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 - 第4章

酒徒

  「好了,就這麼定了。車老闆說他可以同意咱們的安排!但回程的時候,得再給他們加五塊錢的酒水錢!」田青宇安撫好的老車把式,回過頭來向大夥匯報。

  「好,田胖,你說了算!」五塊大洋被十幾個人平攤,每個人不過多花四角錢。按照大夥的家境,也的確算不了什麼大開銷。幾乎連想都沒想,眾人就爽快地答應了車把式的條件。

  當晚,大夥就住在了平安寨最大的一家客棧里。第二天吃過早飯,則由周珏和方國強兩人領着,在最繁華的十字路口附近,找了家商鋪的大門口,開始準備義務演出。

  擔心自家的生意受到影響,商鋪掌柜帶着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計,氣勢洶洶地走出來,質問學生們的目的。當聽聞是為了給二十九軍募捐而義務演出的時候,則立刻換了幅笑臉。一邊大聲吆喝夥計們幫忙清理場地,一邊吩咐人準備茶水點心,以給愛國學子們充飢。

  比起在火車站,十字路口的觀眾更多,也更熱情。節目才進行到一半兒,韓秋與柳晶二人手裡的募捐箱子,已經塞滿了紙幣和銅元。收益更大的是商鋪掌柜,因為主動向學生們提供「資助」,而贏得了當地百姓的交口稱讚。很多觀眾欣賞了一會兒節目之後,順便就走進店鋪購買自己看中的商品。一邊查驗質量,一邊跟夥計討價還價。

  「眾位父老,眾位鄉親。大家聽好了,每售出一件貨物,無論貴賤,本店都向二十九軍弟兄捐獻五個銅板!您在裡邊買完貨,我們立刻往外邊募捐箱裡捐,決不食言!」看到自家門前聚集了從沒有過規模的人潮,商鋪掌柜靈機一動,立刻推出了一場「愛國大促售」。

  「您瞧好了,本店裡邊賣的都是國貨。沒有一件是東洋人的,也沒有一件是西洋人的。咱們都不買洋人的東西,活活窮死他們!」

  「菜刀菜刀,地道的本地貨,一兩洋鐵都沒用!」

  「洋火,洋火,保定府的洋火。正宗國貨呀!」臨近幾家鋪面,也大借東風,聲嘶力竭地向觀眾推銷各自的商品。

  這種搭順風車的行為,讓方國強非常惱怒。幾次欲帶着田青宇一道去找店鋪掌柜、夥計們理論,都被陸青給硬攔了下來。

  「他們賺點兒錢也不容易。況且咱們占用的,的確是人家的地方!」略帶些書生氣的陸青,非常寬厚地替商家們解釋。

  「他們這是在發國難財!」方國強的撲克臉,氣得紅中透黑,「簡直,簡直就是漢奸,賣國賊!」

  因為出離憤怒,他的嗓門放得極大。令周圍的喧囂聲瞬間一靜。但很快,大夥的注意力就被舞台上的節目吸引了過去,張松齡飾演的鬼子兵登場,高舉着木片塗了漆的馬刀,追殺其他幾個同學飾演的百姓。手起,刀落,然後又獰笑着,將紙片做的火把丟向布景。

  布景迅速換成失火的村莊,濃煙里,身穿中山裝的周珏登場,含淚悲歌:「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好!」幾個商鋪掌柜帶頭喝彩,同時將大半筐銅板,當着觀眾的面,倒在了募捐箱前。

  一張張各色票子和大大小小的銀角子,銅圓被遞了過去,將募捐的韓秋和柳晶兩個差點淹沒。喝彩聲中,飾演小鬼子的張松齡再度舉刀,殺人,放火……

  義務演出獲得了圓滿的成功。光是今天一天,血花社就籌集到了六十多塊大洋。到了晚上,將所有募集來的款項找客棧兌換成整數,登記入賬之後。圍攏在一堆白亮亮的銀元前,血花社的成員們的臉上,卻不見半點兒喜悅之色。

  「拿我們當什麼了?!當什麼了!」方國強氣得連連揮舞拳頭。「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客棧門口演,至少這裡沒東西可賣!」

  「沒東西可賣的話,人家就未必准許咱們用他們的地方了!」田青宇聳了聳肩,滿臉憤懣。即便豁達如他,也無法接受被店鋪掌柜們拿來招攬生意的現實。

  「就是嗎!這裡的人思想怎麼這麼落後,還不如火車上的那些乘客呢!這裡可是距離北平連四百里都不到了!」兩個女生亦是氣得吃不下飯,鐵青着臉數落。「就像日本人打來,不關他們的事情般!一門心思就想着,賺錢,賺錢,賺錢!」

