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 - 第5章
酒徒
滾滾人流中,三輛馬車就像兩隻大江中的扁舟,時隱,時現,搖搖晃晃,每一刻都存在傾覆的可能。見多識廣的車老闆發了急,板着鐵青的臉,將鞭子刷得啪啪作響。向來以膽大老成而自居的田仁宇也是滿腦門冒汗,一隻手牢牢攬着韓秋的腰,另外一隻手則按在自己腰間,一柄三尺多長的短匕首上。
他在防備有人打馬車的主意,而事實上,的確有不少人在以各種方法,試圖截下這三輛珍貴的交通工具。有一名四十多歲,操津門口音的漢子,貼着馬車倒在地上,大哭大叫。見車老闆不停車,立刻生龍活虎地跳起身,與另外四五個操同樣口音的漢子去拉扯駑馬的韁繩。車老闆一人一鞭子,抽掉了他們的手,然後猛地扯開身上的黑大褂,從腰間抽出一根暗紅色的三角旗,「嘭!」地一聲戳到了車轅上。「不長眼的東西,連紅旗幫的車也敢打主意,你活得不耐煩了麼?」
煩躁的熱風中,鑌鐵打造的旗杆,閃爍着冰冷的寒光。不知道是被車老闆臉上的橫肉嚇到了,還是迫於紅旗幫的威名,幾個試圖搶車的無賴訕訕地退向一邊,擦着汗向車隊鞠躬道歉。
車老闆不願意跟他們糾纏,揮舞着長鞭,催動車隊繼續前進。才走了沒多遠,又有兩名抱着孩子的少婦,哭泣着追上來,懇求馬車帶他們去保定。「大姐,保定在西南邊,我們這是向北走!你問錯人了!」陸明不忍心看着兩個女人和兩個娃娃在自己面前哀哭,彎下腰,耐心地解釋。
「就二十里,就二十里遠。你們回一下頭,不過半刻鐘的路程!」兩名少婦立刻將孩子舉起來,不管不顧往車上送。同時,還有四五個背着箱子、包裹、鍋碗瓢盆的男人和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一起向馬車沖了過來。
「我們是去北平,去北平。你們懂吧。我們要求跟日寇拼命,為了你們這些人,去跟日寇拼命!」方國強忽地一下站起身,手指着試圖騙取乘車權的一大家子男女老幼,恨鐵不成鋼,「身為男人,連自己的家和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還沒聽到槍聲呢,就先跑了,你們丟不丟人,丟不丟人啊!讓他把孩子扔上來,小張,你別攔着,大夥都別攔着!咱們就帶着孩子往北平走,寧可讓他們死在日奔人的炮口下,也好過跟着他們孬種的爹娘!」
那大一家子人都被罵得愣住了,有一瞬間,居然忘記了繼續糾纏。馬車趁着這個機會竄出四五步,與他們重新拉開了距離。「孩子他爹——」「爹——」少婦和她們懷裡的孩子齊聲哀哭,聽上去是那樣的哀怨無助。幾個大男人臉色漲得血紅,望着馬車越行越遠,居然誰也提不起勇氣在去糾纏。楞了很久,才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濃痰,從自家婆娘手裡扯過孩子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地向南去了。
「是男人的,跟着我們向北。去北平,去宛平,去跟日本人拼命!」剛剛罵完了別人的方國強站在顛簸的馬車上,滿臉是淚,「同胞們,不能再逃了。我們從東北逃到了關內,又從關內逃向山東。待日本人再追上來,你們還能往哪逃?!中國雖大,卻總有無處可去的時候!到那時,你們又該如何回頭?!同胞們,站起來,站起來,振作起來。我們有四萬萬五千萬,日本人連我們的一個零頭都不到……」
不管有沒有人在聽,他喊得聲嘶力竭,手臂揮舞,宛若一個瘋子。幾伙試圖打馬車主意的人,遲疑着退開。未必是因為聽懂了方國強的話,而是被方國強瘋狂的模樣給嚇到了。他們的那些伎倆,裝可憐哀求也罷,躺在地上耍無賴也好,包括動用暴力,都是針對正常人的手段。而拿來對付一個「瘋子」,往往會得不償失。
憑着車老闆、田仁宇和方國強三個人坐鎮,馬車在黃昏時分,終於平安進入一個較大的集鎮。這個集鎮名字叫做葫蘆峪,南北都是丘陵,東側是個清澈的小湖。只有西側一個出口,緊鄰着通往北方的公路和鐵路。
