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煙盡處 - 第9章

酒徒

  「看你說的,跟我是泥捏的似的!」彭薇薇的心思還停留在剛才的記憶里,沒看到眾人臉上的尷尬,笑着回應了一句,然後閃身讓開了門口兒,「都進來吧,別在外邊站着!我收拾一下桌子,立刻就能下去!桌子上有開水,誰想喝自己倒!」

  說着話,她就要起身去套房的裡間去整理衣服。彭學文追了半步,停下,臉上略帶幾分猶豫。但很快,這分猶豫便換成了決然,「薇薇,你先別着急,我有件要緊的事情問你?!」

  「什麼事兒?」彭薇薇迅速回頭,旋即被大夥臉上的鄭重嚇了一跳。「什麼事兒,非得立刻說,連幾分鐘都等不得?」

  「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就是找你確認一下!」彭學文儘量不去看妹妹的眼睛,笑容裡帶着幾分愧疚,「松齡,你也別着急走。這件事兒,我們問完了薇薇,就要問你的意思!」

  「噢!」張松齡答應了一聲,臉上的表情略帶幾分詫異。在他的記憶中,彭學文這位北平來的高材生可是從沒對他這麼客氣過。莫非又遇到了什麼麻煩,需要求自己幫着解決?那也應該先找周大哥啊,他們不是親戚兼好朋友麼?

  還沒等他想明白其中緣由,彭學文已經又換了幅面孔,微笑着對自家妹妹問道,「我們明天就準備出發了,我想問問你,你是想去南京呢,還是想去北平?!」

  「我們不是剛剛才從北平逃出來麼?」彭薇薇看了自家哥哥一眼,非常詫異地反問,「怎麼又要掉頭回去了?!三姑夫那邊呢,你怎麼跟他解釋?!」

  「我只是在徵求你的意見!」彭學文迅速打斷,然後快速補充,「第一,你也是大姑娘了,應該有自己的選擇權。我不能事事都替你做決定。第二,我們剛才在一起商量,準備投票決定向南還是向北,按你的年齡,也有投一票的資格!」

  「瞎折騰什麼啊,我當然跟你在一起!」彭薇薇抬起頭,輕輕白了自家哥哥一眼,話語裡帶上了幾分不耐煩。

  方國強早就料到是這樣一個結果,不屑地聳聳肩,搶在彭學文耍花樣之前,將面孔轉向張松齡,「小張同學,他的話你聽明白沒有?如果聽明白了的話,我鄭重問你,你是選擇去北平,還是半途做逃兵?!」

  「什麼叫逃兵啊,你別說那麼難聽好不好!」柳晶迅速插上,擋住方國強咄咄逼人的目光,柔聲跟張松齡解釋,「你別聽他的!我們大夥說好了一起走,但是要投票決定去向。現在就差你那一票了,無論投哪邊,都是對自己和大夥負責。任何人都沒資格干涉!」

  她因為臨時改變主意要掉頭向南而跟陸青起了爭執,此時心裡頭非常痛苦。自然而然,就把失戀的「仇恨」記在了堅持要繼續向北走的方國強身上。只希望方國強成為投票失利的一方,也好讓男朋友陸青明白,本小姐當初的選擇沒有錯。是方國強這個副領隊做事不得人心,才讓大夥改弦易轍!

  「柳晶,你別試圖影響他!」方國強立刻識破了柳晶的圖謀,皺了下眉頭,毫不留情地戳破。

  「你才試圖影響他!沒等他做決定,就先扣一頂大帽子上來!」柳晶迴轉身,跟方國強針鋒相對。

  「好了,大家不要吵。讓松齡自己做選擇!」彭學文鼓足勇氣,迅速向妹妹使了求助的眼色,然後走上前,用自己的身體隔開方國強和柳晶,「松齡,你願意跟薇薇一起去南京報考中央大學麼?我在那邊也有熟人,可以幫你找到前幾屆的考題!」

  他說得非常露骨,讓彭薇薇的臉上登時飛起一團紅霞。然而,畢竟是自家親哥哥的要求,作妹妹的沒理由不幫忙。況且張松齡也是個不錯的玩伴兒,一起去南京讀書的話,彼此之間也能互相照應。

