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第17章
酒徒
安撫副使鄒洬將信將疑,從簫資手中搶過墨痕未乾的練兵綱要,粗粗翻看了一遭,半晌,沉默不語。
鄒洬是個出了名的爽快人,自從與文天祥二人自合兵以來,從來沒出現過有話憋在肚子中的情況。此刻見他沉默不語,眾將等人都覺得差異。張唐憋得鬱悶,伸手推了鄒洬一把,大聲問道:鄒大人,難道你認為這份練兵綱要有什麼不妥之處麼,不妨說來,大夥重頭議過就是,何必藏着掖着,學那娘們兒作為。
晃了晃頭,鄒洬如夢初醒,先做了個揖,向大夥告罪,緊接着嘆息道,張兄誤會了,哪裡有什麼不妥,此策正合時宜。鄒某剛才是想起了鞏將軍當日所說的有將無兵之語,一時失神。若我軍早得此書,江南西路局勢,也不至於糜爛如此。
眾人聞聽鄒洬此語,俱是悵然。大宋行朝為了安撫各路豪傑,給每個人都封了極大的官,帳篷中,文天祥是丞相,鄒洬是安撫副使,領兵部侍郎銜,杜滸是招討副使,何時為江西提刑,可以說數省大吏,都聚集在這百丈嶺附近。可是要兵沒兵,要錢沒錢,空懷着滿腔報國之志,半點力氣也使不出。
見鄒洬對文丞相徹夜寫就的練兵綱要甚為推崇,眾人傳着,將其中條目挨個過了一遍。不看則已,越看越放不下,越看越驚。大伙兒都與元軍打過數仗,知道行伍艱難,也深知民軍戰鬥力低下,非但遇上蒙古兵十不敵一,即使遇上同為宋人的蒙元新附軍,人數相當的情況下也只有且戰且走的份兒。曾經有人決心整頓兵馬,一是沒有時間,二是想不出合適辦法。而文天祥在練兵綱要上所說,幾乎句句都說到他們心裡,眾人知道,如果按照文丞相這個法子,在武夷山中將殘卒練上幾個月,雖然不敢保證士兵個個有當年武穆麾下岳家軍的戰鬥力,至少跟新附軍打起來,不會敗得再那麼狼狽。
丞相,某將以為,這段,似乎有些不妥當,議論了一會兒,劉子俊偷偷看了看文天祥臉色,指着開頭處一段文字,提出了置疑。他是個有名精細人,空坑兵敗,虧得他才救了文天祥性命。又虧得他收攏部曲,一路上招集散亡,眾人才尋得武夷山區這麼一個安身之所。
民章,直說無妨,文天祥循着劉子俊的手指看過去,看到劉子俊指的正是自己在開篇第二節,講到的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戰前諸將無論出身皆可直言策略得失這一段。
丞相,我朝自太祖以來……,簫明哲接過話頭,低聲提醒。大宋自太祖開國以來,一直是重文輕武,文臣的地位遠遠高於武將。即使在文天祥的軍中,行伍出身的將領也一直也只有執行命令的資格,至於怎麼打,打哪裡,向來是文職出身的官員們說得算。特別是像簫明哲這樣有功名在身的人,身份更是高人一等。這些都是三百年的老規矩,沒有人認為它不對。文天祥今天一下子將武將的地位提高到與文職同等,簫明哲一時難以接受。而劉子俊想得更多的是,此舉會不會招至行朝的非議,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果然不出我所料,文天祥笑了笑,大度地揮揮手,給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諸位如今,還分得清自己是文人,還是武夫麼。況且現在就這麼千把人,再分個左右高低,反而沒趣了。如果兵敗,全體大宋百姓都將是蒙古人的奴隸,一夥奴才湊一塊,誰高誰低有意義麼?
