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 - 第8章
酒徒
兩地的學子勸不住二人,也沒力氣再勸,紛紛加快或者放慢腳步,與他們拉開距離。張松齡後背上挨了板磚,無法走得太快。彭薇薇也不願意聽哥哥跟人沒完沒了的吵架,便主動留在隊伍後邊陪着他。
「你日語是跟誰學的?聽起來還滿像那麼一回事情!」小姑娘心中沒裝那麼多國讎家恨,問問題的角度,在此時此刻顯得格外另類。
「我,我根本沒學過日語!」提起這個茬兒,張松齡就有些哭笑不得。他以前根本沒學過日語,被田胖子抓了苦差,才勉強跟着對方糊弄了幾句。誰料就是這幾句日語給害得他差點兒被磚頭開了瓢不說,謝了幕,還被一堆人圍着指指點點。
「那你中學裡頭學的是什麼?英文麼,你們山東那邊,不是更流行日文和德文麼?!」彭薇薇天生一個好奇寶寶,凡是新鮮的事情,都喜歡刨根究底。
「嗨,甭提了,說起來我就頭疼!我中學時候特倒霉……」提起這個話頭,張松齡更是一肚子苦水。他就讀的中學風格非常另類,為開拓學生的視野,專門開設有英語和德語兩種課程。並且是強行要求學生選修其中之一,不得藉故缺課。而他自己恰恰不幸,被學校分到了德語老師手裡。整個高中讀下來,亂七八糟的德國單詞記了一大堆。走到街上去,卻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場。還不如學日語,好歹還能幫家裡跟日本商人做點兒買賣。
「在北平那邊,能用到德語的地方也不多。但南京那邊,據說有很多德國人開的公司。」很是同情張松齡的不幸遭遇,彭薇薇設身處地替他尋找出路,「對了……」她突然一拍手,非常高興地補充,「要不你乾脆別報考北大了,跟着我們一起去南京,咱倆一塊去考中央大學。政府那邊有很多德國人在做顧問,你的德語,說不定能發揮大作用!」
「我哪有那本事。光看看可以,說根本說不利索!」跟彭薇薇交往了這麼久,張松齡已經漸漸忘記了先前的拘束,搖搖頭,笑着說道,「況且我現在也不可能跟你們去南京。都走到這兒了,總不能掉頭再往回退!」
「為什麼不能?!」彭薇薇沒想到張松齡說話如此直接,抬起頭,大大的眼睛裡涌滿了失望。
張松齡的心臟猛地抽動了一下,嘆了口氣,話語裡帶上了幾分傷感,「我是半路上碰到周大哥他們,然後自己決定跟他們一道去北平投軍的。眼看着就要到北平了,如果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未免,未免……」
搖搖頭,他有些無奈的苦笑,「未免是在給自己的懦弱找藉口。今後回想起來,恐怕心裡永遠都不會舒服!」
這是他心裡最真實的想法。連續兩天來,彭學文和方國強兩個的爭論,對他的影響非常大。半夜睡不着覺時,躺在床上捫心自問,張松齡自己都無法確定當初選擇跟周珏他們走,到底是對,還是錯?!他愛這個國家,愛這個民族,雖然他並不清楚這份愛出於何種理由。他不怕為國捐軀,不怕血染沙場,卻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二十九真的像彭學文所說的那樣,是宋哲元等人謀取私利的一顆棋子的話,張松齡就不知道自己此行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可如果選擇中途放棄,他又非常不甘心,更不願意自己被方國強等人誤認為貪生怕死的懦夫。
這些話,他不敢跟周珏說,不敢跟田青宇說,怕他們笑自己幼稚,膽小,出爾反爾。但是在彭薇薇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前,他卻不想繼續偽裝。「老實說,我不知道你哥和方國強他們兩個,到底誰說得對。但我至少得去北平那邊看看,看明白了,自己才會覺得心裡頭踏實!」
「都怪那姓方的撲克臉!」彭薇薇不忍心責怪張松齡,也不願意責怪自家哥哥,卻把過錯全安在了方國強一個人的頭上。「就是他,明白不在理兒,還非要繼續胡攪蠻纏!我哥在宋哲元的學生軍裡頭,足足幹了四個月的代理連長。什麼事情,看得不比他清楚?!」
「不光是因為他的話,我自己其實心裡也想親自去北平看看!」張松齡不願將自己此刻的迷茫歸咎於他人,笑了笑,坦誠地補充。