  想到這兒,彭薇薇勉強放下女孩子家的矜持,將眼瞼慢慢地垂下,然後又慢慢地張開。仿佛很艱難般,笑着向張松齡說道:「松齡,你別聽我哥哥瞎說。他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一句正經話。該怎麼選擇,你自己決定。不要,不要考慮,不要考慮……」

  話說了一半兒,她已經羞不自勝。轉過身,捂着臉迅速逃進了套房裡間。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六下)

  

  在此之前,從沒有一個女孩子,耐心跟張松齡一起唱歌、複習;在此之前,也從沒有一個女孩子,會慢慢眨着眼睛,跟他說話。在此之前,更沒有一個女孩子,會帶着幾分幽怨告訴他,無論你做出如何選擇,都會甘心承受那個結果,永不後悔……

  剎那間,張松齡就被幸福的閃電給擊中,大腦裡頭一片空白。他已經開始長大,對女生的感覺,不再是留着齊耳短髮,穿着過踝布裙,動不動就愛哭鼻子的麻煩生物。這一路上,田青宇和韓秋、陸明和柳晶那兩對始終緊握在一起的手,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給他上了人生中關於愛情的第一堂啟蒙課。那種溫馨、寧靜而又熾烈的感覺,讓他從驚詫到羨慕、從羨慕到略微嫉妒,幻想着以身相代。所以當愛情的美酒在眼前閃過時,便恨不得捧起來立刻飲之,嘗之。儘管很有可能,這杯酒還遠遠沒有醞釀成熟。

  「我,我……」想着彭薇薇先前甩下自己一個人生氣走開的原因,想着彭薇薇那會說話的眼睛和眼睛裡清晰可見的淚光,張松齡便鼓不起勇氣再讓她受到半點傷害。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腮幫子,他轉過頭,快步走到周珏面前,深深鞠躬:「周大哥,對不住。我不想再去北平了。我想跟薇薇他們一起去南京。」

  「也好,也好!你年齡還小,本來就不該跟我們在一起!」不過才幾個小時未見,周珏就仿佛憔悴了十幾歲般,手扶着門框,疲憊地回應。

  方國強卻宛若被毒蛇咬了一般跳將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張松齡身邊,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你這個膽小鬼,叛徒!即便你要跟着,我們也不會再帶上你!一個女人就讓你改變了主意。將來遇到日本鬼子,隨便使個美人兒計,你就得把大傢伙全賣給他們!」

  「方大哥,我不是,我不是那種人!」張松齡被罵得面紅耳赤,掙扎着替自己辯解,「我只是覺得,這個時候去北平,未必是一個好選擇。彭學文說的話也有道理,如果宋哲元真的無心抵抗……」

  「想要當叛徒,總能給自己找到足夠藉口!」方國強根本不願意聽張松齡的解釋,繼續破口大罵。彭學文心中暗自得意,笑呵呵地過來,伸手將張松齡拉到自己背後,「方國強同學,你這麼說就太過分了。每個人都有權力做出自己的選擇,你不能因為別人的選擇跟你不一樣,就胡亂扣帽子!」

  「你卑鄙無恥!」方國強迅速調轉炮口,將攻擊目標變成彭學文,「他選擇向南走又怎麼樣,十一比十一,咱們兩個的票數一樣多!」

  「那就重新投票好了!」用巧計解決掉了張松齡,彭學文信心大增。「再投一次票,依舊讓大夥選擇向南還是向北。在選擇之前,你跟我公開演講,把自己的理由都說給大家聽。不吵架,只講道理。輸了的一方,跟贏的一方走!決不耍賴!」

  「重選就重選,我不信你還有第二個妹妹!」方國強毫不畏懼,大聲回應。

  「還是各走各的吧,反正無論投票是什麼結果,肯定還有人會耍手段賴賬!」田青宇卻不想再陪着彭學文和方國強兩個瞎折騰了,走上前,低聲說道。

  「是啊,某人連自己的親妹妹都利用。為了取得勝利,還有什麼手段使不出來?!」陸明也對彭學文利用自家妹妹彭薇薇「勾引」張松齡的卑鄙手段很是不滿,聳聳肩,陰陽怪氣地補充。

  「你胡說,你們哪隻眼睛看到我利用薇薇了?!」彭學文被說得有些惱羞成怒,開始擼胳膊挽袖子!

