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 - 第7章
酒徒
儘管在外人面前,彭學文與方國強等一眾學子都保持了足夠的謹慎。但秦德綱還是憑着老到的社交經驗,通過一連串的東拉西扯,成功地探明了兩支學生隊伍的底細。當聽聞血花社的眾成員是一路走着為二十九軍募捐,一路宣傳抗日主張時,他立刻聳然動容,非但重申不收兩支學生隊伍的任何食宿費用,而且還主動提出,要出面幫學生們借用鎮上過年唱社戲時專用的舞台,以供血花社募集更多的善款,喚醒更多麻木的民眾。
「這怎麼行,我們已經給您添了很多麻煩了。怎能,怎能再勞您替我們出面跑前跑後!」周珏喝了不少酒,頭腦已經開始發木,扶着桌案站起來,大聲拒絕。
「老弟,請坐下!愛國,不是你周老弟一個人的事情!也不是你們血花社一群人的事!」秦德綱臉色一板,非常不高興地抗議。「秦某不能像你等一樣親赴疆場,已經很是慚愧了。若連替你們跑跑腿的資格都做不到,以後還有什麼資格在當地混日子?!況且……」他伸出胳膊,強行將周珏按回座位,滿臉鄭重,「況且秦某這麼做,也是為了還債!不瞞諸君,剛才你們說的那個挪用公弩,拿旅館剛貴族別墅蓋的土財主,正是家父!」
「啊——」不但彭學文,在座所有學子,凡頭腦尚有一絲清醒的,都登時弄了個面紅耳赤。秦德綱卻不趁機指責眾人背地裡亂嚼舌頭,而是團團向大夥做了揖,非常認真地說道:「正所謂,『子不掩父過』,家父他們那一代人,因為自身見識所限,的確做過很多貽笑大方的事情。但幸運的是,咱們這一代,在他們留下的經驗和教訓中,都漸漸成長起來了。不再重複他們笑話,也不再讓整個國家再貽笑大方!」
他是地道的河北口音,將「掩飾」的「掩」字,發得清清楚楚。光是這份心胸,就讓眾學子們肅然起敬,紛紛端起面前酒盞,大聲說道:「秦大哥說得極是。我們的父輩犯下的很多錯誤,其實都是無心之失。只要我們自己爭氣,早晚會讓人們忘記我們父輩的過錯,並且光耀整個家族!」
「對,秦大哥光明磊落,小弟佩服!」
「秦大哥,咱們再干一杯!」
所有敬酒,秦德綱皆來者不拒。喝完了整整兩輪,才打了酒嗝,雙手扶着桌案說道:「蒙你們能叫我一聲大哥,秦某三生有幸。今天我還有事,就,就不再陪大夥多喝了。日後,日後有用得着秦某的地方,大夥儘管開口。只要秦某力所能及,絕不會皺任何眉頭!」
「秦大哥儘管去忙!」「秦大哥慢走!」眾學子對剛剛結識的這位秦老闆,打心眼裡感到佩服。齊齊站起身,拱手相送。
秦德綱搖搖晃晃地走向來時的雅間,走到半路,腿腳突然一軟,差點兒栽倒在地板上。虧了侍應生反應快,伸手扶了一下,才勉強站穩。「失態了,失態了!」他又笑着回過頭,訕訕向大夥拱手。然後才將上半身搭在侍應生肩膀上,醉成了一團爛泥。
「這個秦老闆,真是個有趣的人!」目送秦德綱的身影在餐廳後門處消失,田青宇笑了笑,若有所指。
「是啊,鄉野之間,往往藏龍臥虎,古人誠不欺我!」彭學文也大着舌頭掉了一句叔包,以抒發心中感慨。
「他不會打咱們什麼主意吧?!」張松齡雖然年紀最小,卻自幼受父親、哥哥的耳濡目染,對商場上的人有一種着本能地防備之意。皺了皺眉,試探着提醒。
「咱們,有什麼能讓人家看得上的!」也許是自慚形穢,也許是剛才受了打擊還沒緩過精神來,陸明攤了攤修長的手指,咧着嘴反問。
的確,以秦老闆這種身家,未必能看得上眾人攜帶的那幾百塊善款。況且此人連親生父親的過錯都能坦然直承,足見其光明磊落。大夥相互看着笑了笑,實在想不出自己身上還有什麼可被秦老闆騙走的。索性不再去疑神疑鬼,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明天的義演安排來。
此刻,抗日救亡運動正在各地學子當中進行得如火如荼。作為北平所有高校的翹楚,眾北大學子當然也有自己的拿手好戲。不肯落於血花社之後,幾名骨幹小聲核計了一番,便向彭學文提出,明天的演出,大夥也貢獻一份力量。彭學文早就想找機會與血花社眾人做更多接觸,以便打消周珏等人去北平的念頭。見藉口送上了門,便立刻向周珏提出了合演申請。周珏用目光徵詢了一下方國強、田青宇等人的意見,明白其他幾人並不打算反對,便欣然答應了下來。與彭學文約好了,明天如果能借到舞台,便由血花社負責前半場,北平眾學子負責後半場,共同宣傳抗日主張。