  「可咱們,咱們的目標也達成了,今天募到的捐款,比前幾天全加起來還多!」張松齡正埋頭幫大夥記賬,聽到了兩個女生的指責,低聲替商家們抱打不平。

  「你怎麼能這樣想?咱們的主要目的不是募捐,是喚醒民眾!」方國強聞聽,立刻氣得頭髮都豎了起來,走到張松齡面前,手扶着桌案呵斥。

  「他們畢竟捐了錢!」張松齡怯怯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不敢將目光與之相對。「這就好比做買賣,雙方都有賺頭,買賣就能繼續做下去。若是光想着自己把錢賺足,不考慮對方的感受,就成了一錘子買賣,以後再也沒的做了!」

  雖然從沒幫父親經營過店鋪,但在家庭環境的薰陶下,他對生意經瞭然於胸。遇到問題,習慣性地就以買賣人的思維來分析。

  「賺錢,賺錢,除了賺錢,你還懂什麼?」見對方如此冥頑不靈,方國強氣得直揮胳膊。

  「可他們是商人啊!」張松齡又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一邊往後躲,一邊小聲反駁,「商人,當然想賺錢了。能在自己賺錢的適合,不忘了為國家做點兒事兒,不是挺好嗎。況且,沒有錢,二十九軍就發不出軍餉。咱們也走不到北平去!」

  「你,你,張松齡同學,注意你的思想!」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兒,被一個小孩子反駁得理屈詞窮,方國強登時覺得有點兒下不了台,拍了下桌案,厲聲呵斥。

  「方塊J,你這麼大嗓門幹什麼?!」這下,可是犯了眾怒。韓秋一把將張松齡拉到自己身後,像親姐姐般護住,同時大聲向方國強反問。

  「他,他,他剛才可是反駁,反駁得你!我,我是替,替你們說,說話。你,你們……」方國強額頭上青筋都冒出來了,指着韓秋,渾身上下直打哆嗦。

  作為所有人的領隊,周珏自然不准許內訌的發生。連忙將雙方隔開,笑着說道:「別急,別急。大夥都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漢奸。何必弄得就跟有多大仇似的?大方,你先坐下。韓秋,小張,你們倆個也坐下。大夥都坐下,無論什麼意見,都坐下,平心靜氣地說。咱們總不能沒等走到北平,自己先跟自己打起來!」

  「我,我是覺得,他的思維方式很,很,很不成熟!」方國強悻悻地看了韓秋等人一眼,喘息着落座。

  「他不成熟,你也不能那麼大聲音呵斥他!」韓秋也明白自己剛才有點兒「不識好人心了」,翻了方國強一眼,主動閃到一邊。

  「好了,好了,都消消氣!」周珏繼續笑呵呵地打圓場。「大方呢,是覺得當地人太愚昧,心裡着急。而小張同學,則是從當地商人的角度,來考慮問題。雙方都有一定道理,誰對誰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導致平安寨的人把咱們的演出當戲看的原因是什麼?咱們接下來如何應對類似的這種尷尬的局面!」

  像個老大哥般,他細聲慢語地,將大夥的注意力帶向新的目標。很快,便讓眾人忘記了剛才的爭吵。田青宇存心在韓秋面前表現,想了一會兒,率先發言,「咱們大夥在火車上遇到的旅客,天天走南闖北,接觸的東西多,對國家面臨的危急情況,也最為了解。平安寨這些百姓,大部分這輩子都沒出過遠門兒。對日寇的威脅沒有具體概念!」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的目光,瞬間就變得明亮起來。紛紛點頭,對田青宇的見解表示同意,「是這樣的。咱們大夥在火車上遇到的旅客,其實已經是這個時代視野最開闊的人了,所以更明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而其他很多地方,百姓們甚至連距離自己家最近的縣城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讓他們一下子就理解為什麼要共赴國難,的確有些強人所難!」

  「的確,軍閥割據的時間太長了。百姓們心中對國家概念早已模糊!這幾天。老有人跟我說,二十九在河北打仗,不關山東人的事兒!」

  這句議論非常中肯,眼下平津是宋哲元的勢力範圍,山東省隸則屬於韓復渠。韓與宋之間關係向來十分微妙。而位於山東南邊的南京中央政府,無論對韓還是對宋,都提防戒備之心甚重。最近十餘年來,三家彼此間的恩恩怨怨,就像一團亂麻,早已經扯不清楚了。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們,也漸漸習慣了本省人只問本省事,懶得抬眼看看中國到底是什麼樣子。