這也倒是,秋香拜把子,奴幾啊,劉子俊點點頭,認為文天祥說得在理。
鄒洬驚訝地抬頭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迷惑。自從昨夜文丞相醒來,行事風格給人的感覺就與原來大不一樣。至於這種變化是好是壞,鄒洬說不清楚。反正看起來文丞相比原來和氣了許多,說話也不像原來,句句包含着憂鬱。又想起了麾下悍將呂武,那麼驍勇善戰的一個人,卻因為對士大夫無禮,沒死於元軍之手,被自己人給斬了。如果文丞相早出這文武比肩之議,呂武不會橫死,數日前,未必有此慘敗。
子敬,了翁,一會兒你們不必剃髮,各去找五十個膽大心細且能說會道的弟兄,我有要事相托,看看大夥議論得差不多了,文天祥叫過陳子敬與何時,趁熱打鐵地布署下一步行動方案。
沒等陳子敬與何時兩位答應,諸將一下子有亂了起來。身體髮膚,受於父母,毀之即為不孝。宋人素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將開始還以為,剃髮之令只限於士兵,不及軍官與文職,此刻見文天祥單獨留下何時與陳子敬不在剃髮之列,知道自己一會兒少不得被剃成光頭。這條命令對他們的衝擊遠遠高於了剛才那句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招討副使黎貴達驚詫地抗議道:丞相,難道我等都要斷髮麼?
都剃,不是說了麼,官兵平等。你們不剃,當兵的怎麼會心服。文天祥橫了黎貴達一眼,不怒自威,嚇得對方將到嘴邊的抗議聲咽回了肚子。幾個心懷不滿的文職正要強辯,猛聽得張唐拍着自己的光頭大喝道:大夥為了驅逐韃子,腦袋都可以不要,還心疼這幾根鳥毛。哪個不願意剃髮,趁早滾下山去投降蒙古韃子,免得將來臨戰膽怯,給大夥丟臉!
聽了他這麼一嗓子,幾個心懷不滿的將領也靜了下來。就是,連腦袋都可以不要,心疼腦袋上那幾根煩惱絲幹什麼。況且這山上濕氣重,洗澡又不方便。剃了頭髮,反而涼爽。這樣鬱郁地想着,各自領了文天祥的將令,下去布置手下部曲剃頭,整編時宜。
大帳內慢慢又空了下來,文天祥叫過陳子敬與何時,給他們各自安排了任務。既然二人能在亂軍中扮做和尚道士逃命,再扮回去,想必也廢不了多少力氣。何時的任務是下山去江西南路諸地,收拾還有心為大宋效力的兵勇。陳子敬的任務則是翻過武夷山脈向南,去邵武軍打探那裡的動靜,順便為義軍籌備給養。
夢中見過了八路軍那些將領如何領兵做戰,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文天祥才知道自己先前打仗的方式有多愚蠢。未必能理解那些領兵精髓,但照方抓藥的手段他還會。況且經此一場大夢,他對軍略的見識,已經比昏迷之前高了不止一層。
行軍打仗,不能沒有眼睛。你們二位任務任務重大,咱們這些人將來能不能走出武夷山區,重返戰場,就着落在二位身上。蒙古人兇殘,非智勇雙全的人無法與其周旋,所以,請二位行事一定小心,歸結一句,活着回來。文天祥拍着何時與陳子敬的肩膀叮囑。
丞相,望着文天祥那大病初癒的身軀,何時感到鼻子有些發酸。自己喪城失地,士卒丟光,文大人不但不嫌棄,不懷疑,反而贊自己是智勇雙全。這份知遇之恩,怎不叫人感動。
別說了,能兵敗而不放棄者,皆為忠義之士,文天祥笑道,目光中充滿信任與期待。
走吧,丞相好些天沒睡了,陳子敬拉拉何時的袖子,和他一起告退。他不想再多說,文天祥待之以國士之禮,子敬必以國士之力報之。