雙方骨幹坐在一起,又聊了片刻,你一句,我一句地敲定了演出的具體細節。然後便各自回房間休息。臨上樓梯,彭學文故意落後幾步,伸手攬住周珏肩膀,帶着幾分酒意說道:「石頭,我知道,我今天的話對你們血花社的人來說,是交淺言深。但是,我跟你的關係與他們不一樣!從小到大,我一直拿你當親哥哥看。薇薇也一直拿你做學習榜樣。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見前面有一個火坑,還由着你往裡頭跳。聽,聽我一句話,不要去北平。去了之後,你只會像我一樣,越來越感到絕望!」
「難道你那個中央政府,就不令人感到絕望麼?」仿佛早就預料到彭學文會玩這一手酒後吐真言的把戲,走在前面的方國強迅速停住腳步,冷笑着回頭,「你別忘了,我們當中的大多數,可都是山東人!民國十七年日寇在濟南殺人放火的時候,你那個中央政府做了什麼?!」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五上)
民國十七年北伐軍攻打山東,濟南百姓可是簞食壺漿、恭迎王師!結果日本人一開槍干涉,國民革命軍立刻宣布不抵抗,任由人家將自己七千多部隊給繳了械。隨後日本人進入城內大肆燒殺,連國民政府的交涉專員蔡公時拖了出來,都給當眾槍斃。而時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的蔣介石先生卻委曲求全,不但不肯率軍替蔡公時報仇,反而嚴令北伐軍不得開槍還擊,以免事端擴大。五月十七日,隨着北伐軍最後兩支部隊奉命撤離濟南,日軍旋即以戰勝者的姿態入城。對手無寸鐵的濟南居民進行了大屠殺,當日屠戮一萬一千餘人,還有六千餘居民受到割鼻、切指、割乳、剁腳等慘無人道的傷害。
事情過後,中央政府為了「顧全大局」,繞路繼續北伐。將整個山東徹底從記憶中抹去。然而濟南百姓卻永遠忘不了,是誰在最危難時刻辜負了他們!再也不會相信,中央政府真的能承擔起振興國家、洗雪外辱的重任。
饒是彭學文口才再好,於血淋淋的事實面前,他也無法為中央政府辯解。盯着方國強的眼睛看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說道:「那時,那時是因為國家尚未能統一。政府沒有力量抵抗,所以只能暫且忍辱負重,臥薪嘗膽!」
「好一個國家尚未能統一?!」方國強聳聳肩膀,冷笑着撇嘴,「九一八事變時,國家統一了麼?長城血戰時,國家統一了麼?就是現在,二十九軍在北平苦苦盼着後方支持時,國家統一了麼?如果日寇拿下北平之後繼續南下,政府是不是還要以『國家尚未統一』當藉口,再忍辱負重一回?!辛亥革命都這麼多年了,政府連整合國家都做不到,這樣的政府,還能指望它干成什麼事情?」
一連串的質問,讓彭學文招架不暇。瞪圓了眼睛不斷後退,一直都退到平地上了,才猛然清醒過來,扯開嗓子大聲咆哮道:「那也比你去延安強!如果不是他們一直扯後腿,國家早就統一了!」
「我只是說,那是一種選擇!」方國強終於扳回了一局,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至少,他們是全新的,不像你的中央政府那樣,未老先衰。」
「一個國家,一個政府!」彭學文向上沖了一步,揮着胳膊喊口號。
「如果這個政府承擔不起保護老百姓的責任,就該自己主動讓賢!」方國強向下走了幾步,與他針鋒相對。
二人互相怒視,胸口起伏,喘息得像兩頭髮了瘋的公牛。隨時都準備低下角,將對方開腸破肚。
本質上,方國強與彭學文其實是同一種人。都壯懷激烈,憂國憂民,而同時又對現實感到深深的絕望。不相同的是,後者絕望的對象是地方軍閥。而前者,絕望的對象卻是國民黨中央政府!