「那你就是不相信我跟我哥了!不相信我跟我哥,你還跟我借什麼複習資料!」彭薇薇瞬間冷了臉,丟下張松齡,邁步向樓上跑去。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張松齡想拉又不敢,手懸在半空,彆扭異常。
「還不去追,笨孩子!」老大姐韓秋在身後輕輕踢了他一腳,小聲提醒。「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她住哪個房間!」
「哎,哎!」張松齡豁然被點醒,火燒屁股一樣竄上了樓梯。韓秋衝着他的背影搖頭而笑,轉身,看見同樣滿臉壞笑的田青宇,伸手在對方腰間肥肉上狠狠擰了一把,「瞧你那傻樣?!看什麼看,你能比他聰明多少?」
「嘿嘿,嘿嘿!」田青宇脂肪厚,根本不把這點兒攻擊當一回事兒。一邊笑着,一邊攬住韓秋的肩膀,「這種事情,只有自己摸索,才有意思。別人教,感覺就沒那麼美了!」
「就你經驗多!」韓秋的話與其說是指責,不如說是撒嬌。
「要不,要不一會兒,你也裝着生氣。我好有藉口去你房間找你?」田青宇四下看了看,確信沒人注意到自己,壓低了聲音建議。
「去死!」韓秋輕輕啐了他一口,濕漉漉的面孔上,剎那寫滿了幸福。
二人光顧着卿卿我我,一不留神,就上錯了樓梯。待明白過來再往下返,才走了幾步,田青宇就被急匆匆跑上來的陸明撞了個滿懷。
「田胖子,你怎麼跑到四樓來了。不好了,出大事兒了!」長手指陸明,連濕衣服都沒顧得上換,氣喘吁吁地喊道。
「怎麼了,前方已經跟日本人開戰了?!」田青宇被嚇了一跳,立刻往最壞方向想。
「不是!你別亂開玩笑!」陸明急得直跺腳,拼命喘了幾口粗氣,然後繼續補充,「車夫,車夫全跑了。馬車和咱們留在車上的粗笨行李也不見了。他們托朱掌柜給你留了口信兒。說對不起大夥,但不想繼續陪着咱們去北平胡鬧。還說,還說讓你也趕緊回家,別繼續往絕路上走!」
「狗屁!」田青宇勃然大怒,撒腿就往樓下跑,「我去把他們追回來。這三個王八蛋,拿了我那麼多錢。等我哪天回到青島,肯定找人做了他們!」
「你去哪追?他們趕着馬車,這會兒早跑沒影了!」韓秋跟在田青宇身後跑了幾步,以手按腰,喘息着質問。
「那,那我也得找他們,找他們問個明白!」田青宇也意識到自己不可能跑得比馬車還快,停住腳步,眼睛都紅了起來。手腕上那塊瑞士金表,他當了整整一百五十塊大洋,其中的一大半兒都交給了車行做定金。本打算在同伴們面前露一回臉,誰料想,車夫半路卷了大夥粗笨行李跑路了,害得他雞飛蛋打一場空。
「別追了,追也追不上了。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安心。什麼行李,手錶,都是身外之物而已!」韓秋快步走上前,雙臂抱住他,柔聲安慰。
「你都知道?」田青宇楞了楞,紅色瞬間從眼皮蔓延到脖子根兒。
「傻瓜,我天天跟着你,還能看不出你身上少了什麼?」韓秋跺了跺腳,低聲回應。「我知道你為了什麼,也明白你的心思,所以就沒戳破你。等打完了仗回家,我幫你買一塊更好的。我有個叔叔,就在上海做珠寶生意!」
「小秋!」田青宇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抱着韓秋的纖腰,眼淚緩緩從臉上淌落。
「回去吧,別生氣了。咱們兩個一會再出去僱車,還雇那種一塊錢一天的。」韓秋將臉上的淚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笑着提議。
「嗯!」田青宇的心臟漸漸被溫柔所填滿,點點頭,痛快的答應。他隨身行李里還有幾十塊大洋,加上一隻貼着脖子帶的玉佛,肯定還能僱到三輛馬車。而此處距離北平,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路。快點兒趕,馬車兩天就能抵達目的地。
「嗯嗯,嗯嗯,嗯嗯……」一陣不合時宜的咳嗽,硬闖進了二人的世界。被當做空氣的陸明手掩嘴巴,低聲道:「僱車的錢,也算我跟柳晶兩個一份。具體多少,咱們都別跟大夥說。不過你們兩個還得趕緊下去換衣服,方國強和彭學文,正在二樓餐廳里等着大夥呢!」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六上)
