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第13章

酒徒



我去,盧陵豪傑林沐帶着幾個江湖人物應道,轉身沖向了側面的緩坡。一干人的身影很快和衝上來的元軍裹在了一起,重重血浪從人堆里濺出來,染得天地之間,一片殷紅。分不清那一片是蒙古人的血,拿一片屬於北方漢人,哪一片屬於南方宋軍。

啊,人群中響起一聲慘呼,是彭震龍那特有的永新腔,這個曾經以貪墨被逐的小官,連呼痛的聲音都是這般綿軟無力。文天祥關心的偏過頭,看到率軍廝殺的妹夫彭震龍被兩個蒙古漢子按在了地上。一個漢籍元軍掏出繩索,準備捆綁他,卻被他撿起地上的石頭,敲破了腦袋。趁着兩個蒙古人一楞的時候,彭震龍又一石頭,砸向蒙古武士腦門。

砰,那個蒙古武士的腦漿濺了出來,濺了彭震龍滿臉。另一個蒙古武士惱羞成怒,揮刀斬下,將瘦弱的彭震龍砍成了兩截。

雷可,文天祥眼眶幾乎瞪裂,提劍向前欲給妹夫報仇,卻幾個護衛死死抱住。朦朧淚光里,看見彭震龍在地上翻滾,掙扎,面孔因痛苦而變形,雙手卻掙扎着,整頓漢家衣冠,然後抱在一起,向着大宋旗幟深深一揖。

一揖,即為告別,從此震龍永為宋臣。

雷可,與彭震龍交好的簫家敬夫、燾夫兩兄弟撿起地上被逃兵丟棄的兵刃,沖了上去。兩人俱是永新縣的書生,這次起事,與彭震龍一起光復了永新,謀劃軍務,出了很多好主意。此刻,將士之間已經沒有文武之別,彭震龍可戰死沙場,他的頭顱再不可落入蒙古人手中受辱。

文天祥攔了幾攔,沒攔住,眼睜睜看着簫家兄弟兩個的身影衝進的亂軍中,轉瞬,書生冠巾,被牧人踐踏入泥土。

丟石頭偏將繆朝宗從地上拔起一塊巨石,順着山勢向下推去。擋在石塊前的元軍士兵相繼閃避,巨石越滾越快,到了半山腰,協裹着塵砂已經帶出風雷之聲。反應慢的元軍將士閃避不及,被石塊砸到,筋斷骨折。

文天祥放下劍,躬身與士兵們一起推動巨石,一塊塊磨盤大的石頭丟下,帶起一片鬼哭狼嚎。洶湧而來的元軍翻卷着退下了山坡,丟下一地屍體。

在他們的屍體旁,吳文炳、林棟、劉洙、張汴等各地豪傑躺在那裡,永遠的長眠進了千秋家國夢中,再不復醒。

兩軍之間,被亂石和屍體隔出了幾十丈的距離。蒙古人的攻勢稍沮,幾個百夫人長在戰旗的指引下,整頓部屬和隊形,為下一次攻擊做準備。這支兵馬的統帥,西夏奴李恆見久攻對面的山頭不下,已經決定換一種應對策略。

遭遇頑敵,攻心為上。西夏奴李恆洋洋自得的傳下了自己的將令。他知道是誰在凝聚着對面山坡上那股殘兵,文天祥的名字他聽說過,但從來沒有見過面。從這幾天的交手經驗的其他幾個南宋降臣口中,李恆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收服對手的法寶。

看到元軍停止了攻擊,激戰了數天的宋軍將士們鬆了口氣。沒等他們一口氣喘完,所有人都楞在了原地。

層層的元軍退開去,在主陣中退出一個數丈寬的空擋。一堆被繩索捆綁着的老弱婦孺被推出來,跪在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劊子手舉起雪亮的砍刀,元江西參政知事李恆微笑着,將一面大旗擲於馬前。

那是文部老營的大旗,眾將士妻子兒女都落到了韃子手中。如今,他們就跪在眼前,跪在雪亮的鋼刀下。

跪在隊伍最前邊,被幾個蒙古武士死死按住的,一家四口。中間的那個婦人滿身泥濘,卻難以掩飾其華貴雍容的氣度。兩邊的一兒兩女受到母親影響,倔強的仰着頭,在鋼刀威逼下不出一聲。

文天祥,一柱香之內,速速束手就擒。否則,休怪本帥手狠,李恆的聲音順着晚風吹來,在山谷間迴蕩。

那一家四口是文天祥的妻子兒女。為了活捉文天祥,李恆特意派遣了一隊騎兵抄了文部老營,將休養在營中的老弱婦孺都劫了來。漢人以忠孝傳家,李恆要看一看,在國家之忠,和父母之孝,妻兒之愛面前,那些反叛者能做出怎樣的選擇。