子敬,如果可能,去寶積那邊看看,文天祥親自送二人出了大帳,臨別,對陳子敬吩咐。腳下的百丈嶺,只是大武夷山區的一個險峻之所,而劭武軍(福建邵武)所處之地,才更適合貫徹從文忠記憶中得到的游擊戰略。那裡烏君山,唐石山,七台山,數座大山堆疊,是在密林中消滅蒙古騎兵的好地方。況且寶積的鐵礦,黃土、江源的銀礦,泰寧的金礦,與其便宜了蒙古人,不如自己拿來當軍需。
在南劍州(福建南平,三明一帶)駐紮的時候,文天祥就動過這個念頭,但是那時還抱着全國齊心,快速驅逐蒙古人的樂觀想法。現在,既然知道了一些歷史的走向,不如穩紮穩打,利用山區的地理行事,打造一直新式軍隊出來。
想到新軍那一串和尚頭,文天祥對自己笑了笑。百丈嶺上走出的,將是華夏歷史上第一支剃了光頭的部隊。從某種意義上講,昨天夜裡開始,他已經改變了歷史,將命運推離了原來軌跡。
至於結局,何必看那麼遠呢。杜滸說得好,做一天蝴蝶,就做擁有一天自由翱翔的權力。對,自由,文天祥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文忠記憶中的這兩個字的含義,熱血寫就,沉甸甸的。
山風,涼涼的,透過帳簾吹到文天祥臉上。忙碌了一夜的他吃過早飯後,終於沉沉睡去,眉頭擰做一團,好像在夢中,還想未來的安排。
幾個前來訴苦的文職在帳篷口探了探腦袋,猶豫着退了出去。他們皆是剃髮令的反對者,被杜滸逼得緊了,所以跑到文天祥這裡為頭髮求情。看着文天祥那光溜溜發着青光的禿腦袋,眾人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悄悄地走開。
丞相太累了,我輩不該以這些小事讓他為難,一個幕僚打扮的人摘下髒兮兮的峨冠,將一頭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暴露在空氣中。
丞相剃,咱們也剃,別打擾丞相了,讓他多睡會兒。自大軍入贛以來,丞相就沒睡過好覺,有人突然良心發現,感慨了幾聲,戀戀不捨地向山溪邊的剃頭擔子走去。
山溪邊,士兵們拍着隊,一個接一個等待杜滸安排的軍官替他們斷髮。已經替完了頭髮的士卒彼此摸摸對方的腦袋,發出了一陣陣憨厚的笑聲。他們不是士大夫,沒那麼多講究。上邊說剃了頭,好打仗,大夥就替唄。光頭好,涼快,還省得將來戰場上被蒙古韃子揪住頭髮。
文天祥並沒睡實,隱隱約約,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另一個世界,又成了那個以文少保為偶像的文忠,1937年,亂亂地跟着人流逃離中央大學。同學們紛紛南下,只有他,毅然選擇了北上。
在八路軍中,無數艱苦而快樂的日子。炒制熟鐵,修復槍械,自製土車床,自製迫擊炮。日寇大舉進攻黃崖洞,文忠與同伴失散,憑險固守。
一個個穿着蒙古盔甲的日本兵倒在被文忠擊斃,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文忠面對着一群撲上來準備活捉他的蒙古武士,拉響了手雷。
沒有恐懼,沒有疼痛,有的只是對侵略者的輕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手榴彈轟地一聲炸裂,文忠看到自己驕傲的靈魂。
轟,一聲巨響將文天祥從夢中驚醒,他一個箭步竄向帳篷口,憑藉直覺去摸放在那裡的步槍。一把摸了個空,才反映過來自己是文天祥,現在是宋朝,還是突火槍的年代。剛才那聲炮響也不會是敵襲,蒙古人現在用的最多是投機器,不是火炮。
