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宏圖 - 第13章

酒徒

  「謝謝阿爺!」符贏的眼睛中,緩緩閃起幾點淚光。將握着鐵牌的手抽回,然後緩緩下拜。

  「行了,你們兩個下去吧!我今天累了,且去睡個回籠覺。就不跟你們兩個一道用飯了!」符彥卿又揮了揮手,倒退着坐回椅子,臉上的神情,竟然如同剛剛打了一場戰役般疲憊,「讓你哥送你出去,順便也代表咱們符家再去見你夫婿一面。畢竟他是咱們符家的女婿,難得回來一次,咱們符家不能過於慢待了!」

  「是!阿爺您休息,我跟哥哥改天再來看您!」符贏低低的答應了一聲,給猶在發愣的符昭序使了個眼色,帶着他緩緩退出了書房。

  剛以一開自家老父的視線範圍,符昭序立刻就恢復了活力。也不顧還有丫鬟就跟在兩人身後,低下頭,涎着臉道:「你今天可是賺大了。九太保的蒼狼鐵牌呢!算上今天,我才只看過三次。一次是小時候,一次是在阿爺的壽宴上。」

  「我只是暫且替阿爺收藏一下,等下次再歸寧時,自然會想讓娘親轉交給他老人家!然後,他們自然還會再傳給你!」符贏抬頭看了看哥哥的臉色,淡然回應。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只是有點羨慕你而已。」符昭序臉色一紅,趕緊用力擺手,「當年的十三太保,是何等威風凜凜!眼下咱們中原各鎮節度使,幾乎沒有一家跟他們幾個不存在莫大淵源。阿爺把他給了你,你若再是個男兒身。嘖嘖,持此牌在手,誰敢不讓你三分。今後天底下無論發生什麼……!」

  「哥哥錯了!」話音未落,符贏已經收住了腳步,正色打斷,「今後別人讓不讓我三分,不在這面鐵牌,也不在已故多年的晉王。而是在你,在符家!哥哥,不是做妹妹的說你。你如果能幫阿爺把這個家撐起來,無論我嫁給誰,都可以直着腰說話。若是阿爺百年之後,你卻還是今天這幅德行。有沒有這塊鐵牌,恐怕妹妹我最後的結果都是一般模樣!」

  說罷,也不給自家哥哥思考和反駁的時間。帶着自己的貼身婢女,快步離去!只留下祁國公府衙內軍指揮使符昭序,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發不出任何聲音!

  注1:晉王李克用共有十三個兒子,除了李存勖之外,其他十二位都是養子。這十三個兒子個個驍勇善戰,替他打下了大片疆土。其中符彥卿的父親李存審排第九。其死後多年,才在符彥卿的二哥符彥饒力主下,全族恢復了原本的姓氏。

第四章

撲朔(一)

  「高祖聖文章武明德孝皇帝,姓石氏,諱敬瑭。乃漢相萬石君奮公之三十一世孫也。石氏侍漢至忠至勤,出將者七、為相者四,富貴綿延四百餘載而不絕。及漢運衰,魏晉相代,石氏為避禍而北遷,徙居雲中……」

  一輛寬大舒適的馬車上,小肥捧着卷石氏宗譜,搖頭晃腦。書上的字很複雜,句讀也非常繁瑣。因此他背着,背着,舌頭就開始打結,「晉王李克用起於雲、朔之間,憲祖孝元皇帝策馬相從,每戰必先,不畏矢石。孝元憲皇帝諱,紹雍番,字臬,捩雞……」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坐在他對面矮几後的郭允明噴出一口茶水,大聲咳嗽不停。半晌後,才紅着臉,喘息着糾正,「天吶!是誰只管把你給養得白白胖胖,卻不肯請個先生替你開蒙?句讀是這麼斷的麼?紹雍,紹雍是令曾祖父的名諱,他叫石紹雍,番字,指的是他的沙陀名字。李克用出自沙陀,他的部將也每人都有個沙陀名字!令先祖和族人久居塞上,沙陀名字叫做臬捩雞,所以這句該斷為,孝元憲皇帝諱紹雍,番字臬捩雞!」