  「得,陰謀敗露,就準備動武了!我陪你,地方你隨便挑!」田青宇才不怕跟人打架,冷笑着將陸明推開,與彭學文針鋒相對。

  眼看着二人就要打起來,老大哥周珏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大夥別鬧了。都怪我,本來就不該答應投什麼票!這樣吧,咱們還是分開走。願意繼續去北平的,跟着我和大方去北平。願意回頭去南京的,跟着學文去南京。強扭的瓜不甜,咱們誰也別勉強誰!」

  「石頭,你絕對不能去北平!至少這個時候不能去!」聞聽此言,彭學文立刻放棄了跟田青宇決鬥的心思。轉過頭來,苦苦勸阻。

  這個節骨眼上,別人願意去北平送死是別人的事情。他彭學文管不着!但周珏他不能不管。切莫說彭、周兩個家之間彼此聯絡有親,光是二人過去那些交情,他就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周珏往絕路上走。

  「你自己去南京吧,我得親眼去二十九軍那邊看一看,才能做出最後決定。」周珏搖了搖頭,疲倦地笑着,「替我問姨媽姨夫好!還有姑姑姑父他們,也都帶個好。」

  「你們老周家,這一代可就你一個男丁!」彭學文大急,恨不得將周珏打暈了綁着走。

  「如果日寇南下,就連老周家都沒了!」周珏繼續搖頭,憔悴的臉上,終於又露出的幾分堅毅。

  他沒勇氣在明知道宋哲元未必是真心抗日的情況下,還要求同伴們跟自己一道去共赴國難!套用彭學文的話說,那是對別人的生命不負責。但是,他卻有足夠的勇氣,決定自己的路如何走。宋哲元是真心抗日也罷,是準備勾結日本人分裂華北也好,那是宋哲元和二十九上層的事情。而那些曾經在長城上灑下鮮血的將士們沒有錯!那些在滴水成冰的天氣里為國家與民族奔走呼號的同學們沒有錯!那些終日勞碌,只求讓子孫後代活得比自己更有人樣的普通百姓沒有錯!他愛的是這個國家,是長城上浴血奮戰的將士,是自己的同學和父輩,不是二十九軍這個番號,更不是區區一個宋哲元!

  「石頭,你再仔細考慮考慮。再說剛才投票的事情,也不是你一個人做的決定。你不能……」彭學文急得直跺腳,伸手拉扯周珏胳膊。正要說服對方再組織一次投票表決,忽然間,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走廊盡頭閃了出來。「秦先生,您是找我們麼?」

  「不是早就跟你們說過麼,不要叫我秦先生,我不習慣!」秦德綱還是那幅敦厚長者的模樣,一邊快步靠近,一邊笑呵呵地抗議。

  「秦大哥!」

  「秦大哥找我們有事兒?」被秦德綱風儀所折服的,不止是彭學文一個。方國強、田青宇和周珏等人,也紛紛從房間內走出來,笑着跟此人打招呼。

  「沒事兒,食堂說你們沒去吃晚飯。我就上來看看!」秦德綱笑了笑,仿佛能認識每一個打招呼人。「怎麼了,吵架了?你們這孩子,昨天不是還好好的麼?」

  「沒有,我們只是在商量,商量怎麼走的事情!」彭學文被說得很不好意,訕訕地撒謊敷衍。

  「車夫自己跑路了,還捲走了我們一部分行李。所以大夥湊一起商量下一步怎麼辦!」周珏也不希望眾人剛才的爭執,把無關的人給牽扯進來,笑了笑,低聲替彭學文彌補言語上的漏洞。

  「噢,是這樣啊!」秦德綱將手中紅木煙斗朝嘴邊舉了舉,卻沒有吸,微笑着說道,「我聽說了,這年頭,出門在外,可是得處處多加小心!不過你們也不用着急,明天凌晨四點,有一輛給二十九軍運送物資的火車,剛好要經過鎮子外的那個小站。你們如果想繼續往北的話,不妨去車站碰碰運氣。反正只剩百十里路了,天氣又不冷,即便坐在貨箱上,也沒什麼問題!」

