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 - 第2章

酒徒

  「是啊!就你家大少爺那身子骨,尋常三兩個大漢根本不是對手。只要他往車上一站,讓老三跟着回家,誰還敢再多說一句話?!」

  張家老大少年時就跟着父親南來北往地進貨出貨,見過不少風浪,身子骨打熬的也極其結實。撕扯起來,尋常人家的保鏢都未必是他的對手。而張家老三,平素也最畏懼他這個大哥。有時候在父親面前敢貧嘴滑舌,看見哥哥一瞪眼睛,立刻嚇得像見了貓的老鼠般,恨不得貼着牆根兒溜掉。

  聽眾人分析得在理兒,張有財終於緩過一口氣來。想要說幾句場面話給大夥個交代,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眾鄰居也明白他擔心小兒子,不願於這個節骨眼兒上再給他添麻煩。便笑着安慰了幾句,勸老財叔且放寬心。三少爺四歲能算賬,五歲能讀書寫字,造化肯定不同於一般人。即便遇到什麼麻煩,也會逢凶化吉。今晚這桌酒宴大夥暫且記下,等到大少爺和三少爺一併回來,再兩桌並一桌,為老財叔壓驚,為三少爺洗塵。

  張有財「哎哎」地答應着,蹣跚着回家。手中的豬肉荷包再也掂不起來,胳膊腿兒仿佛都有幾千斤重。進了家門,看了續弦的妻子和兩個少不經事的女兒,少不得又把三兒子有家不肯回的帳,算到了後者的頭上。

  續弦的妻子鄭月兒比他小了足足二十歲,正是肚子裡忍不住火的時候,怎肯受這種無妄之災。立刻丟了鍋鏟、鐵勺,收拾鋪蓋準備回娘家。張有財自知理虧,少不得又堵住門口哄,待把家宅重新恢復了安寧,心中對小兒子的擔憂也被沖淡了不少。捧了壺老粗茶,坐在窗前發起了呆來!

  

  第一章

離家(一下)

  

  鄭月兒脾氣大,心腸卻不是很硬。見自家丈夫臉上始終鬱鬱寡歡,捧着針線笸籮,湊上前,柔聲安慰道:「你先別着急,着急也沒有用!憑咱家老大的本事,還愁堵不住個三娃子?!甭說是柳城這麼近的地方,就是三兒跑到青島去,也能從火輪船上把他給揪下來。我讓五丫給你燙了酒,你先趁熱喝幾口,踏實睡個好覺。待三子明天回了家,也好有精神拾掇他!」(注1)

  「唉,三兒大了!哪能再把他當個小孩子收拾!萬一他真的存了心要自己飛,我還能找根繩子把他拴在門框上?!」張有財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

  「那可不一定!」鄭月兒對着窗子將手中的大粗針穿上線,一邊衲着鞋底子,一邊將話頭往高興處扯,「你拴不住,可未必別人拴不住。給他娶個媳婦,生個娃,保准就收心了。後頭漢正街老白家的管家婆子前幾天過來串門兒,跟我打聽咱們三兒的生日。我估摸着,是他家主人看咱們三兒有出息,核計着把女兒送過來!」

  「就老白家那倆姑娘!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張老財一聽,眉毛就立刻聚成了一團,頭搖得如同撥浪鼓。

  白家是正黃旗,辛亥那會兒為了避禍改的漢姓。姓氏變了,族中傳統可是沒變。都跟他們老祖宗慈禧太后那樣,女人騎在男人頭上。若是自家老三沒讀高中,衝着對方的家業和人脈,張有財還會勉強考慮一下這門親事。而眼下三兒國立省一高畢業,穩穩地能上大學的,做父母的怎忍心讓他再受這份委屈?!

  「我可把醜話說到頭裡,你別背着我瞎答應。否則,即便白家拿着八字找上門來,我也不認這個帳!」唯恐鄭月兒拿亡妻生的孩子不當人,張有財又迅速補充。

  「這不還八字沒一撇呢麼?」鄭月兒抓起一隻錐子,重重捅進鞋底里,大聲回應。「再說了,這個家裡,什麼時候輪到過我做主來着?!要是沒通過你我就敢擅自答應別人,甭說過後你會跟我沒完,就你們家大少爺,也會把我這當娘直接轟出家門去!」