「他們兩個?他們等大夥幹什麼?」提起彭學文和方國強,韓秋就覺得頭大如斗。這兩天,彭學文、方國強二人爭執時所說的那些話,他不可能裝作一句都沒聽見。每一句話好像都非常在理,但是,每一句話又針鋒相對。讓人心中非常不舒服,非常絕望。就好像是兩名野蠻的醫生,明明知道患者已經被疾病折磨得形神俱疲,還要當着患者面兒把病情的嚴重程度毫無保留地爭論出來,並且大聲宣布,自己對治療方案毫無把握。
「還不是到底向南還是向北的事情?」陸明皺眉撇嘴,顯得非常無可奈何,「自己爭還不算,還非要扯上別人!」
「周隊不是答應把募捐的錢分給他們一半兒了麼?姓彭的怎麼還非要賴着咱們?!」田青宇對彭學文那種指手畫腳的做派非常反感,帶着幾分鄙夷說道。
「本來已經沒事兒了。大周答應將今天募捐所得分一半兒給姓彭的。姓彭的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未必充分,準備偃旗息鼓。可飯店朱掌柜偏偏這時候跑上來,匯報車夫逃走的消息!」陸明聳聳肩,輕輕嘆氣,「這下好了,姓彭的一聽就來了勁兒,說既然連咱們僱傭的車夫都知道北平是個大火坑,咱們繼續往北走,就是蠻勇,就是對自己和別人的性命不負責任……」
「這廝,關他鳥事!」沒等陸明把話說完,田青宇就大聲罵道。
「然後方塊J就跟他又吵起來了。說要想當逃兵,總能找到理由。我見情況不對勁兒,就趕緊下來找你們!」
「你找我們有什麼用?!」田青宇發起急來,說話就有些不管不顧,「你找大周啊!他是領隊,姓彭的主要又是沖他來的。」
「大周,大周這會兒好像非常猶豫!一直站在那裡沒有說話!」陸明又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低下頭,以非常小的聲音解釋。
「大周怎麼能這樣?!」韓秋在旁邊越聽越窩火,豎起了眼睛抱怨。「他不是很果斷的一個人麼?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反而,反而裝起了慫!」
「大周的性子,一直不是很強!在學生會中,我們就知道他有這個毛病。」田青宇又是生氣,又是無奈。「可他年齡比我們都大,學習成績也是最好。平素又對大夥像個老大哥一樣。所以……」
所以,他被選作領隊,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只是當初誰也未曾想到,這支小小的隊伍,在途中居然會遇到如此多的事情。顧忌到周珏的顏面,田青宇沒把話說完,聰明機敏的韓秋,卻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低聲道,「那你呢,你是準備回頭向南,還是繼續往北?!」
「我肯定是向北。即便姓彭的說得那些話,都是事實。也只能說明,宋哲元這人難當大任!而眼下二十九軍弟兄,還有學兵營的那些同學,他們做的事情卻沒有錯。你呢,小秋,如果大周也半途退出了,你準備去哪?」
「我當然和你在一起!」韓秋展顏一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
「那我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田青宇非常豪氣地將韓秋的手抓在自己的厚巴掌里,大聲說道,「走,咱們先回各自的房間換衣服。然後餐廳裡頭見。我就不信,其他所有人都會像大周一樣,被彭學文幾句話就打沒了士氣!」
「我也不信!」韓秋雖然是個女孩子,心中卻略帶一點兒熱血男兒的豪俠氣,將握在田青宇手中的五指緊了緊,笑着附和。
二人丟下滿臉羨慕的陸明,笑着上樓。不一會兒,便換了身乾乾淨淨的衣服,聯袂來到了餐廳中。大夥還坐在昨晚吃飯的同一位置,依舊是圍滿了兩張桌子。不同的是,有幾個來自北平的男女同學,與方國強坐在了一起。而血花社的成員李迪和張孝睿,則跟彭學文坐在了一桌兒。
陸明和柳晶原本天天膩在一處,如今也分開了。一個臉色鐵青,另外一個,則低着頭,臉上分明有剛剛哭過的痕跡。
「真抱歉,讓大家把大行李給丟了!不過,只要隨身還有換洗衣服就行。這兒距離北平已經沒多遠了,等到了目的地,誰丟了什麼東西,我原價賠償給他。馬車是我找來的,出了事情也由我負責!」一眼就看出眾人就坐的方式有古怪,田青宇還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不用了,就一套鋪蓋而已,值不了幾個錢!」李迪不敢拿目光與田青宇相接,歪着頭,低聲表態。