整個鎮子,已經被從北方逃難而來的人群擠得滿滿當當。大大小小的車輛,將狹窄的街道塞得像迷宮一般。雞鴨、豬羊在籠子裡,發出驚惶的悲鳴。再也沒人管的狗兒,則成群結隊,繞着每一輛新來的馬車轉,試圖叫聲和高聳尾巴吸引車上人的注意力,以換取一夕飽腹。
田青宇接連問了幾家旅店,毫無疑問都是客滿。他不甘心繼續往鎮子深處走,接連又問了四、五家,店主人還是做出一幅愛莫能助的表情。直到已經快走到河畔邊了,才從一家車馬店的老闆娘口中得到個好消息,鎮子正中偏北的和平飯店可能還有空房間,但價錢麼,「瞧你們這些學生娃也不是沒錢的模樣,能找個地方住,別生了病讓家裡頭大人擔心,比什麼都強!」
「謝謝大姐!」田仁宇雙手抱拳,做出一幅江湖人的樣子,向老闆娘致謝。
「玩夠了早點回家,啊!這兵荒馬亂的,別讓你家大人擔心!」車馬店的老闆娘被他硬充江湖好漢的做派逗得咯咯直笑,揮揮手中火筷子,大聲勸告。
「嗯,知道了,謝謝大姐!」田仁宇不耐煩地回應着,帶領着車隊直奔鎮子正北。果然,在鎮公所旁邊不遠處,找到了一座通體純白的四層仿歐式高樓。樓門口,卻又豎了一座東方寺廟前常見的山門,橫樑中央的藍色牌匾上書四個大字,「和平飯店」!
在如此偏僻的小鎮,能找到這樣一家外觀雄偉的飯店,已經讓學子們喜出望外。誰還有閒功夫在乎飯店的格局不中不西。歡呼着跳下馬車,拖着酸軟的雙腿沖向飯店大堂,跟大堂經理一問價錢,腦袋立刻又耷拉了下來。
「只剩下單人間和雙人間了,單人間四塊大洋一天,雙人間每張床每天一塊五,馬廄租用費每天每匹五角。早餐另加一毛,午餐和晚餐去二樓餐廳自己點,時價!」留着小鬍子的大堂經理眼皮都不抬,報出一連串讓人目瞪口呆的數字。
「這,這也太貴了吧!」
「老闆,你不是坐地起價吧!」
饒是都曾經在省城生活過,眾學子也被和平飯店的價格驚得目瞪口呆。這年頭,一塊銀元即便在山東的省城,也能買五斤豬肉、二十斤大米,或者八尺棉布。在和平飯店住一個晚上,居然要一塊五,還不包括三餐!
「嫌貴,嫌貴到外邊找大車店睡通鋪去!只要你們還能找得到!」小鬍子掌柜一幅好貨不用愁的模樣,撇着嘴回應,「你們還真說對了,就是坐地起價。一塊五是今天入住的價格,等到明天過午再來,價格還得往上提!」
「你,你這是在發國難財!」田仁宇火往上撞,一拍櫃檯,就想跟小鬍子理論。領隊周珏見狀,趕緊伸手攔住他,然後陪着笑臉跟小鬍子商量,「老闆,你看我們這麼多人,給打個折扣行不行。我們是從南邊來的,準備去北平投宋主席的學軍隊,保家衛國!」
「打折?」小鬍子笑着搖頭,直接忽略了周珏後半段話,「看你的模樣也是個齊整人,居然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你出去打聽打聽,咱們這家飯店,當年可是連曹大總統,段總理都下榻過的。寧可空着,也不能自跌身價。你們到底住不住,不住就閃開,我還得招呼別的客人。下一個……」
「五間雙人房,一間單人房!先訂兩天!」一名身穿中山裝的年青人迅速從門口衝上前,大聲回應。
「是你啊。怎麼着,轉了一圈兒回來了?!」小鬍子掌柜用眼皮淡淡地夾了他一下,帶着幾分嘲諷的味道追問。
「嘿嘿,嘿嘿!」中山裝強忍着怒氣賠笑,拿出錢包,掏出一疊中央銀行的法幣。
「不要孫中山,要袁大頭!」小鬍子一把將中山裝的手推開,不耐煩地強調。(注1)
「這個,這個……」中山裝臉色漲得通紅,低聲下氣地跟對方商量,「我們,我們走得匆忙,沒,沒帶那麼多大洋。您,您看看,我們再加點錢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馬上要打仗了,誰知道孫中山明年會是什麼行情?!沒袁大頭就走開,我這裡忙着呢?!」小鬍子根本沒心思跟中山裝廢話,剜了他一眼,惡狠狠說道。
「我……」穿中山裝的青年舉着鼓鼓囊囊的錢包,四下張望。猛然間目光與周珏的目光相遇,蒼白的臉上立刻涌滿了驚喜,「周石頭,是你麼?你怎麼在這裡!」
注1:孫中山,民國銀行發行的法幣,上面印着孫中山的頭像。銀元上面,則是鑄造着袁世凱像。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二下)