  「又胡說,老大哪是那種人!」張有財板起臉,低聲反駁。「他們三個雖然不是你親生,可哪個敢不叫你娘。特別是老大,哪回出遠門,不想着給你這個娘和他的兩個妹妹買東西!」

  「那是我沒惹着他弟弟!」鄭月兒撇了撇嘴,將針線穿進剛剛用錐子扎出來的針眼兒。

  張老財不願意繼續糾纏這個話題,低下頭繼續喝悶茶。鄭月兒卻又湊了上來,低聲說道:「你說老三讀了一個高中,就有人恨不得把女兒倒貼過來。咱家四丫、五丫也都不小了,送她們兩個去學校里認幾個字成不?不用去省城,就家門口的那個教會小學就行!「「她們兩個……?」張有財想了想,臉上明顯透出了猶豫之色。他倒不是捨不得花錢送兩個女兒上學,可放眼整個魯城,肯把女娃娃往學堂里送的,也只有十幾戶人家。小姑娘要是肯把書本都放在學業上,認幾個字倒也不算壞事。萬一讀了書,有了自己的主意,長大了像他三哥哥這樣跟人跑了,做父母的上哪哭去?!

  「我就知道你偏心眼!」鄭月兒用胳膊肘子頂了丈夫一下,開始鼓着腮幫子生悶氣。「前年我就想送四丫頭去念書。那時候覺得老三在省城開銷大,不忍心跟你說。如今老三都畢業了,馬上能到洋行里掙大錢了,你還捨不得這三瓜倆棗?!她們兩個雖然是丫頭孩兒,可也是你們老張家的丫頭啊!將來嫁個苦力漢,跟着受一輩子罪,你心裡頭就安生?!」

  「那倒不是!」張老三身上雖然帶着魯城人特有的節儉風格,卻不會剋扣自家孩子,「我這不是在想,送她們去哪裡讀書麼?家門口的那個教會學校,裡頭都是些男孩子不說,還天天教孩子們念洋經。一旦被洋經給迷了心竅,長大後說不定就去當洋姑子了,連親爹親娘都不認!」

  教堂里的洋姑子是什麼模樣,鄭月兒可沒少聽周圍姐妹們說起過。心裡登時嚇了一跳,嘴巴上立刻就軟了下來,「我不是沒讀過書,見識少麼?!你說不讓她們上教會小學,那咱就不上!你隨便給找個學校,只要能讓她們識兩個字,不跟我似的做個睜眼兒瞎就成!」

  「上次去省城,聽老二說,那邊開了專門的女校!」張有財一邊想着心事,一邊順口回應。「裡邊從教師到掃地打雜的,都是女的。就是不知道門檻有多高,能不能住宿!」

  「那你不趕緊找人問問?!」鄭月兒一聽能送女兒去省城,立刻眉開眼笑。「趕緊給老二寫信,讓他好好打聽打聽!」

  「等老三回來,問他就行!他讀書多,見識總比老二那個修車漢強!」張有財搖了搖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道。

  「那老三什麼時候回來?!」鄭月兒心裡頭着急,順口就把話問了出來。問完了,偷偷看了看丈夫的臉色,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

  夫妻兩個對着窗子,眼巴巴地盼着三兒子松齡的消息。從天亮盼到了天黑,又從天黑盼到了天亮。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看到大兒子壽齡牽着匹累脫力的大馬,低頭耷拉腦地進了院門。

  「你三弟呢,接到沒有?!」張有財這一天多來連飯都沒好好吃,立刻衝出屋門,迎着大兒子追問。

  「沒有!」張壽齡搖了搖頭,滿臉疲憊。

  「沒追上,你一個人回來幹什麼?!還不快去追?!」張有財急得方寸大亂,不顧大兒子滿臉風塵,厲聲喝問。

  「我追不上,您不會再去追了!」張壽齡看了老父一眼,回答得有氣無力。「我在柳城車站倒是堵着他了,可他不肯跟我回來。非但不肯跟我回來,還掉過頭來勸我,不要光顧着做買賣,以免當了亡國奴還不知道什麼是恨,什麼是羞……」

  「那你不會抓他回來?!」沒等大兒子說完詳細經過,張有財就咆哮着質問。

  張壽齡聳了聳肩,有氣無力地回答,「我倒是想抓他啊,可架不住車上他們人多。幾乎半個車廂的人,都站起來一起數落我。說我自己掉錢眼兒里去了,還阻礙別人為國家出力。是愚民,是漢奸!」

  為了讓老父寬心,他故意把事情經過說得極為含混。事實上,火車在柳城停了好幾個小時,老三和拐走老三的那群學生們,都走下了站台。給進站出站的人唱歌,講東北淪陷後的故事,講長城抗戰,講二十九軍大刀隊如何殺鬼子。說得他也熱血沸騰了起來,跟着喊了很多口號。過後,再衝上前拉老三回家,當然就理不直,氣不壯。而幾乎半個車站的人,都站在了老三那邊,數落他,拿他當了甘做亡國奴的反面典型。