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青年人一樣,他們迷茫、憤懣,竭盡全力想尋找一條拯救國家民族的道路。也與這個時代其他大多數年青人一樣,他們一旦認為自己所尋找的道路正確,便會一條路走到底,百折不撓,九死不悔。
如果有人阻擋了他們的道路,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從對方屍體上壓過去。甭管對方是有心,還是無意。所以,他們不相遇則罷了,一相遇,必然會發生劇烈的碰撞。就像今天一樣,劍拔弩張。
好在其他北平和山東的學子們都沒走遠,聽到身背後的聲音不對勁,立刻掉頭跑回來,抱住了彭學文和方國強兩人的腰。連拉帶全,將二人扯回了各自的房間。
一場突然而來風波,在友誼面前,暫且偃旗息鼓。但彭學文和方國強兩人之間的那些對話卻被在場所有學子聽了個清清楚楚。這一夜,不知道多少人在和平飯店舒適的席夢思大床上輾轉反側。不知道有多少人,驀然發現,自己先前認為理所當然的選擇,其實未必完全正確。至少,從另外一個角度上,還有存在很多缺陷和問題。
第二天早晨起來,包括張松齡在內的眾學子們,個個都頂了黑眼圈。大夥都極力迴避昨天晚上的話題,但目光偶爾相遇,卻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更多的困惑與迷茫。吃過早飯之後,有一位姓朱的中年人上樓,給大夥退還了昨天支付的酒店押金和飯錢,並且非常真誠地替秦老闆向大夥道歉,昨天的確不勝酒力,才提前退了席,他日一定再補兩桌,以盡地主之誼。
「秦大哥太客氣了。我們這次不請自來,已經給秦大哥添了許多麻煩。哪好讓他再破費!」對於這個愛國且坦誠的商人,周珏是打心眼裡佩服,笑着擺擺手,示意自己不敢受對方如此厚禮。
「應該的,應該的!」朱掌柜與昨天大夥在前台遇到的那個小鬍子,於待人接物方面簡直有天壤之別。一邊點頭哈腰,一邊誠惶誠恐地繼續補充道:「我們東家說了,你們都是國家未來的希望,理應受到他的支持。今後就把和平飯店當做自己的家,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我們都列隊歡迎。無論住多久,都不會收取任何費用!」
「秦大哥真的太客氣了!」彭學文也覺得非常不好意思,笑着向朱掌柜拱手。
「可不敢,可不敢!」朱掌柜嚇得往旁邊一跳,立刻長揖相還,「您這不是折殺小人麼?我就一個打雜跑腿的,豈敢受您的揖!我們老闆還說了,他已經包下鎮上的那個大戲台,眾位少爺小姐什麼時候想去演出,直接就去。場地,設備,所有相關費用,一概全免!」
「這個秦大哥……」自詡為交遊廣闊的田青宇輕輕搖頭。他家原本以開鏢局為業,民國建立之後,才改行做了人員和貨物的運輸。平素家裡來往的人中,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但任何一名所謂的江湖豪客跟秦老闆比,都如同螢火蟲與日月相較一般,根本發不出光芒來!