  「噢——!」小肥訕訕地答應了一聲,然後繼續埋頭苦讀,「孝元皇帝紹雍,番字臬捩雞,有,有經遠大,大略事後,唐武皇及莊宗,累立戰功,與,與周德威,相亞歷平、洺二州,刺史薨於任,贈太傅……」

  「停住,停住,停住!」郭允明忍無可忍,長身而起,指着小肥的鼻子大聲咆哮,「你是不是故意的啊?這都多少天了,連兩頁紙都沒背完?句讀,句讀,不知道句讀就問,別瞎矇!連剛入縣學的孩子都比你強!」

  「我,我沒學過!」小肥被數落得面紅耳赤,非常慚愧地將宗譜遞給對方,虛心求教。「唐武皇和莊宗,不是兩位皇帝麼?他們難道不能連在一起讀?」

  「是後唐,大唐社稷絕於朱溫。李存勖雖然復國號為唐,但畢竟是賜姓為李,不是正經的隴右李家!」郭允明一把奪過宗譜,氣急敗壞。「算了,我念,你一句句跟着。今天如果背不完這頁,就別想吃飯!」

  說罷,也不管少年人抗議不抗議,捧起宗譜,大聲讀道:「孝元憲皇帝紹雍,番字臬捩雞,有經遠大略,事後唐武皇及莊宗,累立戰功,與周德威相亞。歷平、洺二州刺史,薨於任,贈太傅……」(注1)

  「孝元皇帝紹雍,番字臬捩雞,有經遠大略……」小肥耷拉着腦袋,有氣無力地跟隨。

  他不是個聰明學生,郭允明也不是個有耐心的老師。所以自打渡過黃河以來,二人幾乎每天都因為讀書的事情,而鬧得極不愉快。今日之事,不過是每天例行一幕的機械重複。

  「聖文章武明德孝皇帝生於洺州,將誕之日,有白虎嘯於高崗。相士卜得上上大吉之卦故憲宗甚喜之。出入皆攜其同行,戰陣亦置於旗下……」郭允明皺着眉,冷着臉,痛苦不堪。

  「聖文章武明德孝皇帝生於洺州,將誕之日,有白虎嘯於高崗……」小肥將面孔偷偷轉向車廂壁,不屑地撇嘴。

  凡當過帝王的,出生時必有祥瑞。這一套已經用了上千年了,居然還繼續在用,並且還有人相信。怪不得一路上所見,大多數百姓都衣衫襤褸。而穿梭於市井中的和尚們卻個個肥頭大耳,肚皮滾圓……(注2)

  「撇什麼嘴?他可是你祖父!有你這樣做人家孫兒的麼?」郭允明眼尖,立刻察覺到了小肥的溜號行為。將宗譜捲起來,狠狠在他腦袋上磕了一下,大聲呵斥。

  「我還是你的主公呢!」小肥吃痛,手捂着額頭怒氣沖沖。

  孫兒對着自家祖父的光輝事跡撇嘴,乃為不孝。而臣子敲打主公的腦袋,則為不忠。哥兩個,算是半斤正對八兩,誰也沒資格說誰。

  「你,你這個無賴頑童!」郭允明被頂得身體打了個趔趄,卻從邏輯上,找不出對方的任何錯誤,頓時愈發地火冒三丈。

  自打離開漢王府出仕之後,他幾曾被人如此頂撞過?更何況對方不過是他隨手撿來的一個野孩子,並非什麼真的鳳子龍孫?