  「還有就是,百姓們不清楚日本人來了之後,他們將面臨怎樣的災難。咱們經常看報紙,聽那些東北來的流亡同學說他們的親身經歷。這裡的百姓,識字的本來就不多,也沒機會接觸到那麼多流亡學生!」

  「我覺得咱們先前的宣傳方式,也過於空泛。光說日本人壞,卻沒讓百姓們眾知道,日本人具體是怎樣一個壞法!」長手指陸明看了張松齡一眼,笑着補充。

  眾人將頭齊齊扭向滿臉尷尬的張松齡,搖頭苦笑。後者是一個非常具體的例子,雖然他懷着一腔愛國的熱情,卻對日本人,沒有任何恨意。而對於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而言,連國家概念都很模糊,怎麼可能在乎日本人占領不占領平津。只要災難不降臨到他們自己頭上,恐怕,很多人都願意,把日軍的入侵,當做一次改朝換代吧!

  解決這根問題的辦法很簡單,那就是把東北同胞在日軍鐵蹄下的悲慘遭遇,告訴沿途中所有人。與其對他們大喊什麼國家民族,不如讓他們親眼看看,那些被日本人占領的地區,是如何把中國人不當人看待。讓他們自己看看,自己將要面臨怎樣的災難!

  負責報幕並向觀眾募捐的韓秋與柳晶,在這個問題上最有發言權,想了想,先後說道:「從目前結果看,歌舞劇《松花江上》,明顯最受觀眾歡迎!其中主要是周隊的功勞,但日寇殺人放火那段,也能給人留下最直觀的印象!」

  「咱們先前的節目都是針對同學們,風格上未免有些單調。而從這兩天在各火車站遇到的情況上來看,民眾對抗戰的理解,與咱們有很大差別!」非但兩個報幕員,其他同學對節目的受歡迎程度,也早就心有感觸。

  「那咱們以後就不要老唱歌了,改演一些話劇。把東北和熱河、察哈爾同胞們的悲慘遭遇,告訴沿途遇到的所有人!」一旦從衝動中冷靜下來,副領隊方國強心中的靈思就有如泉涌。

  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擁護。從學校裡邊那些來自東北三省的流亡同學嘴裡,大夥曾經聽聞過無數悲慘的故事。幾乎每一個拿出來,無需任何藝術加工,就能令觀眾泣不成聲。

  無論任何時代,年青人總是最活躍,思維最敏捷的一批。大夥一邊總結一邊議論,很快,就找到了最佳解決方案。看眾人都討論得差不多了,領隊周珏笑着總結,「那咱們今晚就開始寫劇本,然後在旅途中一邊排練,一邊演出?!」

  「同意!今晚讓陸明加班,他的文筆最好!」田青宇第一個附和。

  「同意!陸明今晚的宵夜我和秋姐包了!」柳晶跟着起鬨,一雙眼看向陸明,流波清晰可見。

  「想要紅袖添香你自己去,千萬別拉着我!」韓秋笑着拒絕,趁大夥沒反應過來之前在,轉身逃走。

  柳晶又羞又怒,追出門去,與韓秋打成了一團。望着兩個女孩子的背影,長手指陸明輕輕搖頭。然後四下看了看,笑呵呵地回應道:「編劇本兒,我肯定沒問題。但是,得上田胖兒陪着。只有看到他,我才能想起怎麼刻畫日本鬼子的齷齪形象!」

  「好幾個雞爪賊!才幾天沒收拾你,就皮癢了是不?」田青宇揮舞拳頭,作勢欲打。卻被方國強等人笑着擋開。

  愉快地笑聲,順着窗子傳滿街道,讓這個夏日的傍晚,格外青春洋溢。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一下)

  

  有美女相伴,長手指陸明干起活來分外賣力。只用了半個晚上,就將歌舞短劇松花江上重新編寫,擴充為一個有十幾個場景,七百多句對白的小型話劇。

  話劇的主角也叫田仁宇,是一個世世代代居住在東北的老土財主,祖上傳下來有十幾頭牛,三百多畝地。帶着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過着不知魏晉的生活。

  九一八事變後,一隊東北軍殘部經過村莊,田仁宇拿出糧食、干肉好吃好招待。卻不肯讓兒子女兒們跟着軍隊走,並且在私下教育兒女和佃戶們,改朝換代乃是尋常事,日本人再壞,也得找人給他們種地上稅。田家只要安安心心地做個順民,給誰交糧交稅不是交呢?以前山上的土匪前來拜訪,田村的人還不是一樣用糧食和錢財打發?