「那咱們這次義演,就打秦大哥旗號,算是他獨家贊助!」方國強的思維比較直接,既然受了人家的好處,就要有所回報。以免過後想起來,心裡總覺得不踏實。
這個建議得到了眾人的群起響應。包括一向跟方國強不對付的彭學文,也微笑着連連點頭,「那咱們就早點兒過去吧,先收拾場地,熟悉周圍環境。順便着也散發一些傳單,扯幾根條幅出來,以免別人不知道咱們究竟在幹什麼!」
「好!咱們這就去!」眾人紛紛點頭。
到底是年青人,做起事情來風風火火。才上午十點左右,整個戲台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幾名有音樂特長的學子敲起了鑼鼓,拉響了二胡。負責報幕的韓秋和柳晶,聯袂登場。
所有節目都是在途中表演過無數遍的,再度重複起來,自然是駕輕就熟。而滯留在葫蘆峪的旅客,大多都是為了逃避戰火。聽到悲憤的旋律,再想想自家目前的處境,很容易就與台上取得了共鳴。
這下,張松齡可受苦了。他所扮演的日本鬼子才一登場,就收到了無數爛柿子、臭窩頭的招呼。害得韓秋和柳晶兩個不得不一再將演出中斷,出面向觀眾解釋,此鬼子乃自己人所扮,並非正宗地道的東洋貨,才暫且讓觀眾平息了怒火。但是,當演到小鬼子又一次找上門來,抱起田老財的女兒走向後屋的時候,觀眾們則又一次忘記了是在看演出,抓起身邊的東西,劈頭蓋臉便朝小鬼子砸去。
「啪!」地主老財的田青宇遮擋不及,眼睜睜地看着一塊青磚凌空而至,拍在了張松陵的腰上。把張松齡拍得晃了晃,踉蹌數步,直接將懷中反串女生的陸明拋在了地上。
「殺鬼子!」「殺鬼子!」扮演地主家二少爺的周珏見勢不妙,索性自作主張提前從後台沖了出來。演地主田青宇也當機立斷,舉起木製的菜刀,劈向拉扯自己的「翻譯官」。在一片山崩海嘯的怒吼聲中,張松齡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後台。隨即,一曲「松花江上」,將演出完美地推向了高潮。
「你覺得怎麼樣,疼不疼,疼不疼?!」韓秋心細,將柳晶一個人拋在前台募捐,小跑着去探視張松齡。
「哎呦!哎呦!」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麼罪的張松齡,疼得呲牙咧嘴。反串地主家二小姐的陸明顧不得卸妝,一把撩開了張松齡的上衣,仔細查驗。只見一塊巨大的淤青從肩胛骨直到腰錐骨,周邊已經隱隱滲出血絲。
「這些人,這功夫倒有了本事……」韓秋氣得兩眼含淚,咬着牙抱怨。
「沒事兒,沒事兒,真的沒事兒!」張松齡第一次在女生面前裸露肢體,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們恨我,說明陸大哥的戲編得好。咱們趕緊出去謝幕吧。馬上,北平那幫人的表演就開始了!」
「嗯!」韓秋點點頭,與陸明一道,架起張松齡的胳膊走向前台。
「……哪年,哪月,
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哪年,哪月,
才能夠收回那無盡的寶藏?
爹娘啊,爹娘啊……」
前台,歌聲還在繼續。觀眾們全都站了起來,流着淚,向學子們用力鼓掌。稍遠的地方,還有更多的旅客被歌聲吸引而來,拼命朝募捐箱前面擠。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方國強帶領大夥,向熱心的觀眾一遍遍鞠躬致謝。誰也沒有注意到,有四個衣衫襤褸的傢伙,逆着人流擠了出去,迅速消失在臨近巷子裡。
那四人個個身手矯健,三轉兩轉,就又像潛伏的毒蛇般從另外一條巷子深處鑽了出來。四下看看,加快腳步,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和平飯店後面,那個清澈幽靜的小湖泊旁。
有條小船劃開層層荷葉,飄然而至。將四個衣衫襤褸的傢伙接入船艙,然後無聲無息地駛遠,片刻之後,在湖對岸一個不起眼的漁家小院前停了下來。
先前被接上船的那四個傢伙已經又換了身灰色的中山裝,敏捷地跳上碼頭,匆匆進入漁家小院。穿過前廳,繞過菜地,來到了後院一個臨近水井的茅草屋前。
茅草屋前,有兩個身穿黑衣的漢子正在站崗。見到四名中山裝,點了點頭,低聲吩咐:「隊長讓你們回來後,立刻進去見他。秦先生、潘先生和三井先生也在,注意不要亂說話!」
「知道了!」走在第一位的中山裝不耐煩地答應着,伸手挑開了門帘。
