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 - 第6章
酒徒
「各人有各人的選擇,你那些經驗,未必管用!」彭薇薇壓根兒不懂得給自己哥哥留面子,毫不客氣地打擊。
彭學文只是想把張松齡的注意力,從自家妹妹身上引開。至於經驗有沒有用,根本不在他的關心範圍。見自家目的已經達到,便搖了搖頭,笑着道:「好的,好的,你說沒用就沒用。咱們今天不說這些,說有趣的事情!來,大夥先干一杯,慶賀咱們今天都沒露宿街頭!」
「干!」想想今晚找旅館的艱難,南下北上的眾學子們紛紛舉盞。
酒是地道的衡水老白乾,味道非常熾烈。入口後就像一團火,從嗓子眼一直燒到肚臍處。才一杯酒下肚,張松齡的臉立刻紅成了豬肝色。再看其他同伴,也是一個個面紅耳赤,卻誰都不肯自認酒量不好,將已經喝乾的酒杯子舉起來,再度讓旁邊伺候的男招待添滿。
「我等不在一個城市讀書,今天卻能迎面相遇,這是何等的緣分!我提議,為了今天的相遇,大伙兒再干一盞!」彭學文非常擅長交際,提出的喝酒理由,也讓眾人無法拒絕。
血花社的一眾學子前往北平投軍,本抱定必死之志。所以平素生活中強迫自己遵守的那些規矩,也早就丟在了腦後。見到彭學文和一眾北平學子舉起了酒杯,也不甘示弱地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我提議……」
「干……」
第三杯酒的理由是什麼,張松齡已經完全聽不見。只覺得頭暈暈的,兩腿發軟,五腹六髒都在肚子裡頭翻滾。
韓秋坐得距離他近,看到他殷紅的臉色,就明白他以前可能沒喝過酒。伸出筷子替他夾了塊筍,非常體貼地叮囑道:「你別喝那麼快,先吃幾口菜。這裡飯菜貴是貴了些,廚子的手藝卻着實不錯!」
「謝,謝謝韓姐!」張松齡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回應着,開始在桌子上尋找自己喜歡的菜餚。
正如韓秋所說,和平飯店的廚師,手藝的確一流。特別對張松齡這種平素省吃儉用的人而言,此刻凡是桌子上擺的,都堪稱珍饈美味。幾口下去,就讓他暫時忘記了腸胃的不適,再夾起幾筷子,就連身邊的彭薇薇也差不多忘記了。
發覺傻小子不再跟自家妹妹套近乎,彭學文也就不拿張松齡當目標。又笑呵呵地跟勸大夥吃了幾盞酒,就天南地北地講起一些閒話來。
周珏等人,也笑呵呵地回應。很快,兩波學子就熟絡了,互相之間,推杯換盞,喝得眼花耳熱。說着說着,大夥就說起酒店的價格,不由得又紛紛開口痛罵,數落飯店老闆發國難財。然後又自然而然地數落起和平飯店那不中不西的大門樓子,笑容里就帶上幾分鄙夷。
「提起這東西,還有一個掌故呢!」彭學文壓故意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
「什麼掌故?!」眾人勞累了一整天,又喝了幾盞急酒,頭腦就有些懵,聽彭學文說得神秘,便忍不住低聲追問。
「我們比你們早到了小半天,先前也嫌這家旅店貴,就出去轉了轉。然後,就聽說了這個掌故!」彭學文揮手打發侍者走開,然後一邊說,一邊笑着搖頭,「這家飯店,原本不是飯店,而是某個高官給自己在老家修的別墅!」
「別墅?!」眾人皺着眉頭,滿臉不可思議,「別墅怎可能修成這個樣子!」
「嗨,你們別急,且聽我說!」彭學文用筷子輕敲酒盞,樂不可支,「那廝當年追隨袁世凱,從龍有功,便放到財政部去撈油水。恰巧趕上北洋準備從德國引進一批軍工設備,需要財政部審批支出,便又藉機到歐洲去考察了一圈。來來回回,住的都是賓館飯店。就突發奇想,準備老家起一座同樣的高樓,把整個家族都接到樓中來,每人一個房間。輩分高的住最高層,輩分低的人住最下層,其他,以此類推……」
「哈哈哈,竟然,竟然還有這種人……」沒等他把話說完,眾學子就笑了起來,一邊笑,一般輕輕搖頭。
「底下人也會拍馬屁,立刻請了法國的設計師,德國的工程師,三下五除二,將樓給蓋起來了。蓋好後一大家子人正準備往裡邊搬,忽然又聽人說,過外真正的貴族,是住那種中世紀的古堡別墅。這類多層旅館,反而是專門蓋給沒身份人住的。那廝就覺得丟了份,把手底下辦事兒的人給痛罵了一頓堆,要求趕緊把這棟樓給扒掉,原地再起城堡。結果還沒等開始扒,袁世凱就死了,那廝抱不上新主子的大腿,被迫退休。回來再見到這座小樓,想想,反正閒着也是閒着,乾脆就直接開旅館算了。依山傍水,倒也是修養聖地。隨後北洋政府那邊,內閣走馬燈似的換。每換一屆,都有無數人丟了飯碗。大夥沒處散心,都紛紛往葫蘆峪這邊跑,守着鐵路等北平那邊的新機會。於是,這飯店反而就陰差陽錯成了名,住進過很多大人物……」