  抱着這種心態,他們迎來了日本統治者。第一個月,日本人要拿走全村一半兒的糧食,田家帶頭交了。反正只要留下一半兒,大夥喝稀粥,打獵撈魚,對付着也能堅持到明年收苞谷。

  第二個月,日本人又來了,要修炮樓,命令田村的人出四十個勞力。田家的大兒子帶領佃戶去應徵,然後,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第三個月,日本人再次到來。田仁宇提前得到消息,將小兒子藏進了深山。日本人在翻譯的帶領下圍着村子轉,要吃要喝,見到什麼稀奇的物件,包括田家供奉祖宗的香爐都要搬走,田仁宇帶頭忍氣吞聲。只求老天保佑,家族平安熬過着一難關。

  酒足飯飽之後,日本人將田仁宇的大女兒抱進了屋門。「爹,你還是男人麼?」在女兒悲憤的質問聲中,田仁宇抱着腦袋蹲在了地上。

  大女兒不甘受辱,碰牆自盡。日本鬼子惱羞成怒,舉火燒屋。火光中,田仁宇忍無可忍,拎着菜刀沖向了日本鬼子。被翻譯官和鬼子兵亂槍打死。

  田家小兒子回來後,在廢墟中找到了家人的遺體。他發誓要報仇,唱着《松花江上》,去林海雪原中尋找抗日隊伍。

  「我的家,在東北的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故事的結構很簡單,卻非常貼近普通人的生活。彩排之後的第一次演出,就博得了滿堂喝彩。隨後在旅途中,每經過一個稍大些的村鎮,這場話劇都成了大夥的壓軸節目,每次演出結束,都有觀眾流着淚,遲遲不願離去。

  田仁宇改角色演了土財主,鬼子兵的角色,當然不容拒絕地落在了張松齡身上。為了演得像,他還努力跟田仁宇學了很多日本話,每一句都努力重複,儘量學得惟妙惟肖。

  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充分的回報。幾次在演出當中,他都差點被憤怒的觀眾當成真鬼子,用磚頭給開了瓢。多虧飾演地主家少爺的周珏反應迅速,才避免了一次次無妄之災。編劇陸明對此樂不可支,被飾演地主的田仁宇恨得牙痒痒。稍有機會,便擺出一幅老爹的架子,逼着陸明飾演的女兒朝自己行禮。

  小辣椒般的柳晶當然不肯看着陸明挨欺負,跳出來報打不平。然後就一次次落入韓秋的魔爪。兩個兼職報的女孩子,現在是隊伍中的大明星。每次演出時,都被一堆人圍着問這問那。與此同時,她們兩個兩個掌管的募捐箱,也被流着淚的觀眾們一次填得滿滿當當。銅板,銀元,甚至鑲嵌着珠寶的戒指,不時在募捐箱中出現。以至於路過深州時,幾個地痞見錢眼開,竟然以收保護費為名,上前圖謀敲詐勒索。

  「別唱了,別唱了。大熱天的,號什麼喪。你們不知道這裡是崔老爺的地盤麼?不問一聲就敢討飯碗,莫非以為咱們兄弟手裡的傢伙是紙糊的?!」

  「有本事你們跟日本人搶去,窩裡橫算什麼能耐!」見對方直奔募捐箱而來,韓秋登時大急,雙手抱住箱子,死死不肯鬆開。

  「滾,有本事跟日本人搶去。在自己家窩裡耍橫,算什麼玩意!」演地主的田青宇,在現實中,可不像故事中那麼沒血性。見到有人威脅韓秋,立刻從「舞台」上跳下來,威風凜凜地攔在地痞們面前。

  「這是給二十九兄弟募集的傷藥錢,你們也敢搶?!」飾演鬼子兵的張松齡拎着木片刀,惡狠狠地衝出來,對着地痞們比比劃劃。

  其他幾名學生一擁而上,用胸脯將韓秋和柳晶兩個女孩護在身後。舞台上下登時一片大亂,正沉浸在故事中的觀眾們,圍過來,衝着幾個地痞大聲怒斥:「不要臉!有本事跟日本人橫去?欺負幾個學生娃算什麼能耐!」

  不知道是怕犯了眾怒,還是心中尚存着一絲羞恥感,幾個素來橫行霸道的地痞無賴居然難得紅了一次臉,拉下帽檐,灰溜溜地逃了。

  「同胞們,我們有四萬萬五千萬,而小日本的人數只有咱們一個零頭。只要我們團結起來,一致對外,就能將他趕出華北,趕出全國去!」方國強見民心可用,再一次站出來,帶頭大喊抗日口號。