  氣急敗壞之下,郭大長史本能地就想動用一些非常手段。然而,還沒等他轉過身走都車廂門口,小肥懶洋洋的聲音,卻又在他背後響了起來。「這可是已經過了潞州了,用不了幾天,就能抵達太原。你現在動了我的人,沒準兒就會傳入漢王耳朵。到時候,他老人家會認為你殺伐果斷呢,還是覺得你行事無狀,居然故意給外人留下了可疑把柄?」

  「你……」郭允明立刻收住腳步,鐵青着臉回頭,「你不要逼我!」

  「孤不逼你,你也別逼孤。咱倆好說好商量!」小肥沖他聳了聳肩,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你明知道孤讀書少,又何必讓孤背這難的東西。咱們弄得簡單點兒,不是對彼此都好麼?你且來看……」

  說着話,他走到矮几前,從郭允明喝過的皮壺裡,倒出幾滴水於左手心。然後再用右手食指蘸着,與光滑的矮几面兒上慢慢勾畫。

  「我們石家,是漢代名相石奮之後。魏晉期間為了躲避戰火,遷徙到雲中一帶。唐末追隨晉王李克用,戰功顯赫。我的曾祖父叫石紹庸,跟周德威齊名。我估計是自誇的。周德威這個人,我聽說過。但石紹雍這個名字,我卻是最近才第一次聽聞!他做過,做過洺州刺史,在任上生下我祖父石敬瑭……」

  只用了幾個簡單地名和人名,曾經令他和郭允明二人都焦頭爛額的宗譜,就變得無比清晰明朗。

  郭允明見了,心中暗吃一驚,皺了眉頭,低聲道:「怎麼能弄得如此粗疏?萬一別人當面試探……」

  「你別忘了,我腦袋受過傷,能想起這些來,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小肥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對郭某人的擔憂不屑一顧,「這件事早就傳開了,天底下幾乎任何人都知道。一個曾經被鐵鐧打成傻子的人,怎麼可能記得住整卷的族譜,還能做到毫釐不差?那豈不是恰恰證明了,我是個贗品,是漢王故意找來的放羊娃,提前背熟了石家族譜,以欺騙全天下的英雄豪傑?」

  注1:這幾句話出自舊唐書,酒徒拿來當石家族譜內容,屬於小說家偷懶,勿怪。

  注2:唐末及五代,因為政治動盪,官府對民間控制力單薄。佛教與各類騙子都大行其道。這些人非但四處招搖撞騙,造成國家賦稅的大量流失。並且還試圖染指政務,製造動盪。後周世宗柴榮即位後,果斷下令限制佛產和僧尼人數,國家財政情況立刻大幅好轉。

第四章

撲朔(二)

  有道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郭允明日日想着如何把小肥裝扮成如假包換的石延寶,如何讓小肥對着石家的祖宗來歷和兩位皇帝陛下的「豐功偉績」了如指掌,卻恰恰忘了,過尤不及這個道理!

  甭說小肥曾經頭部受過重傷,即便他是個沒有任何毛病的正常人,十四、五歲年紀上,也不可能將自家族譜背得滾瓜爛熟。更何況,石家族譜裡邊,很多內容完全是石重貴當年仗着皇帝的身份自吹自擂,跟真正的史實一點兒邊兒都不沾。

  然而想讓郭大長史在一個半大小子面前,承認他自己考慮不周,也純屬與虎謀皮。只見此人裝模作樣地皺緊眉頭,沉吟半晌,才非常勉強地說道:「這話聽起來的確有些道理。但是你想得依舊太簡單了。你既然是石家之後,令祖和令尊當年的事跡,平素在家裡,身邊的人多少也會說給你聽!你可以知之不詳,卻不應該毫無印象,更不應該張冠李戴。還有,你的親外公張從訓,曾外公李存信,當年可是赫赫有名的英雄豪傑。如果連他們做過些什麼,你都一點兒都不清楚,誰敢相信你是真正的二皇子!」(注1)