怪不得小鬍子掌柜說話那麼牛氣!眾學子聽罷,紛紛笑着聳肩。國家落到如此境地,與列強的欺凌掠奪不無關係。但更主要的問題,還是出在自己人身上。那些肉食者上台後就只顧着為家族大撈好處不說,一個個見識還有限得很。像這種楞拿旅館當別墅蓋的笑話,只是其中最普通,最無威脅的一個。剩下的什麼拿報了廢的工業設備當寶貝往國內買,拿過時的落後武器當先進技術往回搬的事情,更是司空見慣。
「所以,要改變這個國家,首要的,並不是如何強健其四肢。」彭學文收起笑容,將話頭轉向自己蓄謀已久的主題,「四肢再發達,如果大腦一片空白,也不過是頭任人宰割的牲畜。只有大腦裡邊,真正汲取了列強的知識,以列強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治理這個國家。才能一雪百年國恥!」
「彭兄的話,的確有些道理!」一眾學子們舉着酒盞,似懂非懂。只有彭學文的好朋友周珏,轉過臉看着他,仿佛若有所思。
「所以,請容我大膽說一句。」借着幾分酒力,彭學文將目光轉向周珏,與後者坦然相對,「周兄在這時候帶大夥去北平,未必合適。不如跟我們一道向南,咱們到南京去……」
「什麼……」一句話沒等說完,方國強已經騰地跳了起來,伸出手指,直戳彭學文的鼻子尖兒,「此刻日寇就堵在北平城外,你要我們去南京做什麼?!」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三下)
從第一眼看到彭學文那一刻起,方國強就對這廝沒任何好印象。此刻聽見他居然明目張胆地要求血花社成員跟着他去南京,立刻氣得火冒三丈,質問的聲音也猶如咆哮。不但將鄰桌的北平學子們都給嚇了一跳,連帶着在附近雅間喝酒的客人,也吃驚地從門後探出腦袋,皺着眉觀察外邊到底誰在發瘋?
「去南京,向中央政府請願。請中央政府拿出魄力,直接揮師北上抗日。不要對和平再報任何幻想,更不要對宋哲元這個軍閥,報任何幻想!」彭學文也是憤怒地站起身,毫無懼色地盯着方國強的眼睛,一字一頓。
「二十九軍將士們的鮮血,在長城頂上還沒有干透,你就這麼污衊他們,到底是什麼居心?!」聽對方為了達到目的,居然連宋哲元也污衊上了,方國強更是無法容忍。直接伸出胳膊,去扯彭學文的衣領。
彭學文身子骨雖然看起來精瘦,動作卻極其敏捷。稍稍向後退了半步,就躲開了方國強的攻擊,隨即轉身勾臂,將方國強的手腕捏了個死死。「二十九軍將士的血戰之功,的確誰也不能抹殺。但二十九軍將士的鮮血,卻只染紅了他宋哲元一個人的紫袍!如今他宋某人心裡,只想着如何保住地盤,如何火中取粟,根本不會在乎整個國家的興亡!不信你去北平打聽打聽,日寇從前年春天起,就已經開始磨刀霍霍了。他宋某人呢,強壓着二十九軍和學生隊不准反擊還不算,竟派遣心腹謀士潘毓桂,不斷與日寇眉來眼去。中央政府在民國二十二年,二十三年先後兩次撥款給二十九軍修建國防工事,可直到現在,北平附近依舊什麼都沒有。所有撥款都進了他宋哲元的私人腰包,變成了汽車、別墅和小老婆。還有,去年三月,小鬼子土肥原賢二不過隨口提了一句,『北平學生好像對大日本帝國誤會很深』的話,他就下令停止了所有學校的軍事訓練。要不是張自忠等人力諫,甚至連學兵隊,他都準備直接取消了……」(注1)(注2)
作為北平高校的一名學生領袖,彭學文對於河北省主席宋哲元的作為,可謂失望至極。因此數落起來,義正辭嚴,根本沒有半分覺得失實的地方。而周珏、田青宇、陸明等人,畢竟以前沒到過北平,對二十九軍和宋哲元將領的印象,全是來自報紙和廣播。此刻驟然發現,自己一心嚮往的愛國團體,居然還存着如此見不得光的一面,剎那間,就被驚了個手足無措!直覺得有瓢冷水從腦瓜頂上往下倒,直冰得渾身發涼,連心臟都幾乎停止了跳動。
兩桌吃飯的學子都停下了筷子,仰着頭看向彭學文,滿臉錯愕。特別是從血花社的這一批,先前理想幾乎在瞬間破滅,一個個雙目含淚。只有方國強,即便找不到可以駁斥彭學文的理由,也不肯輕言放棄,咬了咬牙,低聲咆哮:「那又怎樣,即便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又能證明什麼?畢竟全國上下,如今只有二十九軍擋在日寇鐵蹄前。畢竟日本人的坦克車,至今還沒能開進北平城內!」