他那時面對日寇的心情,與此時我面對蒙古人的心情,其實是一樣的啊。文天祥披好衣服,走出了帳篷。對於文忠的記憶為什麼會跑到他腦海里,是不是傳說中的借屍還魂,他依然沒有頭緒。
但是此時,他深深理解了,文忠在生命最後那一刻所表現出來的不屈。正是同樣的不屈精神,支撐着百丈嶺上的所有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無論歷史被人怎樣修改,任那些心懷叵測的人將黑的抹成白的,用墨寫的謊言來遮蓋血淋淋的事實,那股充斥期間的不屈,卻永遠塗抹不掉。
一群群光頭士兵簌擁在不遠處一個山洞口,那個洞冒着淡淡的黑煙。山風吹過,黑煙散開,一股硫磺的味道順着風向鑽進鼻孔。
看熱鬧的士兵見丞相來了,紛紛讓開一條通道。山洞口,一個烏眉皂眼的人嘿嘿笑着,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是簫資,文天祥費了好大力氣才認出對方的身份。沒等他發問,被熏成烤豬臉的簫資大叫一聲,躬身鑽進了山洞,很快,捧着幾塊燒得焦黑的石頭鑽了出來。獻寶般將石頭舉到文天祥面前,興奮地叫道,丞相,行了,行了,我成功了。
簫參軍,成了什麼,慢慢說,匆忙趕過來的杜滸用力拽了拽簫資的衣服,大聲提醒。興奮過頭的簫書吏此時才發現自己在丞相大人面前失禮,聲音停了停,盡力壓抑着內心的喜悅解釋道,我是文職,大夥整軍的事情,我幫不上忙。所以就琢磨着昨天丞相給咱們畫得那些圖,其中轟天雷那頁,邊角上火藥的製法與配方和軍中常用的不太一樣。所以我就找了些硝石、硫磺和木炭試了試,沒想到,這東西勁兒如此之大,險些要了我們幾個的命。
有人受傷沒有,文天祥無暇檢驗簫資手中的爆炸成果,關心地問。《武經總要》上記載的火藥配方,硝石成分只有五成六,並且沒經過提純,當然沒有文忠記憶中那個配方好。那個配方,硝石需要溶解,過濾,蒸發提純等數道工序,硫磺和木炭要混合粉碎,然後再將碎末用木棒攪拌在一起,噴上少量的冷水,冷壓成塊,然後小心的粉碎成顆粒形狀,篩選後才能使用。經歷了這些繁瑣的加工過程,雖然同樣是黑火藥,但是威力不可同日而語。
幾個給簫資打下手的士兵陸續從山洞裡走了出來,每人都熏得滿臉漆黑。聽見文丞相不問火藥製造結果,而是問士兵安危,心下感動。其中一個看樣子離爆炸現場最近,眉毛幾乎被燒光了的漢子高聲回答:回丞相話,沒人受傷,火藥沒用石頭壓住,所以沒炸,大夥只是被燎得不輕!
哄,圍觀的人群爆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有人不顧文天祥在場,對着眉毛被燒光的漢子打趣道,張大牛,你怎麼沒剃頭之前就玩火,點了頭髮,不就省得剃了嗎?
眉毛不是剛才燒的,是簫大人要試火藥的燒得是否快,讓我拿在手心上。結果一不小心,就燎了。被喚做張大牛的禿眉毛漢子是個實在人,帶着幾分炫耀說道,簫大人說了,制出轟天雷,以後就可以炸他狗娘養的韃子了。
進展好快,這下該文天祥吃驚了。不顧眾人阻攔,從簫資視若珍寶的陶罐子裡捏了少許火藥出來,放在手心上,用火摺子在上邊輕輕一晃。
轟,竄起的烈焰嚇得眾人後退了好幾步。再看文天祥,微笑着站在那裡,手心留下一點淡淡的煙痕,火藥蹤影不見。
這?圍觀者嘖嘖稱奇。
文天祥和簫資相視而笑。
點燃,如果燃燒後火焰高,不燒手,並且殘渣少,這說明火藥基本合格。此種檢驗方法是文天祥記錄在那幾頁紙上的要訣,看來簫資非但仔細讀過,而且已經初步摸上了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