「反正到了軍中,也會統一發一套行李。丟就丟了,還省得我們自己扛着累!你們說,是不是!」方國強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勢,問都不問,就替其他幾個人做了主張。
「是啊,是啊!」提前來了一步的陸明連連點頭,故意不往柳晶那邊看,臉上的表情非常生硬。
「大夥別跟我客氣。家父在北平還有幾個故交,即便咱們在二十九軍那邊混得不如意,我帶着大夥找上門去,他們也不會眼睜睜地看着我等露宿街頭!」田青宇大咧咧扯過一把椅子,坐在了方國強的對面。然後又故作驚詫地四下看了看,笑着招呼:「周隊,你怎麼還站着呢。坐啊,今天大夥都累了,好好喝上幾杯。明天我再出門去雇馬車,憑我老田的本事,保證還能僱到一樣價錢的!」
「是啊,周隊,怎麼我們大夥都坐下了,你還站着那兒?!到底坐哪邊,你總得選張桌子啊!」韓秋笑呵呵地四下看了看,綿里藏針。
老大哥般的周珏被她說得臉紅,向前走了幾步,斟酌着說道,「田胖兒,韓秋,你們兩個來得正好。有件事情,我得跟大夥說明一下。這幾天,彭學文和方國強的話,想必大夥也都聽見了。老實說,我現在心裡頭很亂……」
「周隊,這個節骨眼兒上,你的心裡頭,好像不能亂吧!」韓秋又是一笑,說話的語氣咄咄逼人。
周珏被她刺激得臉色更紅,額頭上隱隱已經見了細密的汗珠,「畢竟是涉及到大夥性命的事情,我,我不能一個人就做主。剛才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我自己呢,將來肯定是要到北平去看看,親眼看看宋哲元和二十九軍是什麼模樣,才能甘心!但是,但是……」
他猶豫着,遲疑着,好像為自己的懦弱感到非常慚愧,非常難以開口。彭學文看見後,手扶桌案就想越俎代庖,不料方國強動作更快,搶先一步站起來,大聲補充,「行了,下面的話,我來說吧。事情是我惹起來的,大夥一會要罵,也罵我,別怪大周。我跟彭學文爭執不下,都說服不了對方……」
「怪我,該做決斷的時候,卻不敢承擔責任!」周珏突然又恢復了勇氣,退開半步,向大夥深深鞠躬,「對不住,我真的不適合做這個領隊。但既然做了,我就不該逃避。大方和學文他們兩個剛才,誰也說服不了誰。就提出讓大夥投票表決,如果願意去北平的票數多,就都去北平。如同投去南京的票數多,就都去南京!我覺得這也是個不錯的辦法,至少,至少將來我們會想起今天,不至於過於後悔!」
「這怎麼……」田青宇本能地就想站起來表示反對,卻被韓秋悄悄地拉了一把,慢慢坐了回去。目光看到其他人,只見大多數人臉上的表情都如釋重負。知道投票的事情,是眾人剛才集體作出的決定,搖了搖頭,輕輕嘆氣。
投票這種事情,對在座每一個學子來說,都不是陌生玩意兒。這幾年,西學大興。無論南京中央政府辦的報紙,還是地方實力派自己辦的電台,都常常把「德先生」和「賽先生」,掛在嘴邊上。即便報紙和電台背後的主人,未必真心希望「德」、「賽」兩位先生在自己治下擁有一席之地。(注1)
作為整個社會對西方社會了解最多,學習最積極的一個群體,各大高校學子,更是「德」、「賽」兩位先生的忠實信徒。不僅班幹部、系幹部,完全由選舉產生。甚至連高校聯合會這種,影響力極為巨大,讓當局極為忌憚的團體,也在有心人的暗中推動下,如雨後春筍般悄然誕生出來。
所以當彭學文和方國強二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並且都妄想把對方陣營里的人拉到自己一邊的時候,投票,便成了一個最好選擇。而作為血花社的領隊,周珏既然不願承擔「將大夥送入死地」的巨大責任,投票決定去向,也是唯一的逃避辦法。
於是,彭學文和方國強,破天荒地達成了共同意見。投票!他們都不認為自己一定會輸,都認為自己肯定是能夠獲取大多數人支持的那一方。
既然大多數人已經接受了這一決策,田青宇便不再橫加阻撓。而是振作起精神,跟着兩個來自北平的學子一道,在大夥的目光監督下,以最快速度做好了選票和收票箱。然後,又認認真真地,將空白選票,下發到在場每個人手中。
雖然這種超前了不知道多少年舉動,在外人眼裡,看起來無比幼稚。但在場的學子們,卻懷着非常虔誠地心態,將屬於自己的一票寫好,摺疊成小方塊,鄭重投進了票箱。每個人都只能寫一個「南」字,或者一個「北」字。每個人寫完之後,都決不反悔。