「秀才,是你?!怪不得我剛才就覺着眼熟!你怎麼會在這兒?!」領隊周珏也是又驚又喜,瞪圓了眼睛,大笑着詢問。
「一言難盡!」被稱作秀才的中山裝年青人搖着頭,做出滿臉痛苦的模樣,「先不說廢話,有銀元沒有,換給我一些救急!」
「大洋,我倒是還有一些!」周珏剛才已經把小鬍子跟中山裝的對話聽了個夠,點點頭,笑着回應,「不過不跟你換,先借你好了!」
說着話,他回過頭來,笑着跟方國強介紹:「大方,他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北大高材生彭學文,彭秀才,我中學同學。他是方國強,我大學同班。」
「幸會!幸會!」穿中山裝的彭學文上前半步,主動向方國強伸手。
方國強對此人突然出現搶房間,又冒冒失失向周珏借錢的事情很反感,伸手與對方快速握了握,然後又快速鬆開:「幸會!周珏前兩天還跟我說,要把大夥的行李託運到你的宿舍呢。幸好大夥沒真的那麼做!」
這話說得有稜有角,讓彭學文聽得心裡不是滋味。但是他現在有求與人,無論如何也不好發作。正鬱悶間,只見周珏用力拍了方國強肩膀一下,笑呵呵的補充:「大方,你先跟韓秋拿四十塊大洋給他,回頭我從行李中取了還給你。這是我的私人支出,自己掏腰包,不走公帳!」
「哦!」方國強滿心不願意,但周珏提前聲明了不動大夥募捐來的善款,他就不好過多干涉了,聳聳肩,轉身去找韓秋拿銀元。
唯恐住宿的事情再生枝節,周珏趕緊又將頭轉向小鬍子掌柜,「給我們也訂五個雙人間,一個……,等等,秀才,剛才你們訂了一個單間兒?!」
後半句話是沖彭學文說的,此人猜到周珏的意思,趕緊笑着搖頭,「我們有五女六男……」
周珏楞了楞,將臉再次轉向小鬍子掌柜,「那就五個雙人間,再加一張床位,都先訂一個晚上!定金馬上就給你取來!」
「要麼單人間,要麼雙人間,本店規矩,不拼房!」心中鄙夷周珏的吝嗇,小鬍子掌柜冷冰冰地回應。
「那就也五個雙人間,一個單人間好了。還有足夠的房間麼?我們這回可是付現洋?!」周珏無奈,只要「客隨主便」。
「今天肯定有,明天要是不提前預定的話,難說。到時候,可別怪我沒給你打過招呼!」小鬍子聳聳肩,淡淡地提醒。
跟這種滿身銅臭的傢伙,周珏實在沒意思過多計較。提筆在客人簽名處寫下自己的名字,轉身去安排大夥入住。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隊伍中還有三個車夫,連忙停住腳,再度向小鬍子說道,「不定單人房了,麻煩您幫我改成七個雙人間,我們還有三個趕馬車的師傅。另外,馬廄裡邊,也給預備六匹馬的位置,上點兒精料!」
「你瘋了,給趕大車的住這麼貴的房間。他們到哪裡不能對付一宿!」沒等小鬍子接茬,彭學文已經搶先阻止,然後快速衝着櫃檯補充:「掌柜的,有給下人住的房間麼?你們這麼大的酒店,不會貴賤都不分,讓主人和下人住一起吧?!」
「樓後的院子裡有,八個人一間,每個床位五角。可以拼房,不管伙食!」小鬍子拖長了聲音,非常不高興地回應。
「你別管,掌柜的,就安排七個單間!」周珏臉上勃然變色,豎起眉頭,大聲強調。
「好吧,你有錢,我管不着?!」彭學文一番好心被無辜當了驢肝肺,紅了臉,悻然說道。周珏不理睬他,堅持要求掌柜的給車夫和大夥訂同樣級別的客房。三名車夫正幫學生們提行李,把周珏和彭學文二人的對話聽了個正着。互相看了看,衝着周珏輕輕拱手:「我們三個,有個地方倒着就中!周少爺,您不用專門為我們訂高間兒。」
「那怎麼行,說好了包吃包住的!」周珏善意地向三人笑了笑,抱拳還禮。「況且這一路上,多虧了你們三個!」
「什麼多虧不多虧的。拿人錢財,與人跑腿,這是我們這行的規矩!」年齡最大的車老闆笑着搖頭,「您真的不用太客氣了,樓上的高間,我們三個還真住不慣。您要真有心,就把省下的店錢直接給我們折現就行了,馬上又要打仗了,我們也得多存幾個大洋應急!」
這番話,既承了周珏的人情,又為自家謀得了利益,實在是兩全其美。見車老闆堅持不跟自己住一起,周珏也只好笑着答應,「也行,等到了北平。我再給你們每個多加三塊大洋車錢。」
