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宏圖 - 第15章
酒徒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那名火焰般的紅衣女子,忽然尖聲叫道:「韓重贇,是你麼?你怎麼會在這兒?你可越來越出息了,居然連把破橫刀都握不穩!」
「她又是誰?奶奶的,這小娘皮長得可真水靈!」眾山賊草寇們聞聲扭頭,這才注意到紅衣女子並未如同玄甲女子那樣,緊隨着楊重貴去封堵車門。而是始終徘徊在五丈之外,手中騎弓隨時可以瞄準大夥的後心!
「我,我,我,我跟,跟跟,跟我阿爺……」仿佛還嫌眾人的驚詫程度不夠,緊跟着,車廂口兒就響起了韓重贇的聲音,結結巴巴,語不成句。
「我跟我,跟跟跟我阿爺,主,主,主動請纓!」先前對着呼延琮的鐵鞭,都未曾表現出絲毫畏懼的韓重贇,此刻卻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了,吞吞吐吐半晌,才喘息着補充,「跟我阿爺主動請纓。護,護,護送二皇子去,去去去,去太原!」
「哈哈哈哈……」周圍的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刺耳的鬨笑聲。笑過之後,雙方之間的殺意,卻無形中就被沖淡了數分。
那紅衣女子卻仿佛對周圍的鋼刀長矛視而不見,蹙了蹙又長又細的柳葉眉,繼續大聲說道,「二皇子?就你身邊這個鼻青臉腫的死胖子?怎麼和小時候一點兒都不像?你們倆不要怕,有楊大哥和折姐姐在,他們一時半會兒傷不到你們。我這就回去領人馬過來,如果誰敢碰你倆半根寒毛,我常婉淑必將他碎屍萬段!」
說罷,迅速一撥坐騎,竟然沿着來時的路,翻身沖向了正在快速靠近的那支騎兵。從頭到尾,沒有絲毫地猶豫。
「這是誰家的女兒?還婉淑呢,果然是卻什麼叫什麼!將來姓韓的小子恐怕有的是時間頭疼了!」眾山賊草寇雖然個個滿臉橫肉,卻也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之輩。見紅衣女子行事魯莽中透着乾脆,忍不住皆輕輕搖頭。
然而對方的話,同時也給他們提了醒。那支騎兵距離越來越近,如果他們還想着把二皇子石延寶殺死後再離開的話,恐怕最好的結果,便是玉石俱焚了!
「楊將軍,我等雖然身居太行,平素卻與你河東井水不犯河水!」呼延琮既然能坐上北太行二十七寨的總瓢把子的位置,心思自然不會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粗疏。迅速判斷了一下「漢軍」騎兵與高車的距離,又快速計算了一下自己周圍能用得上的人馬數量,將左手搭在右手背上,氣喘吁吁地向楊重貴行禮。
「楊某也是奉命而來,不是刻意針對爾等!」自家人馬未抵達之前,楊重貴顧忌着身後的「二皇子」,也不願輕易就跟對方拼命。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但職責所在,還請呼延大王能高抬貴手,放我家二皇子一條生路!」
「某乃受人之託,先前又折損了許多弟兄,恐怕需要楊將軍給個交代!」呼延琮笑了笑,將鋼鞭緩緩舉到雙眉之間,向對方致以武林之禮。
「大哥,不可!」沒等楊重貴回應,他身邊的玄甲女子再度搶先一步,低聲阻止。「一日為賊,百世為盜。他哪裡值得你如此相待?況且兩軍交戰,比拼的是為將者的謀略,士卒的訓練有素,幾曾比拼的是匹夫之勇?」
她天資聰穎,文武雙全。所以自打呼延琮忽然人模狗樣地向楊重貴施禮的一剎那,就猜到對方沒安什麼好心。
接下來發生的事實也果不其然,這黑碳頭一般的山大王,看到兩軍繼續廝殺下去沒便宜可占。居然想按江湖規矩,跟楊重貴單挑!這真是荒唐透頂!雙方一個出身將門,一個累世為盜,身份地位簡直是天上地下。更何況單挑這種不智的舉動,早在戰國時期就已經成了絕響。秦漢之後,誰見過哪個武將是靠單挑建立的赫赫威名?