  「我本來就是假的,只能儘可能弄得像,卻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一點兒破綻都沒有!」小肥笑了笑,坦率承認。「但是,我曾經頭部受傷,有些破綻,自然就不能稱為破綻了!」

  「一個藉口罷了,不能沒完沒了地用!」郭允明瞪了他一眼,低聲冷笑。

  「總比沒有藉口要強!至於祖輩們的豐功偉績,你可以說給我聽,比起死記硬背不是強得太多?」小肥對此早有準備,又笑了笑,鄭重提議,「把你知道的,用最簡單的方式講給我聽。不必弄得太文縐縐,也不必說得太仔細。有個大概輪廓就行了。我相信,其他人未必比你知道得更多!而你所知道的,也恰恰是其他人通常都記得的。更是我作為二皇子石延寶,平素最容易聽到的!」

  「要是別人所問的問題,超過這個範圍呢?」郭允明不願如此敷衍了事,皺着眉頭反問。

  「一旦超過了這個範圍,我就可以直接說不知道。反而比事無巨細都一清二楚,來得更為真實!」小肥聳聳肩,抬手再度指向自己的腦袋。大部傷上都養好了,但頭根之下,卻留着一個明顯的傷疤。無論他怎麼梳理,都無法將疤痕藏起來。

  「你倒是不傻!」郭允明的眉頭猛地往起跳了一下,撇着嘴奚落。

  「我只是頭上受過傷而已!」小肥聳聳肩,笑着強調。隨即,又收起笑容,正色補充道:「還有,從今往後,別老像防賊一樣防着我,也別老覺得我存心要壞你的事。已經走到漢王的地盤上了,壞了你的事,對我有任何好處麼?難道漢王還會因為我故意在他面前自暴身份,就放我平安離開?那只會讓我死得更快而已!換句話說,咱倆現在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不如暫且聯起手來,把假貨弄得天衣無縫!」

  「你可真的不傻!」郭允明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然後笑着重複先前的話,只是語氣跟先前已經大不相同。

  他長得眉清目秀,稱得上是個英俊書生。只是雙目當中的陰毒之氣太重了些,連大笑時,都好像在暗暗發狠。

  小肥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不舒服,舉起右手,大笑着說道:「凡是死過一回的人,通常都更加惜命,我也不能例外!是暫且聯手矇混過關,還是繼續互相敵視,一路僵持到底,全憑你一言而決!」

  「聯手!」郭允明的眉毛迅速跳了跳,果斷舉起右掌跟他在半空中輕輕相擊。

  「那你還得答應我幾件事!」好不容易從對方手裡搶回了一絲主動,小肥立刻將其發揮到最大,「第一,不要把韓重贇曾經試圖幫我逃走的事情,捅到漢王面前。他父親跟你同在武英軍,一武一文,害了他,對你並無任何好處!」

  「我本來也沒打算追究此事,用不到你來做好人!」郭允明看了他一眼,輕輕撇嘴。

  小肥淡然一笑,繼續說道:「第二,就是讓瓦崗寨的這些人,有個合適去處。雖說我一直對外宣稱,他們是我的親衛。但是假如我真的拿他們當親衛帶在身邊,估計用不了兩個月,他們就會死得一個不剩!」

  「有些難度,但也不是不可能!我需要一個個安排,不能忽然間全都放走。否則,漢王那邊,我也不好交差!」郭允明又皺緊眉頭,上下打量少年人許久,最終決定實話實說。

  此地距離太原已經不到十天的路程,繼續對抗下去,對雙方都沒有好處。所以還不如暫時穩住眼前這個難纏的小胖子,也好安安生生地將他送到漢王面前。

  「我也沒要求你立刻兌現。但我會想辦法盯着你!看你到底做還是沒做!」小肥也拿出一幅做生意的刻薄勁兒,冷笑着補充。

  他越是這樣,郭允明反而越不敢拿他當個孩子。又仔細斟酌了一番,用力點頭,「沒問題,你儘管偷偷盯着。不過是幾個嘍囉而已,只要不離開河東,他們就翻不起什麼風浪來!你還有什麼要求,儘管一塊說。別東一件,西一件,沒完沒了!」