  「漢奸」這頂帽子太大,張有財無論如何不願頂在自己頭上。可不肯讓兒子去北平跟一群不靠譜的人瞎折騰,跟「漢奸」有什麼關係?這個答案他無從知曉。正準備收拾收拾,自己親自騎馬去追火車的時候,大兒子張壽齡卻伸胳膊擋住了他,苦笑着勸告:「您也不用去,去了一樣追不回來。我算看透了,這世道,恐怕馬上又要亂起來了。咱們家裡都是老實巴交的生意人,亂世中肯定吃虧!老三他去北平投軍,憑着他的一肚子文化水,肯定不會從小兵蛋子做起。只要胸前掛個章,哪怕只是個藍邊,回到咱們魯縣,也能橫着走!」(注3)

  這年頭,軍官在商人面前有多威風,張有財心知肚明。可那威風都是用命換來的,自家三兒子從小到大,連只雞都沒動手殺過,怎有本事上戰場?

  「您放心,只要當軍官,肯定比當兵的安全!況且這年頭,讀書人金貴着呢,誰捨得拿他們當炮灰使?!別的地方我不清楚,就拿咱們山東這邊來說,前幾年最危急時候,也沒見韓主席把他手下的學兵隊送到前線上去!」

  「那,那……」張有財被大兒子說動了,已經走到大門口的腳,慢慢地收了回來。韓主席是秀才出身,最重視讀書人。據說打仗的時候,從不讓讀書人沖前頭。行軍之時,也會把馱輜重的毛驢和學生們放在隊伍最中間。

  這個傳言是否為真,張有財不知道。可大兒子口中的關於老三當軍官之後給家族帶來的好處,在山東,可是能看見很多活生生的例子。想到自家兒子以後到哪都前呼後擁,再想想這多年來做生意時受的那些氣,他心裡慢慢又開始發熱。猶豫再三,終是嘆了口氣,低聲道:「兒大不由爺!算了,送他讀完了中學,我也算盡到責任了。今後是福是禍,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嘆完了氣,掉過頭,蹣跚着往屋子裡邊走。一瞬間,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

  注1:拾掇。方言,收拾,教訓。

  注2:洋姑子,修女。

  注3:藍邊,國民革命軍中陸軍的官階標誌,通常為方形胸章,藍邊是尉官。將官胸章為紅邊,校官為黃邊。

  

  第一章

離家(二上)

  

  就在張有財一家為三兒子的出走而感到悲傷和沮喪的時候,老三張松齡心裡卻帶着一點點流浪的喜悅,搭乘由南往北從不準點的火車,走走停停地奔向了北平。

  平生第一次不受父親的安排自己替自己做主,緊跟着又平生第一次「打敗」了自己最敬畏的哥哥,這份成就感,甭提有多快意了。至於遠離親人的憂傷,張松齡短時間內還沒有感覺出來。至少,在第一次單飛的興奮勁兒沒過去前,他還不會感覺得到。

  這種興奮的心態,嚴重影響了他的情緒。以至於跟新結識的同伴們一起唱救亡歌曲時,總唱不出原作中那種悲憤感、緊迫感和責任感,相反,還影響了大夥的發揮,令其他同伴也開始跑起調來!

  「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要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場……」

  「停,張松齡同學,你能不能嚴肅一點兒。看你那樣子,就像剛剛偷吃了一大塊蜂蜜,哪有半分國破家亡之痛!」副領隊方國強實在無法忍受張松齡那幅面帶得意的樣子,忍不住又一次把練習中的歌曲停下來,大聲呵斥。

  「我,我以前沒學過,真的沒學過!」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般,張松齡摸了下自家後腦勺,訕訕地憨笑。

  在他腦海里,有很多古人上戰場的詩,什麼「琵琶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什麼「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什麼「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鬚生入關」,這些詩或者慷慨,或者豪邁,唯獨與方國強需要的悲憤沒有關係。

  「你自己閉上眼睛好好想想,想想東北、華北的同學們,想想他們眼睜睜地看着故鄉一寸寸淪陷,自己卻不能出半點兒力氣,心中會是什麼樣的感覺!等會兒火車再停下來,我們還要到下一個站台演出。如果你還找不到感覺,就留在車廂里,別扯大夥的後腿!」看到張松齡那懵懵懂懂的表情,方國強就覺得自己的腦袋猶如笆斗大。他現在很後悔,自己怎麼就同意了另外一個領隊周珏的提議,把這麼一個半大娃娃吸收進了血花社。這不純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麼?你看他那滿臉無辜的樣子,估計把去北平參加抗戰,當做一次遠距離旅遊了!還是有人包吃包住,自己不用付錢那種!真不知道周珏他們幾個是怎麼考慮的,真不知道這個又笨又缺心眼的娃娃臉,是怎麼從國立一中混畢業的!