一番勸阻的話,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然而,楊重貴卻在心裡別有一番考慮,笑了笑,輕輕搖頭,「呼延大王不是普通的綠林好漢,而是威名赫赫,能在亂世中保護一方百姓安寧的英雄豪傑。我對他仰慕已久。既然今日難得遇上,不妨就切磋幾招,彼此結個善緣!」
說罷,將目光轉向呼延琮,笑着提議:「不如你我就定個賭約,如果楊某僥倖贏得一招半式,你就帶着麾下豪傑自行離去。不要再打二皇子的主意,楊某這廂,也保證頓兵原地不做追殺便是!」
「多謝楊將軍成全!」黑臉山大王呼延琮再度拱手,撥轉戰馬,緩緩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某這廂也保證,如果僥倖能在楊將軍身上贏上一招半式,就只帶二皇子一個人走。過後,楊將軍自管整頓好了兵馬再來追趕,在你追上來之前,某不會讓任何人動二皇子一根寒毛!」
「不可!」話音剛落,先前那個軍師打扮的書生,已經帶着一群大嗓門護衛趕至。舉起鋼刀,大聲喝令,「來人,聽我的號令……」
「住手!」呼延琮雙眉倒豎,斷喝聲宛若凌空打了一記霹雷,「侯祖德,某才是綠林大當家,沒你說話的份!」
「你……」書生侯祖德的話被他半路打斷,直氣得火冒三丈。扭過頭,就準備尋找幾個依仗跟呼延琮分庭抗禮,卻無奈地發現,非但各家山大王都紛紛將目光側開到了一邊,連平素對他恭敬有加的一眾傳令壯漢,也在悄悄地挪動身體,主動跟他拉開了距離。
綠林道上,想活得時間長。眼界和智力排在第一和第二,武力只能屈居第三。每一天都要面對明槍暗箭,能活夠五年以上還沒死掉的,保證頭腦都會太差。而眼下郭允明所部的騎兵,已經陸陸續續跨過了木橋;楊重貴所部騎兵,又建制完整地趕到了戰場。大夥想全身而退都非常不易,憑什麼還要拼上一死,替無關的人去火中取粟?!
的確,某人曾經封官許願,並且灑下了大把金錢。但官得活人才能去做,錢也得活人才能去花。而死人,轉眼便會成為烏鴉和豺狼的血食,用不了三個月,就沒人會在記得他們。更沒人顧得上去照顧他們留在世間的孤兒寡母!
「你們……」侯祖德被眾人的勢利表現,氣得臉色黑青。哆嗦着手臂四下指指點點。依舊沒人理睬他,大夥目光紛紛投向高車,投向高車附近正緩緩相對着拉開距離呼延琮和楊重貴。
「楊將軍,某家是客,先動手了!」眼看着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到了八十步遠,呼延琮大喝一聲,雙腳狠踩馬鐙。胯下烏龍駒「唏噓噓」發出一聲長嘶,四蹄張開,徑直朝楊重貴沖了過去。掌中鋼鞭,也早就換成了一杆黑色的馬槊,霜鋒處,烏光繚繞。
注1:朴頭槍,唐朝中晚期出現的一種兵器。屬於槊的變種之一,與漆槍、木槍、白桿槍俱為制式兵器。按照後人的解釋,漆槍短,騎兵用之;木槍長,步兵用之;白干槍,羽林所執;朴頭槍,金吾所執也。其中朴頭槍造價最高,模樣也最華貴,屬於皇家儀仗。後世以訛傳訛,漸漸稱為虎頭槍。評書中楊延昭、高寵等人,用的皆為虎頭槍。
第四章
撲朔(六)
「不可……」郭允明到了此刻,才在數十名「漢軍」騎兵的團團保護下,姍姍來遲。看到楊重貴居然答應與呼延琮策馬斗將,趕緊扯開嗓子大聲阻止。
無論最後的結果是輸還是贏,拿「二皇子」做賭注,都不是妥當之舉。過後傳到漢王劉知遠耳朵里,作為當事人之一,他郭允明也少不得吃掛落。
然而,四下里震耳欲聾的吶喊,卻將他的聲音徹底埋葬。綠林豪傑們不願意再打下去了,隨行護駕的大部分「漢軍」騎兵也早已精疲力竭。能用「斗將」的方式,結束這場短促且慘烈的遭遇戰,符合敵我雙方大部分人的利益。而在戰鬥結束之前,能看到一場精彩的高手對決,更是可以最大程度沖淡眾人心中失去袍澤的哀傷。
「大當家,大當家,大當家……」
「楊將軍,楊將軍,楊將軍……」
觀戰的將士,無須任何人協調指揮,就自動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支,給各自心目中的英雄吶喊助威。