  「還有,就是你那天在黃河邊答應的事情,請儘快兌現!」小肥稍稍低下頭,認真地看着對方的眼睛,「剩下的,就是最後一件事情了。教我讀書寫字,教我皇家禮儀,並且幫我了解眼下天下大勢、時局變化。就像真正輔佐一個皇子那樣,而不光只是為了弄虛作假!」

  「你——?」郭允明的眼神瞬間變得極為明亮,白淨的面孔上寫滿了不屑。「你學這些做什麼?郭某又憑什麼要教你?!」

  「憑你需要這份功勞!」小肥坦然地看着他,目光不再做任何閃避,「你不想這輩子都只做一個長史。你迫切需要引起漢王的關注!而我在漢王面前表現得好壞,將直接關係着你這番功勞的大小。我不需要你教一輩子,剩下的路程,我只需要你在剩下的路程中盡心盡力,不論還有幾天。等進了太原城,咱們倆的師徒關係就徹底終止。今後誰都不要再提起!」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郭允明撇着嘴,大聲冷笑。同時用刀子一樣的目光,在小肥眼底反覆挖掘。

  除了對知識的渴望,他只挖掘到了深深的不甘。不甘心受命運的擺布,不甘心這輩子的生死榮辱,皆操縱於在他人之手。不甘心自己親近的人死於非命,卻無能為力。不甘心……

  這個眼神他很熟悉,正如他當初少年時。郭允明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非常有趣,有趣得他幾乎要笑出淚來。

  「我可以教你,但是所有東西都只教一次!」迅速抬起手,在眼角處揉了一下,他的聲音忽然充滿了愉悅,「至於能學到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此外,每天咱們倆的首要任務,還是熟悉石重貴家族的掌故,就像你先前謀劃的,我說,你聽,然後將其努力記在心裡!」

  「成交!」小肥再度揮動右掌,與郭允明的右手重重相擊。既然已經墜入了天羅地網,無路可逃。他不妨就繼續大步向前,說不定,有機會將蒼天捅出一個窟窿來。

  「現在就開始!」感受到對方的決然,郭允明開心地大笑。雙頰之上,露出幾分病態的昏紅。

  自從來到這世界上,他就沒得到過任何善意!

  他,憑什麼用善意對待別人?

  休想,無論是誰,都休要痴心妄想!

  主客二人暫且放棄彼此之間的敵意,開始認真地聯手弄虛作假。效果無疑比先前好了許多。很快,大晉僅有的兩仁皇帝,石敬瑭和石重貴家族的基本脈絡,就被小肥弄了個清清楚楚,然後牢牢地刻在了心底。有關兩位皇帝,以及兩代皇后家族的概況,事跡,也由郭允明按照說故事的方式,一點點填進了小肥的肚子內。

  進步更快的,則是小肥在識字、斷句以及對天下局勢的了解方面,速度簡直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馬車還沒等抵達沁州境內,他已經基本能看得懂郭允明於沿途所收集的大部分邸報。再也不是先前提起身外世界來,就兩眼一片呆滯的模樣。

  如果就這樣順風順水地走到太原,郭允明甚至相信,只要自己不去拆穿,小肥這個二皇子絕對能以假亂真。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卻十之八九。就在二人的馬車剛剛駛過一道木橋的剎那,四下里,忽然又響起了天崩地裂般的吶喊聲,「救駕!」「救駕!」「殿下勿慌,我等前來救你了!」(注2)

