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第14章

酒徒



空坑兵潰後,大夥分路逃亡,九死一生。聽說文丞相的部眾在武夷山區聚集,歷盡千辛萬苦前來投奔,沒想到,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絕望的一個結果。大夥一心追隨的丞相文天祥瘋了,已經不問軍務。清醒時,則畫一些亂七八遭的圖形,糊塗時,則揪住部將,一個個的問我是誰。

此番北元大兵南下,第一目標就是剷平文天祥部。雖然在大宋朝廷里,文天祥只是個沒有實權的掛名丞相,率領的也是一支偏師。但在敵人和文天祥的部將眼中卻不這麼看,大夥都知道,這麼贛南一帶,這麼多熱血男兒甘心赴死,為的是什麼。他們看重的絕不是大宋委派的那些滿地亂飛的虛職。將數萬將士凝聚在一起的,就是文天祥,現在帳中這個瘋子。

北元右丞達春給忽必烈那篇平南策上說得明白,欲滅殘宋,必先滅文天祥,文部一去,大宋柱石已崩,余者皆螻蟻蚍蜉,不足慮也。

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啊,貴卿,你告訴我,告訴我,文天祥喃喃着,像是在和部將問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身前,身後都堆滿了來之不易的紙張,每一頁紙上,都畫着誰也不懂的圖畫,標着彎彎曲曲的數字,直線。個別紙上,還寫着些大逆不道的語言,還有清醒時的文丞相對這些言論的批註,批判。沒有知道自己批判自己,和自己打筆架的文天祥在幹什麼,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內心的掙扎與痛苦。

這份痛苦,顯然已經超過了文天祥的承受能力。出使北元,亡命江湖,無數次生死之間徘徊,都沒有讓文天祥發瘋。如今,到底是什麼壓力,擊倒了這個已書生之軀支撐起殘破江山的文大人!

你是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啊,整個大宋的百姓都期盼着你再次振作呢,丞相,你醒醒啊,丞相。督府參謀杜滸拼命晃動着披頭散髮的文天祥,熱淚忍不住流了下來。距離空坑兵敗已經十天了,這十天來,文大人對軍務和內政,一概不管不問。照這樣下去,隊伍就散了。部將中已經有人提出來要向南撤,撤到循州(廣東)一帶修整,然後與朝廷匯合。

也許宗白那一下打得太重了吧,要不,咱們將文大人抬到朝中,找陳大人診治一下。書吏蕭資以一種極其不確定的口吻和大夥商量,諸將之中,他年齡最小,一直以父輩之禮對待文天祥。過於關心之下,方寸大亂,說話也口不擇言。

站在他對面的湖南招討使吳希奭不滿地哼了一聲,轉身走開。找陳宜中給文天祥治病,那簡直就是痴人說夢。行朝不會歡迎文天祥歸去的,縱使他已經是個廢人。為了爭取和元朝討價還價的籌碼,丞相文天祥本來就是朝廷放在外邊的一個棄子。文家軍作戰越果斷,被出賣得越快。這次江南西路的反攻還沒看出來麼,從始至終,朝廷號稱還有大軍數十萬,哪曾派出的半點支援。

這就是大宋的現狀,怪不得吳希奭寒心,當年他舍家衛國,將萬貫家財散了勤王,換來得不過是一個湖南招討使的空銜。沒糧、沒餉、沒援,讓他這個招討使如何帶兵收復已入北元囊中的湖南?不但對吳希奭部如此,朝廷對哪路赤心為國的義軍不是提防再提防,比對韃子的防範心還重?如果此次江南西路會戰朝廷肯出兵策應,義軍會敗得這麼慘嗎?

看着痴痴呆呆的文丞相,諸將的心越來越冷。右相文天祥是唯一一個主戰,也敢於和北元一戰的大臣。同時也是將各路豪傑凝聚在一起的旗幟。他去了,大宋的國運也就到此為止了。

可惜了宗白,枉自送了性命,有人搖頭嘆息,為監軍趙時賞的死而感到不值。宗白是趙時賞的字。他本是皇室子弟,為救國家而從軍。空坑一戰,因冒充文天祥,掩護大夥撤離而被俘。被元軍捉到後,憑藉假冒的大宋丞相身份,趙時賞將很多被俘江湖豪傑指認為裹入亂軍的百姓,嘲笑李恆殺百姓冒功。羞得李恆被迫放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當冒牌身份被拆穿後,趙時賞拒不肯降元,被殺。致死,據說眼神中都帶着對敵人的嘲弄。