「那是因為,宋哲元在跟日寇勾勾搭搭,圖謀華北自治!否則,國民政府,也不會一兵一卒,都無法派過來!」
「你怎麼又能證明宋哲元將軍,不是在跟日寇虛與委蛇?!你怎麼又能證明,你口口聲聲說的中央政府,會真有勇氣跟日寇決一死戰!而不是藉機消滅異己!」
「我這雙眼睛,一直在北平看着,看着他宋某人,是如何利用將士們和學生的愛國熱情,做土皇帝的美夢!」彭學文丟下方國強的腕子,反手指向自己的雙目,「一二九運動時,我用這雙眼睛目睹了他宋某人的高壓水槍!學兵團剛剛開始訓練那幾個月,我也是用這雙眼睛,看到了他如何把對他宋某人的忠誠,擺在了國家民族前面!虛與委蛇,虛與委蛇,虛與委蛇有虛與一時一刻的,有虛與三四年的麼?更何況,他都把土肥原賢二請到身邊做最高顧問了,還不是準備做兒皇帝麼?!」
「可長城上的那抹鮮紅,也不是用漆塗上去的!」方國強對內心信念的堅定,遠非血花社其他人可比。再度伸手抓住彭學文的衣領,大聲怒吼,「只要二十九軍弟兄還擋在日寇面前,他宋哲元,就不可能做得了整個華北的主。退一萬步,即便二十九軍弟兄放棄抵抗了,我們也要走到北平去,用自己的熱血與生命告訴所有人,偌大中國,生長的不全都是孬種!」
「你這是拿別人的性命做祭品!」彭學文用力掰開方國強的手,大聲冷笑。
「到時候,我自己絕對會站在第一排!」方國強咬牙切齒,一縷血跡從嘴角汩汩而下。「那些整天忽悠着別人為國流血犧牲,自己卻在關鍵時刻找藉口朝後方跑的傢伙,才是真正的孬種!這種人,沒資格指責宋哲元先生,更沒資格指責二十九軍將士!」
「你愚昧透頂!」
「你在為臨陣脫逃找藉口!」
雙方根本說不到一起去,轉眼間,就轉到了相互進行人身攻擊。眼看着兩人就要上演全武行,剛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周珏趕緊伸手將他們拉開,「大方,你這是幹什麼?坐下,有話好好說!秀才,你也坐下!你去南京,是你的選擇。我們這些人,卻不能因為你的幾句氣話,就轉身向後!我們會親自去北平看一看,把齊魯人民支持抗戰的心意,讓二十九軍將士知道。如果宋哲元先生真的像你說得那樣不堪,而不是出於誤會的話,我們至少要跟學生軍在一起,共同進退。」
「對,大不了,我們轉頭去延安!」方國強鬆開彭學文的脖領子,激憤的話衝口而出。
這句話,比先前所有反駁居然還管用。彭學文登時就是一愣,殷紅的臉色瞬間轉成了青黑。緩緩放開方國強的手腕,他向後慢慢退避,一邊退,一邊以極低的聲音追問:「日寇就在北平城外,你們去延安做什麼?」
注1:宋哲元將軍的確率部在長城與日寇血戰。但宋哲元將軍的目光,也難逃當時地方勢力的局限性。總幻想着在日軍、國民黨中央之間撈取生存空間,結果反被日寇看到了染指華北的機會。
注2:潘毓桂,宋哲元的心腹。曾經代表宋,多次與日軍談判。1937年七七事變中,屢次向日軍出賣二十九軍作戰計劃,導致南苑失守,上千大學生慘死日軍刺刀之下。
注3:關於書中爭論,皆為當時人的義憤之言。肯定有偏頗之處。但是,他們都還年青,他們會慢慢成長,慢慢改變想法。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四上)
當彭學文和方國強兩個大聲爭執時,張松齡一直在怔怔地聽着。沒有插嘴,也沒插嘴的勇氣和能力。二人的對話,幾乎顛覆了他先前對整個世界的認知,讓他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烈酒和怒氣的雙重作用下,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非常模糊,非常不真實。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回家的火車上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明明知道夢裡邊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讓自己清醒過來!