  「大方說得對,小張同學臉上的表情的確與歌曲想表達的意境相差較遠。不過他積極練習的態度,還是值得鼓勵的。」另外一個領隊周珏見方國強說話的語氣越來越重,趕緊從相鄰座位上站起身,笑呵呵地把話頭接了過去,「這樣吧,大夥先休息一下,互相交流交流各自的體驗。我跟大方去找找列車長,安排一下待會兒的義演時間!」

  「啊,哈哈,可是能歇一會兒了!」不但張松齡一個人的感覺與歌曲的意境差距甚遠,隊伍中大多數人,也不過是「為唱新曲強說愁」而已。聽到周珏提議休息,立刻以歡呼表示贊同。

  「這……」方國強心裡老大不願意,卻被周珏硬拖着,向下一節車廂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在一排排座位後消失,隊伍中其他幾名年青人笑着圍攏上前,拍了拍張松齡的肩膀,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你別理他。那張撲克臉,見到誰都像欠了他幾百塊錢一般!」第一個主動替張松齡抱打不平的人叫陸青,是國立山東大學機械工程學系二年級學生。原來也曾經在國立一中讀過書,算是張松齡的學長兼校友。人長得很白淨,十根手指修長筆直,看上去根本不該生在男人的手掌上。

  「你還真說對了,大方在學生會裡邊,外號就叫『方塊J』。第二名上前替張松齡叫屈的人叫田青宇,是山東大學學生自治會的一名骨幹。為人活潑,做事大氣,知道學校裡邊的很多秘聞。」

  「這樣啊,怪不得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心裡不舒服!」

  「他到底會不會笑啊,你們說,他到底會不會笑啊!朱教授也是,怎麼找了這麼個傢伙帶咱們!」

  聽到他把方國強的老底兒都給兜了出來,其他幾名隊員也紛紛開口。你一句,我一句,小小地發泄起受「壓迫」後的不滿。

  作為剛剛入伙的小弟弟,張松齡當然理智里選擇了沉默。事實上,他也沒覺得方國強對自己的態度有多惡劣。魯城的買賣人家講究「易子而教」,除了有數的那幾個大戶,其他人家,父母即便再疼孩子,也不會讓孩子直接跟自己學如何做生意。通常是十歲出頭,就把孩子交給一個靠得住的朋友去當學徒,並且向朋友交代清楚了,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像收拾自家孩子一樣收拾。而朋友受了委託,也絕對不會手軟。打手心、餓飯、跪搓板等懲罰都是輕的,重一些,直接拿火筷子往屁股上抽,即便孩子的父母路過看見,也絕不會出言阻止。相反,還會覺得師父管得盡心,還是將來會更有出息。

  張松齡沒當過學徒,可是曾經親眼看到兩個哥哥當年做學徒時,如何被師父拿火筷子抽。所以對方國強的幾句口頭上的教訓,根本不當做一回事兒。只是覺得自己的確應該儘早融入這支隊伍,別再讓方國強找到藉口,趕自己回家而已。

  他越是沉默,大夥越覺得剛才方國強的行為過分。且不說小傢伙昨天拒絕跟他哥哥回家時表現出來的決心,有多令人欽佩。就是憑着他年齡最小,又是大夥的學弟的份上,也不該這麼嚴苛的對待他。咱們國立一中走出來的學生,再笨,也比七中、十中那些紈絝子弟聰明。況且人家還是年級前十,拿了校長親筆推薦信的主。

  早在決定加入之前,張松齡已經這支隊伍多少有了些了解。聽着大夥七嘴八舌的一番吵嚷,在原來基礎上就又加深了一步。

  這支隊伍名字叫血花社,是國立山東大學裡邊的一個進步團體。裡邊主要成員多數大一、大二的學生,兩個領隊周珏和方國強今年則是大四畢業。

  今年三月,日本出動軍艦二十餘艘在青島海面耀武揚威,山大學子深受刺激,憤而喊出了「願以熱血赴國難」的口號。血花社組織了多場義務演出,為駐守在山東的第三軍籌備了大批的糧餉。(注1)

  日本人在青島威脅沒未能取得預定的效果,反而激發了山東人的血性。不得已,轉而向北平附近增兵,試圖壓迫宋哲元脫離中央政府自治。血花社的骨幹們深感國難在即,又籌集了一批捐款,輾轉送往了北平二十九軍之手。

  但是,光用財物的支持,對中國軍隊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心中藏着熱血的年青人們,深知國家的痼疾和人民的麻木。所以,他們願意用一腔熱血,來喚醒這個國家,喚醒這個民族。所以,他們開會後投票決定,組織一批骨幹親自到北平去,讓將士們親眼看到,親身感覺到,山東學子的拳拳之心。讓駐守在北平的將士們,知道他們不光是孤軍奮戰,山東人民就在他們背後,整個華夏的百姓,都站在他們背後!