如果大宋宗室皆如宗白,哪來的這萬里膻腥。盧陵豪傑劉子俊搖搖頭,慘白的臉上,閃起幾分嘲諷的神色。朝廷太叫人失望了,大夥都是衝着文大人這一腔熱血而來。既然文大人瘋了,大夥趁早泛舟出海吧,省得留在這裡,做一夥四等亡國奴。

老天,難道你真的要大宋滅亡麼。陳子敬仰天長嘆,髒兮兮的袈裟上,灑下了點點英雄淚。連日來,他用盡了心思,希望能救得文天祥復原,針石用了,草藥用了,連百姓獻上的人形首烏也用了,卻沒收到任何效果。

如果老天有眼,他陳子敬寧願自己瘋掉,換回文天祥清醒。大宋可以沒有陳子敬,卻不能沒文天祥。沒了陳子敬,不過缺一個不會打仗,只會裝神弄鬼的假和尚。沒了文天祥,誰來號令天祥群雄,洗盡這萬里腥膻?

難為丞相了,誰料到那個卑鄙的西夏狗李恆,會先抄了咱們的老營。妻兒俱喪於敵人之手,問誰,不心急如焚呢,說話的是潭州人張唐,他是地方大戶。文天祥進攻贛州,張唐自募一路義軍來投。這次兵敗,諸路義軍皆散,惟獨他麾下的千把人,仗着熟悉地形而保存了下來。

眾將領紛紛點頭,那天,親眼看到文天祥的妻兒在泥濘與血水中翻滾,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猶在耳畔,換做鐵石心腸,也會碎成齏粉。

也許這才是丞相失心的主要原因,可憐文大人,也許不醒來會更開心些?有人絕望的議論。言下之意已經表達得很清楚,既然回天乏力,大夥各奔前程吧。找個偏僻的山寺,把文天祥化名安頓下,讓他在自己的夢中過完此生,好過有一日醒來,親眼看到大宋的滅亡。

丞相心志堅定,絕不會因為失家而忘國?杜滸搖搖頭,否決了大夥的推論。自打第一次出使蒙古時,他就追隨在文天祥身側。親眼目睹了這個書生丞相之堅韌,從蒙古大營逃出的路上,一會兒遭蒙古人截殺,一會兒被不明真相的宋人當叛徒追剿,十餘次劫難沒能讓文天祥瘋掉。杜滸不相信喪了妻兒這種事,會將鐵骨錚錚的硬漢子打垮。

到底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誰告訴我,誰告訴我,油燈下,文天祥痛苦的抱着腦袋,冷汗從蒼白的發稍上滾滾而下。

又來了,眾人面面相覷,這個自古以來的問題,誰能答得。即使是丞相老師陳龍復,也只能扼腕長嘆,抱怨命運的不恭。

丞相,無論哪個夢見了哪個,做莊周時,就得認認真真做莊周,做蝴蝶時,就要開開心心做蝴蝶,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啊。杜滸不甘心地對着文天祥的大喊,淒涼的聲音在山谷間迴蕩。

對啊,我管那麼多幹什麼?文天祥喃喃道,如聞棒喝,猛然,抬起了蒼白憔悴的臉。

丞相醒了,道士打扮的江西提刑官何時蹭的一下竄進帳篷,興奮之餘,幾天來跋山涉水弄破了的道袍嗤的一聲,從背上裂成了兩半。

我本來也沒瘋,他們這些天的談話,我都聽着,文天祥裂了裂長滿水泡的嘴唇,渾濁的目光漸漸清澈,逐一向湧進帳篷的眾人臉上掃去。眾將肅然站直,臉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子敬,何時,你們都來了,各路兵馬所剩幾何?

這,請丞相責罰,何時與陳子敬噗通一下跪了下去,他們奉了文天祥將令,各領一路民軍(宋末地方部隊和抗元義軍)進攻江西諸地。在李恆部的打擊下,二人先後兵敗。一個化妝成了和尚,一個化妝成了道士,隻身逃亡。至於麾下兵馬,早已成了李恆功勞簿里的祭品,哪還剩下半個。

完了,丞相被他們這樣打擊,肯定還得瘋掉。簫明哲狠狠地瞪了陳子敬與何時一眼,心中暗罵,你們這兩個傢伙,就不會扯個謊,敷衍病人一下。

帳篷里瞬間安靜,連帳外林濤的韻律都聽得見。出乎眾人預料,文天祥仿佛早已知道了這樣的結果,嘆了口氣,伸手相攙。你們起來吧,不是你們的錯,當時,我本不該分兵。

我本不該分兵,文天祥幽幽地重複了一句,聲音裡帶着無限遺憾。聲勢浩大的贛州反擊戰看來就這樣結束了,十萬大軍,在元朝四十萬將士的打擊下就像午夜的曇花,剛剛綻放,就匆匆凋零。正如夢中的史書所記載,這是宋朝最後一次對元朝的反擊,聲勢浩大,結果卻如一個垂危病人的迴光返照。