直到方國強說出那句,「大不了,我們轉頭去延安!」仿佛一道霹靂,砸進了他的靈魂深處,讓他瞬間睜開了雙眼,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
他才不想去什麼延安!無論是為了什麼崇高目標!去北平參戰,一旦血染沙場,他的父親和哥哥們雖然會為他悲痛,卻早晚會明白他的選擇!早晚會指着他的墓碑,教育他的侄兒、侄女們,以他這個叔叔為榮。而去延安呢,那只會給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要知道,在山東地界,你可以支持中央、支持河北,甚至支持日本人都行,無論明着支持還是暗地裡支持,警察們發現後,頂多會找你些麻煩,卻不會要你的命。而一旦與共產黨有了瓜葛,那可就是抄家滅族勾當,死後屍骨都入不了祖墳!
張松齡上中學的時候,曾經親眼看到一對年青的夫妻和他們不到四歲的孩子,因為跟共產黨有了牽扯,被警察從教會學校後面的宿舍里抓了出來。連金髮碧眼的主教跑到省警察局去找人說情,都沒起到任何作用。只過了幾天,案子就審理完畢,那對男女老師雙雙被判處死刑,孩子送進孤兒院。行刑的時候,縣長命令全城的人務必到場觀看,以儆效尤。那個女老師的心疼孩子,低着頭一直在哭。那個男老師卻好像已經嚇傻了,居然始終高高地仰着脖子,唱一首洋文歌。旋律很悲壯,可惜誰也聽不懂。直到槍聲響起,二人身上都染滿了紅。
三天後,那個本該送往省城孤兒院的孩子的屍體,出現在郊外的臭水溝里。肚子脹得鼓鼓的,四周飛滿了豆綠色的蒼蠅。還有一群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們,圍着屍體一邊笑一邊丟石頭。
張松齡正好跟同學出城抓野鳥,看到了那群小乞丐。在豆綠色的蒼蠅迎着陽光飛起來的瞬間,他立刻就嚇尿了褲子。從此以後,一連好幾個月,幾乎每個晚上都在惡夢中驚醒。依稀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死在臭水狗里的孤兒,都已經爛得不成樣子,還要被人往身上丟石頭。
「你怎麼了,沒事兒吧!」一隻潔白的手帕出現在他眼前,驅散夢魘般的記憶。是彭薇薇,只有她身上,才帶着與手帕同樣的香氣。一把搶過手帕,張松齡沒頭沒腦在自己臉上抹了幾下,然後將手帕遞迴去,慘笑着回應,「沒,沒事兒。我,我以前從來沒喝,喝過這麼多酒!」
「那就少喝點兒。你年紀小,別跟他們比酒量!」彭薇薇輕輕蹙了下眉頭,沒有接回自己的手帕。
「我,我一會兒洗,洗完了,再還給你!」張松齡很敏感地明白了彭薇薇厭惡什麼,訕訕地將手帕收回來,揣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送你了,我還有很多!」彭薇薇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兩個非常可愛的小酒窩。
張松齡被笑容晃得有些目眩神馳,借着幾分酒意,壯着膽子問道:「你家也是灌縣人,跟周珏,跟石頭大哥是同鄉?!」
「才不是呢!我們老家是揚州的,有一個姨媽嫁給了周大哥的叔叔。所以小時候才經常往灌城跑。周大哥後來到揚州讀中學,就住在我們家。不過沒等中學畢業,他爸爸就把公司開到青島去了……」終於有人肯跟自己聊一些國家興亡之外的事情,彭薇薇翹着小鼻子,大眼睛忽閃忽閃。
「噢——」張松齡拉長了聲音點頭,盡力讓自己不再去想有關延安的回憶。無論灌城還是揚州,對他來說都是非常遙遠的地方。只有青島,在記憶里還約略有些印象。那個小城曾經是德國人的租界地,風格與山東省其他地方非常迥異。海裡邊漂着冒着濃煙的大輪船,商店裡還能買到一種叫做啤酒的東西,無論顏色和氣味,都跟馬尿相仿。