黑臉的呼延琮,是北方綠林道上首屈一指的英雄豪傑,各山各寨都有不少嘍囉聽說過他的大名。而楊重貴在劉知遠麾下的騎兵當中,也擁有數不清的崇拜者。
這得益於他們各自的家世和人生軌跡。呼延琮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是綠林大豪,占山為王的時間,可以逆推到黃巢亂唐。他自己,更是出類拔萃。自從十六歲接替受傷而死的父親為寨主之後,短短八年時間,見契丹打契丹,見大晉打大晉,見到前來占便宜的綠林好漢也毫不手軟。將整個山寨帶得蒸蒸日上。方圓幾百里內,人人聽了他的綽號都要挑一下大拇指。
而楊重貴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也都是軍中數得到的悍將。雖然他的祖父和父親,都先後曾經接受過契丹人的官職,但這年頭,連皇帝石敬瑭都能拜比他小若干歲的耶律德光當義父,楊家的那些不光彩歷史,完全可以被其英俊的形象和高超的身手所掩蓋!更何況,自打投靠到劉知遠麾下以來,楊重貴本人每戰必先,斬將奪旗無算,早就博取了軍中第一槍的美名!
「咚咚咚咚咚……」唯恐自家助威聲比不過別人,有機靈的嘍囉果斷敲響了羯鼓。將在場所有人刺激得熱血沸騰。(注1)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騎兵中的號手們,則以激越的畫角聲回應。與對手相較,他們更懂得如何推動氣氛。畢竟,平素訓練時為了讓將士們不覺得過於乏味,軍中經常進行各類比試,策馬對決,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過,平素大夥比試時,長槍都去了鐵頭,並且頂端還裹着厚厚的毛氈子。而今天,呼延琮和楊重貴兩人手中的兵器,卻都寒光四射。
眼看着,兩匹相向奔行的戰馬,彼此間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朴頭槍與馬槊相對指向兩位武將的胸口,不晃不避。羯鼓聲瞬間就緊張得失去了節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如狂風暴雨。畫角聲也忽然高亢入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若萬龍齊吟。
二十步,十步,五步。「看招!」呼延琮猛地發出一聲斷喝。身體側擰,右手前伸,左手平端,丈八長朔如毒龍般刺向對方左肩。
「受死!」仿佛與他心有靈犀,楊重貴也在策馬前沖的同時,果斷擰腰伸臂,掌中朴頭槍宛若閃電,徑直挑向了對方的面門。
「啊——」膽小者嚇得猛地閉上了眼睛,膽大者嘴巴張得足以塞進一顆雞蛋。然而,他們預料中的血肉橫飛場景卻根本沒有出現。呼延琮的長朔被楊重貴在最後一刻躲過,徒勞地留下一團烏亮的寒光。而楊重貴的朴頭槍,也被呼延琮用一個利落的低頭動作閃開,半空中只盪起一團銀色的虛影。
「小心!」二馬剛剛錯鐙,呼延琮立刻大叫收肘。以槊纂為鋒,槊鋒為纂,倒着尋找楊重貴的脊梁骨。
楊重貴則迅速轉身,用一記乾淨的海底撈月,將倒刺過來的馬槊挑開,隨即,長槍變成了一條鞭子,由單手輪將起來,抽向對方的脖頸,「嗚——!」「着打!」
風聲至,斷喝聲亦至。呼延琮沒想到對方膂力如此之大,招數如此之奇。趕緊藏頸縮頭,身體貼向戰馬。
銳利的寒風擦着他頭盔尖端飛過,將一縷盔纓掃得飄蕩而起,紅燦燦晃花了人的眼睛。下一個瞬間,有一條黑色的鋼鞭自他的肋下盤旋着飛出,掛着呼嘯得寒風,砸向了楊重貴的戰馬屁股。
「噹啷!」電光石火間,楊重貴用左手揮動一支鐵鐧,護住戰馬,將鋼鞭磕落於地。雙方的戰馬以極高的速度,彼此分離。轉眼間,各自跑出了四十餘步,然後隨着兩聲憤怒的咆哮,馬頭盤旋,馬尾飛舞,再度面對面開始對沖。
「大當家……」