隨後在眾人的集體監督下,由韓秋和另外一個來自北平的女生唱票,周珏負責統計,方國強和彭學文負責監票。二人誰也不服氣誰,一邊看着「正」字的筆畫變化,一邊互相擠眉弄眼。
結果很快就統計出來了,居然是九對十一!北方以兩票勝出。血花社中,的確有人退縮了。北平學子中,卻也有幾個人接受了方國強的主張,決定重新掉頭向北,與學生軍共存亡。
「你們……」彭學文指着兩個明顯是投了「北」字票的北平學子,嘴唇顫抖,臉色鐵青。這分明是當眾背叛,他在內心裡大聲咆哮,雖然在此之前,他已經猜到了,這兩個人可能會做跟自己做不同的選擇。
「輸不起了,是不?」方國強突然變得有風度起來,笑着調侃。「投票的事情,可是你最先提出來的。你是北平高校的領軍人物,可別輸了就反悔,給你母校丟人!」
「誰說我輸了,誰說我輸了!」彭學文揮舞着拳頭,大聲反駁,「九對十一,才二十票!還有兩個人呢,我妹妹和小張同學呢,他們倆沒投票!他們,他們跑哪裡去了?!」
「菲菲和二胖子?對了,菲菲和二胖兒呢?!」到了此時,眾人才忽然發現,最小的兩個同伴,此刻根本就不在大夥身邊。趕緊站起來,用目光四下搜索。
「他們兩個,他們兩個,剛才,剛才好像去了菲菲的房間吧!」有個北平來的女生想了想,怯怯地說道。
「這小王八蛋!」彭學文顧不得再跟方國強爭執選擇結果,如火燒屁股般,竄了出去,直奔自家妹妹所在的樓層。
困境,陰雨天,少年男女,情竇初開。一個如鮮花般嬌艷,一個風度翩翩。無暇細想,唯恐彭學文情急之下做出什麼失禮舉動,田青宇、周珏、方國強等人也快步追上。
三步兩步追到了四樓,彭薇薇所住的單人間外。隔着老遠,便聽見兩個略顯稚嫩的聲音,交替着唱道「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了志士的鮮血,為了挽救這垂危的民族,他們曾頑強的抗戰不歇……」
「敵人的鐵蹄越過了長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昇平,『親善睦鄰』啊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國家更忘掉了我們……」
「這句調子要高一些,別老啞着嗓子!」
「我再試試,你再起個頭……」
是彭薇薇在教張松齡唱歌,此時此刻,只有他們兩個,沒被大夥的爭執所影響,內心依舊如水晶般透明。
注1:德先生,民主。賽先生,科學。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六中)
單純從音樂角度上講,彭薇薇和張松齡兩人對這首《五月的鮮花》的演繹,遠遠未能到位。非但體現不出歌曲中原有的蒼涼與悲憤,反而隱約帶着一股子「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但是,已經衝到門外的田青宇等人,卻突然不忍打斷屋子裡的這對少男少女的歌聲。包括彭薇薇的親哥哥,向來看張松齡不怎麼順眼的彭學文,也緩緩地收住了腳步,將手指貼在門板上,猶豫着自己是該敲下去,還是讓這溫馨的瞬間在保持一會兒。
『那小子,雖然笨了點,心腸卻是不壞。長相和家境,也勉強說過得去。』猛然間意識到妹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彭學文有些酸酸地想。旋即,衝着剛剛追上來的方國強輕輕一笑,果斷地將手指叩在了門板上,「咚,咚,咚……」
「誰這麼討厭!」屋子裡的歌聲戛然而止,彭薇薇皺着眉頭小聲嘀咕了一句,然後以最快速度撩了下耳邊秀髮,快步走向屋門。
「估計是來喊咱們下去吃飯吧!」張松齡笑呵呵地從後邊跟上,懷裡抱着一摞子複習資料,「我還是拿回去抄吧,抄完了之後,就立刻給你送上來。我寫字很快,估計今晚十點之前就能抄好!」
「不着急,你慢慢抄吧。我需要時,再下樓去找你!」彭薇薇一邊開門,一邊順口回應。很自然,就像兩人是多年的好朋友一般。「哥,你怎麼來了?韓姐、柳姐、石頭哥,你們怎麼都跑我這兒來了!」
「我們,我們見你沒下來吃飯,怕你被雨淋着了,所以上來看看!」對着自家妹妹那清澈的目光,彭學文忽然覺得有些心慌。將頭迅速側開,微笑着撒了個小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