屋子內登時一亮,照見了幾件明黃色的古董家具。每一件都透着股子前朝宮廷特有的韻味,拿到市面上,價值至少在十萬大洋開外。而在屋子正中間,則是一張傳統的中國八仙桌。幾名身着長衫的人,正一邊吸着煙,一邊笑呵呵地搓着麻將。
「岳隊,我們回來了!」甭看帶頭的中山裝在外邊咋咋呼呼,進了屋,卻立刻換了幅恭順面孔。躡手躡腳來到背對屋門的那名麻將客的身邊,躬下腰耳語。
「回來了!」被稱作岳隊的麻將客點點頭,慢吞吞地打出一張九條,然後笑着問道:「辛苦了。那幾個小毛孩子被教訓得怎麼樣了?!」
「屬下,屬下慚愧,沒能完成您交待的任務!」帶頭的中山裝向後退開半步,訕訕地匯報。
「怎麼回事?!有人罩他們?」岳隊長又摸起一張牌,一邊琢磨如何打,一邊耐心地追問。
其他幾名麻將客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都歪過頭,聽中山裝如何解釋自己的失職。被三人看得心裡發毛,中山裝伸手擦了下額頭上根本不存在的汗珠兒,壓低聲音匯報:「那幾個小傢伙,的確非常擅長蠱惑人心。還沒等屬下到場,戲台那邊已經被擠得像趕大集一般了。大夥從聽第一首歌起,就開始罵,罵……」他低下頭,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岳隊上首的矮個子麻將客,然後繼續補充,「罵友邦的軍隊是衣冠禽獸。並且跟着那些小傢伙大喊抗日口號。屬下趁亂向台上丟了幾塊大磚頭,其中一塊分明已經砸中了目標,卻沒能將其放倒。後來,後來底下氣氛越來越激烈,屬下怕暴露身份,就趕緊帶人退了出去!」
「我就說,你老岳那辦法不靈光吧!」坐在岳隊下首的秦德綱打了一張牌,笑呵呵地數落。「這群學生娃,頭腦之清晰,意志之堅定,都非你我平日所見。想通過弄傷幾個人的辦法,逼迫他們知難而退,到頭來,恐怕只會適得其反!」
「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東西!」岳隊長皺了下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無奈的表情。「國家大事,連宋長官和殷先生都不敢貿然做出決斷,他們跟着瞎摻和什麼?!小袁,你今天做得對。眼下葫蘆峪里群情激奮,咱們輕易不能犯眾怒。否則一旦激起民變,就得不償失了!你先下去跟弟兄去吃個飯,然後繼續盯着那群毛孩子,該怎麼處理他們,隨時等候通知!」
「是!」帶頭的中山裝小袁又躬了下身子,倒退着向外走去。岳隊長想了想,又突然開口,「等等,他們是雇了三輛馬車吧!你在車夫身上想想辦法,但是同樣要注意,別犯眾怒,別給秦先生添麻煩!」
「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被喚作小袁的中山裝再度鞠躬,然後帶着手下魚貫出門。聽着外邊腳步聲去遠,秦德綱一邊擺弄手中麻將牌,一邊笑着說道:「我跟你打賭,即便沒有馬車,他們也要背着鋪蓋捲兒,從這裡走到北平去!」
「不可能吧!」岳隊長再度抓起一張牌,用大拇指反覆揉搓。這次他抓到的是張一筒,用不到,但打出去難免會有風險。「都是些沒經歷過風浪的讀書娃,還能真的比軍人還堅強?!」
「岳先生可能還不知道吧!」坐在他上手的矮個子麻將客坐直了身軀,冷笑着道:「他們可是從山東一路唱着歌走到這裡來的。原本搭乘的是火車,結果在平安寨火車停了,就雇了馬車代步。為了讓同伴不覺得車價太高,那名姓田的,居然把一塊瑞士產的金表給折價當了『死當』!」
瑞士產的金手錶,即便在北平、上海等大城市也是稀罕貨。通常都是有錢人家買來給子女做旅途中最後的依仗,或者送未來兒媳「認親」之用。而「死當」,則是典當買賣的一種,意味着物件的主人已經徹底放棄了贖回的打算,或者,這一去已經不再準備回頭。
聽到矮個子麻將客的話,岳隊長的眉頭迅速皺成了一團疙瘩,手指在牌面上搓了又搓,遲遲做不出任何決定。見他始終猶豫不絕,對面的年青麻將客笑了笑,低聲道:「這不奇怪,眼下北平那邊,也是窮學生們鬧騰的歡。本來宋先生已經被我叔叔說動了,可被學兵隊的那幫小酸一煽乎,又開始猶豫不絕!這幫學生娃啊,甭看沒本領成事兒,給你扯後腿,卻是個個有一手!松井先生,您說,我說得對不對?!」(注1)