「多謝了,少爺!」三名車夫高興地作揖,然後用白眼球掃了彭學文一眼,放下行李,揚長而去。
這麼來回一折騰,原本等在外邊的血花社成員也都提着各自的隨身行李進來了。站在旅店的櫃檯前等待小鬍子安排房間。彭學文向門外走了走,也把自己的同伴都喊了進來。拉住其中一個的手,快步返回周珏身邊,「石頭,你看看這是誰?!」
正在跟方國強等人取銀元的周珏又被嚇了一跳,然後滿臉驚喜,「薇薇,你也在?!哈哈,幾年不見,你居然長這麼高了!」
「石頭哥哥,沒想到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哥他騙我呢!」被喊做薇薇的女娃,眼睛大大,眉毛長長,紅紅的嘴巴又糯又甜。「我可是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那年你跟我哥帶我去郊外套鳥,被野狗追,我哥自己跑了,你張着胳膊護在我身前,現在回想起來,就跟發生在昨天一樣!」
「是啊,是啊,才一轉眼,我家薇薇,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周珏像親哥哥一樣,愛憐地拍了拍彭薇薇的秀髮,「真快,才一晃功夫。你怎麼跟你哥哥在一起?令尊令堂呢,他們二老身體可好?!」
「謝謝石頭哥,我爹爹和媽媽身體很好。他們前幾天,還向我誇獎你呢!」彭薇薇的眼睛忽閃忽閃,長得像個電影裡的洋娃娃,說話也像。「我是放了暑假沒地方玩,就去北平找我哥。誰料到,誰料到那邊馬上就要打仗了。然後我哥和他的同學,就說要送我回家。我不願意,他們就又說帶着我一起去南京。結果火車突然又停了,汽車也不開……」
幾句話,她就將彭學文的底細,全都兜了出去,讓自家哥哥連使眼色阻止都來不及。周珏聽得奇怪,眉頭輕輕上跳,扭頭看向彭學文,見後者沒有解釋的意思。便笑了笑,繼續問道:「那你今天還沒吃飯吧?!過會兒,跟我們一起吃吧!我從省城買了油旋兒,待會拿出來給你!」(注1)
「太好了,太好了。我可有好幾年沒吃到油旋兒了!」彭薇薇早就餓得兩眼發黑,一聽有好吃的東西,立刻笑着拍手。
「薇薇,你多大了?可真有出息!」彭學文被自家妹妹氣得哭笑不得,走上前,輕輕拉了拉對方的衣角。
「石頭哥哥又不是外人!」彭薇薇回過頭,衝着他翻白眼。
彭學文打小兒就拿自家這個精靈古怪的妹妹沒辦法,扁着嘴嘆了口氣。然後沖周珏無奈地攤攤手,笑着提議,「你們也都沒吃呢吧,乾脆大夥一起吃算了。這頓,我請你!」
「好啊,你有錢麼?人家可只收現大洋!」周珏笑着調侃。先前因為安排車夫住宿問題跟彭學文之間鬧得所有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沒有就繼續跟你周大財主借唄!」彭學文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嬉皮笑臉。「反正我這裡有法幣,他們不肯收,我就跟你換。如果你也不肯換的話,明天我就出門去找當鋪,折價換給他們!我就不信了,這民國的地盤,國家法定貨幣還會被當成廢紙了!」
國家法定的貨幣,肯定沒人敢拿它當廢紙。可法幣自從發行那天起,價錢就一直波動不定。中央政府除了三令五申,要求地方機構不得再使用舊的銀元、銅板之外,毫無解決辦法。而普通百姓因為對中央政府的信用不太把握,也不願意將手中的硬通貨,都換成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片兒。
看到彭學文死皮賴臉的模樣,周珏就猜到他被逼得沒辦法了,笑了笑,點頭答應,「算了,還是我跟你換吧!算我上輩子欠了你的!不過不能換太多!」
他倒不覺得法幣有多面目可憎!此行是要帶隊去投學生軍的,上戰場後,就等於把性命交給老天。隨身帶的那些現洋,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花光都不一定!況且法幣雖然在民間不吃香,政府部門和軍隊肯定不會拒絕。錢包里攜帶上一疊,以便應對不時之需,遠比帶大洋來得方便!