  整個隊伍唱着歌上了北去的火車,一路輾轉,車廂里唱,站台上唱。吃飯時唱,走路時也唱。從青島唱到了濟南,又從濟南唱到了魯城,柳城。車廂中的乘客上上下下,也把一棵棵火種撒滿了沿途。當然,這也許只是兩個領隊和血花社的大多數同學們一廂情願的幻想,但是至少在目前為止,大夥的每一次演出,都得到了乘客們的熱烈響應。

  很多士紳淑女大方地捐錢捐物,委託學子們將自己支持抗戰的一份心意也順路帶到北平去。很多坐了同一輛火車的中學生,也站出來,主動替血花社打下手。甚至像張松齡這樣,主動要求加入隊伍。

  但是兩名領隊周珏和方國強,在接受捐贈上很積極,卻拒絕了大多數同學的中途加入。他們認為,向河北、北平的守軍表明山東學子的支持,有自己和血花社的這些同伴就足夠了。中學生們年齡還小,不應該把熱血灑在戰場上。而應該留待以後,為重整華夏山河出力。

  唯一一個例外,恐怕就是張松齡。不僅僅是因為他遇到血花社的成員們之後,表現得最為積極出色。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算盤打得飛快,統計募捐數字時出力甚多。還有一個無法掩蓋的原因是,他今年國立一中畢業,而血花社的絕大多數骨幹,都來自同一所中學。

  學長帶學弟,於情於理,都無可挑剔。所以儘管副領隊方國強板起一副撲克牌臉,還是無法否決大多數人的意見。按照剛剛學會的民主原則,血花社的骨幹們,讓副領隊做了一回真正的少數派。同時,暗暗給小學弟鼓勁,期待着他能有更出色的表現,來證明方國強的目光短淺。

  議論了一會兒,大夥的心思又回歸正題。無論如何嚴苛,方國強的指責並非雞蛋裡挑骨頭,小學弟在聲樂方面的天賦,的確令人不敢恭維。

  「我們不願作奴隸而青雲直上!」有人再度哼起畢業歌,用目光示意張松齡跟着自己學。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會的楝梁!」有人小聲輕哼,儘量將曲調放得舒緩,以便張松齡能記得住歌詞和節奏。

  「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有人打着節拍相和,同時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拍打張松齡的後背。

  那隻手的溫暖和歌詞的旋律,一併送進了張松齡的心裡。他笑着抬起頭來,跟上大傢伙的節拍,「巨浪,巨浪,不斷的增長!

  同學們!同學們!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要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場……」(注2)

  歌聲沿着破舊的鐵路,緩緩向北,向北。

  注1:西北軍第三路軍,韓復渠的直屬軍隊。1938年擴編為國民革命軍第三集團軍。

  注2:畢業歌,田漢詞聶耳曲,寫於1934年,影響了當時全國的青年學生。

  

  第一章

離家(二中)

  

  當大夥將畢業歌哼到第五遍的時候,兩個領隊周珏和方國強才姍姍歸來。同時帶回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下一站平安寨是個大站,列車長答應幫忙借用車站的候車大廳,供大伙兒宣傳抗日使用。

  壞消息則是,前面的鐵路壞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修好。所以,火車將停在平安寨,何時能夠出發,需要等待上頭通知。

  「不會吧!」眾人一聽,立刻炸了鍋。這趟車在山東境內雖然走走停停,好歹還在繼續向前爬。怎麼剛剛進來河北沒多遠,就徹底趴窩了?!

  「估計是列車長膽子小,怕受我們的拖累,所以找藉口趕我們下車!」長手指陸明是個陰謀論者,第一時間,就認定了停車的事情有貓膩。

  「我們宣傳抗日,能給他惹什麼事兒?這還是不是中國的土地了!連說話都要看日本人的臉色!」

  「河北還沒獨立呢,他們就想討好新主子了。要是真的宣布了獨立,還不是要立刻調轉槍口打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