事實上,文天祥早就清醒了。趙時賞敲在他後腦上那一記,掐拿得極有分寸。只是,他無法分辯,自己在昏迷中所做的那個夢,是否真的存在。

文天祥無法不瘋,因為,那個夢太真實,太痛苦,已經超過了他能承受的極限。

那是一個三生石上的舊夢。在夢中,文天祥發現自己返回了少年時,換了一個名字,叫文忠,穿着古怪的衣服,生活在一個古怪的國家。那裡,比大宋窮困,和大宋一樣軟弱。外敵入侵,政府稀里糊塗的就丟了東北三塊膏腴之地,幾十萬大軍不做任何抵抗。

夢裡,文忠就讀於一所類似於太學的高等學府,令人奇怪的是,那所學府不教六藝,而是講一些天文、地理、格物、製造之類的雜學。在他二十四歲那年,與大宋朝的局勢一樣,已經從朝廷手中割走了東北的日寇再次發難,入侵了他的家園。燒殺搶掠,所做之事,比蒙古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憤而投筆從戎,加入了一支名字叫八路軍的真心抗擊侵略的軍隊,在一個山洞裡,他憑藉着所學知識,與夥伴們在一起幫助八路軍的部隊製造了很多新奇的武器,1941年11月11日,日寇36師團匯合第4,6混成旅計7千餘眾進犯那個山洞,他所在的隱蔽地點失守。

文天祥記得在最後時刻,自己拉響了一顆叫手榴彈的東西。他甚至還清楚的記得當時圍在他身邊試圖將其活捉的那幾個鬼子們驚愕的眼神。

臨難前,文忠吟了一句據說是文天祥寫的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然後,他就醒了,發現自己被部下抬着上了武夷山。然後,他就瘋了。

是文天祥夢見了文忠,還是文忠夢見了文天祥。文天祥弄不清楚,夢中的記憶告訴他,有一本歷史清晰的寫着,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在空坑之戰一年後再次戰敗,大宋被蒙古所滅,近百年後,漢家兒郎才在一個叫朱元璋的人帶領下,驅逐韃虜。

然後,建州女真再起,明滅,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其後兩百多年,漢人腦後拖上了長長的辮子,遇人自稱奴才。

然後,是中華民國,有國無民。然後,日寇入侵,夢中的自己投筆從戎,將宋朝的文天祥視作偶像。

在汪偽政權的漢奸文人筆下,文天祥是個不識時務的笨蛋,沽名釣譽的書呆子,試圖分裂祖國的罪人。成吉思汗、忽必烈等人都是大英雄,儘管他們屠殺了北方六千萬百姓,毀滅了一個又一個文明。

以文忠的眼光來看,成吉思汗、忽必烈代表着蒙古族地主階級,他們與漢族地主階級勾結在一起,對全世界勞苦大眾進行掠奪。

反正,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關大宋的事兒,也於江南百姓無干。他只是戲台上的金鏢黃天霸,在文人筆下,時而是忠義典範,時而是漢奸國賊。反正,他已經死了,功罪任後人評說。

那文天祥苦苦捍衛的是什麼呢,僅僅是一個讀書人的臉面與氣節麼。連日裡,文天祥苦苦追問,卻沒人能告訴他正確答案。

如果他還是昔日的文天祥,他知道自己會堅持抵抗下去,直到生命終結。

如果他還是文忠,他會堅持抗戰,然後做一個堅定而堅強的共產主義者,解放大宋,解放北元,解放全世界勞苦大眾,把一生奉獻給人類最偉大的失業。

然而,他分不清楚,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記憶中,年少時學的詩詞、讀過的聖賢書,未完成的手稿俱在。眼前,諸將雖然精神憔悴,可他們的脾氣,秉性,文天祥一清二楚。

但是,在記憶中,那些革命理論、軍事理論、兵器知識,一樣清清楚楚,不時冒出來,和子曰詩云攪做一團。

這些天,文天祥一直在畫,畫那些古怪的兵器圖紙。一直在寫,寫自己投筆從戎後,在八路軍中從書生成長為戰士的訓練心得。一直在作戰,與自己,有時作為文忠,批駁文天祥心中的腐朽。有時作為文天祥,批駁文忠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