起伏都盡力去控制。
非禮勿視,他在心中拼命地告訴自己。目光卻忍不住慢慢移動,掃過被火焰烤紅的氈包頂,緩緩地凝在少女的臉上。那是一張姣好的面目,幾乎是他在這世界上見過的最美的。細嫩的皮膚、長長的睫毛,還有一雙嬌艷欲滴的嘴唇……
李旭看着,看着,就像看着一件名貴的南國白瓷,不敢去碰。唯恐一碰之下對方就會落在地上摔個粉碎。也不敢多想,因為少女是如此美麗不可方物,像一朵蓮花般難以褻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在膨脹着一股濕熱的衝動,但接下來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卻是一無所知。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一個時辰?一百年?或者僅僅是一瞬?最終,李旭再次鼓起了勇氣。他輕輕地用手抬起少女的胳膊,把它放進了毯子下。然後,以最輕,最細微卻極快的動作站了起來,躡手躡腳走出了氈包。帳篷里太熱了,他需要一點冷風來讓自己平靜。
草原上,星大如頭。水一般的星光從近在咫尺的天幕上傾瀉下來,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長衫。秋風在曠野間呼嘯,隱隱地還夾雜着狼群的號叫聲。這裡是草原深處,不是自己的家,李旭的頭腦越來越清醒。
酒意全部被風吹散,理智和感覺又回到他的軀殼中來。他感到手臂上又無數雞皮疙瘩迅速生出,卻沒有勇氣再次鑽入氈帳。舉目向遠方望去,李旭看到在安置貨物的幾個帳篷里還亮着火光。也許自己應該去那裡照料貨物,他終於找到了個充足的理由,逃命般邁動了雙腿。
帳篷簾被輕輕的拉開了,裡邊的聽見了外邊的腳步聲,警覺地探出半個身子。是九叔?李旭非常高興地看到了那個寬闊的肩膀。不顧對方驚詫地目光闖入帳篷,卻發現徐大眼和郝老刀也在這裡。地面上還架着一口鐵鍋,鍋裡面的肉湯正汩汩冒着熱氣。
「這麼快就從溫柔鄉醒了?」徐大眼看到李旭出來,嘲弄地問道。
「我,我!」李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實在太差,肯定已經被徐大眼歸為杜疤瘌、王麻子等人的同類。但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好像沒有一件事情可以被指責。
「你不會告訴我你什麼也沒幹吧?」徐大眼看見李旭尷尬的模樣,皺着眉頭追問。宴會上,只有他與孫九、郝老刀三個人堅持到了最後。當發現有女子鑽入同伴的帳篷時,讀了很多書,拘泥於君子之道的徐大眼毅然選擇了陪同九叔去守夜。
「我?」李旭的臉又漲成了黑紫色。男女之間的事情,對一個十四歲出頭的少年來說太複雜,太奇妙。他的確什麼也沒做,但作為一個漸漸長大的男人,他又不願意承認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你還是個雛兒?」這回,輪到郝老刀發飆了。他跳起來,促狹地在李旭雙腿間摸了一把,然後仰天發出一聲狼嚎般的慘叫:「我的天哪!我以為早就沒人煉童子功了呢!有你在,商隊還請我們這些刀客做什麼!」
李旭羞得渾身發燙,恨不能找個地縫鑽將進去。轉身欲奪門而出,卻被九叔一把拉了回來:「別理睬他們,坐在火堆旁喝碗醒酒湯。這地方風太冷,外邊站上一夜肯定凍出毛病來!」
李旭掙脫不得,只好偏着身子在九叔旁邊坐下。徐大眼見他滿臉尷尬,反而倒不好意思起來,強忍着肚子裡的笑意把頭偏向了別處。郝老刀卻不依不饒,目光上上下下掃視李旭,非要看看煉「童子功」的人筋骨與他人比有何異同。
「老刀,別欺負孩子。他是讀書人,臉嫩!」九叔伸手推了郝老刀一把,笑着呵斥。
「讀書人,你見哪個讀書人絕後了。子曰,食,色,性,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郝老刀滿口胡言亂語。他幼年時求學不成,所以一生中除了舞刀弄棒,就是以歪曲古人之言為最樂。
「那老刀叔何不選個帳篷去快活,難道你也煉童子功麼?」徐大眼看不過郝老刀拿聖人開玩笑,跳起來替祖師報打不平。
「你以為我不想啊,人家嫌我長得難看,不往我的帳篷里鑽!」郝老刀裝做一幅悻然的樣子,說道。
眾人都笑了起來,尷尬的感覺漸淡。李旭這才鬆了一口氣,偷偷看了看郝老刀,見對方不再與自己為難,抬起頭,對孫九問道:「九叔,幾時散得酒席,您怎麼親自來守夜?」
「才散了不到半個時辰,大夥都想着風流快活,只好讓我這老骨頭和大眼這個君子來守夜。倒是你小子,喝空了三個皮袋子,大夥都賭你會醉到明天中午,沒想到這麼快就醒了過來!」孫九搖了搖頭,笑着回答。
我喝了那麼多,李旭自己也有些驚詫了。宴會的後半段進程除了歌舞還有什麼,他根本不記得,至於自己隨口喝了多少碗酒,也從來沒仔細去數過。印象中,只覺得自己醉得很舒坦,在霫人的歌聲里幾乎忘記了一切不開心的事情。
「我看,多半是被嚇醒了酒。唉!後生崽有福不會享受?奈何!奈何哉!」郝老刀酸溜溜地發出一連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