文大人,莫管我等。他日儘管興兵來報仇,殺光這幫沒人性的韃子。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俘虜的隊伍中間高喊道。沒等他一句喊完,蒙古人的鋼刀已經砍到了他的頭上。老人花白的頭顱落到了泥地上,圓睜着的大眼,不甘心的望着大宋的天空。

夫子,幾個少年哭了起來,老人他們的啟蒙恩師,平日教的是之乎者也,忠孝仁義。沒想到最後真的以大好頭顱,祭典了心中的理想。

文天祥,你投降不投降,難道你真的要逼本帥,將這些老弱婦孺斬殺在你面前,西夏奴李恆高喝道。見對面山樑沒有響應,低頭對馬前的孩子們威脅,不想死的娃兒,喊你爹爹下來救你,不然,一會你們全要被砍了祭旗!

幾個胖胖的少男少女小聲哭泣起來,他們父母都是讀書人,家境不錯,幾時讓他們受過這種罪。哭聲不止,卻沒有人肯帶頭響應李恆的號召。等了一會兒,李恆心裡着急,衝着親兵努了努嘴,知到主帥心思的親兵提着刀,將哭聲最響的幾個孩子拎到了陣前。

兒啊,一個身材單薄,鬍子拉茬的宋軍將領心痛的喊道,腳步向山下挪了幾步,又強忍着退回,再前挪,再退回,不准該如何是好。

見到對面隊伍騷動,李恆麾下的親兵冷笑着喊道:對面的人聽着,你等家小都被李大人抓了。咱李大人有好生之德,放下武器,下來投降的,就饒你一家不死。如果硬跟着文天祥死撐,那就休怪……。北元士兵向來殘忍好殺,他們說休怪無情,接下來肯定是無情的殺戮。山坡上呼兒喚女聲登時響成一片,幾個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頭也不回地衝下了山。坐在肩輿上的趙時賞抬起弓,卻無法向在自己的弟兄背後下手。文天祥手中的龍泉劍顫抖着,舉不起來,也放不下去。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被押在陣前的小胖男孩突然直着脖子背起了古詩,稚嫩的童生在山谷中迴蕩。想衝下山谷與家人團聚的人中,有幾個讀過書的停住了腳步,淚落如雨。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文天祥的一雙兒女,和另外的孩子們一齊仰着脖子背了起來,目光中帶着笑意,仿佛在私塾里,面對着教書先生的大考。萬里膻腥如許,千古英靈安在……。

西夏奴李恆識不得幾個字,不知道這首詞的含義。但在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里,傻瓜也能體會到其中不肯屈服的意境。幾個蒙古武士慌了,輪起拳頭打向背書的孩子們。一個個弱小的身軀被打得滿地亂滾,朗朗的讀書聲卻不絕於耳,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

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膻腥如許,千古英靈安在。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和他們拼了,弟兄們,上啊,幾百的士兵拎着短刀木棒衝下了山坡,衝進了蒙古人的隊伍中。無數元軍迎了上來,和他們廝殺在一起。喊殺聲里,稚嫩的童聲不絕於耳,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自胡馬窺江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卻是空城…

文天祥提起龍泉劍,跟在士兵身後沖向了敵軍。一切都該結束了,江南西路一敗,福建、兩廣那些新收復的失地,馬上面臨着滅頂之災。這,都是自己這個大宋右丞相不擅用兵之過。自己無路可退了,大宋亦沒路可退了,幾百年來,從汴梁退到和杭州,從杭州退到了廣州,退到淺灣(香港),再退,就只能下海了。

身邊護衛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幕僚一個接一個死於亂軍之中,文天祥滿臉是血,面目猙獰,瘋狂的揮動寶劍,已經分不清楚敵我。突然,參軍趙時賞翻轉弓背,用力打在了他的腦後。文天祥被打得晃了晃,跟蹌幾步,軟軟地趴在了山坡上。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格外輕鬆。

盧陵豪傑劉子俊抽出刀來欲和趙時賞拼命,卻見趙時賞跳下肩輿,趔趄着,抓起文天祥的披風和頭盔,穿在自己身上。兩個僕從彼此互視,抬起趙時賞,沿着山路,向北跑去。

抓文天祥,抓宋丞相文天祥,元軍士兵吶喊着,追向趙時賞。劉子俊含着淚抱起骨瘦如柴的南宋右丞相,跟着潰兵跑向東南。

亂軍中,鞏信揮舞雙刀,如瘋虎般,將試圖追趕趙時賞的北元士兵死死擋住。

一杆長槍刺入了他的肩膀,鞏信揮刀斷槍,復一刀劈去,將來犯之敵剁翻於地。另一杆長槍從後襲來,眼看要刺入鞏信腰間。電光石火間,鞏信大喝轉身,避開槍鋒,鋼刀貼着白蠟杆上滑,切下數根手指。迎面有刀光襲來,鞏信舉左手刀相迎,右手刀間向前,刺入敵腹。