  「火車,火車不是停掉了麼?」

  「是啊,什麼時候鐵路又通了,我們居然不知道!」

  眾人又驚又喜,七嘴八舌地追問。

  「客車肯定沒恢復正常!」秦德綱又吸了口煙斗,面孔在淡藍色的煙霧後忽隱忽現,「但往北平輸送物資的軍列麼,當然要克服一切困難往前走!葫蘆峪外的車站,當年就是為了給火車加煤加水而修的,每輛車到這裡,通常都會停幾分鐘!你們既然是去北平投軍,主動去跟司機說一說,要求搭一趟順風車,他應該不會不答應!」

  「那可太好了,謝謝秦大哥!」田青宇還是認為所有波折都是因為馬車逃走而引起的。一聽聞有火車可搭,連消息真偽都顧不得仔細去想,高興地向秦德綱鞠躬。

  「這回,不用再擔心丟行李了!」其他幾名準備向北的同學,也是興奮得直握拳頭。「哼!某些人想去南京,希望他路上好運!」

  心中最失望的便是彭學文,用盡了全身解數,都未能拉得周珏回頭。反而撿了張松齡這麼一個半大孩子做累贅。鬱悶之餘,看向張松齡的臉色,便不像先前那麼友善起來。

  張松齡卻沒察覺到在短短時間內,自己在別人眼裡的「身價」暴跌。聽大夥明天凌晨就要去趕火車,連忙熱情地說道:「周大哥,韓姐,那我明天替你們搬行李吧。我早晨醒得早,不喜歡賴床!」

  「那我明天也去送你們,如果軍列司機不肯讓你們搭順風車,也好再幫你們把行李提回來!」彭學文還不甘心,把拉回周珏的寄託又放在了明早開軍列的司機身上。

  「都去,都去!順便跟站長打聽打聽,客車什麼時候恢復,有沒有南下的軍列!」其他同學也笑着開口,準備替北上的同伴們送行。

  秦德綱靜靜地聽着,滿臉慈祥。待大夥都商量完了,才笑着說道:「明天早晨,我就不去給大夥送行了。你們一路走好,到了那邊,別忘記替我向二十九將士轉達敬意。對了,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大夥趕緊下去吃,別讓大師傅等着!」

  「謝謝秦大哥!」

  「不客氣,不客氣!」秦德綱沖大夥揮揮手,然後笑着轉身下樓。走過兩層樓梯,在拐角處迅速回頭看了看,旋即把身體一別,以與年齡不相稱的敏捷,閃進了位於二樓半的一個小門裡。

  小門兒內,矮個子日本商人松井、北平來客潘先生和保安隊的岳隊長、小袁等人,早已恭候多時,見到秦德綱的身影出現,迅速迎了上來,低聲追問「怎麼樣?那些學生娃肯回頭了麼?」

  「如何,魚兒可曾上鈎?!」

  「他們會不會去火車站?那裡地形空曠,最適合做大事!」

  「可以收網了!」秦德綱將煙斗在手中打了旋子,笑容里透出一股輕蔑。「幾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東西!總覺得自己比誰都聰明能幹。趁早打發他們上路,也省得咱們鬧心!」

  

  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六下下)

  

  「岳桑,明天早晨,就看你的了!」矮個子松井立刻笑逐顏開,踮起腳尖拍了下保安隊岳隊長的肩膀,大聲叮囑。

  「我會讓弟兄們盡力!」岳隊長得人高馬大,被小矮子松井拍得極不舒服。身體僵了僵,強笑着回應。轉過頭,他又將目光看向北平來的潘姓年青人,「潘參謀,真的有必要做得這麼絕麼?他們,他們可都是讀書種子!自古以來,凡是想成大事者,都不會拿讀書人……」

  「這年頭,讀書人不值什麼錢!」被稱作潘參謀的年青商人冷冷一笑,撇着嘴回答。「讓他們求仁得仁,有什麼不好?!再說了,如果不給窮學生們點兒顏色看看,接下來幾個月,還說不定有多少書呆子會往北平跑!學兵營裡面每多一個人,我叔叔在北平那邊做宋哲元的工作就難上一分!萬一被窮學生在二十九軍上層中得了勢……」