「你本來就是欠了我的!」彭學文繼續嬉皮笑臉,伸手攬過周珏的肩膀,笑着將他帶向自己的同伴,「來,來,來,大夥都過了見見咱們的貴人!要不是他,咱們今晚可真的要露宿街頭了!周珏,周瑜的周,雙玉珏。灌縣人,綽號周半城……」
「多謝周大哥!」眾北平來的學子上前,一起向周珏打招呼。周珏趕緊向大夥拱手還禮,同時將自己的同伴一一向對方介紹,「他們都是我山大的同學,學弟。方國強、陸明、田青宇、柳晶、韓秋、張孝睿、李迪……」當介紹到張松齡的時候,他頓了頓,笑呵呵地補充,「他叫張松齡,今年山東國立一中畢業的高材生,四門功課拿了全年級第一名,正打算去報考你們北大!」
「真的?!」眾北平學子剛才因為拿不出現大洋兒住宿所丟失的顏面,此刻全都找了回來,齊齊將目光轉向張松齡,驚詫地追問。
「我,我,我的老師建議我去報考北大,就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張松齡被大夥看得手腳都沒地方放,紅着臉,結結巴巴地回答。
「當然考得上,當然考得上。省一中的年級第一,是那麼好拿的麼?」彭學文非常理解張松齡此刻的尷尬,笑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相信你!也歡迎你!薇薇,一會兒把我給你收集的前幾屆題目都找出來,給小張同學謄抄一份兒!讓他先有個心理準備!」
「哎!」聽哥哥一見面,就要把自己的東西借給陌生人,彭薇薇很不情願地回應。轉過頭,看見張松齡紅撲撲的面孔,又覺得此人非常好玩。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說道:「待會兒安頓下來,你自己找我去拿。我叫彭薇薇,邯鄲女中,今年畢業,很高興認識你!」
「我叫張松齡,山東,山東省國立一中畢業,很,很高興……」看到對方向自己伸過來的手,張松齡窘迫得臉色更紅。雙手本能地背向身後,又唯恐給同伴們丟臉,把心一橫,迅速地轉出來,捉住了對方四根手指。
軟,非常的軟,就像鄰居家四姐那個剛出滿月的嬰兒,溫溫的,柔柔的,還帶着一點酥麻的感覺。
「噗嗤……」將張松齡大男孩般的模樣全部看在了眼裡,彭薇薇忍不住抿嘴而笑。
那一瞬間,仿佛千萬顆太陽在張松齡眼前炸開,讓世上所有風物都失去了顏色。
注1:油旋兒。濟南特色小吃。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三上)
一直到開始吃晚飯,張松齡都處於某種渾渾噩噩狀態。性格活潑的彭薇薇跟他說了好多話,但是所有內容,他一概都沒有記住。只記得大部分時間內,都是彭薇薇在問,自己在答。從在哪上的初小到中學如何跳級,以及跟鐵匠鋪的小徒弟一道去掏鳥蛋被蛇咬,到跟書畫鋪子的陳先生學寫大字不肯用功被陳先生打手掌心,如是種種,無論是光榮的還是羞愧的,皆如竹筒倒豆子般給抖了出來。
也不怪他定力太差。這年代,山東省的民風遠不如上海、北平等地開放。張松齡上小學時,就壓根兒沒見過女生是什麼模樣。到省城讀中學,班上總算有了三名身穿藍裙布鞋的女孩子,卻有一個才讀完高中一年級,就奉父母之命嫁了人。另外兩個,直到畢業,張松齡總計跟她們交談過的話加在一起都不到一百句,其中還有八成以上,是「魏婷婷同學,你的作業什麼時候能交!」「趙小麗同學,老師想請你放學後,到他辦公室去一趟!」之類,毫無營養,也不值得任何回憶!