說着說着,兩個小傢伙就忘記了周圍的人,自顧小聲嘀嘀咕咕。坐在桌子對面的彭學文很快就發現了這一事實,顧不得再跟方國強爭論,咳嗽了幾聲,笑着喊道:「薇薇,薇薇,薇薇——」
「幹什麼?」彭薇薇跟人聊天被打斷,不高興地抬起頭,給了自家哥哥一個大白眼。
「沒事兒,我只是想問你吃好飽了沒有。如果吃飽了,就早點上樓洗漱吧。你年齡小,正長身體的時候!」
「知道了,麻煩——!」彭薇薇很不情願地站起身,拖長了聲音回應。走了幾步,又笑着回頭向張松齡揮手,「一會兒你吃完了飯,記得到我房間裡拿前幾屆北大的入學試題。最佳答案我都已經找好了,一併抄給你!」
「謝謝,我一會兒就去敲門!」在彭學文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注視下,張松齡傻呵呵地答道。
這小子真不知道什麼叫客氣。彭學文氣得直想吐血,但找自家妹妹拿前幾屆的考題,是他主動說出來的。此刻不能當眾把說出來的話再吞回去。正搜腸刮肚想着如何讓傻小子明白天鵝肉並不那麼容易吃的時候,臨近一座雅間的門被從裡邊推開,有名身穿青灰色長衫,模樣儒雅的中年人,端着一杯酒,向大夥的桌子走了過來。
「幾位,打擾了。鄙人姓秦,是這間飯店的股東。剛才無意間聽到了幾句各位的談話,不知道能否討教一二?!」中年人說話聲音很柔,有點兒像收音機里的男主持。
在座的青年學子們,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都以為是剛才大夥調侃酒店主人拿旅館當別墅的典故被人聽了去,恨不得立刻狼狽而逃。
還是彭學文心理素質好,即便覺得尷尬,卻依舊能站起身來,笑着向秦姓中年人還禮,「秦先生言重了。我等只是說一些酒後戲言,狂妄無知之處,還請先生多多包涵!」
「客氣,客氣!」秦姓中年人拉開彭薇薇剛才坐的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了下去。然後點手喚過男招待,命令他給自己拿一份餐具,順便再讓廚房添兩個拿手菜。接着,又笑呵呵地補充:「小地方,實在弄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幾位隨便吃點,算給鄙人一個面子!」
「不敢,不敢!秦先生太客氣了!」本質上,座中學子都是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遠沒學會如何跟人打交道,更不知道如何拒絕一個慈祥長者的主動邀請。
「別叫我秦先生,我們小地方人,不習慣這種文縐縐的稱呼。長輩賜名為德剛,你們叫我德剛兄,或者老秦,都行!你呢,這位兄弟,能不能把大夥向我介紹一下。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從北平過來的?」中年人社交經驗極其豐富,幾句話,就控制了交談的主動權。
「我叫彭學文,揚州人,在北平讀過幾年書。那一桌都是我的學弟學妹!」彭學文警惕地皺了下眉頭,不卑不亢地回應,「這一桌,剛才走的那個小姑娘是我妹妹,其他,都是山東大學的同學。準備暑假到北平旅遊的。結果在鎮子裡找不到合適地方住,就跟我們一樣住在了您的酒店裡!」
「哦,是這樣?!」明知道彭學文在敷衍自己,中年人卻不戳破。伸手接過侍應生取來的餐具,自己給自己擺好。然後笑了笑,繼續問道:「對小店的居住條件還滿意吧?!當然了,肯定不能跟北平、青島那些洋人開的大飯店相比。但在這方圓兩百里之內,秦某可以保證,你們絕對找不出第二家!」