「楊將軍……」
吶喊聲此刻才重新響起,伴着如雷的鼓聲和畫角長吟,雙方將士一個個都緊張得滿臉通紅。眼睛瞪圓,雙拳緊握,再也不肯錯過每一個精彩瞬間。
數千道熱烈的目光之下,兩匹戰馬咆哮着相遇。馬背上的二人又各自出手兩次,然後迅速分開。楊重貴被長槊上的力道震得膀子發麻,呼延琮則被對方屢屢出乎意料的奇招,逼得哇哇怪叫。
雙方的將士,也各自使出渾身解數,拼命給自己一方的代表加油鼓氣。唯恐喊的聲音小了,或者鼓點兒被畫角聲給蓋過,就導致自家這邊的出場者,不幸輸給別人。
此刻他們當中大多數人心中的賭注,也早已不是那個躲在馬車中,鼻青臉腫的二皇子。而是「河東節度使大營」和整個「太行山綠林」的臉面。無論哪一方,都不希望自己這邊落入下風。
楊重貴和呼延琮,則策馬再戰。第三個回合,第四個回合,第五個回合。當兩匹寶馬第六次開始對沖的時候,楊重貴的額頭上明顯出現了汗珠,原本白淨的面孔,也好像塗了一層厚厚的胭脂,比帶兵趕回來的寧婉淑看上去還要嬌艷。
呼延琮的臉色黑,看不出太多的變化來。但是嗓子卻已經「劈」了,發出的聲音宛若破鑼。「我要你好看!」他喘着粗氣,低低地叫喊。手中長槊平端,身體搖搖晃晃,仿佛隨時都會自己掉下馬背。卻在兩次幅度較大的搖晃之間,悄悄地又用左手,將另外一根鋼鞭藏在了槊杆之下。
「小心——!」「漢軍」觀戰的將士中,有人目光銳利,已經發現了對方的上場者在使詐。果斷地扯開嗓子提醒。
但是,大多數的人,卻因為距離遠,或者看得太投入,什麼都沒發現。只顧繼續扯着嗓子,揮舞手臂,大喊大叫。將零星的提醒聲,完全給吞沒在震耳欲聾的助威聲里。
注1:羯鼓,據傳為羯族傳統樂器,兩面蒙皮,中間收腰,便於攜帶。唐朝時廣為流傳,多做樂器和戰時鼓舞士氣用。
第四章
撲朔(七)
「大哥——!」黑衣女將的提醒聲,同樣被周圍的吶喊助威聲所淹沒。
她握在弓臂的上右手五指已經隱隱發白,扣着羽箭的左手三指也因為過於緊張,而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淡青色。但是,她卻始終不敢將弓弦拉滿,更不敢對準呼延琮射出羽箭。雖然,在百步之內,她有七成以上直接命中對方的要害。
「你可以給他提建議,但不可以替他做任何決定。因為他早已不是個小孩子,而是你的男人!」
「你可以在家中抱怨他,卻不能在外邊質疑他。如果連你都質疑他的決定,他的話在別人眼裡,更是一文不值!」
「可以事後為他裹傷,卻不能陣前搶着替他出手。除非,你想着做一個有名無實的掌家大婦。然後看着他一個接一個地往回娶小老婆。」
……
在她出嫁之前,祖父折從遠將她叫到身邊,將上面的話,一條接一條,親口交代。
折家世居雲中,祖上為羌王折掘氏,所以家中許多規矩和生活習慣,都與周圍的鄰里大不相同。但是在為子女謀劃未來方面,大夥彼此間卻沒什麼差別。
「男人的看重臉面不僅僅是貪圖虛榮,而是要取得周圍大多數人的認同。一個在外人面前對老婆言聽計從,且關鍵時候總是需要老婆出手幫忙的男人,絕對不會同伴的獲得尊重。而一個沒有威望的男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將力倍而功半。甚至這輩子一事無成!」
「一個在外邊沒有任何成就的男人,即便對你再百依百順,以你的驕傲性子,時間久了也會對其生厭!」
「這些話你可以不愛聽,也可以覺得不公平。但這卻是外邊的真實!除非是你的親生爺娘,沒有任何人會永遠縱容你的小性子。哪怕他曾經將你視為自己的眼睛!」
……
說這些話的時候,祖父臉上一直帶着笑,目光卻像指揮千軍萬馬時一樣慎重。(注1)
他希望自己的孫女幸福,所以將這輩子最寶貴的東西,都傾囊相授。無論武藝、謀略還是過日子的經驗智慧。
他的目光有一絲始終牽掛在她身上,從她離開家那天起,直到永遠。
作為折家的孫女,她當然很輕易地就判斷出,接下來呼延琮的一招,將是槊里夾鞭。此乃大唐名將尉遲恭的成名絕技,憑藉此招打遍整個遼東。