猛然間遇到彭薇薇這樣一個「異類」,幾乎刷新了他對同齡女生的所有認識,試問他怎能不覺得新鮮有趣?!而對於彭薇薇這樣一個自幼生長於大城市的女孩子而言,略帶一點兒木訥的張松齡,又何嘗不是一種新鮮物種?!後者不像他的哥哥,老成世故,無論做什麼都會在心裡斟酌好一會得失利害;也不像同行的其他北平學子,一個個總是喜歡指點江山,眼高於頂。這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大男孩,眼睛清澈得就像一彎小溪,讓她一看就能看到底部的石塊和小魚。面孔又乾淨的像一張白紙,沒染上半分市儈之氣,坦然、真誠,還反射着淡淡的陽光。
即便是主動示好,張松齡也示得極為另類,如果他現在的行為可以理解為向女孩子示好的話。別的男生,包括彭學文的那些大學同窗,在彭薇薇面前,都唯恐表現得不夠完美。都撿着自己過去和現在那些輝煌、出彩的經歷說。而像北大這種名校,隨便拎出一個男生來,恐怕都算得上他故鄉一帶的翹楚,每個人的那些出彩與輝煌,也都大致相同。只有張松齡,也許是還沒學會如何在女生面前表現吧,說得居然全是些毫不起眼的瑣碎事情,包括他自己曾經如何出醜。
兩個少年人肆無忌憚地分享彼此的快樂,當然逃不過其他同行者的眼睛。很快,彭學文就發現了妹妹身邊的小尾巴,警覺地皺了下眉頭,將說話聲音陡然提高:「小張同學,我剛才聽石頭說你數學方面非常好,是嗎?!我認得一個教授,姓申,在國內國際都頗負聲望。如果你有省一中的校長推薦信的話,等時局安定下來,我可以帶着你去提前去拜訪他!」
「我,噢,彭大哥是問我麼?我只是心算比較快而已!我們家是做小生意的,我從小就幫着哥哥看賬本!」張松齡起初根本沒聽見,被陸明偷偷在桌子下踢了一腳,才回過神來,自然是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
「噗!」田仁宇一口茶沒喝完,直接從嘴裡噴到了前大襟上,轉過頭,拼命地咳嗽。其他幾個血花社成員也強忍笑意,看着滿臉迷茫的張松齡,紛紛開口替他打圓場,「他心算的確有一手,四位數以內,根本不用打算盤,就能直接報出結果。」
「國立一中的校長推薦信,雖然每屆只發十封。他是年級第一,理所當然有一份!」
「入世也是一門學問!我輩讀書,最忌諱閉門造車!」撲克臉方國強也難得誇獎了張松齡一句,雖然有些詞不達意。
當着血花社這麼多人的面兒,彭學文當然不能直接說,「喂,傻小子,麻煩你離我妹妹遠一點兒!」那樣做的話,不但會讓老朋友周珏下不來台,在自己的妹妹面前,也討不了什麼好處。但是他又實在看不慣張松齡那見了女人就挪不開眼睛的慫樣,笑了笑,繼續道:「有推薦信就好,有推薦信就好。我們北大,數學系頂是難考。往年招生,二十個裡邊,未必能考上一個。不像其他系,只要你臨場發揮不算太差,總有一線留下的希望!」
「我,我還沒想好,報考哪個大,哪個系呢!」張松齡本來想坦白,自己其實還沒決定到底報考北平的大學,還是南京的中央大學。但看到隔壁桌上那些北平來的學子都在豎着耳朵聽,話到嘴邊,又謹慎地改了口。
這一下歪打正着,讓彭學文預先準備好的攻擊之詞,登時統統失去了目標。後者被堵得心口發悶,眼睛冒煙,忍了又忍,才又強笑着說道:「那你可得多下些功夫了。如果選了自己不喜歡的學科,讀着痛苦不說,將來畢了業,也容易學無所用。反而是白白荒廢了數年光陰!」
「哥,你別成天就知道教訓人行不行?!」沒等張松齡開口,彭薇薇主動將話頭接了過去。「他跟着石頭哥哥,什麼問題不能問?還輪到你在這裡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