「的確不錯,無論住的條件還是飯菜口味!」彭學文巴不得立刻將秦德綱打發走,笑了笑,話中開始夾槍帶棒,「但是,這個價格麼,呵呵,秦老闆別生氣,我們都是窮學生,說句實在話,如果今天還有其他選擇,真的不敢在您這裡住!」
「很貴麼?不會吧?!」秦德綱大吃一驚,滿臉無辜地追問。
「不算貴?!」外人面前,方國強即便跟彭學文有再多矛盾,也會主動為對方幫腔,「才一塊五一天,還不夠這頓飯的零頭呢!」
「胡鬧!」秦德綱的面孔立刻漲得通紅,拍了下桌案,大聲沖侍應生吼道,「誰讓他們漲價的?這不是發國難財麼?人家大老遠去北平投軍,為了這個國家,命都不打算要了,你們居然敢連這種昧良心錢都敢賺?!」
「秦,秦先生!說,說得對!」侍應生嚇得臉色跟上身的襯衫一樣白,一邊鞠躬,一邊替自己辯解,「是前台的孫經理叫漲的價,不關小人的事情啊!孫,孫經理說,難得這會有人送上門來……」
「啪!」沒等侍應生把話說完,秦德綱抓起一隻酒盞擲在了地上,瞬間摔了個粉碎,「去,去把姓孫的給我找來。不用,不用叫他過來了。叫他立刻捲鋪蓋走人。我們和平飯店,不留這種發國難財的傢伙!」
「秦老闆,秦老闆息怒。反正我們不會住太長時間,沒必要為此事開除一個經理!」彭學文心中大呼痛快,嘴巴上還是非常客氣地勸解道。
「不行,這種人,肯定留不得。即便不為了你們,秦某也必須趕他走!」秦德綱搖了搖頭,滿臉鄭重,「否則此事一旦傳揚開去,外邊將怎麼看我們和平飯店?怎麼看我們老秦家?!你,趕緊去替我傳話,讓孫經理到賬上領兩個月薪水,然後自己主動辭職。念在他以前曾經為飯店做過不少貢獻的份上,我就給他留點兒最後的顏面。」
「哎!小的記下了!」帶着雪白手套的侍應生,躬身行了個老禮,倒退着往外走。沒等他走到門口,秦德綱又皺了皺眉,低聲吩咐,「讓客房部的朱副經理,立刻到這裡來見我。順便把今天的賬本拿上,把幾位學子今天的店錢,當着我的面兒退給人家!以後無論他們住多久,都記我個人的私賬上,一個銅板也不准再收!」
這樣做,就有些真誠得過分了。彭學文和周珏等人聽見,趕緊連連擺手,「不必了,不必了,真的不必了。這點兒錢對我們來說,也不算什麼。既然已經住下了,就沒必要再退錢!」
「不行!」秦德綱板起臉,非常認真地強調,「秦某雖然是個商人,沒什麼見識,卻知道『廉恥』二字如何寫。你們去為了國家拼命,我不能替你們壯行就算了,還從你們身上刮銀子,日後回想起來,如何能夠安心面對自家兒孫?!這份心意,你們必須收下。如果不收下,就是瞧不起我秦某人,瞧不起我們整個葫蘆峪的華夏百姓!」
「這……」看着秦德綱那幅義正辭嚴的模樣,彭學文和周珏二人實在弄不明白此人到底是跟大夥客套,還是真的想為國家盡一份微薄之力。正猶豫不決的當口,廚房已經送上了新添的菜餚,一份四喜丸子、一份雞絲筍乾,一份酒糟鱸魚,還有一份清蒸湖蝦,都是很普通的北方菜,但盤盤透着誘人的香氣。
「來,大夥吃一點,今晚這頓飯,全記到我的賬上!」秦德綱不由分說抓起筷子,將菜餚夾到距離自己最近的張松齡面前,「這位小兄弟也多吃些,你年紀小,正長身體的時候。秦某現在也就是被家業所拖累,否則,肯定早就脫下這身長衫,跟你們一道上戰場了!」
「謝謝,謝謝秦,秦老闆!」張松齡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抓起筷子慢慢品嘗菜餚。這個秦德綱,給他的感覺很親切。從此人身上,他好像看到了自家哥哥,仗義、豪俠,又精明絕頂。讓你舒舒服服地,就把貨物折價賣給了他。然後又舒舒服服的,讓當地各色貨物的行情被他掏了個底朝天。
帶着幾分困惑,他將目光再度投向周珏、彭學文和方國強。卻見三人已經舉起酒盞,跟秦德綱碰在了一起。
「叮!」幾隻白瓷盞相撞,空氣里蕩漾着濃烈的酒香。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