  「團結起來,一致對外!團結起來,一致對外!」周圍的觀眾熱血澎湃,將抗日口號一遍遍重複。

  「將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

  「保衛平津,保衛華北。保衛我們的家園!」

  新的二天,伴着激動人心的口號聲,血花社的隊伍繼續向北。三名車夫也受了大夥的影響,將馬車趕得格外快速。只是在過了保定之後,破舊的公路卻漸漸擁擠了起來。大批大批的逃難人群,帶着家中最後一點財產,慌慌張張地沿着公路往南走。

  「日本鬼子馬上就要打北平了!學生娃,你們這是要去哪?!」一片向南涌動的人潮中,逆流而上的三輛馬車顯得格外扎眼。很快,便有逃難的老人發現馬車的方向不對,停住腳步,好心地提醒。

  「我們要去北平,去參加抗日學生軍!」田仁宇坐在車轅上,非常自豪地向逃難者們宣布。

  「去哪?!」好心的老人楞了楞,順口追問。然後將眼睛瞪得滾圓,大聲勸告,「別去,別去。聽大爺的話,趕緊坐車回家!日本鬼子厲害着呢,二十九軍都打不過他們。你們幾個學生娃去了,能管什麼用。聽話,別出風頭,趕緊回家!」

  「是啊,是啊!別出風頭了,趕緊回家吧。日本人有飛機、大炮,你們上去了,也是白搭。回去吧,趕緊回去吧!」好心的老人不止一個,站在馬車旁邊,七嘴八舌地勸告。

  他們的勸告,當然出自一片對年青人的回護之意。卻讓聞聽者一個個漲紅了臉,「您老想逃,就自己逃吧。看看還能逃到哪裡去。我們……」田青宇一揚頭,滿臉驕傲,「即便戰死了,也要臉朝着北面。」

  「寧做戰死鬼,不做亡國奴!」韓秋從馬車後翻過來,笑呵呵用頭倚住田青宇的肩膀。「您老趕緊自己走吧,別管我們。國難當頭,總需要有人頂上去。否則,大夥即便退到崖山又能如何?!」

  崖山在哪,老人們不知道。想必那是非常非常遠的地方。但這對年青男女臉上的決然,卻讓他們不敢再開口。默默地讓開一條路,目送着馬車逆着人流穿行。直到走得很遠了,才有人搖着頭嘆息,「這群傻孩子,嗨!可惜了的!」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少爺小姐,一個個衣服穿的那麼齊整,卻不懂事兒!」周圍其他逃難者嘆息着附和。

  「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是不能回頭!」方國強的心臟再一次被麻木的百姓們刺激到了,站在馬車上,一隻手扶着陸明的肩膀,大聲疾呼,「我們不能讓人說,只會煽動別人上戰場送死。自己躲在安全地方說空話!我們要讓後人看看,這華夏大地,到底有多少知恥男兒?!今天即便我們都倒下了,還有千千萬同胞會站起來,踩着我們的熱血,冒着敵人的炮火前行,……」

  馬車中,沒人再注意聽他說什麼。所有血花社成員,包括張松齡這個後加入者在內,都明白戰爭馬上就要來臨,緊閉着嘴唇,靜靜地想着心事。魯城、省城、巷子口的老槐樹,還有一年四季散發着血腥氣的豬肉鋪子,還有,還有,喜歡占人家便宜的鐵匠大叔,家裡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如果我戰死沙場,不知道老爹他是傷心多一些,還是驕傲多一些?」猛然間想到一個複雜的問題,年青的張松齡咧開嘴,發出一聲苦笑。

  自家父親就像話劇中的田老財主,估計不經歷一場家破人亡的慘禍,不會明白兒子的心思吧!憑着對老父的了解,張松齡堅信這一點。但是他卻希望,父親永遠不用了解自己。永遠不用!

  搖着頭,他繼續四下張望。忽然看見陸明那修長白細的手指,跟另外幾根同樣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攪在了一起。是柳晶,他楞了楞,趕緊將頭側開,非禮勿視。卻又恰恰看見韓秋歪着身子,將一頭烏黑的長髮,埋進了田青宇的胸口。

  猛然間,張松齡心裡好像被吹進了一陣風,輕輕地笑了起來。

  五月的夏初,空氣里充滿了花香。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二上)

  

  越向北,公路上的人流越擁擠。

  富貴貧賤、信仰口音,這一刻,幾乎所有能將人們分割開的鴻溝都自動消失了,大夥心裡想得只有一件事,逃,逃,逃得越遠越好,哪怕再向南一步,就是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