「是啊!潘先生說得有道理!」矮個子麻將客冷笑着答應,「我的老師土肥原先生早說過,那個學兵營,就是二十九軍的卵子!不把着卵子割掉,永遠無法馴服二十九軍這頭公牛!秦先生,岳先生,這個當口上,你們可別再給學兵營補充新鮮血液了!」
「這……」岳隊長咬着牙吸氣,「他們,他們可都是讀書的種子啊……」
一個不留神,他手中的一筒掉到了桌面上。對面的年青麻將客手疾眼快,立刻搶過去,將自家牌麵攤開,「糊了,一條龍!」
注1:學兵隊,也叫學兵營,學生軍。是宋哲元招募北平和各地愛國學生,組建的一支隊伍。原本作為二十九軍的軍官預備隊做重點培養,七七事變時,因為大漢奸潘毓貴的出賣而遭到日軍的偷襲,全軍覆沒。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五下)
此時此刻,張松齡等人一點兒也沒意識到,有張用陰謀編織的大網,已經悄悄地向他們罩來。他們正沉浸在義演成功的興奮當中,為台上台下所有人的表現而感到興奮。演出的後半段,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百姓數以萬計,將露天戲台前的空場及附近的幾條馬路,都堵了個水泄不通。
每一名觀眾都紅着眼睛,為國家和個人此時所承受的災難,黯然泣下。最後,已經不止是眾學子們的『獨角戲』。靠近戲台的觀眾們,也伴着音樂的節奏,將學子們的歌聲一遍又一遍重複。距離較遠的觀眾們已經聽不見台上唱的歌詞是什麼,卻拍着手,隨着人群中的旋律小聲哼哼。「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了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的抗戰不歇……」
「敵人的鐵蹄越過了長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昇平,『親善睦鄰』啊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國家更忘掉了我們……」歌是北平學子作為壓軸曲目唱出來的,卻引來了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相和。幾乎半個葫蘆峪,都被歌聲給點燃了,人們抽泣、高歌、吶喊,盡情宣洩着心中對戰爭的痛恨,宣洩着對中央和地方政府不作為的痛恨,宣洩着對自己身為一個男人卻無法給妻兒贏得一方安身之地的痛恨,淚如泉湧。
連老天都被這飽含悲憤的曲調給打動,於不知不覺間下起了細雨。觀眾們卻依舊不願意離開,圍着已經謝了三次幕的眾學子們,不斷鼓掌,請他們再來一曲,再讓大夥於歌聲中沉醉一回。直到地方保安隊的岳隊長出了面,以學子們遠道而來需要抓緊時間休息為由,才勉強使得義演宣告結束。但觀眾們還是自動組成了兩道人牆,把山東和北平兩地的學子護送入和平飯店一層,才緩緩散去。
「沒想到這裡的百姓覺悟這麼高。」抬着兩個滿滿的募捐箱爬樓梯,陸明、李迪等人議論紛紛。據大夥粗略目測,捐款箱裡,至少有三分之一裝的是銀元和銅板。這種金屬貨幣雖然攜帶十分不方便。在動盪時期,卻遠遠比法幣要堅挺。帶到北平去,能讓二十九軍將士又多買上幾萬顆打鬼子的子彈。
「他們對國破家亡都有着切膚之痛,當然更能被咱們引發共鳴!」彭學文對演出時的場景也非常感慨,但臉上的表情卻帶着幾分怒其不爭,「可那又能怎麼樣呢?等明天咱們走了,他們照樣逃難的逃難,投降的投降。誰也不記得今天大夥唱了什麼!」
「你怎麼說得那麼肯定!好像全國就你一個人醒着似的!」方國強聽到彭學文說話,就覺得心裡不痛快,立刻皺着眉頭反駁。
「我們去年一二九時,還不是感動了半個北平的人!可過後呢?除了馮治安的高壓水槍之外,大夥還收穫了什麼?!」懶懶地看了方國強一眼,彭學文撇着嘴道。
「至少,你們播下了抗爭的種子!」方國強笑着用目光與彭學文相對,帶着幾分欽佩,又帶着幾分不屑,「至少,那時候的你,沒找藉口逃避!」
「老子從來沒有逃避過!老子是要到南京去請願,請政府早做決斷!」彭學文立刻大怒,用接近於咆哮的聲音替自己辯解。
「要想當逃兵,總能找到合適的理由!」方國強繼續冷言冷語。
「你才是逃兵呢,老子面對高壓水槍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花前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