  「又來了,這是第五波!」小肥厭倦地放下紙筆,衝着郭允明輕輕搖頭。「你家漢王連自家門口都沒清理乾淨。想要問鼎九州,恐怕難度相當的大!」

  「時候未到而已!」郭允明不屑地推開矮几,手按刀柄,緩緩站起。「時候一到,如風掃殘荷!太行山綿延不下千里,我家漢王先前只是河東節度使,怎麼可能管得了那麼寬?!」

  話雖然說得豪氣,他的耳朵,卻開始不停地顫動。努力捕捉外邊傳進來的每一個聲音,無論高亢還是單弱。

  情況非常不對勁!這已經是馬車渡過黃河之後,第五波前來「救駕」的山賊了。無論從次數,還是數量,都遠遠超過了他事先預估。雖然漢王這邊也早有準備,派出了足足一個指揮的騎兵前來接應。但連續幾次廝殺過後,將士們也早就人困馬乏。(注3)

  「半渡而擊!他們的時機把握非常好!」天天聽着喊殺聲趕路,小肥在軍略方面,也大有進步。非常有耐心地陪同郭允明一道側着耳朵聽了片刻,又笑着提醒。「這條河雖然不寬,卻足夠擋住戰馬。而此刻你手下的人還有一大半兒在河對岸,橋這麼窄。他們越是着急,恐怕越不容易趕過來支援!」

  「少說兩句,沒人拿你當啞巴!」郭允明聞聽,臉色頓時大變。推開車門,一縱而出。「別指望有人會真心來救你。如果無法平安脫身,我保證,他們第一個要殺掉的就是你!」

  「我知道!」小肥拎起一個臉盆,擋住要害,追上去,將身體探出車門。「當日在黃河南岸,如果你無法脫身的話,第一個要殺的也肯定是我!」

  注1:李存信本姓張,被李克用收為養子,才改姓李。到了其子張從訓這輩兒,又將姓氏改了回來。

  注2:潞州位於是現在的山西長治市,為太行山、太岳山所環繞,屬於水源豐富地區。大小河流眾多。

  注3:指揮,如前文所注,五代時軍制單位。一個指揮的騎兵,人數為四百。

第四章

撲朔(三)

  「回去!」郭允明的身體晃了晃,扭過頭來大聲命令。

  被小肥一句話揭了老底兒,他卻沒功夫跟對方斤斤計較。撥轉坐騎,直奔身後不遠處的木橋。先揮刀砍翻了兩名堵在橋頭驚慌失措的兵卒,隨即,舉起血淋淋的刀鋒,大聲喝令:「各都將士,以番號順序,逐次通過。爭路者斬!遲疑不前者斬!臨陣脫逃者斬!過橋後不聽從指揮者,斬!」

  一口氣說了四個斬字,揮落刀鋒,轉身而回。緊跟着,低沉的號角聲就在馬車旁響了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將主帥的決斷,瞬間傳遍河谷兩岸。

  擁擠不堪的木橋上,秩序立刻為之一肅。各都兵卒迅速想起了自己的番號,或者加速衝過橋面,或者將坐騎和身體貼在了護欄上,為其他袍澤讓開了道路。

  已經過了河一眾將士,也在幾個都頭們的組織下,陸續穩住心神,將蜂湧而至的山賊草寇頂離橋頭。他們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精銳,單獨拉出來任何人的戰鬥力都比前來偷襲的對手高出了數倍。很快,就在橋頭到馬車之間,清理出來了一個六丈方圓的空心軍陣,將小肥和他身邊的一眾瓦崗豪傑們,虛虛地圈在了中央。

  「趕緊回車裡去!你剛才說得對,來者不是個善茬子!」又揮舞着血淋淋的鋼刀鞏固了一下防線,郭允明再度大聲命令。

  「沒事兒,他們的最後目標才是我!」小肥衝着他笑了笑,沒心沒肺地說道。

  這幾天耳朵里灌滿了石敬瑭、張從訓和李存信等人當年的輝煌戰績,令少年人對行伍之事興趣大增。正夢想着將來若是有機會,一定要去戰場親自感受一番,對面的「救駕者們」們,便給他送了個大枕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