眼見着,屍體圍着鞏信橫了一地,卻沒一個武士踏過他身邊半步。元萬戶昔里門嘆了口氣,用號角吩咐手下退開,弓箭手集中射擊。

鞏信晃了晃,身上插了二十餘箭。嘲弄地對着昔里門發出一聲冷哼,跟蹌着橫行幾步,縱身躍下了側面的山崖。

逮到文天祥了,逮到文天祥了,山樑上響起了歡呼聲。

監軍趙時賞被亂兵們拖拉着,拖向西夏奴李恆的戰馬。所過之處,北元將士擎道歡呼,歡呼這來之不易的勝利。趙時賞笑了笑,望着文天祥遠去的方向,面容如赴宴一般平靜。

歡呼聲里,被熱血濺濕的大宋戰旗轟然倒下。

半谷秋林在風中舒捲,恆古不易,那抹張揚的紅。

夜幕降臨了,幾點幽藍的鬼火在風中飄蕩,遠處隱隱傳來低低的噎涕,分不清是人在哭,還是大地在呻吟。

呵――啊,我趕着勒勒車走過莽原,看到一朵花在風中綻放,那溪水旁的青石板上,朱紅的果實散發着清香。妹妹你不能去貪嘴去吃啊,否則你進不得我的氈帳…。漠北草原上代代相傳的蒙古長調響起在江南古城的巷子裡,顯得那樣不倫不類。戰績輝煌的蒙古武士們拆了南人的房子,將那些雕刻着花紋的木材劈碎,點燃篝火。圍着火堆跳舞,放歌。(注1)

他們的戰功的確值得慶賀,雖然沒能如願生擒文天祥,但俘虜了文部將士的妻兒老小,憑藉這些人質,足以動搖文天祥的軍心。

況且,聽從山區跑來的逃兵匯報,自空坑一戰後,文天祥又驚又氣,得了失心瘋。眼下江南西路的抵抗者群龍無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將太陽照得見的地方,全變成牧場,一個醉眼涅斜的蒙古武士高叫着,用手中的皮袋和夥伴們碰了碰,將裡面的馬奶酒一飲而盡。順手攬過一個衣衫被扯得破破爛爛的少女,張開長滿黃牙的大嘴啃了下去。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幾個新附軍(元朝軍制中對南宋投降將士的稱號)小校言不由衷的捧場,眼角的餘光小心翼翼地掃向城中陰暗角落。這些變節者心懷忐忑,總覺得角落裡有無數雙眼睛在看着他們。

看着一棟棟被拆毀的雕樑畫棟,看着眼前這些抱着烈酒與女人歡歌的蒙古人,新附軍將士內心覺得很不是滋味。可不投降,又有什麼辦法呢。皇上降了,現在正於大都開開心心的做他的瀛國公。謝太后降了,現在是北元的壽春郡夫人。留丞相降了,一大堆聖賢書讀得朗朗上口的經略使們竟相入元為官,笑得元主忽必烈天天捂鼻子。駐守江淮,與蒙古人打了那麼多年仗,年過八十的老將軍夏貴也降了,留下一句倘若只活七十九,忠臣榜上應留名的笑談。行朝的張世傑將軍和陳大夫根本無心組織抵抗,天天幻想着體面的投降,以稱臣,稱孫換來一夕安枕。唯一堅持抵抗的文丞相,據說又發了瘋。朝廷已經沒有了指望,大夥此刻投降,僅僅比陳大夫早走了一步罷了

夏夜,篝火旁有些熱。為了驅散南方的濕氣,幾個探馬赤軍(元軍中,契丹、党項和西域等地非蒙古族戰士)出去兜了一圈,抱了堆易燃,但不那麼有勁的柴草進來,順手丟進火里。篝火瞬間竄起數尺,聖人雕像和竹刻典籍,在火中霹靂啪啦的燃燒着,黑漆漆的夜色里,千年文明積澱化作一縷清煙。

煙被風吹着,一直向南飄去。慢慢地淡了,溶入大武夷山脈茂密的叢林裡。武夷山的夜風有些涼,百丈嶺上,聚攏在一起的宋軍將領們焦急討論着,商議下一步的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