她還非常輕易地就判斷出,自家丈夫已經瀕臨力竭。畢竟,正式兩軍交戰,敵我雙方的大將即便策馬對沖,彼此之間也只有一個回合的交手機會。一個回合之內決不出生死,就要把對方交給身後的同伴,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反覆馬打盤旋,不倒下其中一個決不罷休。
她甚至還判斷出來了,自家丈夫下一招勢必會刺向呼延琮的左肩窩,因為自家丈夫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從第出手的一招起就留了分寸,從沒打算真的要呼延琮的命。而那呼延琮隱藏在馬槊下的鐵鞭如果打在丈夫身上,最好的結果也是吐血落馬,從此再難走上戰場。
但是,除了任由自己的提醒被周圍的吶喊聲吞沒之外,此刻她卻什麼都不能做。因為他是她的男人,他有他的驕傲,他是整個漢軍當中第一用槍高手。
因為,祖父教導過的那些人生智慧,那些夫妻之間相處的道理,時時刻刻保護着她,也約束着她,讓她不敢肆意妄為。
人得頭腦和心臟,越是緊張,往往越會運站得更快。只是短短一、兩個呼吸時間,黑衣女將已經將出手和不出手利弊,反覆衡量了十幾遍。
下一個呼吸,她的臉色愈發地蒼白,胸口起伏也愈發地急促,目光冰冷如電。
握在雙手之間的騎弓,再度快速拉滿。她不能失去他,寧可讓他覺得屈辱,寧可事後被他責罵,甚至夫妻兩個就此形同陌路,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落入別人的陷阱。
數個寬闊的身影,卻忽然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恰恰擋住了羽箭的去路。是呼延琮麾下的山賊頭目們,認定了自家總瓢把子勝券在握,忘乎所以,站在馬鞍子上手舞足蹈。「大當家,大當家,大當家……」
「滾開!」已經搭在弓弦上的破甲錐,沒有機會射出去了。黑衣女將狠狠夾了一下馬腹,向前橫衝直撞。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即便她衝到人群的空隙中,再度彎弓搭箭,也肯定來不及了。兩匹戰馬從起步開始對衝到高速相遇,原本就只需要兩三個彈指,她已經錯過了出手相救的時機,此刻只能趕過去儘可能地替他療傷或者避免別人侮辱他的屍骸。
淚水瞬間就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卻強迫自己盯着戰場,盯着戰馬上已經差不多重疊在一起的兩道身影。一黑一白,黑的是那樣陰險,白得是那樣光明。
她看到自家夫君楊重貴的招數如預料當中一樣用老,被呼延琮側着身體閃開。他看見呼延琮從長朔下抽出了鋼鞭,半空中掠起一團烏黑的閃電,她閉上了眼睛,無法再堅持,全身的血漿的瞬間被凍結成冰。「大哥——!」
「楊將軍……」「楊將軍……」「楊將軍……」四周的歡呼宛若山崩海嘯,再度淹沒了她的聲音。
不是大當家,而是楊將軍。她呆立在馬背上,身體顫抖如篩糠,兩隻耳朵下面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沒錯,就是楊將軍,吶喊聲全部來自「漢軍」將士,其中還伴隨着狂熱的畫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如夏日裡突如其來的風暴,肆意橫掃。
而周圍的山賊草寇們,則全都被扼住了嗓子,一個個鴉雀無聲。
頭頂的陽光剎那間變得無比燥熱,渾身上下已經被凍結的血脈再度開始流動,碎裂的心臟一點點粘合,強迫自己將眼鏡重新睜開,她用手背擦去淚水。卻發現眼前的世界,如同幻覺一樣不真實。
又狠狠擦了幾下眼睛,她終於看清整個戰場。
她看見自家丈夫完好地端坐在黃驃馬上,一手持槍,一手舉鞭,身上流光溢彩,宛若一名下界的天神。
而黑臉黑心的山賊頭子呼延琮,卻愣愣地徘徊在幾十步之外。舉着空空的左手,失魂落魄。