  「是啊,岳隊長,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到萬不得已,帝國也不想對讀書人下手!」矮個子松井點點頭,臉上的笑容裡帶着幾分猙獰,「但是,岳桑,你應該明白,二十九軍那邊抵抗越劇烈,帝國軍隊的紀律就越難以約束。一旦將士們殺紅了眼,到時候,死得可就不止是幾個學生娃了!這筆帳,哪邊小哪邊大,我想岳桑應該能算得清楚吧!」

  「你敢……」岳隊長勃然變色,想要揮拳反擊,卻被秦德綱一把拉住,「岳隊,松井先生的話有道理。想要和平,就必須有人流血。要麼流他們的血,要麼就流咱們的!你儘管照着松井的話去安排,善後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岳隊長,我來之前,叔叔曾經說過。您會盡全力為我提供支持!我想,你不會讓我叔叔失望吧!」潘參謀迅速冷了臉,皮笑肉不笑地沖岳隊長呵斥。

  「也好,也好。既然潘先生把話都說道這份上了,岳某隻管奉命便是!」岳隊長掙扎了幾下,擺脫不開秦德綱的束縛,只好喘息着向其他幾人表示投降。「我這就去布置,各位,咱們明天早晨見!」

  不願意再看松井和潘參謀兩個的醜陋嘴臉臉,他帶着自己的心腹爪牙小袁,匆匆出門。還沒等走到一樓,心腹爪牙小袁就停住腳步,輕輕扯了下他的衣服,用極低的聲音勸告:「岳隊,這事兒咱們做不得啊!沖讀書人開槍,那是早晚要遭報應的!」

  岳隊心中天人交戰,臉色非常難看。猶豫再三,才壓低了聲音回應,「潘先生的叔叔對我有活命之恩!他吩咐下來的事情,岳某人無法拒絕!你下去挑二十個可靠的弟兄們,明天凌晨去車站附近埋伏。到時候記得把槍口抬高三寸,胡亂開幾槍,嚇跑了那些學生娃就是,不要別造殺孽!」

  「是!」小袁是岳隊長當軍官時從餓殍堆里撿回來的孩子,對上司的命令從不違背。答應一聲,便去挑揀人手。

  葫蘆峪保安隊是岳隊長受秦府委託而組建,規模頗為龐大。但從中找二十名絕對忠誠可靠的弟兄,卻頗為不易。中隊長小袁下去仔細斟酌了半夜,千挑萬選,才岳隊長和自己兩人的嫡系中,把合適人選尋了出來。又反覆交代了他們,必須一切行動聽岳大隊長指揮,沒有命令,誰也不准自作主張。然後才讓大夥在隊部里抱着駁殼槍休息了幾個小時,趕在凌晨三點前後,就悄悄地摸出了鎮子。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三點半多一點兒,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山丘,樹林,還有不遠處孤零零的火車站,都在夜色中慢慢露出了輪廓。岳隊長和小袁兩個將二十名弟兄埋伏於距離火車站五百米左右一個小樹林之中,面孔衝着正北。如果鎮子裡有人外出趕火車,恰好要從他們面前經過。

  「希望那幾個年青娃娃一會兒都機靈點兒!」岳隊長抱着駁殼槍,身體靠着一棵合抱粗細的老樹,有些鬱郁地想。他原本是西北軍中的一名連長,隸屬於「倒戈將軍」石友三。後來因為實在忍受不了石友三的為人,憤而退出了行伍。經老上司潘毓桂的安排,來到葫蘆嶼,做了一名保安隊大隊長。

  葫蘆嶼環境優美,空氣濕潤,特別適合養老。岳隊長也在安逸的生活環境中漸漸兩股生肉,失去了一個老行伍應有的機敏。背靠着大樹,才一小會兒,他的鼻孔里已經響起了鼾聲。「呼呼——呼呼——呼呼——」仿佛火車拉汽笛兒般,驚得附近鳥雀紛紛飛走。

  「岳隊,岳隊,有人過來了!」中隊長小袁年青精力充沛,一直瞪着大眼睛四下觀望。遠遠地看見鎮子口隱隱約約出現了幾個人影,趕緊推了推岳隊長的肩膀,低聲提醒。

  「誰?!還多遠!」岳隊長挺身站起,伸手擦了把嘴角的口水,低聲反問。

  「不清楚,他們從東邊過來,正逆着陽光!」小袁揉了揉通紅的眼睛,低聲回應,「看打扮兒,應該是那幫學生娃。男男女女的一大堆,還拎着行李!」

  「通知弟兄們各就各位!」岳隊長揮了下駁殼槍,迅速將身體伏低。對面頂多是二十幾個連汗毛都沒長齊的年青學生,卻讓參加過中原大戰的他緊張得心跳如奔鹿。「沒我的命令,誰也不准開槍。更不准衝着人身上打!」

  「是!」中隊長小袁彎下腰,小跑着去傳達命令。不一會兒,又小跑着折返回來,「報告,弟兄們已經就位。目標也快過來了,就是那群學生娃,我昨天聽過他們唱歌。」

  「嗯,繼續監視!」岳隊長低聲回應,同時從樹後探出半個腦袋,朝着鎮子口處觀望。

  來人的確是那群年青學生,背對着東方,被朝霞染得渾身上下都散發着金黃的顏色。由於逆着光,岳隊長看不太清楚來人的面孔。只是覺得年青人周圍的輪廓很亮,仿佛被晨光鍍上了一層金箔,莊重、神聖,讓人不敢仔細凝視。

  「走在最前頭的那個娃娃姓陸,據松井提供的情報說,他們家是南方人,眼下在濟南城裡開着大綢緞莊,特有錢!」中隊長小袁的眼睛好,強忍着陽光的刺激,低聲匯報。「他身後緊跟着的那個女娃,是她的小情人。兩個好像剛剛吵過架,不知道什麼原因。女娃身邊那個,那個白白胖胖的,姓張,好像虛歲才十七,家裡是開雜貨鋪子的。姓張那小子身邊,跟他差不多胖的那個……」

  「行,這些我都知道了!」岳隊長忽然覺得一陣心煩,擺擺手,打斷了小袁的匯報。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那個年青人,長得很有書卷氣,而他背後緊跟不舍的那個女孩子,卻是略帶幾分大戶人家小姐的刁蠻。着讓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一雙兒女,都在大上海讀書,也正值杏花初綻般年紀……

  正在此時,那個叫柳晶女孩的腳突然絆了一下,尖叫着蹲了下去。緊跟着,賭氣走在最前頭的陸明驚詫地轉身,丟下一直扛在肩頭的行李卷,關切地詢問:「你怎麼了?傷在哪兒了!」

  「人家,扭,扭到腳了嘛!」柳晶巧計得逞,心裡偷偷鬆了口氣,臉上卻裝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地上,地上有塊石頭,人家剛才沒看見!」

  「你怎麼這般不小心!」陸明不得不蹲下來,將柳晶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半背半拉着她繼續往前走。「我扶你去車站,一會兒,跟彭學文他們問問,看有人帶膏藥沒有?張松齡,麻煩你幫我扛一下行李!」

  「唉!」正百無聊賴的張松齡答應一聲,愉快地上前拎起了陸明的隨身包裹。昨天因為臨時改變主意準備去南京,他遭到了以方國強為首的眾血花社成員一致冷落。而彭薇薇,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從套房裡間畫完妝出來後,就沒跟他再說過一句話。

  這讓張松齡感覺很鬱悶,幾度想找彭薇薇質問,她先前那些話,是不是只為了欺騙自己,好讓自己投他哥哥一票。可話到了嘴邊上,又唯恐知道答案,只好一個人偷偷地苦惱。

  幾個年長的哥哥姐姐,儘管將張松齡的境遇看得很清楚。卻都懶得再搭理他,幫他解決成長中必然會遇到的煩惱。只有柳晶,也許是出於同病相憐吧,還拿他當個小弟弟般呵護着。今天早晨起來給大夥送行,也是柳晶一直跟他走在一排,緊緊跟着陸明的腳步。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一邊走,隊伍最前面兩個人的話,一邊不住地往張松齡耳朵眼兒里鑽。「以後自己一個人在路上,要多留神。彭學文那傢伙不可靠,張松齡年紀又小,幫不上你。到了南京後,記得給家裡發電報。如果可能,給我也發一封!我家在北平有個遠親,在洋行里做事。等會兒我把他家的地址寫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